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红慧
摘要:蒲松龄的科举经历与他的人格心态、文学创作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探析他乡试屡试不第的原因,是理解他思想及创作的关键。蒲松龄把科举失意归罪于“盲眼”考官和科场腐败、归咎于命途不偶和遇合难期,并时常在诗文中流露出感愤、牢骚、痛苦、眷恋的复杂情绪。以往研究者受之影响,往往从这些方向寻找他不第的原因。但若是以清代科举為背景,参照清初八股取士的衡文标准,分析蒲松龄的八股文集《聊斋制艺》,就会发现他文中的求异性思维方式与八股取士所要求的求同性思维方式是相悖的,他身上的小说家气质与科举选才的标准也是矛盾的,这些应该是他屡试不第的根源。
关键词:蒲松龄;科举;八股文;聊斋制艺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蒲松龄于清顺治十六年(1659)二十岁时通过童生试,获生员头衔,但是在之后的四十多年应乡试过程中屡试不第,直到康熙五十年(1711)七十二岁时才得以补岁贡生,始终未能中举,终抱科场之憾。他把自己屡试不中归罪于“盲眼”考官和科场腐败、归因于命途不偶和遇合难期,这种由科场失意而生发的感愤、牢骚、痛苦,时常在他的诗文和小说创作中流露出来。比如在《聊斋志异》中,可以看到他对科举的批判和嘲讽,也可以读出他对自己一生科场失意的感慨和惋惜,更能感受到他对金榜题名的向往。由此看来,他对科举功名还是有着很深的眷恋。
受到《聊斋志异》及聊斋诗词中有关科举描写的影响,研究者往往怀着同情之心或不平之气,感性地把清代科场腐败、试官衡文不公、有才能者无人赏识等因素作为蒲松龄乡试不第的主要原因,从而忽视对他自身的应试能力和文章格调的客观认识与评价。其实与古时察举制、九品中正制等选拔人才制度相比,科举制度虽然存在弊端,它并非一种近乎完美或绝对公平的选才制度,但是从大体看来是比较完善、严密和难以取代的,总体上是比较公正、平等和合理的。正缘于此,大量草野寒畯之士蜂拥进入科场,渴望登进有路,获得功名乃至富贵,才致使了科举考试竞争非常激烈,尤其乡试一关难度之大,可谓百里挑之。但是有才华不等于应试能力强,会作诗文小说不代表擅长八股制艺,科举有其特殊的选拔标准与文章要求,并非人人都适合。
蒲松龄的乡试不第及其带来的终生科场失意,原因是多方面的,既存在乡试录取名额少、中举概率低,也存在试官在客观上标准难以把握、主观上未必公正,还存在考生自身发挥是否正常等诸多外在原因。但蒲松龄始终不能中举的主要原因,可能还是出于他自身。前人试图从蒲松龄的思想方面探寻他不第原因,王志民在《蒲松龄屡试不第原因新探》中提出,蒲松龄之所以不能游刃于科举,是因为他主观上与科举制度不能适应,他的气质和社会环境所形成的思维方式与科举制度所要求的思维方式是相悖的,即好奇的、求异的思维方式。胡海义的《蒲松龄的八股文研究》认为,《聊斋制艺》多不符合清代科举考试的衡文标准,这是蒲松龄屡试不中的主要原因,他的研究颇有新意,但所举例证较少,且对八股的分析存在一些问题,所以在他基础上还有深入研究《聊斋制艺》的必要。此外李来芳的《从申论考试看蒲松龄为何屡不中举》结合今天的申论考试和明清的科举来分析,认为屡试不第是出于蒲松龄自身的思想局限性,他的考卷与命题的意图不甚相符。从蒲松龄的制艺寻找原因,这一角度已有研究者关注,但还有待继续深入、丰富。本文旨在前人基础上推进一步,以蒲松龄的八股文集《聊斋制艺》 ① 为研究对象,参照清初科举考试的要求和八股取士衡文的标准,对他的数篇考场制艺加以分析,从而寻找其中存在的主要问题。
一、清代八股取士的衡文标准
清代乡试、会试首场八股文试题皆为七道,《四书》三题,《五经》四题,是决定考生中式与否的关键。第二场考察论一道,判五道,诏、诰、表内科一道,第三场经史时务策五道。但第二、三场成绩仅供录取时参考。八股文略仿宋经义,以古人语气立言,体用排偶,“以数千年以后之人,追模数千年以上发言人之语意,曰代圣贤立言。” [1]256-257八股取士制度虽然有其不足,但作为国家级考试,其标准化程度最高,有明确的出题、答题、判题标准,一般具有以下四个特点:一是命题,依照四书五经原文来出题;二是审题,内容诠释必得以程朱理学为标准,不得自由发挥;三是结构体裁有固定格式,一般两两相对,讲求起承转合;四是规定字数和书写格式,书写避讳皇帝、圣人名字等。尽管八股文形式谨严,不得自由发挥,较为束缚思想,是一种纯粹的应试文体,但它有较为明确的评判标准,在明清两代持续五百余年之久。
八股文不仅内容上要本于程朱理学,代圣贤立言,格式上严格遵守八股,就连文章风格也有十分严格的要求。《钦定大清会典则例》卷六九《礼部·学校二》:“厘正文体。……所取生童文字,以纯正典雅为主,如诡怪舛谬者,本生黜革,学政参处……九年题准:说书以宋儒传注为宗,行文以典实纯正为尚。其有剽窃异端邪说、矜奇立异者,不得取录。” [2]300总体上,八股文要求风格纯雅,对仗工整,用典自然,行文从容,语气庄重,考生不得任意加以发挥。其文注重“理、法、辞、气”,逻辑性严密,讲求论据、论证,要求中规中矩,属于政论文一类,其选才标准化程度是最高的。
到蒲松龄生活的清代初年,科举制度的八股取士法已行百年之久,其法定于明初,完备于明成化年间,泛滥于有清一代。士子们为求功名进取,埋首于时文选本,摹拟仿作,以期获得捷径。然而,这些文章“藏书家不重,目录学不讲,图书馆不收,停科举废八股后,规范散失,覆瓿烧薪。” [1]257八股文成为士子们进身的阶梯,一旦如愿以偿获得功名,就将之抛弃,亦称为“敲门砖”。且八股文束缚过于策论,措词隘于诗赋,而又以数千年以后的人,模仿数千年以前发言人的语意,曰代圣贤立言。可见八股是一种没有多少实际用途的纯粹应试文体。后人对科举制度的批评,很大程度上不是针对制度本身,而是对明清两代所行八股取士法的批评。
二、蒲松龄制艺文的特点
参照清代科举考试的衡文标准,本文主要考察蒲松龄的考场制艺是否符合当时中举的要求。蒲松龄现存23篇八股文,由盛伟编《聊斋文集》卷十《聊斋制艺》所收录,这些材料是路大荒先生早年在淄川天山阁得到的,其中有的是蒲松龄参加童试、乡试科考作品,有的约是他为生员时的窗课,对照八股取士衡文标准,《聊斋制艺》存在以下三个主要问题:一是小说笔法多,擅长摹写世情,赋有求异性的思维习惯;二是学理不深,对圣贤之言体悟不透,代圣贤立言水平不高;三是不符合八股定体,八比未能相对成文,喜好驰骋文风,致使字数超标。这些是他与中举标准不符合的地方。
(一)《聊斋制艺》好用小说笔法
《蚤起》《一勺之多》两篇制艺相传是蒲松龄二十岁时的入泮之作,得到时任山东学政施闰章的欣赏。顺治十三年(1656)冬,施闰章奉使督学山东,翌年正月,试各郡所取童生,宣示:“能作诗赋者,许各展所长。”施闰章是一位饱学之士,又是著名诗人,远非一般试官可比,他取士衡文的眼光与标准自然也非同一般。在顺治十六年(1659)春日的童试中,道试正场为两篇四书文,施闰章出的题目是《蚤起》《一勺之多》。蒲松龄作这两篇制艺文,大为施闰章欣赏,以县、府、道三试第一的成绩进学。《聊斋制艺》首篇是他童生试的考卷《蚤起》,文末附有施闰章的评语:《蚤起》“首艺空中闻异香,下笔如有神,将一时富贵丑态,毕露于二字之上,直足亦维风移俗。”《一勺之多》“观书如月,运笔如风,有掉臂游行之乐。” [3]1406如果撇去文学眼光,以八股文的衡文标准重新审视这篇《蚤起》,就会发现这更像是一篇描寫人情世态的小品文,与八股文格调相去甚远。
当斯夜也,必有晤言不寐,坐以待旦者矣!于是窃窃然而自念也,曰“吾其起乎?”因思良人之出也,奔走惟恐其后。使良人起而我不起也,则闺阁之步,又缓于男子,恐我起而良人出,我出而良人渺矣。可若何?又忆良人之归也,趋赶每悔其晚,使良人起而我始起也,则膏沐之事,倍多于弁冕;恐起者犹在室,而出者已在途矣,可若何?如是则起之不可不早也。 [3]1403
这段文字是作者揣摩齐人之妻欲侦伺齐人外出真相而早起的种种心理和情状,可谓真切生动。虽然这篇制艺文是参照八股格式写的,但并非一本正经地阐明书义,也非代圣人立言,作抽象说教。从这里明显可以看出,蒲松龄善于摹写世情,富有小说家气质,用这种文笔去写小说会是很出色的,却不合乎八股文的格调。“文学家施闰章慧眼识文才,加以垂青,置诸案首,是可以理解的,但是,遇到一般的平庸的学官,以八股文的死板格局,来评阅蒲松龄的这种卷子,恐怕就会弃而不取,打入落卷中去了。这大概就是蒲松龄终身困于乡试的一个重要原因。” [4]16像施闰章这样有学问、有文学修养的试官是不多的,帘内诸公大都是以八股文为敲门砖而进身的,他们评阅蒲松龄此等颇有点出格的文章,是不会另换一副眼光的。
在科举考试的起步阶段,蒲松龄作八股文的经验尚且不那么丰富,存在好用小说笔法的问题,可以理解;可是,在之后四十三年的乡试历程中,他还会频频犯同样的错误而没有意识去改变文风吗?应该不会。蒲松龄除了应每三年一次的乡试,还得参加乡试前的岁试和科试,得做许多课业上的准备,勤于课艺(即窗艺、窗稿)。清代乡试、会试后,主考挑选试卷中文字符合程式的八股文章(即制艺,时艺),编刻成书,供士子学习参考,称为“闱墨”。蒲松龄应当熟悉八股文的标准和格调,但他始终鄙夷、排斥这一文体,在《聊斋志异·贾奉雉》一篇戏称考官们先前所作的得以入仕做官的拙劣八股文为“物事”,而“帘内诸官,皆以此等物事进身” [5]2466从他的制艺文来看,他不爱端着架子,故作严肃地劝惩训诫;他的文采固然不容置疑,但是思想不过关。他之所以不肯改变自己的风格以迎合时文标准,一方面是期望能够遇到像施闰章、黄叔琳那些赏识他的有文学修养的考官,另一方面出于他自身执著、倔强的性格,不肯轻易改变自己风格。因此,他的文章总有一种“孤愤”之感,“孤”是指见识上的“孤”,是无人赏识、心里不痛快的感受,“愤”指发愤,满怀愤懑不平之气。这是他为人与为文的风格问题。他的《孔子登东山而小鲁 登泰山而小天下》等制艺也存在类似问题。
(二)《聊斋制艺》学理不深
蒲松龄的八股文学理也不够深入,对圣贤之言体悟不透,尤其体现在破题、承题、起讲这三个环节。作为八股文的非正式议论部分,这一段简明扼要地点明题义的概括性文字,每见作者巧思,素来为闱场试官所看重,甚至成为中式与否的依据。《子贡曰譬之宫墙 百官之富》为蒲松龄康熙二十三年甲子科的秋闱之作,便存在学理不深的问题:
贤者辨论圣之误,两形之而知所见者浅矣。①夫子贡宁敢望夫子哉!譬之以墙,而见不见异矣。故子贡告景伯而儆叔孙也。②曰有于中则著于外者,此天下之恒情也。因其外而测其中者,此天下之恒见也。以天下之恒见,测天下之恒情,则得矣。抑知显者非高,微者非卑,固有人焉,不可以恒情测者乎?③今叔孙谓赐贤于夫子,是不知夫子止知赐矣。不知夫子,是不见夫子也;止知赐,是仅见赐也。仅见赐,所见则隘已。抑不惟不知夫子,且不知赐矣。不知赐而犹能见赐,以赐易见者也。不知夫子而遂以不见夫子,以夫子难见者也。难见而自以为见,所见则谬已。④ [3]1406
①破题二句。凡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以“贤者”二字代叔孙武叔、子服景伯和子贡,以“圣”代孔子,形式上正确。此处属冠冕堂皇、中规中矩的正破,符合对大题之破贵乎冠冕、无需灵巧的基本要求,其意思为,武叔和景伯在背后议论圣贤的分量,与子贡相比,他们俩的见识是较为浅薄的,他们眼睛所能看到的也是浅显的表面。此处破题符合文理的基本要求,但问题在于浅显,明破了“宫墙”,没有暗破“百官之富”,在文理上缺少深度。
有学者认为,此文破题“从子贡为孔子辩护切入,未能关涉‘百官之富,既不融贯,也乏灵巧,实属平庸。” [6]9所言两处有误,一者破题尚未入圣人口气,何来“子贡为孔子辩护”之说?二者大题之破并非贵在灵巧,而是贵在冠冕,何来“也乏灵巧”之说?可见其对于破承不入口气的行文要求、对大题的破题规矩、对文题的种类缺少确切认识,才产生了这般误解。
这篇制艺的文题出自《论语·子张》中的一章:
叔孙武叔语大夫于朝曰:“子贡贤于仲尼。”
子服景伯以告子贡。
子贡曰:“譬之宫墙,赐之墙也及肩,窥见室家之好。夫子之墙数仞,不得其门而入,不见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门者或寡矣。夫子之云,不亦宜乎!” [7]204
此章共分三节,题中“子贡曰譬之宫墙”和“百官之富”两句话,取自同一章的同一节,从出题方式看,这是文题中的“数句题”,属于八股大题。清代乡试、会试多出大题,较为整齐,童生试、科试、岁试等小考出小题居多,此外还有一种特别的“截搭题” ① 。不同类别的文题,对应不同的破题标准,按商衍鎏所云:“大题之破贵冠冕,小题之破贵灵巧,其要在于将题目之意义破开,而扼题之旨,肖题之神,因题而制,不暇举例也。” [1]261可见,大题之破要求冠冕,中乎规矩,无需跳脱和灵巧。据此,蒲松龄此篇破题合乎要求,属于冠冕的正破,然而文理上缺乏深度,才是其问题所在。
②承题四句,承题诸人直称名号,故称子贡、景伯、叔孙,破、承皆用作者之意,不入口气。正破用反承,此处是反承,合乎文理。其意思为,子贡哪敢与自己的老师孔子比肩呢?他把自己比作及肩之墙,把老师比作数仞之墙,墙之高低不同,故墙内所见不同。所以,子贡要告诉景伯和叔孙这个道理。破、承虽合乎逻辑,但只在围绕“宫墙”作文章,且把宫墙完全理解为“墙”,忽视了对“宫”的涉及,使得文理不深。
③起讲十一句,起处用“曰”字,入子贡口气对子服景伯说,“有于中则著于外者”等四句正起,“此天下之恒见”等三句反承,“抑知显者非高”等四句转合。起讲之后,皆是子贡口气。起讲十一句始终围绕“有于中”与“著于外”、“恒见”与“恒情”作文章,作者虽有关涉“宫”与“百官之富”的意味,却没有总括全题,笼罩全局,仍把侧重点置于“墙”字,对“宫”的内涵缺少阐发。以至于在下文的起比、中比、后比、束比部分,对“譬之宫墙”大作文章,忽略了对“百官之富”的阐发。
总而言之,此文破题、承题与起讲从形式上是合乎要求的,但文理上较为浅显,对文题之意发掘不深。题目中的“譬之宫墙”,“宫”是指一个人的思想内蕴、内在的底蕴份量,“墙”是指一个人的城府表现、外在的言行举止。孔子的“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取决于他的思想底蕴和内在份量,因此“宫”才是此篇制艺的论述重点。然而,蒲松龄把“宫”、“墙”混为一谈,以他观点,墙的厚度尺寸即关乎圣贤的份量,理解存在误区。对于这个题目,制艺名家梁章钜认为正确的做法是:“譬之宫墙,宫是宫,墙是墙,子贡语原只侧卸到墙字,其宗庙之美,百官之富,与室家之好,都在宫里分别,与墙无干。惟其宫有不同,故墙有高卑之异。” [8]18可见,“宫”不是“墙”的修饰词,“宫”和“墙”不可混为一谈,“宫”才是此篇阐述的重点。
(三)《聊斋制艺》不符合八股正格
八股文对文体有一套严格、规范的要求,蒲松龄的制艺存在八比未能两两相对成文的问题,相对部分存在长短不一、缓急不同等现象,而且全文经常字数超标、篇幅过长,不符合八股行文的要求。
蒲松龄的制艺《孔子登东山而小鲁 登泰山而小天下》,文题出自《孟子·尽心下》,据王敬铸记载,“传为康熙十三年甲子科先生秋闱之作”,路大荒按语:“甲子当是康熙二十三年,时柳泉先生已四十五岁。”(盛伟《蒲松龄全集》第1409页)此年为山东乡试年,所言康熙二十三年(1684)当无误。兹录全文如下:
圣人之大,于其所小者见之矣。①盖一作一登山观,而鲁与天下自见其小。非小也,孔子之大也。②且无有圣人,固无人而不见其大者也。然或易一境焉,有时而具其大,則其大犹可得而量矣。千古有人焉,其大也在一国而见,在一世而益见。宇宙之广,而以一人出乎其间,遂觉宇内止此一人。而其视宇宙之广,若无不出乎其下者,此则真圣人之大也。③吾见之孔子已。孔子在当时顾其有所以为孔子者,而人不及知也。但见一国之中,若止有一孔子;天下之大,若止有一孔子。而且一国之中,天下之大,其闻孔子之风者,亦无不尊孔子;慕孔子,而不能遽至乎孔子。④大哉孔子!吾得而见之孔子矣。⑤凡区域之境,伏处不见也,升高而望之,则见矣。然千里之遥,所见者何少,所不见者何多,亦渺渺无终极矣。迨夫所进弥止,所处弥高,则向所遥而意之者,亦犹几席焉耳。念世之与我等夷者甚众,而忽见罕觏若此,无他,其见远也。凡物境之观,夷视不知也,凭虚而临之则知矣。然无加之高,知者什一,不知者什九,则了了诚寡闻矣。故所处益高,所见益大。则向所心而揣焉者,亦犹是方域焉耳。夫世之环我之耳目者无尽,而何以旷邈若此!何则?其地殊也。⑥吾因是而思孔子。⑦其登诸东山乎?国则黾蒙也,势则弹丸也,则小鲁也;其登诸泰山乎?四海寰中之区,犹撮土也;东西朔南之地,犹襟带也,则小天下也。⑧孔子不尝登东山泰山哉!自东山泰山以来,其登之者不知几何人矣。而鲁自若也,天下自若也。吾知鲁之小,不小于东山之登,而小于孔子也;天下之小,不小于泰之登,而小于孔子也。然则孔子实能小鲁小天下矣。若孔子者即不登东山泰山,亦能小鲁小天下矣。孔子岂曰登东山泰山哉!自有孔子以来,其不登东山泰山者几何日矣。而鲁若失其大也,天下若失其大也。吾知孔子之小鲁,有所以小鲁者;孔子之小天下,有所以小天下者。然则孔子真能小鲁小天下矣。不惟孔子,即暂见孔子者,亦将小鲁小天下矣。⑨故孔子之祝人如登山,而人之祝孔子如观海。⑩ [3]1408-1409
①破题二句,将题目的意义破开,扼题之旨,肖题之神,因题而制。圣人“所小者”体现了“圣人之大”,“所小者”明破“小鲁”与“小天下”,暗破孔子“登东山”与“登泰山”。凡破题无论圣贤与何人之名,均须用代字,故以“圣人”二字代孔子。
②承题四句,将破题中紧要意义承接而下,明快关连。“鲁与天下自见其小。非小也,孔子之大也。”破题反承破题,一正一反。承题可直指圣人诸贤其名,不须用代字,故孔子直称“孔子”。破、承皆用作者之意,不入口气。
③起讲十四句,多少句数并无定法,可以任意伸缩。起处用若曰、意谓、且夫、今夫、尝思等字皆可。“且无有圣人”以下,入孟子口气;起讲之后,皆是孟子口气。起讲须总括全题,层次分明,然此处不佳,意思含混,未有笼罩全局感。
④“吾见之孔子已”一句领起,用三句入题,也称提笔。“但见一国之中”“而且一国之中”两句领起“起二比”(亦曰“提比”),应当是每比四句。然此处上比四句,下比六句,蒲松龄应不会犯如此简单错误,故推测后人断句有误,正确断句当为“而且一国之中天下之大,其闻孔子之风者,亦无不尊孔子慕孔子,而不能遽至乎孔子。”用意在题目中“鲁”与“天下”盘旋,“一国”即指“鲁”,轻逗“孔子之大”而未实作。此文存在起二比的字数繁简不同、声调缓急不同、无法相对成文的问题。
⑤为提比后之出题两句,与入题“吾见之孔子已”呼应,起过接连合之用。
⑥此为中二比,共三十二句,是阐释题目神理之所在,锁上关下,向背开合,可以参之议论,但不宜全部用实笔实写。中二比关合题目,阐明登东山、登泰山而小鲁、小天下的缘由,乃“其见远也”“其地殊也”。作者代孟子立言,身临其境地设想圣人“升高而望”“凭虚而临”的情境,揣摩他的心理活动,“念世之与我等夷者甚众,而忽见罕觏若此,无他,其见远也。”“夫世之环我之耳目者无尽,而何以旷邈若此!何则?其地殊也。”中二比中的“出比”与“对比”相对成文,写得生动、逼真,富有情境感和人性化的色彩。
⑦此为过接,一句,与入题、出题遥相呼应,语意连串。出题、入题、过接皆用散句,点醒文义,使之一气相生。于中比后过到题目之首句“孔子登东山”,紧接二小比“其登诸东山乎”。
⑧为中比后之二小比十句,其中“出比”四句,“对比”六句,存在无法相对成文的问题。两句设问,再次点题,但延续了中二比的情境描写,文意略显重复、冗长。以“黾蒙”“弹丸”比之鲁国,以“撮土”“襟带”譬之天下,此处不乏丰富的想象力。
⑨此为后二比,出比十四句,对比十三句,再次出现无法相对成文的问题。后二比一般为十到二十句,此处有二十七句,篇幅过长。一般中比略长,后比之文相应略短;此文中比已有三十二句之多,后比本应略短,然此处太长,致使全文篇幅冗长、杂旮,意思重复、多余。可见作者为文风格,喜欢尽情驰骋,不受格局约束,甚至忽略基本的格式要求。
后二比总起“登东山而小鲁 登泰山而小天下”的文题,总体上气势舒畅,意无余蕴,全文到此而成篇。后二比从正反两面,论孔子小鲁小天下的原因,以孔子的境界、修养,足以小鲁、小天下;即使不登东山、泰山,亦能小鲁、小天下。后比之文,汪洋恣意,虽然富有文采,却不甚合规范。
具体来说,出比乃自古以来,登东山、泰山者不知有多少,却未曾有人感叹鲁之小、天下之小,因为他们达不到孔子的境界、仁德修养;对比乃自孔子以后,不登东山、泰山者不知有多少,有人能感叹鲁之小、天下之小,是因为他们敬仰并追寻孔子那样的境界、仁德修养。
作者代孟子立言,“即暂见孔子者”,与上文“吾见之孔子矣”、“吾得而见之孔子矣”、“吾因是而思孔子”呼应,文脉贯通。
⑩此为全篇之收结,用两句收结完篇。
综上言之,就八股形式而言,此文破题、承题、起讲、出题、入题、过接、收结,均用单句法,符合了八股文的格式要求。但除了中二比,起二比、二小比、后二比有用对句,有用单句,未能完全相对成文。按照商衍鎏所言,“比者对也,起、中、后、束各两比内,凡句之长短,字之繁简,与夫声调缓急之间,皆须相对成文,是为八股之正格。” [1]261此文的八比,也是八股文的主體部分,两比之间无法一一相对,部分对偶文句,也存在长短不一的现象,这些行文方式不属于八股之正格或定体。
上一篇《子贡曰譬之宫墙 百官之富》的八比部分,也存在同样的问题。起讲之后用“今叔孙谓赐贤于夫子”一句领起,直接入题。“是不知夫子止知赐矣”下为起二比,每比八句,用意在题目“子贡”和“夫子”、“宫”和“墙”盘旋,轻逗“宫墙”而不实作。八股文之八比,每比中出比与对比应当相对以成文,此为定体,根据文章与定体,发现盛编《聊斋制艺》此段所注标点有误,正确断句应为:“是不知夫子,止知赐矣。不知夫子,是不见夫子也。止知赐,是仅见赐也。仅见赐,所见则隘已。抑不惟不知夫子,且不知赐矣。不知赐而犹能见赐,以赐易见者也。不知夫子而遂以不见夫子,以夫子难见者也。难见而自以为见,所见则谬已。”若此,则出比八句,对比八句,形式两两相对,且“不惟不知夫子,且不知赐矣”是对于“是不知夫子,止知赐矣”意义阐发的递进,为文有层层深入之感。但是,问题在于每比之间,句之长短、字之繁简、声调缓急这三点无法相对成文,与乡试中举文章相比,不符合中举的标准。今人按文意分段、注出标点尚且困难,何况闱场内需大量阅卷、挑选荐卷的帘官,未必能细细剖析文意,其八比形式存在硬伤,应当是不能入选的。
就篇幅而言,此文存在字数超标的问题,愈显作者尽情驰骋的文风。八股文字数,在不同时期要求略有变化。清代顺治二年,“初场文字每篇不得过五百五十字” [9]77574;康熙二十年,“第一场文字,每篇限六百五十字,违例誊录取中照例议处。” [10]178可见,清代对制艺字数有明确、严格的要求,违例者不得中式,甚至“照例议处”。蒲松龄此文693字,也超出当时650字的篇幅要求,亦属于违例。“对蒲松龄的23篇《聊斋制艺》的字数予以统计,发现只有4篇的字数在顺治二年规定的550字以下,违例率高达82.6%。” [6]12
就文章风格而言,此文富有想象力,不乏贴切的心理和情境描写,也有不少生动、形象的比喻,在中比和后比供作者发挥为文实力的部分,他往往尽情驰骋文笔,将题目神理、意蕴阐发殆尽,方才住笔,虽然富有文采,却句数过多、篇幅冗长杂沓,意思多有重复之处。他参加童生试的制艺《蚤起》和《一勺之多》也存在同样的问题。
由此观之,好用小说笔法、学理不深和不符合八股正格是蒲松龄的制艺存在的三个主要问题,使得他的文章不甚符合八股衡文的标准。从根源上说,这是他小说家的气质与求异性的思维方式所致。蒲松龄长年搜集和创作离奇故事的过程中,无意识地日渐培养了求异的思维习惯,表现为小说笔法多、形象思维多、富于奇幻想象、擅长文艺描摹,行文不端架子,而且不乏搜艳猎奇的好奇心理。恰如鲁迅先生的评价:“《聊斋志异》虽亦如当时同类之书,不外记神仙狐鬼精魅故事,然描写委曲,叙次井然,用传奇法,而以志怪;变幻之状,如在目前”。[11]149蒲松龄的文采不容置疑,但是他的八股文才不过关,文章从功令格式与文理深度上达不到中举制艺的标准,也不符合谨严端持、代圣贤立言的格调。可以说,是《聊斋志异》的创作在某种程度上干扰了科举考试。因为志怪搜神和科考文章的笔法迥然有别,二者是在两个方向上用力的。友人张笃庆曾劝他放弃收集《聊斋》故事,同乡孙蕙也告诫他须“敛才攻苦”,专心科举,都说明两者很难兼顾。这种小说家气质和求异性思维方式正是奠定了蒲松龄在文学史上历史地位的基石,也是他在科场上屡屡失意的根源。
三、蒲松龄补禀贡经历与应考水平
蒲松龄的科举生涯始于清顺治十六年己亥(1659),时年二十岁。“春日,提学道施闰章按临章丘,岁试济南府生员;因前往参加诸生岁试后之童生试,以县、府、道三试第一补博士弟子员,文名籍甚。” [12]139他从此开始了漫长的乡试生涯,但始终未能中举。康熙二十二年癸亥(1683),蒲松龄补廪膳生员,时年四十四岁。康熙年间朝廷规定,秀才三年一次岁考,在宗师案临之年举行。岁考考到一等,挨号排队到一定年限,可以补廪生,领取朝廷补助。这份补助,蒲松龄用了二十四年才得到,用时较长。在他食廪二十八年之后,即康熙五十年辛卯(1711),他考贡中式,遂补岁贡生。康熙年间府、州、县的廪生在食饩十年之后,挨次升贡,成为岁贡生,升岁贡类似于论资排辈的朝廷“援例”行为,达到了生员的最高等级。从食廪和补贡这两步来看,蒲松龄一共用了五十二年之久,历时漫长,可见他在科场的进步是很慢的,应考的水平也是有限。
据载,蒲松龄出贡半年多,县里既没有按规定给他立旗匾,也没有给他发贡银,让他很不高兴。清康熙五十一年壬辰(1712),蒲松龄时年七十三岁,夏天呈文致县儒学教谕孔衍弼,请求支发岁贡银两。盛编《聊斋文集》卷五《请讨贡银呈》:“况今钱粮挂欠,因之冀望良赊。恳祈老恩师破格垂青,将两年所应发,尽数支给,则受浩荡之恩波,还应投柜;而感出纳之慷慨,不异解囊。” [3]1250蒲松龄在文中称“老恩师”而不言“老父母”,推测其身份为儒学教官,而非知县。此时淄川县学教谕为孔衍弼。“去年十月蒙助资斧”云云,应指照旧例从县学教谕处领取考贡的路费。而且,岁贡之后插旗挂匾之事迟迟未得落实,稍后因作呈文致知县谭襄求贡生旗匾。盛编《聊斋文集》卷五《讨出贡旗扁呈》:“生出貢半年有余,未蒙奖藉。切思恩即速推,亦非损史云之清俸;惠乃久靳,遂疑为阳王之善忘。” [3]1247由此句知此篇呈文约写于本年五六月间。十一月二十七日,知县谭襄至门悬挂贡生匾额;友朋亦前来相贺,有诗纪事。盛编《聊斋诗集》卷五壬辰《十一月二十七日,大令赠扁》七绝一首:“白首穷经志愿乖,惭烦大令为悬牌。老翁若复能昌后,应被儿孙易作柴。” [3]1927次年,清康熙五十二年癸己(1713),蒲松龄时年七十四岁,“自康熙五十年十月考取岁贡后,应经县学所发岁贡银两久不见发出;去岁除向县儒学教谕孔衍弼具呈催讨外,又曾作呈文向知县谭襄催讨,然俱不见效。无奈,又烦吏部官员、友人杨万春致书谭襄讨取。转眼三载,贡银仍不可得,有诗纪事。” [12]539补贡并未给他带来多少心理慰藉与满足。由蒲松龄这段经历可见,岁贡生在清代并不怎么受重视,只是一个虚名而已。
总观蒲松龄走过的科举生涯,“落拓名场五十秋,不成一事雪盈头”,其中的根本原因,在于他的八股文风、格调与科举选才的标准不符。顺治年间,科场开始崇尚典雅纯粹的八股文风,扭转了明末空疏、芜靡的文风,至康熙、雍正朝文风日渐醇厚。相伴而来的,是举子们对义理的阐释愈加透彻、精深,对文章形式的追求更加雅致,对典籍经书的研习也更为深入,这才有了场中文字多“痴肥”一说。清代王培荀欣赏蒲松龄时文形象传神、清思婉转的特点,指出这是蒲松龄屡试不第的原因:“作文空诸所有,一缕清思为题,曲曲传神写照,时文中白描高手也。施愚山评其文谓‘剥肤规骨。场中文多取痴肥,故终身不遇。” [13]20所谓“痴肥”,应当是指时文代圣人立言、对儒家典籍经书亦步亦趋而呈现出的憨拙之态,与蒲松龄富有文采的小说家气质不同,但是这种风格却合乎科场要求。通过还原蒲松龄所经历的清初科举和举业之路,参照清代八股取士的衡文标准,对《聊斋制艺》加以分析,我们发现他的小说家气质和科举选才的标准是相悖的,他在清初山东农村所形成的求异性思维方式与科举所要求的求同性思维方式亦相悖,这些可能是造成他科举考试屡试不第的根源。
参考文献:
[1]商衍鎏.清代科举考试述录[M].北京:故宫出版社,2014.
[2]钦定大清会典则例[M]?蛐?蛐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第62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
[3]盛伟.蒲松龄全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4]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M].济南:齐鲁书社,1988.
[5]赵伯陶.聊斋志异详注新评[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
[6]胡海义.蒲松龄的八股文研究[J].蒲松龄研究,2012,(3).
[7]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6.
[8]梁章钜.制艺丛话[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9]伊桑阿,等.大清会典·科举通例[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大清会典则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11]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
[12]邹宗良.蒲松龄年谱汇考[D]?蛐?蛐山东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5.
[13]王培荀.乡园忆旧录[M].蒲泽,校点.济南:齐鲁书社,1993.
(责任编辑:谭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