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人大学生求职记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高伊琛

发自广州

浙江大学生郑荣权正面临一个困境。

他应聘了南京市盲人学校高中政治教师岗位，笔试、面试成绩均排名第一，但他无法进入这所学校。原因是，他的视力只有0.05，不符合体检标准。

如果就此放弃，意味着这个师范生的四年专业学习将无用武之地。

在被设定为“hard模式”的人生中，郑荣权不断闯关升级，来到最新的一道关卡。

郑荣权是2015年全国首批使用盲文试卷参加普通高考并被普通大学录取的7名盲生之一，就读于温州大学思想政治专业。他将于2019年6月毕业。

郑荣权曾是首批盲人大学生，如今又成为第一个求职的思政师范专业盲人本科生。继普通高考对视障人士放开后，公共领域就业会否充分考虑政策衔接，代表着这项当初被交口称赞的政策是否有足够的延续性。

目前，教育部仍在探索视力残疾等人员参加教师资格考试、申请认定教师资格的相关制度措施，体检限制暂未能打破。

中国残联执行理事会理事、中国盲人协会主席李庆忠建议相关部门研究修改体检相关标准。2019年4月12日接受采访时，他对南方周末表示，“对荣权个人来说，这是一个挫折，但对整个群体来说，我希望它是一个推动解决残疾人就业问题的机会。”

而李庆忠这一观点，也恰是郑荣权本人愿意讲述自己故事的原因。

无法被录取的第一名

郑荣权难以逾越的是一个政策性问题。事实上，为了找工作，那份招聘文件他反复读过不下几十遍。

南京市教育局官网在2018年11月发布的《2019年南京市教育局直属学校公开招聘教师公告（宁事招公告核﹝2018﹞67号）》中，对身体条件有要求的文字有两处。

第一处是应聘人员须“具备正常履行岗位职责所需的身体条件”，郑荣权想自己是符合的。他拥有两所普通中学的实习教学经验，对履行盲校教职信心十足。

第二处则让他犯难，文件注明“体检标准参照《国家公务员录用体检通用标准（试行）》执行”。根据公务员体检标准，双眼矫正视力均低于小数视力0.6、一眼失明另一眼矫正视力低于小数视力0.8或有明显视功能损害眼病者均不合格。而郑荣权的小数视力只有0.05，属于先天性视力障碍，只能看到模糊的物体形状。

按照这一规定，所有视障人士都无法进入公务员队伍。

李庆忠认为规定“不太合理”，“过去多年实践证明，盲人在盲校当老师是没有问题的”。李庆忠曾在盲校任教20年，在他看来，盲人老师有健全老师不具备的优势，更贴近学生心理，也更擅长教授盲文及生活技能。

他解释，这项规定实际上是在教师法实施之后才实行的。各省根据教师法制定的《教师资格认定体检标准》均对老师提出视力要求，盲人参加教师资格体检受到限制。

作为全国政协委员，李庆忠曾在2018年全国两会上呼吁修改相关标准，让残疾人特别是视力残疾人有机会加入教师和公务员队伍。

郑荣权渴望进入教师队伍。他在几乎所有地区的教招公告中都看到了视力要求，但依旧决定报名。

他想得很清楚，“如果因为体检通不过而不报名，那我没有办法参加任何事业单位招聘。这样，大学四年的学习将没有意义，我只能重新去学按摩。所以，必须明知不可而为之。”

每一步都需要克服阻碍。在中残联教育就业部与南京市教育局协调下，郑荣权在审核截止日期当晚通过网上资格初审，成功报名。

在中残联帮助下，他又在笔试时争取到了盲文试卷和延长考试时间的合理便利，面试时得到南京市盲校提供的盲文版考试须知、说课教材和结构化面试题目。

在许多人的帮助下勉力闯关，如同过往的每一次。

事实上，郑荣权此次应聘受阻之前，他在温州大学的同学们并不担心他的未来。四年相处模糊了视障与健全的差别，郑荣权参加学生会、广播台、辩论赛，在学校的师范生教学技能竞赛中夺冠，获得职业规划大赛省级一等奖，智育成绩排在班级前30%。

“他比我们很多人成绩更好。”大学同学兼舍友宿文健告诉南方周末。

实际情况也的确如此，郑荣权的成绩单很漂亮。他在这次教招中以119分（满分160分）的笔试成绩排名首位，凭借说课81.8分、结构化面试78.4分的面试成绩再次位列第一，总成绩超出第二名9.26分。

然后卡在最后一关——体检。

主检医生告诉他，自己只能根据公务员体检标准给出结论，其他的需要考生跟应聘单位商量。南京市盲校老师则表示，学校只能按照招聘公告的规定行事。

2019年4月12日接受采访时，郑荣权的声音很平静。“这件事情对我来说的确很难，但我觉得这只是个过程。我不认为这个社会本身存在什么问题，只是需要一个契机去改变。”

他比一般人想象中要乐观。

“黄莺的题目”

郑荣权的乐观是在一次又一次闯关中积累而来。年仅13岁时，他就为自己做了第一个重大决定。

他从小学所在的宁波聋哑学校盲部转去浙江省盲校，觉得那里学习氛围更好，竞争更激烈，可能更有利自己的发展；接下来，他又选择了到青岛市盲校读高中，因为那里课程设置与健全人的普通高中类似，没有按摩课程。然后，他决定申请合理便利参加普通高考。

“有无数理由告诉我这条路走不通。如果不乐观，我不可能坚持到现在。”郑荣权出生于浙江慈溪农村，胞兄同为先天盲人。

母亲的独立坚强极大程度影响了他。“你要知道，在农村，一个女性生下两个有视力残疾的孩子，这样的家庭被认为是没有希望的，”郑荣权说，“但我爸妈从来不这么觉得。”

他们送两个儿子去读书，以健全人的标准要求自己的孩子。有人问“读了书以后又能怎么样”，郑荣权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总是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但书总是要读的。我的孩子不要比别人差。”

选择岔路永远意味着冒险。对盲人来说，最冒险的莫过于选择特殊教育还是融合教育，这影响着他们未来的就学和就业。

现实中，盲人大学生绝大部分集中在全国十余家特殊教育院校，少数分散在普通高校。

特殊教育院校的保障体系完善，但专业种类不多。全国最早专门招收视障人、听障人接受高等教育的长春大学特殊教育学院，仅为盲人学生设有针灸推拿学、康复治疗学和音乐表演三个专业。特教学院党委书记王建光告诉南方周末，这些专业设立参考了国外经验和国内市场需求，符合盲人学生特点——触觉灵敏、听力极佳。

2018年，全国共有约980名视障、听障学生报考长春大学特教学院，录取206人。他们中，60人学习针灸推拿学，20名进入康复治疗学专业，6名学习音乐表演。这是一组不断缩小的数字。

融合教育则大大拓宽盲人学生的选择范围。

《残疾人参加普通高等学校招生全国统一考试管理规定（暂行）》于2015年出台后，“除了对身体有特殊要求的专业，其他专业理论上都不受限制。”李庆忠说。

郑荣权在青岛盲校的同学黄莺也是首批参加高考的7名盲人学生之一。她就读于武汉理工大学社会工作专业，连续三年保持综合测评班级第一。

她在自己的公众号“盲着看看”中记录了大学考试经历。

入校的英语分班考试，老师采用对话形式考察她的英语水平；文科类专业课考试，她会被单独设立考场，得到电子版试卷和延长50%的作答时间；高数考试中，由于电子教材读不出数学符号，需要师姐帮助读题，她用盲文记录与作答，再口述记录答案。

最特别的是大二的专业课逻辑学考试，老师为她去掉带有符号的证明题和计算题，替换为文字描述的推理题。所有人看到，试卷上证明题部分夹杂着几道推理题，括号备注“黄莺的题目”。

“四年里，我的考试形式虽有所不同，但内容与普通同学相同，即使有所调整都是公开出来让所有人可见的。”黄莺认为这是真正的合理便利条件，让她与其他同学得以在同一平台成长。她还未遇到郑荣权那样的求职困扰，她于同校保研了。

融合教育道路漫长。郑荣权常接到师弟师妹的咨询，他们渴望拥有更多的可能性，又害怕独自面对前路障碍和巨大风险。

郑荣权通常不会直接回答。他在普通高校获得了成长，也独自承受着其中艰辛。他会把这些都告诉师弟师妹，让他们自己作判断。

作家毕飞宇1980年代曾在南京特殊教育师范学院教书。他在后来获得茅盾文学奖的小说《推拿》中写到一个音乐天才都红。为了维护自尊，都红抛弃自己的音乐天赋，改学推拿。

郑荣权也在前述辅导员的公众号推荐了这本小说，特别提到都红的故事。他不愿像都红那样重新去学按摩，而是选择了发声。

“现在看来，我还没选错。”他偶尔跟父母感叹，但这并不是标准答案。

除了按摩，还能做什么？

“除了盲人按摩，还可以做什么（工作）？”2016年，一部关注盲人多元就业文化的纪录片《眼底星辰》抛出了这一问题。

中国残疾人联合会于2019年3月底发布的《2018年残疾人事业发展统计公报》指出，目前盲人按摩事业正稳步发展，按摩机构持续增长。多年来，做按摩都是盲人最主要的就业渠道。

导演Piggy本人是听障人士，她记录了14种职业选择，盲人们在做公益、教育、法律、速录、微商、销售、心理咨询、音乐治疗、网络主播、人事管理等工作。

Piggy带着纪录片到各地与观众见面时发现，刻板印象源于不够了解。

“别人没有义务了解你。”在郑荣权看来，视障人士想要融入主流社会，需要自己主动向前迈一步，向人们展示能力并寻求帮助。

他还记得自己迈出第一步时的忐忑。

刚入学时，参加社团要先填写报名表，郑荣权拿着表犹豫不决，既希望得到帮助，又害怕麻烦别人。最后一名高年级女生主动向他施予援手，“如果那天学姐没过来，可能那一步就真走不出去”。

在舍友宿文健眼中，郑荣权善于学习，但仍比常人付出更多努力。

上课时，郑荣权喜欢坐在第四排中间位置，电脑快速打字录入课堂知识点。由于他的电子版笔记内容详尽清晰，期末备考时常被同学们打印出来参考。备课阶段，他在电脑上构思编排妥当教案，再做成盲文版，夜晚，室友常听到锥子样式的盲文笔扎在盲文纸和盲文板上的“咔嗒”声。

几年的大学生活中，郑荣权身上“残疾人”的标签逐渐变淡。他赞同视障人、综艺节目《奇葩说》辩手蔡聪的说法——残障只是一种特点，与脸上有痘痘、个头长得矮等问题并无差别。

职业规划大赛省级一等奖，是他断断续续准备半年的结果。决赛冲刺的两周时间里，郑荣权做了两次彩排，将主题陈述稿大改三四次小改十余次，重拟了职业体验感悟，不断修改PPT。他需要让评委相信，他能实现自己的职业目标——盲校思政教师。

“还要等一等”

郑荣权越发笃定自己的选择。

大三时，他能在温州大学附属茶山实验中学任教第一周内记住全班40个学生的名字，利用午休时间同学生面谈，根据他们的成绩给出评估和辅导。

“如果两个学生在下面打架，难道老师要问，谁能告诉我是哪两个同学吗？”室友宿文健看到这条网友评论，感到气愤又可笑，“其实他们完全不了解盲人群体。荣权在这方面处理得很好，没有大家想象的那种完全不可逾越的困难。”

实习老师需要组织班级工作，郑荣权是最早的行动者。

他将自己平日喜欢的辩论赛搬进中学校园。活动由班干部组织，他负责协调。“不仅我们惊讶了，学校的领导老师也都去了解，感到耳目一新。”宿文健说。

每个实习老师都有听课任务量，选择在郑荣权的课堂上旁听的人最多。

因为他讲课时“教态特别好”，声音听起来沉稳从容，肢体上没有抓耳朵摸头等小动作，语言表述幽默，知识点串讲连贯。“我们会有选择性地去听课，学习他的优点。”宿文健总结。

大四上学期，郑荣权在老师的推荐下到温州市第二十三中学代课，负责两个班的社会法治课，一周准备五个课时内容，共上十节课。批改作业时，他拿着厚屏的电子助视器，将学生字迹放大，从左往右一行行看，如此完成了整个学期的代课任务。

“我们为什么期待郑荣权事件有所突破，是因为这些视障学生费了很大的劲才能脱颖而出，他们想选择不同的路。如果这些路都走不通，会极大挫伤他们接受教育的积极性。”李庆忠希望，政策和制度壁垒能被打破，为残疾青年就业创造更好的条件。

截至发稿时止，南京市教育局工作人员向南方周末表示，郑荣权就业涉及教育、人事、残联等多个部门，目前仍在商议，“还要等一等”。

郑荣权喜欢刷手机，在读屏软件的指引下操作迅速。微信在他的手机第二屏的左下角，图标很大，他能模模糊糊看见。

2019年4月20日晚，他用九宫格键盘，在软件的声音提示下选择正确字形，在朋友圈打下了一段话：

“作为群体中的第一批，我深知自己得到了许多帮助和支持，也背负着太多期待和希望。我愿意为自己、为我这个群体中的后来人趟出一条新路。我做好了面对困难的准备，也不断使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但我也同样渴望，前方路上能少一点质疑，多一份助力。”

在温州大学附属茶山实验中学任教第一周，他就记住了全班40个学生的名字。

有人问“读了书以后又能怎么样”，郑荣权只有小学文化的母亲总是回答，“我也不知道怎么样，但书总是要读的。我的孩子不要比别人差。”

大二逻辑学考试，老师为她去掉带有符号的证明题和计算题，替换为文字描述的推理题。所有人都看到，试卷上那几道推理题括号备注“黄莺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