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 雨

2019-05-01 12:39文河
安徽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王三麦草板面

文河

烟火气

我喜欢烟火气。

枯叶、枯枝、枯草、麦草和豆秸等,点燃,塞进炉膛。小小的火苗,燃着燃着,“轰”一下子起来了,大了,变成了火焰。柴火旺旺的,跳跃着,舞蹈着,充满喜悦感。炉壁外面慢慢热了。冬天,手放上去,好暖和。柴草燃烧的味道,是干燥的、腐烂的、质朴的,还有一点呛。当我最初看到“烟火气”这个词儿,就想到烧柴火的情景。秋天,细雨绵绵,厨房顶被烟熏得黑黑的烟囱上,一团团浓烟在那儿窝着,久久不散。

还有牛屋里的气味。淘草缸,里面的水,呈淡褐色,有些味儿,浸泡麦草的味儿。阴雨天,缸壁外面渗一层水,味就会变重。牛粪草木质的微酸味儿,老牛身上散发着的微温味儿。牛屋里有一种漫长的凝滞的寂寞的氛围。很奇怪,烟火气,居然也让我想到了这些气味儿。

还有大夏天,大雨点子刚落下,啪嗒……啪嗒……重重砸在尘土飞扬的大地上,那种淡淡的土腥味儿,混杂着肆意生长着的植物的气息,很好闻。雨滴密了,大树叶子哗啦哗啦乱抖,整棵树打起了摆子。甲壳虫、椿蹦蹦、土鳖、蝉、七星瓢虫、蚯蚓、蜗牛,都有一种幽微的气味。草根的气味儿,清凉淡远。大自然的气味,也是人间的气味。我们整个人世,就涵容在大自然里。

儿时,过大年,外祖母换上新做的大棉袄,看我从外面的寒风中跑回来,解开怀,把我深深裹在里面,那种新棉花的味道,永远萦绕在我对外祖母的怀念中。

邻居大娘家有个姐姐,有人给她介绍个对象,男的是邻村的。遇事拿不定主意的时候,她喜欢找我母亲说话。我在房檐下玩,她从大门外进来,脸红扑扑的,微笑着,身上有一种细细的香气。结婚后,每次回娘家,她都到我家看看。后来,邻居大娘去世了,她回娘家少了。再后来,很多人都老了,死了。世事变迁,人世间很多东西,慢慢消失了。那个姐姐给我的印象,只是一种年轻的温婉的气息。

十七岁那年,生大病,差点死去。大病初愈,嘴寡,喜欢吃爆炒猪肝。父亲从街上用饭盒买回来,掀开盒盖,那股味道,真香。

油熬热了,放上八角、桂皮、辣椒、生姜、豆瓣酱,黑毛猪排骨倒进去,呲啦啦一阵急促激越的响声,然后倒罐黑啤,文火炖,味道慢慢就出来了。给女儿做饭,很享受。女儿长大了,给她做饭的机会就越来越少了。

烟火气,世俗的味道——一颗饱经沧桑的心,宽和慈柔地爱着这个世界……

旧 雨

翻知堂(周作人)《看云集》,有“旧雨”二字。以后想写本书,就叫“旧雨集”。其实,我更喜欢“雨天的书”这个书名。知堂初坐“苦雨斋”,吃茶著书,何曾料到晚年的遭遇。歷史的大变动中,风狂雨骤,天翻地覆,是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的。

夏天,片云可以致雨,太阳天也会下雨,我们这儿叫青天落白雨。雨滴被阳光照得亮闪闪的,显得豪华。

大学者吴宓,字雨僧。“雨僧”二字,奇,然而清寂。废名《桥》中有奇句:“雨是一件袈裟。”细雨蒙蒙的现代诗人,戴望舒、朱湘、卞之琳、何其芳等。

我有个朋友,叫尧雨,也写作。还有个朋友,叫夏雨,修佛、画画、画焦墨山水。有一年,我们去颍州西湖看荷花。黄昏,坐在一个小土山上,那儿有一片疏疏的竹林,还有几棵老树,忘记什么树了,好像很清癯的样子,有古拙的造型。夕阳透过竹枝竹叶斜斜照射过来,一片澄明宁静。偶尔有鸟儿鸣啭,微风如梦。我们在那儿坐了很长时间。这片地方,欧阳修来过,苏东坡来过,我也来过。

十四年前,我有个朋友,网名叫江南雨水,也写作。有一年多时间,我们QQ聊天,发电子邮件,有说不完的话。也许我们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时间,特别渴望找到一个人倾诉些什么。纯粹是一颗心对着另一颗心喃喃低语,后来这个朋友不再写了,我们慢慢也就失去了联系。一生中,我们总会有一些虽不再联系,却永远也忘记不了的人,也总会有很多你老想和他们断绝关系,却又不得不保持联系的人。

时间再往前推,二十年前,我搭乘一辆货车去合肥,一路颠簸,暮晚路过淮南,看到疏雨中的八公山,心中有无限苍茫之感,终生难忘。后来,又多次路过这里,这种感觉却再也没有了,看山是山,心静如水。

秋雨庵,定非富贵之人所居。喜雨亭,且容劳碌之人小坐。

雨中显得特别喧哗的东西是:大叶子树,水泥砌的蓄水池,铁皮房子,急驰的汽车。雨中显得特别安静的东西是:红亭子,空空的小木舟,路边的小条椅,旧铁轨,一辆停放的“小绿(自行车)”。

前几天,去父母那儿找东西,抽屉里居然翻出一叠旧稿子,二十来岁,写过这样的诗句:“我向每一滴雨水问好,我向每一滴雨水微笑。”那时,喜欢雨季,憧憬未来,渴望爱情,好像生活中存在着无数种可能性似的,但又不知道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安置自己。你生活得很糟糕,因为你总是在某种希望中生活。其实,你只能是你。你所有的选择,看似充满偶然性,其实细细想想,又都是在“你只能是你”这个范围之内。

想到一个画面:春雨淅淅的夜晚,有个女人看书,忽然想到了什么,跑到院子里,折了一枝刚开的桃花,插在装满清水的陶瓶里。

这个人是谁呢?

草房子

我是住过几年草房子的。

草是麦草,即麦秸。金黄的麦草,从下往上,顺着坡儿,一层一层,压着茬儿,往上铺,一直到顶,收脊,铺成房顶。铺,换成一个古雅一些的词,叫苫。这活儿要细,坡度得匀,麦茬儿要留得整齐。不光好看,还要便于雨水往下淋。不然,雨水存着,房顶会渗水。

新房顶,有麦草香。房顶老了,麦草发暗,发黑。连阴雨,散发出草木腐败的味儿。那种味儿,植物性的,很干净,就是有点寂寞。隐隐约约的,一丝一缕,挥之不去。

雨水落在房顶,麦草留雨,很迟缓的往下滚,然后再顺着房檐齐刷刷地往下滴。雨停了,檐雨还得一段时间滴。檐下留有一道排水沟,青砖砌的,年深日久,砖上长满青苔。

檐雨密的时候,是雨的帘子,也是声音的帘子,一种起伏碰撞的毫无间隔的声音。开始,是一大片撕不开的雨声。后来,才是雨滴声。一滴雨的声音,又一滴雨的声音。雨声疏疏,又疏,更疏,历历分明。终于,最后一滴雨水落下来,天地寂然。

我的童年,似乎有很多雨声,还有很多风声。

秋天和冬天,夜里经常刮风。天黑透,灯火一星点儿一星点儿,一闪一闪,冷红,又极静。慢慢的,都熄了。风刮过窗棂,刮过房檐,刮过屋顶,呼呼——呼呼——,这阵风刚走,那阵风又来了。一阵风一阵风,鱼群般,它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又到遥远的地方去。风在夜里显得神秘。仿佛它们带走了很多东西,经过哪儿,哪儿就变得空旷了。

刮大风的夜里,草房子仿佛也会跟着风声跑远,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那儿除了空旷,什么也没有。草房子孤零零的,像个孩子,找不到家了。它就那么呆呆站着,等待一个温暖的呼唤。

第二天,天亮了。早晨是钢青色的,又凉,又静。院中香椿树下那个被磨得光溜溜的石臼中,落了几片干枯的叶子,房顶上也有几片。一切都好好的,都还在。窗棂下,那双昨天晒好,忘了收回去的旧棉鞋,也还在。

一双空鞋子,就算想跑远,要是没人带着,也是寸步难行的。

冬深了。门楣、窗棂、墙缝,灌风的地方全堵住。门框外挂的红辣椒,蔬菜种子,都收回屋去。老劈柴码齐,放在棚子里。晒些细碎的干土,也堆放好,遮严,以备清除牲口的粪便时使用。

雨夹雪,烧了一瓯果木炭。一瓯暗红的火。我们这儿,称冒火头儿的火为活火,称不冒火头儿的火为死火。死火很热,更持久。在炭火上,横一个干玉米棒子,慢慢翻着烤。玉米粒烤焦,微微开花,真香。是真正的玉米香,干爽,单纯,实实在在。

后来雨停了,雪大了,都是雪。天地间,白茫茫的。

草房子被大雪包裹住,显得矮了,小了。

伙 伴

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了,也忘了她的名字。

我们是邻村,两个村庄一前一后,地边儿搭着地边儿,离得不远。她父亲和我父亲是同学,有几年,两家走得很近。

有一年,晚秋,父亲骑自行车,带着我去外祖母家。那辆自行车,大架,上海“永久”牌,是父亲托人从县城百货公司买的。为了怕雨淋,車杠缠上深青色的塑料胶带。下午,返回的时候,父亲就顺路到她家坐会儿。

她家堂屋门口有棵老枣树,叶子快落完了,树上都是枣子,铃铛枣,通红。没啥好吃的,她妈就用一根青竹竿打枣子。打了很多,地上落得都是,我和她跑来跑去,忙着拣拾。吃不完,最后都装起来,让我带着。打枣子时,满院子兴奋欢快的气氛。

我家附近有个学校,周围几个村的孩子都来上学。校园大杨树上系着一口铁皮钟,钟罩下垂着一个钟坠儿,坠儿上系着一条粗麻绳。一拉麻绳,钟坠儿击打钟壁,“——”,发出清脆的声音。上课,下课,放学,我家都能听到钟声。

她也在这个学校上学,好像比我高一年级。天下雨,母亲让我喊她上家来吃饭,不知怎么,我很害羞,不好意思张口。后来还是母亲自己去找的。她到我家来过几次,具体印象没有了,只是记得,我内心是很高兴的。

有一次,夏天,放暑假了吧。傍晚,父亲让我去她家,喊她父亲喝酒。我到她村子的时候,天空还很清亮。村口有个大池塘,池塘静悄悄的。村中枝柯交错,到处都是浓荫,浓荫深处,蝉鸣如织。一片蝉鸣声中,还是给人一种宁静的感觉,还有几分陌生感。我站了片刻,然后慢慢向她家走去。很奇怪,那天的其他情况,我全部忘记了。只有这种感觉,清晰如初。

还有一件事,是记得的。那时,乡村放电影,算是一件很大很热闹的事情了。一个村子放电影,周围其他村的人都会去看。

她到我家,让我父母晚上去早些,好在她家“喝茶”。那时,我们那儿说喝茶,就是吃饭的意思。我父母去,当然,我也得去。父母怕给她家添麻烦,就没去吃饭。看电影时,她父亲从家里搬个条凳,让我父母坐。还拿来一张竹席,铺在地上。我和她就坐在竹席上。电影是黑白的,银幕系在两棵大树中间。风一吹,银幕掀动,凸起来,凹下去,幕上的人物就会夸张变形。但大人们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我和她看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我们跑到影幕后面玩儿。我喜欢闻发动机的汽油味儿,她就陪我往那儿去。

电影结束,我和父母回家,路两边种有玉米,玉米叶子黑黝黝的,上面笼一层薄雾,很神秘的样子。

十三岁那年,父亲到十多里外的一个地方上班,我们两家来往就少了,渐渐也就断了来往。我跟随父亲读书,和她就没有见面的机会了。

学期放假,骑自行车回家,经过她的村子,会想到她。想她就住在这个村子里,对这个村子也就感到很亲切,心里仿佛多了一点什么。

后来,我又到外地上学,慢慢也就把她给忘记了。

板 面

王三名字叫啥,不知道。三,是他的排行。他是东北人,个儿不高,四方脸,寸头,能喝酒。他老婆是亳州的,比他高半头,大嗓门儿,腿稍稍有点罗圈。她好像有个堂姐嫁到这儿了,两口子就跟着来了。他们租我老岳家一小间门面房子,卖板面。他们有个儿子,儿子个头仿妈,七八岁就已经窜起来了,看势头,以后要远远超过王三。

他们的板面生意还算好,主要针对这个小区的居民。靠门有个大铁锅,半锅老汤里养着炸得结结实实的羊肉丁儿和焦黑的小尖椒。羊肉提前就炸好了,炸羊肉时,先把羊肉切成小丁儿,锅烧热后,放几大块炼好凝结的羊油,油熬化,熬开,把肉丁儿放进锅里,哗哗啦啦一阵疾风骤雨般地响,油烟弥漫。然后再把辣椒放进去,炸焦,注进开水,热气腾起,再加上各种大料,慢慢熬。那种又香又辣的味儿,浓得呛人,好像有很厚的质地。太好闻了。

板面的面得揉,掺上盐,揉得时间越长越好,筋道,又不生硬。揉好了,扯成一根根有角有棱的长条,齐齐排好,然后搭块白棉布,在那儿“省”着。有人来了,长条抻长,在案板上摔,噼里啪啦,摔得薄薄的,煮熟,捞进大瓷碗里,大碗八根,小碗六根。抓把菠菜,滚水里一烫,盖在碗里,再舀几块羊肉丁儿,根据各人口味儿,或重辣,或微辣,浇上一勺或半勺板面烫,油汪汪的,吃得满头冒汗,那才叫个痛快。

王三好像和他父母那边关系不大好,他们很少回去。逢年过节,王三会拎些东西,鸡鱼肉蛋什么的,送给老岳,算是“走亲戚”。老岳请他们一家三口吃饭,一斤白酒下肚,王三微醺,便半真半假的要认岳母为干妈。老岳家是这儿的老住户,邻里关系都熟,王三是外地人,有找个依靠的意思。他笑嘻嘻地说,“妈,儿给您磕头了。”作势欲拜。岳母忙喊:“哎哟,免了免了。”作势欲拦。他复又顺势而止,大家哈哈大笑一通,遂罢。

我女儿咿呀学语的时候,常由岳母照看。抱孩子很累人的,王三两口子喜欢女儿,会疼人,常替换着抱一会儿。女儿小时候,和汪三很亲,动辄奶声奶气地喊他“王三叔叔”。掉牙时,跑到他跟前,郑重其事地告诉他:“王三叔叔,看,我的牙。”

王三两口子心都宽,不存事儿。辛辛苦苦挣两个钱也不容易,但随挣随花,攒不住。租房子住,眼瞅着房价往上涨,也没考虑买上一套。两口子都喜欢喝两杯。经常晚上门一关,生意也不做了,两人烫碗青菜,整份凉拼,买盘卤肉,夫妻对酌起来。一个半斤,一个八两。两人一斤不足,二斤有余。但宁可有余,不愿不足,结果就都喝多了。第二天一睡大半天,误了生意,岳母很看不惯他们这点。

生活看上去按部就班的,但有时说变就变了。有段时间,王三的板面店经常关门,一关几天。王三常常自己喝得大醉,有一次醉得睡倒在马路上。岳母说,王三老婆变了,晚上常和一个建筑工头出去喝酒、唱歌,大半夜才回来。他们的板面生意冷清起来。

他们向周围的熟人借了很多钱,岳母的房租也欠了两年多了。岳母也不好意思讨要。

再后来,小店就关门了。可能还欠着一些人的钱,没法还,他们就没再来过这儿。

好多年没见到他们了,也许他们早已离开这儿了吧。现在在哪儿生活呢?还卖板面吗?他们炸羊肉丁时,那种味道真好闻呀!

猜你喜欢
王三麦草板面
小麦-中间偃麦草2A/6St代换系014-459的分子细胞遗传学鉴定
王货郎回家过年
王货郎回家过年
报仇(小小说)
美味老翟板面
一根麦草
电解机组洗涤喷嘴布置方法研究
板面的故事
闪烁
各种典型边界FGM矩形板面内自由振动的二维弹性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