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吴见如
南方周末:今年是五四运动100周年,站在这个时间点上回望历史,我们对五四的认识经历了怎样的过程?
雷颐:五四的价值,除了民主与科学,还有进步与爱国。确实,五四是从那一天的外争国权、内惩国贼,从反对凡尔赛和约引起的一场爱国运动。现在,人们一提起新文化运动,就想起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已经是连在一起的一个符号了。新文化运动,各种各样的西方思潮进入中国,新村主义、无政府主义、自由主义等。五四运动为马克思主义在中国的进一步传播、为中国共产党的成立准备了思想和干部条件,当时说爱国进步,它的进步是含着这个意思。
南方周末:在五四这一波知识分子中,哪些人物是你以前没有怎么关注,但这些年慢慢产生兴趣的?
雷颐:我对张申府研究比较多,他就主张把孔夫子的仁和科学打通,实际上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但他觉得他终身的使命就是怎么互相打通仁的道德观念和科学精神、科学方法。
但我特别想强调一点,五四提出来的多数观点,从戊戌维新到辛亥革命已经说得很全面了,甚至言辞的激烈程度还要超过五四。
比方梁启超说,中国人是有奴隶根性的,包括科学民主已经开始提出了。比如蒋百里提出,中国人最缺的就是科学精神。
此外,中华民国成立,宋教仁马上意识到一个问题,虽然共和了,但是国民在几千年皇权专制下生活,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当共和国的公民。只有两个办法,用人道主义来消除皇权专制的毒素,用科学精神浇灌民心。
戊戌到辛亥,没有像五四时那样形成社会思潮、社会运动,为什么五四时能形成这个巨大的社会运动,这是有客观条件的。比如说民国成立之后废止了读经,办了很多新式学堂,大量新式知识分子产生。和1911年比,媒体也广泛传播,虽然从梁启超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提倡白话文,但五四的白话文写作的普及程度和水平,远远超过了之前。而且,作为一个社会运动,它开始影响普通人的生活,这是以前没有的,是客观条件。
从主观来说,这跟社会发展联系紧密。1912年民国成立,大家觉得差不多了,中国挺好了,成立了亚洲第一个共和国。但是袁世凯复辟了,强调读经尊孔。袁世凯被打倒后陷入军阀混战。军阀混战的过程中,每个掌权的都需要一种意识形态来为自己的合法性辩护。当时有个解释儒学的最正统的组织叫孔教会,无论是谁掌权,孔教会就祝贺论证一番,论证你符合儒家的仁政标准。所以陈独秀为什么1915年对中国的儒家进行批判,这又是一种社会因素。没有这些社会因素,很难形成一种社会运动。
南方周末:有人说五四时期的国人比较急于求成,就想着可以有一个一揽子解决的救国和强国方案。
雷颐:胡适就希望点滴地进步,解决一个一个问题,就是“问题与主义”的著名争论,这也是新文化运动的一部分。李大钊说就是要一下子能够彻底解决,否则具体问题解决不了。为什么胡适的这个观点在中国影响有限,而李大钊的观点影响越来越大。我反复强调,一种社会思潮造成这么大的社会影响,因为人们往往不是在书斋里接受一种纯逻辑的观点。这和当时社会国家面临的形势密切联系,当时中国碰到国家民族存亡的问题。
包括五四运动一个重要的目的就是改造国民性。这就是梁启超最早提出来的,他说中国人要改造,应强调个人权利。他甚至从中国古代的杨朱之学来论证,说中国人要真正能有杨朱精神,人人都意识到自己的权利,就不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南方周末:也有一种观点认为,五四尽管激进反传统,但其实没有造成传统的断裂,你怎么看?
雷颐:指责五四激烈、全盘反传统,是不公平的。五四是多面向的,就包括五四那一批人物,对传统的看法也不一样。比如陈独秀当然是很激烈的,胡适就没有那么激烈,但胡适也说,由于我没有那么激烈,我写的文章尤其标题,陈独秀要改一下。
像张申府也是五四时期很重要的一个人物,只是人们没有注意到他,他是最早介绍罗素的人,还介绍了维特根斯坦、罗曼·罗兰等思想家、作家,包括共产主义、列宁主义的引进,他也起了很重要的作用。他是中国共产党北京小组的第二个创建人,第一个是李大钊。后来他提出,五四的一个著名口号是打倒孔家店,他说我的口号是打倒孔家店,救出孔夫子。他说孔家店就是几千年来根据儒家形成的那一套束缚人的东西,孔子很多东西原本还是很好的,但这种口号在当时不被重视,实际上这也是五四中的一种声音,你可以说他是五四中最激进的那一派了,但他说要救出孔夫子。
南方周末:今天很多地方都在推广传统文化,包括国学,如何看待五四对传统的态度?
雷颐:新文化运动可以说在1919年达到高潮,但胡适当时强调也要研究国学。很多人就说,你作为新文化运动的主将,你是最反传统的,而他提出要研究国学。后来我才明白,他觉得中国传统文人那种考据之学的根本之处是一种科学方法、科学精神,只是中国人把这种方法、这种精神用于故纸堆,而西方人用于对天体、自然的研究,所以中国没有发展出近代科学,西方发展出来了。但是,他们的精神、方法是一样的。所以,他想通过研究国学,进一步论证中国传统中还有这种精神是能和科学相融的,中国文化应该走向世界,接受世界文明,接纳世界。
“他想通过研究国学,进一步论证中国传统中还有这种精神是能和科学相融的,中国文化应该走向世界,接受世界文明,接纳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