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大雪

2019-05-01 12:39杨献平
安徽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奶奶母亲

杨献平

我和妻子站在中间,其他几个男同学分列两侧。因为酒喝多了,我面红耳赤不说,还有些控制不住。我明显觉得,这一次回家乡,不仅我这些同学,即便是那些以前把我骂得或看得狗屁不是、饿死的货色、忤逆的混蛋家伙的乡亲们,对我的态度,也有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弯。多年之前,南太行村庄,虽然这里我熟悉得如同自己的内裤,但要来仍旧是有些发怯的。中学毕业后,因为人生迷茫,乃至对世事人心的不够理解,我大胆妄为,做了一些令乡村人认为不孝不成器,甚至二流子、败家子一样的事情,如在几个小卖部欠钱几年还不起,又没经过爹娘同意,偷跑了东北三省,还有北京和郑州等地。

我的这些行为,是乡人最为痛恨的。

冬天,天空陰沉,整个南太行乡村被笼罩在一种灰色的阴冷当中。我和妻子带着儿子回到老家的第二天,这些同学也相互吆喝着,把我们请到了村里一家最豪华的饭馆里。寒暄,互相吹捧,然后是吃饭、喝酒,脸红脖子粗,说话也放肆起来。其中,还有一位女同学,好多年没见了,她一进门,我就发现,她的脸格外绯红,似乎刚刚浸透了清水的红绸布。其他同学一看,一时间万马齐喑,一齐把眼光,贼一样朝向我,然后又慢慢挪到我妻子脸上。再少顷,嘿嘿呵呵嘻嘻的笑声便充斥了整个窄小的餐馆。

酒至微醺,男人就开始张牙舞爪,胡说八道了。废话、醉话、假话和真话如同热气腾腾的乱炖菜。就这样,闹腾了几个小时,有人提议合影,我当然愿意了,摇摇晃晃出门穿过一道满是卵石的河滩,到对面桥头合影的时候,我站定,方才发现,那位女同学却站在旁边五米开外的桥墩旁边,双手交叉在小腹前,一身的局促,大大的眼睛里奔跑着无数个无所适从。

“来来来,一起嘛。”说着话儿,我抽身出来,径直走到她跟前,拉住她的胳膊,也不管她愿意不愿意,疼不疼,便牵羊一样把她放进了照相机的镜头里。另一个男同学,据说搞铁矿挣了不少钱,在我们同学当中,也算是有头脸的人物。见状,大声喊说:“嘿,你们看啊,这一下,美梦成真了你,杨之南。”众人笑,但持续很短,我似有所悟,猛然打了一个激灵,紧急看了看身边的妻子。

所有的村庄陷在山坳里,或者爬山一样的挂在缓坡上。四周的山峰或高或低,体形无论大小,都是一脉相承的。村庄和村庄之间,从这一座到另一座,有的三四公里,有的要十几公里。那时候,刚刚改革开放,有钱没钱的,都把盖房子作为人生的第一要务,之后,才是孩子上学,长大成才,娶媳妇,为爹娘养老送终等。我们家第一座新房子正式竣工那天,大雪纷纷,简易脚手架上,不一会儿,就结满了积雪,滑如冰面了。我放学回来,刚进门,正在给帮工的人做饭的母亲举着两只沾满湿面粉的手掌,冲到我面前,劈头就骂我:“你个狗东西,咋个就不长记性,没心眼呢你?!上学不好好念书,胡子还没长出来,就学着电视上的人去搞对象?搞对象就搞吧,还去招惹人家村支书的闺女!”话还没说完,母亲的巴掌就在我的屁股上噗噗响起。我不疼,可是心疼。因为,母亲打我第二巴掌的时候,骂我的声音就充满了哭腔。

这不是第一次。

打了骂了,母亲又去忙了,那么多人等着吃饭。彼时的南太行乡村,谁家盖房子,过红白喜事,村人都要去帮忙的,而且是义务。但是要管饭,不管男女,还要按人头发一包香烟。我背着书包,走到新房子跟前,想上去帮忙。父亲大声说:“离架子远点儿!”他的声音很大,很是严厉。我忍不住有些恼怒,回头看他,却发现,父亲的脸上有好几处鲜红的血印子。我倒吸一口凉气,蓦然想起皮肤被尖锐的东西划破的那种疼。忽又觉得,父亲的这句话虽然和大雪中的村庄一样冷凝,但他的本意是暖的,就像成年的鸟儿,对自己的雏儿一样。

我只好退出来,站在东边的山岗上。是的,在南太行乡村,无论谁盖房子,都讲究前敞后靠,左青龙右白虎。这种神秘主义的习惯,几乎从我幼年开始,就根深蒂固了。这山岗看起来小,但与村后的那道乃至更远的,和山西交界的摩天岭相连,只不过中途有几处起伏,几处转弯罢了。雪越下越大,渐渐迷离了双眼。我看到,远处近处的山上开始发白,那些黑色的磐石、枝丫乱伸的树木和灌木,还有简易的牛羊圈,都被整齐划一了。大约从七岁开始,每年的寒暑假,我都要替父亲放羊。我脚步趔趄,在陡峭的山坡上,被羊群带领,攀援到高处,或者被它们气哭。羊是山野之物,它们爬山与下山的能力和速度,是人无法比拟的。

有些日子,我在羊群上面,看着它们在岩石漫山遍野地挪动,鲜嫩或者老迈的草被它们的牙齿铡刀一样切断,尔后被舌头卷进肚子。它们的胃就像是一个巨大的转运站,先把食物储存起来,留在月明星稀,或者乌云密布的夜晚反刍。次日一大早,它们就会再次带着饥饿的胃,急不可耐地扑向山坡。羊的这种生活习惯,和人像极了。都是以黑夜白昼为基本活动背景,用山野之间的草木霜雪,积水与泉流养活自己的肉身。但不幸的是,每一次放牧,除了怕羊会丢,我还怕那些森然的坟茔,以及传说中有妖精出没的老房子和死过人的那些地方。

在广大的乡野,人间的大地上,生命并存交替,一轮轮,一代代,一波波,一茬茬地,此起彼伏,绵延不休。在村后,有一片老房子的废墟,爷爷说:“逃日本鬼子时候,村里两个男的,在这里被砍掉了头。还有一个,就是快解放的时候,因为和山西的老婆闹别扭,想不开,自己在屋里上吊死了。半山腰的石崖下,是一片平地,蒿草长得比哪个地方都稠密,人进去,就像进了迷宫。有人看到,经常有一个老头,胡子很白,但走路像小伙子一样的快,还有一个穿蓝布衫的妇女,经常从这里进来出去。谁也不认识他们”,“这山的背后,有好几处悬崖,以前的人,采五灵脂时候,用绳子绑住腰,下到悬崖当中。不知道咋回事,有些绳子没有一点裂痕,无缘无故地就断了,人呢,就摔下去了,连尸骨都找不到。”

如此等等,构成了我对野地、大山乃至周遭隐秘之物的恐惧。就像这一个傍晚,尽管守着家,看着漫天大雪的山野,蓦然想起不久前的经历和场景,心里有一种说不清楚的滋味。是的,相对于今天或者此时此刻,所有的事情都是往事。不只个人,还有人类和我们的世界。晚上,帮忙的人走了,我正在昏暗的灯下写作业,母亲声音极其疲惫地说:“之南,你过来!”我怯怯地嗯了一声,站起身,走到坐在炕沿上的母亲跟前。

“张奶奶上吊了!”母亲正在对我说话,邻居惊恐的喊声穿过北风,钻进了我们的耳朵。母亲一个纵身,灵敏地跑了出去。父亲也一个箭步,冲到了门口。少顷,父亲和母亲都朝着张奶奶家跑去。张奶奶家我闭着眼睛都能找到。七岁之前,我常在爷爷奶奶家住宿,在浓烈的旱烟味道当中,听爷爷讲那些神鬼僵尸故事。有时候,眼睛盲了的爷爷也带我去隔壁张奶奶家。她是一个孤寡老人。爷爷说:“你可别小看张奶奶啊,她可是山西大地主的女儿,从小就读书识字,一肚子的学问,咱村里,像我们这一代男的,都比不过她的文化深。”

张奶奶已经很老了,腰部严重弯曲,几乎趴在了地上。她的丈夫原来也姓杨,和我们是一个家族,后来过继给了舅舅,才改姓为张。张奶奶三十岁不到,张爷爺就在山里采挖五灵脂时候,掉下悬崖摔死了。生前,两人没有生育儿女。张奶奶也没有改嫁,一个人孤苦了一辈子。不过,张奶奶果真有文化,讲起《三国演义》《隋唐英雄传》《封神榜》等评书来确实叫人入迷,即使《红楼梦》那样高难度的书,她也一讲就是半天。我听得魂不守舍,即使爷爷不在,一有空儿,就到她家去了。为了让她给我讲故事,我给她打水,因为力气小,虽然一次弄不了多少,但多跑几次就够她用几天了。张奶奶很高兴,夸我是个懂事的孩子,将来呢,差不多也能成点事儿。

所谓的成事儿,就是有出息的意思。可惜,我上初中以后,就很少去张奶奶家听故事了,只是不断地听别人的父母无意中提起她,或是病了,或是摔倒了,或是一个人在半夜里哭。每一次,我都想再去看看张奶奶,可转头就又忘了在了脑后。

没想到,张奶奶会选择这条路。等人发现时,她的身体已经僵硬了。我打着手电走到张奶奶家门口,被母亲一把拉住了。母亲用极其严肃的口气训斥我说:“谁让你来的?赶紧回家去!”事后,我才知道,是母亲怕我看到张奶奶死的样子,这才拦住我。父母如此用心,即使现在,相信大多数父母也还是秉性不改。一个孩子,来到这个纷纷攘攘的人世上,一切都在空白中展开,虽然必将遭遇苦难、不幸、惨烈,但在大人心里,这样的事情,对孩子来说,越是迟一点遇到越好。当天夜里,我躺在黑暗的房间里,脑海乃至屋顶上,晃动的都是熟悉的张奶奶的模样,那是一位白发成堆,腰身佝偻,高度萎缩的脸上充满了光阴的皱褶的老人家。

天亮之后,我还得去上学。

学校在另外一个村子,距离我们村子五公里。两年前,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正是六月。哇,要上初中了,感觉自己又跃进了一个层次。其实,我的考试成绩并不好。我们那个班,一共36名同学,除了名字洋气的赵西蒙和班主任老师的亲生儿子曹建民没有考上之外,其他不管成绩好坏,都如愿以偿。有一次,我在马路上见到鼻孔里永远甩着两条黄鼻涕的赵西蒙,他跟在他曾经被游街批斗,刚包产到户就跑生意的、又很快被表彰为万元户的爹屁股后面晃悠。我兴致冲冲问他啥时候去学校报到?赵西蒙哼了一声,说:“去他个球吧,你们啊,本事大,俺没本事,以后,跟着俺爹做买卖。就是给我一百块钱,老子我也不去上那个学了!”我哦了一声,然后说:“你才十三岁呢,这么早不上学,不好吧!”我话音刚落,赵西蒙的厚嘴唇就要张开时候,他一直背着手走在前面的爹转身说:“上学也是为了赚钱,有了钱,就是上了最好的学,你看这时代,保准以后是有钱就是爹,有钱能使鬼推磨。你们上学,要是考不上大学,出来再当不了县长一类的官儿,那上学就白搭了,爹娘的血汗钱,就被你们这些孩子们名正言顺地搞光了!”话没说完,就拉了赵西蒙的胳膊,快步走了。

此时,秋天正在开始,玉米、谷子、黄豆等奔向成熟,漫山遍野的山楂、李子和苹果的味道也飘散开来,它们的气味被风带着,越山走岭,包围了村庄不说,还持续地走街串巷,像是在奔走相告。我闷着脑袋,回到家里。好像和父母亲下了几次地,薅了几把杂草,挥了几下镰刀,然后就扛着板凳,背着新书包,在一个日光灿烂的早晨,步行去到了学校。从家通往学校的路边,满满的都是秋天,植物及果实,引得人起早贪黑、汗流浃背。

教室门还没开,老师也没见一个。我们都知道,老师都是本地的。大都一边当农民一边做教师。上课时候一手粉笔末,下课之后跟着老婆屁股后面,弄得满身泥。校园内有五六棵大得无法忽略的核桃树,正在成熟的青皮核桃夹在众多的叶子之间,隐士一样等待人来摘走或者自行摔落。我和同村的杨敏子坐在自带的凳子上面,看一个个如羊羔或者嚎猪的陌生同学们,莽撞而又兴奋地闯进新的“领地”。我们的表情,被高年级的同学看得清楚,因为,他们当年也像我们这样。经验这个东西,很多时候,构成了我们对世界的大部分认知和判断的来由。

正在心不在焉的时候,忽然,我的眼睛猛然被套牢。一个个子不高,身材微胖,穿着一条绿军裤,上身为一件白衬衣,额前刘海正好落在眉毛上方,一双大眼睛飘逸又深邃的女孩,正扛着凳子,一手提着一个碎花布书包,像笨拙的小蝴蝶或者刚飞起来没多久的蜻蜓一样,一步步走过来。我和杨敏子霎时间鸦雀无声,眼睛和身心被这个女生彻底固定了,跟着她的身影,一直到她在另一堆女生当中淹没,才猛然醒悟。我和杨敏子相互看了看,杨敏子忽然指着我,大声喊说:“哈喇子,啊,你流哈喇子了!”我急忙一看,果真,清亮亮的一条口水瀑布一样接连而下,差不多快垂到地上了。我正要羞惭,再一看,杨敏子的黑褂子上也明显湿了一片,立马反击说:“你也不咋地,哈喇子都流到肉里去了。还说我?好不要脸啊你!”然后呵呵笑。杨敏子脸红了一下,然后恼怒地哼了一声,提起凳子,拎了书包,径直往另一些男生堆里走去。

也是那年冬天的一天,我们日日来回的马路的某一段,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情。这条路,为212国道,也叫平涉线,即从平山县到涉县的公路。我们村子,大致是距这国道300多公里的样子,确切数字,我至今没有留意过。据说,在修建的时候,也有不少外乡人在这里丢了性命。父亲告诉我,这条路,基本上都在山区里,悬崖峭壁多得没法数,修起来很难,肯定也有不少人没了命。

人在自然面前,其脆弱的程度,甚至不如草木,但人总是要利用和开发自然,为了自己的方便和生活,乃至社会的文明发展。刚放学,我和杨敏子等同学背着书包,在寒风中缩着脖子快步回家,走到小水桥过一点的时候,忽然看到前面的路墙根围了一堆人,其中还夹杂着凄厉的哭声。我心里一紧,浑身颤抖。是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遇到这样突发情况,我就恐惧莫名,忍不住全身哆嗦。杨敏子倒是不怕,还拉了我的胳膊,一边快步走,一边说:“哎,这是啥稀罕事儿,快,去看看!”

是一个我们不认识的人,背着一架子的柴禾,从上面坡上摔了下来,头碰在修路形成的锋利的硬石上,整个身体被扭曲成麻花状,再加上好久才有人发现,就没了性命。硬石和沟渠里有大量鲜血。

南太行乡村一带,人们习惯于上山下坡,几乎所有生活来源都是山里的,烧的柴禾也是。冬天没事了,人们会背着一种用来背很多东西的架子,即一种木制的工具,带上镰刀和斧头,到山里砍一些干枯的树枝或者湿着的斜枝,背回家当柴烧。这样的人,多半是上了年纪的,他们的勤劳是一种习惯,更是生存所需。

这是我从小到大遭遇的最明确的一次人的罹难,生命的惨烈与悲哀。但在那时候,只知道恐惧,也总以为,那是这个人不小心而丧命的。每次路过,都觉得脊背发冷,似乎有无数的刀子或者某种威力强大且残忍的东西在那里逡巡,随时都可以扑上来,给每个路过的人致命一击。而在老人们的口吻中,我却听出了宿命和命运的意味。如爷爷所说:“这是该他(即那位死者)那样的。一个人一个命,谁都没法儿。就像你们的张奶奶一样。”还有人说:“阎王让你五更去,绝对等不到天明。他也是被逼的。”

后来我才知道,那位死者,是我那位女同学的亲大伯。

世界是残酷的,但这只是人的某种情绪,不是本质。世界和人,都是自然的,正如老子《道德经》所说:“天地长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世间的一切,其实无动于世界分毫,自然从不厚此薄彼,徇私舞弊,刻薄少恩,偏向偏袒,而是有序运作,无限旋转,清明混沌,周而复始,且无休无止,永无尽头。一个人甚至百万人的罹难,对于自然来说,也只会声色不动,视若无物。而大地对万千物事的收藏、消化和承受,以及人对人,对身边事物发自灵魂的珍惜和叹惋,才是真正的慈悲与美德。

几年后,我们发现,以前整天不见一台车的省道上,车辆忽然之间就增多了,有些挂着山西、河南、北京、山东等地的牌照,大卡车或者大客车,拉着各种各样的货物,还有穿着各异、表情和举止不尽相同的人,一会儿远去山的那边,一会儿又从山那边轰然而来。

我爷爷眼睛虽然看不到,但听觉还是很灵敏。有一次,他问我说:“马路咋那么多的响声呢?”我说:“爷爷,那是车。”爷爷嗔怪说:“你小子,当爷爷是白痴,俺还不知道那是车,俺问你,那都是些啥车?”我据实相告,爷爷长叹一声,说:“时代变了,时代真的变了!”然后又装了一锅旱烟,点着,抽了一口,空洞的眼睛,长时间地望着他看不到的天光和灯光。

时间总是马力强劲,好像转眼之间,就到了我们家盖房子的那个冬天。爹娘说,你都十六岁了,咱村里,和你年岁差不多的,没上学的,都找了对象,俺也得给你准备一个窝儿,至于你将来去哪,有没有本事娶个媳妇儿,就看你自己了。尽管乡村很小,但它也是一个完整的世界,人间别处该有的,这里都有,甚至,其他地方没有的,这里也有。我冲爹娘点点头,转身出门时候,忽然有说给他们一个秘密的冲动,脚步不由得停了一下,但又很快走了出去。

外面是小雪,准确说,是雪粒,极小又极硬,还有些尖锐,打在脸上,疼。我回到自己的房间,从作业本内撕了一张纸,想也没想,就写下两个字:美巧。哦,当然是一个人名,而且,写下时候,我的心忽然疼了一下,如火烧;紧接着,全身发暖。这种感觉神奇莫名,让我浑身发颤。在后面,我转述了父母为我盖房子的用意。一个人告诉一个异性这类事,其用意不言自喻。写好之后,我才觉得,手指生疼,感觉发木,指头如同一截冰棍一般,伸进腰间暖了一会儿,我把它折叠好,夹在自己的语文课本里。

这已经是初二年级了,我的成绩一直是不太好,也不太坏,但数理化和英语形同于白痴,只有语文、地理、历史不错,而且,语文曾短时间内飙升到了全班第一名,地理也曾在全班拔过头筹。这一切,似乎源自于那个名字的力量。我至今觉得,一个人的成长乃至无形的动力及其成效,绝对来自于另一方,而这“另一方”却不一定就是自己的亲人。这是非常遗憾和奇怪的事情。

次日上午,天气骤然晴朗,把教室照得热烘烘的,我看到美巧的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白色汗珠。其实,她并没有和我同桌,我关注她的一举一动,一丝一毫,完全身不由己。下课铃响了,丁零零地,很好听,也很扎耳朵。我坐在后排,佯装埋头记笔记,等同学们都出去了,起身,贼一样直奔美巧的课桌,抓起她的语文课本,把那封信夹了进去。这完全是预谋了许久,在我脑子里电影一样预演了无数次,直到确保万无一失,才决定实施。

每一个少年都是渴望爱情的,或者被爱情吸引的。两性之间的磁性和能量,是这个世界上最神秘的密码与作用力。我知道,对我这样一个偏僻乡村的少年来说,如此年纪即进行爱情或者暗恋,确实是早了一些。对此,我有段时间也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忽然明白过来,这也是上天给予我的一种能力,一种天赋,源自于本能,甚至冥冥之中的神奇的宇宙内部。可是,许多美好的事情是用来夭折的,尤其是少年时候,要有很多的挫折、失败和伤痛,用来祭奠自己的成长这一个伟大、瑰丽的历程。果不其然,没过二十分钟,那封信就到了班主任老师那里。班主任老师姓刘,也是本地人,还和我们家沾带了一星半点的亲戚关系。我没署名。仅从字迹上,似乎没有人猜出是我。班主任厉声说:“哪个写的,主动站出来!这么大点的孩子,不好好学习,搞这些歪门邪道,无法无天,不知羞耻!”我脸上失火了,趴在课桌上,浑身颤抖。班主任老师如此连说了几次,曾有几秒时间,我确实想像英雄一样挺身而出,大声告诉班主任老师和其他同学,这事儿是我干的,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的炮火,都冲我来吧!

可是我还是懦弱。要是像多年之后,聚会第一次见到美巧一样,趁着酒意拉她合影那样就好了。世上没有后悔药,而且,多年之后,美巧在我心里,只不过是一个少年时代的特殊符号与影像罢了。当时,这件事闹得很大,后来,同学们间接地知道那事是我干的,以至于大面积流传开来。当时,美巧的奶奶找到我奶奶,痛斥我的各种不正经,又恶狠狠地說,不先撒泡尿照照自己?凭啥找俺孙女?我奶奶又说给了我母亲,在那一个大雪的傍晚,母亲气急败坏打我,又说:“人家啥家境,咱家呢,人家爹是村支书,你爹就只会放羊。你这样做,不是找着让人笑话咱家吗?傻孩子,咋傻得这么不透气呢?!”

剩下的初中时间,虽然只有几个月,可也漫长得让我焦躁,学习成绩一降再降,每天早上醒来,首先是深深的沮丧与惭愧。进教室,低着脑袋,下课后,也还是低着脑袋,仿佛同学和老师的眼睛当中不断向我喷射着凌厉的炮火。尽管如此,母亲对我考上高中乃至上大学的期望度还是接近开水的温度,即通过读书摆脱农民这个苦身份,最不济当个公办教师也不错。可是,我知道我前途渺茫。考上本县最差的一所高中之后,母亲的梦想也还没有熄灭。而我却如释重负,因为,美巧考到了比我稍微好点的那所高中,尽管我对她还是一万个贼心不死,但终于避免了天天见面的尴尬、羞耻与疼痛。

暑假期间,我百无聊赖,基本上都在田野里度过。一天早上,一辆警车忽然开进了村子。我们村子虽然打架斗殴、偷盗、忤逆不孝的事情很多,但警车进来,这还是很多年来第一次。我吃了早饭,拿了镰刀,直奔后山去了。中午回来,母亲脸色惊惶地对我说:“你老实说,没在外面做啥坏事吧?”我一头汗水,满身疲惫,正要卸下身上的干柴好好喘几口气,听母亲这么一说,立马也惊慌起来。脑子飞速搜索,确认自己真的没在外面做啥作奸犯科的事情,然后放松,肯定地说母亲说:“咋可能,俺从来不做啥坏事。娘,到底咋回事?”

正说着,有人在村边喊我名字,我答应,那是村支书,大声说,你过来一趟。我不明就里,带着一肚子狐疑,翻过山岭,穿过河沟,到了大队部,一进门,一个警察就严肃地对我说:“你叫杨之南吧,问你几个问题,你要说实话。”我点头。警察又问了我叫啥名字和住址之后,问我说:“你和杨敏子是同学吧?这段时间你们在一起没有?说了啥话,做了啥事?”我说:“前五天吧,我和杨敏子在一起,给村里一家盖房子的人帮工,其间,说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话。他第二天就去县城了,再没有见过。”警察又问:“你觉得杨敏子最近有啥异常表现,或者说过啥特别的话没?”我想了想,说:“除了记得他给我说,要和他哥哥在县城里开一家牛肉面馆之外,好像啥也没说。”

几乎与此同时,杨敏子出事的消息也传到了村里。三天前的早晨,一声巨响,一台由县城开往我们村的班车,行至雨露村和渡口村之间的丘陵地带时候,顷刻间四分五裂,车顶掀开,乘客像弹簧一样,被巨大的爆炸气浪扔得到处都是。事后,一个幸存者说:“不知道咋回事,轰的一声,人就飞出去了。当时啥也不知道,醒来发现自己坐在玉米地里。”还有的,被破麻袋一样摔在山坡上,完全丧失了意识,醒来,肋骨断了几根,腿也折了。其中有一个黄花大闺女,和未婚夫一起到县城购买结婚用品,两人本应当当天回来,可能是为了提前搞点两性之欢,故意住了一夜,次日一大早才返回,谁知道,就出了这件事。而杨敏子最惨,他两个哥哥首先得到消息,因为怕爹娘气得出了啥问题,就没给爹娘说,弟兄俩全权处理。两人在事发地点远近搜索了半天,也只是找到一片头皮,其他的一概不见了。熟悉杨敏子的人都知道,他的头发是黄的,而且是很黄。在学校时候,我们给他起了一个外号,就叫“黄毛三”,因为他在家里排行老三。

杨敏子的死,令人痛心,整个村庄都在沉寂当中,家家户户传出叹息。老人们说:“这孩子太小了,才来到人边儿上,就没了。”同学们知道后,也是一片唏嘘和哀叹。但从公安那里传来的消息却说,他们怀疑是杨敏子私自带了大量的炸药,还有雷管,车在行驶过程中,产生的静电,引爆了雷管和炸药。对此事件,《河北日报》《燕赵都市报》等都刊载了相关消息。也难怪,当时的南太行山区,包括邢台、邯郸等地丘陵和太行山区,发现了大量的铁矿和煤矿,家境好点的,承包铁煤矿赚大钱,家穷的,又想赚钱的,只好下井当工人。仅仅我们村,统共三千多人,每年就有十多个在煤矿铁矿丧生。至于炸药雷管,很多工人在矿上以各种方式私存一些,然后想法带回家,以备自家盖房子、修路时候用。

几天后,我接到一个信封,打开看,却是美巧写来的,里面还夹了三百多块钱。忍不住一阵狂喜,但读完,却又全身沉肃。美巧说她听到杨敏子不幸去世的消息,很难过,希望我能代她去看望杨敏子的爹娘,并把钱给他们,算是一点心意。我想了想,决定把钱先转交给杨敏子的哥哥。因为,杨敏子的爹娘一直不知道杨敏子已经不在了。但此后,我和美巧的家虽然相距不远,却再也没有见过,直到多年后的这一次同学聚餐,才得以近距离相见。

这一晃,就是十多年了。我由一个少年变成了胡子拉碴的男人,美巧也由一个清纯少女变成了两个男孩的妈妈。我在遥远的巴丹吉林沙漠当兵,她在村里做教师,后来又做幼儿园的负责人。其间,有一个男同学也不在了,也是在铁矿放炮被炸死的,尸骨不存。另外一个男同学,在砖厂打工,被砖机切断了一条胳膊。另一个女同学,我好像也有好感,并向她表达过,然而,她竟然和她姐姐,一同跑到我们家,说了我这个人的种种不好,还对我母亲说,叫我不要再骚扰她。再骚扰的话,她们就会采取更强力的措施。我母亲又把我骂了一顿。但好在,高中毕业的当年冬天,我就离开了南太行村庄。于是乎,一切都远了,但这个远,也只是体现在距离上,而在内心,故乡的人、事、物,包括死去的、正在苍老的,发财的、做教师的,或者依然贫穷的,都还鲜活如初。就像这一次,大家聚在一起,虽然只有几个人,但也是开心的。只是,席间,说起杨敏子、赵西蒙等等,不免唏嘘。无论哪一个年代,每一群人当中,都会在时间当中被损伤,这几乎是一个铁律。以至于我置身在异乡的集体,也遇到此类事故和事件。

这一次聚会后,北风和大雪格外青睐南太行村,过年前几天,洋洋洒洒的大雪充斥了这里的每一寸空间,就连多年不积雪的庙宇屋檐和门槛上面,也厚厚一层,格外坚硬不说,还非常持久。有好几次,我和妻子在走亲戚的路上滑倒。尤其是走到我出生的老房子的时候,我想起了爷爷奶奶。他们两个人,相隔十年,一前一后地去世了。一个在大雪的冬天无疾而终,一个在入夏时候与世长辞。还有东边的张奶奶、蓝妮子奶奶、桂心和新贵爷爷等,都在世上找不到了。以前爷爷奶奶到处都是的村庄,现在,仅只剩下了一位辈分较高,但年龄小的爷爷和他的老婆了。

正月的一天,同学们又聚会,而且是美巧发起的。我征求了妻子意见,只身去了。又是喝酒,又是伤感,又是癫狂,又是忘我。回程,天空又下起了大雪,走在熟悉的,现在已经铺上柏油的马路上,迎着北风和风中的雪花,我一点都不觉得冷,看到山川,低矮的野地,层叠的田地等等,忽然想到,在时间当中,我们年轻,为了爱情和梦想煞费心机,又时常被它们打击得体无完肤,落花流水;也总是有人提前被收割,猝然地,在某些时刻与我们分道扬镳。

这一切,是多么得悲痛啊!

快到家的时候,我也猛然记起,就在刚才,在同学们的怂恿下,美巧第一次抱了我一下,还给我说了一声对不起。當时,同学哄笑,而我却泪流满面,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干净而无力,容易感动、被迷惑却又彷徨不安,始终带着懵懂的意志、羞怯的梦想、孤单的行动和爆发性的莽撞,在充满北风和大雪的人间疆场,不规则地摇摆、奔跑、起跳,就像是一条张狂而又自卑的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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