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彦 王佳伟
摘要:《聊斋志异》中《续黄粱》一篇源于唐传奇的《枕中记》,受汤显祖《邯郸记》的影响,蒲松龄在此题材上又大加发挥。本文通过对《枕中记》和《续黄粱》的对比,不仅分析了《续黄粱》中的佛教劝度意蕴以及“官场即道场”的观念,更揭示出蒲松龄在佛教视角下对腐败官场救赎所提出的宗教式的解脱之路,以及蒲松龄援佛入儒、儒释互补的政治思想。
关键词:续黄粱;佛教;官场;救赎
中图分类号:I207.419 文献标识码:A
清代蒲松龄的文言小说集《聊斋志异》卷四中有一则《续黄粱》,是一篇贯穿了鲜明宗教思想的故事。蒲松龄说:“黄粱将熟,此梦在所必有,当以附之邯郸之后。” [1]527意思是此篇为汤显祖所作的《邯郸记》续篇,而《邯郸记》的全部故事源于唐人沈既济的传奇《枕中记》,这两篇情节基本类似,都是吕道士以梦境点化卢生开悟的故事。《续黄粱》则将道士换成了高僧,卢生也变成了曾姓举人,从《续黄粱》的整个情节来看,它与其本源故事最大的区别在于蒲松龄的创作意图旨在从佛教视角阐释腐败官场的救赎,要讨论这一主旨,仍需从本源故事进行解析。
一、《枕中记》的宣道思想
《枕中记》的故事发生在唐开元七年,一位会神仙术的道士吕翁(汤显祖《邯郸记》将其写为吕洞宾)途经邯郸,在旅舍遇到少年卢生。卢生向吕翁述说了不得志的人生,吕翁便拿出一个瓷枕给他,说可以令他如愿。卢生枕着瓷枕睡去,梦见自己洞房花烛,金榜题名,又连续升官,后辈子孙也都加官进爵,享尽荣华,年逾八十而终。是时卢生梦醒,周身如故,客店主人所蒸黄粱还未熟。
梦中的卢生最初加官进爵,后遭诬陷,府吏拿他入狱时,他对妻子说:“吾家山东,有良田五顷,足以御寒馁,何苦求禄?而今及此,思短褐、乘青驹,行邯郸道中,不可得也!” [2]122在艰险境遇中,卢生幡然觉悟,认识到汲汲于功名利禄的贪欲酿成如今的大祸。卢生初次醒悟是在梦中“福兮祸所伏”的遭际中产生了“归隐”的念头,然而这次短暂的悔意并未持续,他有幸重回官场,不仅沉冤昭雪,而且“恩旨殊渥,备极一时”,作者极尽能事地描摹卢生“崇盛赫奕”的台阁人生:“性颇奢荡,甚好佚乐,后庭声色,皆第一绮丽。” [2]122不仅享尽声色犬马的生活,而且子孙后代皆受荣宠,直到年岁衰迈。故事结尾卢生在即将寿终正寝之际又获得了皇帝的充分肯定和表彰,随着梦中人生的终结而梦醒,卢生又醒悟:“宠辱之道,穷达之运,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 [2]123显然故事旨在通过道士对卢生的点化进行宣道,但是劝化的力量显得非常单薄,很难有说服力。
道教修行强调“涤除玄览”,就是放下对俗世的迷恋,戒除七情六欲,只有清心寡欲才能飞升成仙,因此很多道教色彩的小说都极力渲染出世的思想。倘若《枕中记》中卢生的梦境是俗世的象征,而梦里仅遭受过的一次官场挫折是道士苦心的设计以期点化卢生的话,但很快卢生又转危为安且飞黄腾达、荣盛一世。梦境中卢生在官场的苦难所占篇幅不及他官场得意的四分之一,尤其卢生的梦境是随着梦中人生的圆满终结而惊醒,醒后自然对荣华富贵存有意犹未尽之感,很难令人信服卢生会被真正的点化。而小说结局并未交代卢生是否完全摒弃功名,他只明白了吕翁要“窒吾欲”,即教人抑制俗世贪欲,不留恋功名利禄,他也感念道士苦心,俯首拜别,但至于是否最终被度脱而彻悟出世便不得而知。对于读者来说,如果人生如梦,梦中享受功名福禄,恐怕更易沉迷梦中不愿醒来,如此看来,似乎作者劝人抑制欲望的宣道意图并不彻底,反而给人留下幻想。
汤显祖应该是意识到了这个问题,于是在《邯郸记》中的梦境里,加大了卢生坎坷仕途的篇幅,尽管最终平冤封授,尊荣显贵至极,但又写他因纵欲而得病归天。卢生梦醒之后彻悟人生如梦,随吕洞宾去蓬莱仙山做了桃花苑的扫花使者。整个故事情节的设置,着重于表现官场尔虞吾诈、陷害忠良,以及官场富贵引人纵欲堕落,旨在宣扬官场虽然能带给人财富和显贵,但却伤生害命,因此只有出世入道才是解脱苦难的最佳途径。蒲松龄的《续黄粱》即脫胎于此,但贯穿其中的并非道家思想,而显示出的是蒲松龄很深的佛教思想。
二、《续黄粱》的佛教意蕴
《续黄粱》的故事情节与《邯郸记》有些微差别,讲述福建的一位曾姓举人,中进士后到城郊游玩,在禅院避雨时遇到老僧,高僧巧设梦境,令他在梦中经历了从官运亨通到嚣张跋扈、为非作歹,再到被弹劾发配,遭遇强盗杀掠,并在阴间受尽刀山油锅酷刑,被冥王判去投胎成了乞丐的女儿,饥寒交迫,嫁人后不仅遭受悍妇的欺凌更卷入杀夫命案,被凌迟处死。痛悔之时大梦初醒,受禅院老僧点化,从此淡薄名利,隐去山中。与《邯郸记》不同的是,虽然蒲松龄通过曾某的梦境进行着层次分明的劝教,但最终的指向则是对腐败官场的救赎提出了修行之道。
(一)教化
《续黄粱》中的曾某和《枕中记》中的卢生,都是突然拥有了功名利禄,权势日盛乃至权倾朝野。小说极力描写曾某身处官场,飞黄腾达所拥有的一切:
入家,则非旧所居第,绘栋雕榱,穷极壮丽。自亦不解,何以遽至于此。然捻髯微呼,则应诺雷动。俄而公卿赠海物,伛偻足恭者,叠出其门。六卿来,倒屣而迎;侍郎辈,揖与语;下此者,颔之而已。晋抚馈女乐十人,皆是好女子。[1]519
随着名利的骤增与诱惑,曾某在官场恃宠生横,卖官鬻爵、陷害忠良、强抢民女、声色犬马、徇情枉法,可谓无恶不作。公卿大臣们义愤填膺上奏弹劾,圣上下令抄家法办,在被发配的路上遇到强盗而遭砍头致死,死后又堕入无边地狱,受尽折磨,蒲松龄以大量笔墨描写曾某受尽酷刑的场景:
即有巨鬼捽至墀下。见鼎高七尺已来,四围炽炭,鼎足尽赤。曾觳觫哀啼,窜迹无路。鬼以左手抓发,右手握踝,抛置鼎中。觉块然一身,随油波而上下;皮肉焦灼,痛彻于心;沸油入口,煎烹肺腑。念欲速死,而万计不能得死……鬼复捽去。见一山,不甚广阔;而峻削壁立,利刃纵横,乱如密笋……鬼促曾上,曾大哭退缩。鬼以毒锥刺脑,曾负痛乞怜。鬼怒,捉曾起,望空力掷。[1]524
曾某踏入官场后忘乎所以,作威作福,荣耀时的雕梁画栋与堕入地狱的凄惨形成强烈的对比,佛教的果报观念旨在告诫人们善恶有报:
若使有人作不善業,必受苦果地狱之报。云何有人作不善业,必受苦果地狱之报?谓有一人不修身、不修戒、不修心、不修慧,寿命甚短,是谓有人作不善业,必受苦果地狱之报。[3]38
佛教业报的思想体现在利令智昏的昏官身上,不仅表现出蒲松龄对其憎恶的情感,同时也是严厉的告诫。同时,蒲松龄还浓墨重彩地描写了“地狱之罚”,对欺君误国、仗势欺人的曾某判决了“下油锅”“上刀山”的惩处。小说生动描述了曾某因生前贪取不义之财,在地狱受到的惩罚:
取金钱堆阶上,如丘陵。渐入铁釜,熔以烈火。鬼使数辈,更以勺灌其口,流颐则皮肤臭裂,入喉则脏腑腾沸。[1]525
这些钱币被熔成滚烫的液体给曾某灌下,钱数正好是曾某生前贪得不义之财的数量,蒲松龄在小说中感慨曾某贪取的钱财:“生时患此物之少,是时患此物之多也!” [1]525因生时贪恋此物,死后便受罪于此物,令读者触目惊心,贪官阅之则胆战心寒。曾某遭受了“地狱之罚”又被投胎到乞丐家作女儿,从小饥寒交迫,长大后被卖给秀才作小妾,受凶残妒妇的折磨,甚至平白被冤屈赴刑。蒲松龄写地狱之罚及业报,实为教化为官之人,寄托了“行善戒恶”的道德观以及“清正廉明”的为官之道,正如冯镇峦评说:“唤醒一世痴迷,真是慈悲文字。” [1]525
(二)劝善
劝善,是支配蒲松龄小说创作的一个突出的佛教意识。作为出身书香门第,热衷科举考试,但又仕途渺茫的文人来说,督劝并告诫仕进之人勤政爱民、行仁德之政,就成了他劝善的主要内容。蒲松龄用梦境来代替现实的表现手法虽然跟《枕中记》《邯郸记》一样,但是人物在梦境中的遭际却有很大的不同。小说中很大篇幅写曾某所处的名利场,以及迷失和堕落的过程,这实际上是清初官场生态的展现,而包公上疏弹劾曾某的诸种罪行实为对整个官场黑暗的影射。
根据《清实录》记载:康熙三十七年(1698),山东巡抚李炜居官不善,地方饥馑,百姓乏食竟不奏闻。及至言官参奏,始行具疏。康熙四十四年(1705),凡罹灾荒,倘预行奏报,无不可赈救者,只因山东各官匿灾不报,故大致饥馑。康熙四十八年(1709),蒲松龄曾代民众揭发淄川漕粮经承康利贞妄增田赋银两。由此可见,当时官场上惯污虐民、招权纳贿、擅作威褔的现象层出不穷,《续黄粱》中曾某的官场劣迹应该有对当时官场诸种腐败现象的影射。
蒲松龄利用佛教中的“地狱之罚”及果报轮回,令曾某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毕竟是“幻报”,梦醒后面对现实是否能够真正幡然醒悟,为官之人身处名利场究竟该如何立身处世,甚至如何赎罪,这些都在曾某醒后向老和尚“拜而请教”之后,老和尚一句“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 [1]527中道尽。话虽短但大有深意,体现出的是佛教“佛在魔中修”的观念,可谓浓缩了佛教“无魔不成佛”的修心根本。
关于“火坑”,根据《杂阿含经》四十三曰:“多闻圣弟子,见五欲如火坑。” [4]992《中阿含经》五十四曰:“欲如火坑,我说欲如火坑。” [3]999可见佛教用“火坑”比喻人欲,在佛教文学作品中,我们可以经常看到这样的比喻,宋代高僧释慧远的《偈颂》就有“火坑化作白莲池”的句子,佛学造诣很深的北宋著名文人黄庭坚在《观音赞》诗中也有“火坑与刀山,猛兽诸毒药”的句子,这些宗教色彩浓厚的诗句都将“火坑”比作俗世红尘,可见宗教视角下的俗世就是“火坑”,“火坑”就是地狱,芸芸众生身处其中遭遇种种污浊与艰难,身心痛苦而无法自拔。《续黄粱》中老和尚所言的“火坑”更具体的是指现实人生中的官场或名利场,一旦身陷其中就如囚犯般难以被救赎。“火坑”与“青莲”本是完全对立不相容的,正所谓“青荷盖绿水”,莲花怎能长于火坑中呢!实际上这句话中所蕴含的就是佛教视角下的官场救赎之道。
青莲,佛教用来比喻能够洞察一切智慧的佛眼,因此“青莲”就有了佛性和智慧的喻意,《大智度论》二十七曰:“一切莲华中,青莲为第一。” [5]1044由此可见“青莲”在佛教语境中有最神圣、最高境界的蕴含。另外,青莲是梵语“优钵罗”之意,在《俱舍论疏卷十一》中有“优钵罗地狱”之说,即青莲地狱。据佛典,那里环境酷寒,人处其中,皮肤淤青如青莲花,因此“青莲”又蕴含了地狱中可生出莲花,即炼狱中修智慧的喻意。
“火坑中有青莲”体现了佛教特有的思维,一方面打破人们惯有的思维模式和情识知见,折射出佛教的法理,即破除执念,不住相,不偏于执念;另一方面就是《维摩诘经》中所强调的“一切烦恼,为如来种” [6]129,“青莲”生于“火坑”,如同佛与魔王为侣,莲花出于污泥,真正的大乘佛法须由魔中修成,身处秽土、地狱、与魔王为侣,更能坚固自己的定力,那么如果在那声色犬马的官场、名利场的“火坑”中能够纤尘不染,清心寡欲,洁身自好,则是最高境界,其实现的途径就是“修德行仁”。由此可见,蒲松龄不仅深谙佛法空宗二谛,同时能够援佛入儒,打通儒佛二脉,借老和尚点醒曾某的话,欲点醒官场中人:官场中的污浊与丑恶是魔、是火坑,但是如果为官之人修仁修德,意志坚固,那么就算身处火坑中也有青莲护持,不染万境而真性常自在,更显其大修行。蒲松龄援佛入儒,运用佛教思想阐发官场即道场,行善修仁德、执仁政不仅是为官之道,更是避祸的法宝,得道的正途。
但明伦对此处情节评说到:“台阁中人,当以修德行仁四字,信受奉行。” [1]526在蒲松龄看来,腐败官场的救赎似乎找到一条可以解决的途径,那就是在劝善警愚的书写中打下了佛教果报轮回的烙印,以此警示那些不修仁政德政的贪官污吏。
(三)救赎
曾某的这场“梦幻”般的人生并没有像“黄粱梦”中卢生那样大富大贵,寿终正寝,曾某的梦醒伴随着巨大的痛苦,荣华富贵转眼消散,火坑地狱的惨状犹在眼前,遭遇因果报应三生轮回,梦中死后投胎又变成乞丐家的女婴,长大后又遭受各种人生苦难,甚至最终在酷刑之下蒙冤认罪,依律凌迟处死,小说描写他赴刑场:
絷赴刑所。胸中冤气扼塞,距踊声屈,觉九幽十八狱,无此黑黯也。[1]526
说的是就连地狱之苦都不及此时的痛苦之深重,伴隨着刺骨铭心的痛苦,曾某被老和尚唤醒,正所谓知痛必已自痛有悔恨之意,曾某在梦中悲痛呼号的时候,被老僧唤醒“惨淡而起”,他向老僧拜而请教,老僧隐晦的一句“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也许并未使他立即醍醐灌顶,但是伴随着无尽的磨难和痛苦,如前所述的轮回转世,三世因果报应全部加之于曾某身上,种种火坑地狱的锤炼令他知痛而知危,知荣辱利害,因此和卢生梦醒后的反应不同,小说结尾写曾某盛气而来,却丧气而返,对于台阁之想也由此淡化,最后入山不知所终。
一场大梦竟如此改变了人生轨迹,令一个“心气殊高”有宰相之志的青年从此冲淡台阁之想,弃绝功名利禄而隐去山中,“入山”意味着“避世”和“弃世”,从此断绝了对红尘欲望的执念。表面看来,伴随着梦醒的那刻老僧度脱了曾某,从此看破红尘,这似乎就是佛教所谓的大彻大悟“万法皆空”,但是细加体味,这并非蒲松龄劝善所要追求的效果。在这则故事末尾的“异史氏曰”,有所谓:
福善祸淫,天之常道。闻作宰相而忻然于中者,必非喜其鞠躬尽瘁可知矣。是时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然而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彼以虚作,神以幻报。[1]527
这段话中,蒲松龄评价曾某听算命先生说自己有宰相之命而“忻然于中”,喜悦的不是居其位、谋其职,“道洽政治,泽润生民”而鞠躬尽瘁,而是“方寸中,宫室妻妾,无所不有”。这里的“方寸”是指内心,由宰相之位滋生出充满各种欲望的内心,于儒于释都是极力摈斥的,但是蒲松龄在这里运用佛教的思想进行劝化,本意绝对不是宣扬“离世出家”,旨在儒家与佛教异质同构的修心实践上。佛教追求方寸之地湛然虚无的境界,在佛教看来,梦幻固然是不真实的,但是也不要以为客观世界中存在的一切事物是真实的,在《佛说法印经》中就有:
观诸色境。皆悉灭尽。离诸有想。如是声香味触法。亦皆灭尽离诸有想。如是观察名为无想解脱门。入是解脱门已。即得知见清净。由是清净故。即贪嗔痴皆悉灭尽。彼灭尽已。住平等见。[7]230
这里涉及佛教“色、受、想、行、识”五蕴,在《五阴譬喻经》中非常形象生动地把“五蕴”比作“沫聚”“水泡”“热炎”“芭蕉”“幻象”,都是取其“空虚”的本质。只有认清诸相都是虚妄不实的,才能获得“诸法平等”的彻悟,这里的“平等”是佛教哲学中的重要理念,是指一切烦恼虚妄分别灭尽,自性寂静不生不灭。既然“凡所有相皆是虚妄” [8]26那么就如蒲松龄所言“梦固为妄,想亦非真”,因此“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8]36,应该生清净心,断百思想,心灵不为物欲所牵,保持心灵的纯净和纯朴。这与儒家提倡“清心寡欲”,“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修身准则是同出一辙的,但是儒家更在《论语·述而》强调“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9]69,《孟子·告子上》谓:“仁,人心也。” [10]244《孟子·离娄下》言:“君子以仁存心,以礼存心。” [10]184心无杂念,且以仁德充备心体,比起佛教“空空如也”的人生观,显然具有了积极的人生追求。因此,老和尚一句“修德行仁,火坑中有青莲也”,反映出蒲松龄援佛入儒,儒佛互补的官场救赎思想。
他一方面试图以佛教的因果轮回、善恶有报的观念作出警示;另一方面对于文化层次较高的士子,他通过佛教“空观”力图令执迷之人知晓世界的本质,从而能够在习染闻见当中不迷失心性,尤其在官场不会“对境起心”而溺于淫声邪色中不能自拔;但是劝教的落脚点并非为了度脱离世,恰恰是为了超脱地入世,尤其对官场中人而言,身处名利场,只有时时净化心源,对境不起心念,修德行仁,以善念摈除杂念,才能“火坑中有青莲”,才是大修为,大救度。
最后一句“彼以虚作,神以幻报”,在梦境中的恶行神给以惩处,这句跟“福善祸淫,天之常道”形成了虚与实的呼应,潜台词就是冥冥之中神秘力量不可轻觑,虚作幻报是度化救赎的机会,人总有梦醒时分。倘若仍然执迷不悟,那么这噩梦将在人生这场大梦中永无觉醒之时。尽管蒲松龄的劝教带有浓厚的宗教迷信色彩,但对官场腐败的救赎思想则体现出了封建社会底层知识分子的深刻反思。
三、蒲松龄援佛入儒的思想
《续黄粱》一以贯之的佛教思想与蒲松龄本人受佛教熏陶有关。他曾在《聊斋自志》中直接以僧人自喻:
松悬弧时,先大人梦一病瘠瞿昙,偏袒入室,药膏如钱,圆粘乳际。寤而松生,果符墨志。且也:少羸多病,长命不犹。门庭之凄寂,则冷淡如僧;笔墨之耕耘,则萧条似钵。每搔头自念:勿亦面壁人果是吾前身耶?盖有漏根因,未结人天之果;而随风荡堕,竟成藩溷之花。茫茫六道,何可谓无其理哉![1]2-3
认为自己乃病弱僧人转世,一生困顿只因漏根未尽。蒲松龄受佛教思想熏陶与其家庭因素有一定关系,路大荒先生在《蒲松龄年谱》所附蒲松龄的《述刘氏行实》写到其父蒲槃四十余岁时膝下无子,便“周贫建寺,不理生产”,蒲松龄所作《为觉斯募修白衣殿疏》也写到:“昔先大人与先从祖,皆艰于嗣,于是合力捐赀,建白衣殿于满井堂之东偏。” [11]107并在《颜神镇报恩寺募修白衣殿疏》中有“诵经满藏载,则灵凤集身,造塔合尖,则石麟入梦” [11]108。蒲松龄为修庙、建塔、铸钟、造像作了许多序和疏,夸赞礼佛神应的话语也多见,如在《和尚起禅募神供疏》中认为“夫超拔苦恼,固须僧伽之功,而供养香花,尚赖檀那之力” [11]114,并在《重修玉溪庵碑记》中坚信“菩提感应,良非妄语” [11]45。
他不仅思想上崇信佛教,而且日常行为也深受佛教禅定思想的影响,其作品中常常有参禅悟道的描写,比如:
偶于上刹闻禅,忽入清凉之国;时向高坛侍坐,如披妙鬘之云。[11]184
——《为武定州知州请奚林和尚开堂启》
闻漏禅机远,遭穷健骨轻。乾坤一破衲,湖海老狂生。[11]498
——《趺坐》
禅机每向穷中悟,离绪多因病后赊。[11]689
——《抱病怀宗玉侄》
对佛教的崇信和精修,使得蒲松龄具有较深的佛教素养,这种思想上的影响自然在其小说创作中有所体现。陈洪先生在《结缘:文学与宗教——以中国古代文学为中心》一书中说:“佛教对唐传奇以及后世传奇小说之沾溉,还表现在哲理思想的影响,特别是渗透在佛教故事中的哲理。” [12]124《聊斋志异》中就有大量援引佛教思想的篇目,这些小说篇目不单是对佛教思想的宣扬,蒲松龄更为看重的是援佛入儒,儒释的互补。
比如《聊斋志异》卷一的《三生》讲述刘孝廉的前世今生,他的第一世是作恶多端的缙绅,所以死后被阎王惩罚来世做马,受不了苦绝食而死;又投胎做狗,因咬伤主人被打死,又被罚做蛇;终于决心不再害人,最后自杀,向阎王辩白,阎王才判其无罪,准其投胎做人,成了今世的刘孝廉。本篇的情节在某些地方与《续黄粱》类似,通过佛教的果报轮回观念实现对堕落的知识分子的救赎。
再比如《梦狼》中那个声称懂得“仕途之官窍”在于“黜陟之权,在上台不在百姓”贪婪受贿的知县白甲,蒲松龄通过先虚后实的笔墨给予他严厉的惩罚。虚笔是写白翁梦到:金甲神人用铁链捆绑白甲,白甲变化成虎,一神人欲砍其头,被另一神人拦住,敲掉虎齿以警示。实笔写白甲果然醉酒从马上摔下来磕掉门牙。白翁将不祥之感告知白甲对其进行劝教,但是白甲一意孤行,最终遭遇强盗被砍了头。饶有趣味的是,蒲松龄设计了白甲死而复活的情节,却成了一个以肩承颔,头颅反装的怪物,令人耻笑。蒲松龄称其“邪人不宜使正”,这个反装的头颅虽然表现了对昏官的惩罚,但还承载着更为深刻的含义,那就是“夫人患不能自顾其后耳;苏而使之自顾,鬼神之教微矣哉” [1]1055,这样鞭辟入里的评论不仅深刻讽刺了如狼似虎的贪官,而且表达出蒲松龄对贪鄙官吏严苛的告诫和劝化。
尽管蒲松龄对官场腐败深恶痛绝,但他并不排斥官场,纵观其一生坎坷的科举之路,他如果排斥厌倦官场,就不至于年过花甲仍然不忘初心坚持科考。屡败屡试的蒲松龄具有强烈的入世情怀,他并未因“仕途黑暗,公道不彰”的残酷现实而消沉,而是将“为政以德”,“以仁心行仁政”的儒家政治理想寄寓在对贪官污吏的揭露和讽刺中,把对他们的痛恨和惩诫交给“杳冥荒怪之域”。虽然儒家“不语怪力乱神”,但在蒲松龄的笔下,对官场报应的宗教书写绝不能片面地理解成宗教迷信的说教,他更强烈的创作意旨在于劝诫和教化。正如蒲松龄敬重的同乡前辈唐梦赉在《聊斋志异》的序中说:
今观留仙所著,其论断大义,皆本于赏善罚淫与安义命之旨。[1]5
作为深受儒家思想浸染,同时又有着深厚佛学素养的蒲松龄,在“内圣外王”中悟到了儒释的异质同构,无论是求贤还是求佛,内在的修行都归于“修心”,保持内心的淡泊名利,慈悲为怀,是儒释两家的修心要旨。因此援引佛教思想劝世,利用佛教的果报轮回观实现官场救赎和劝诫,正体现出蒲松龄“出于幻域,顿入人间”以“援佛入儒”救拔世俗恶疾,淳化世风的理想,因此冯镇峦在《读聊斋杂说》中对蒲松龄作《聊斋志异》评价道:
如名儒讲学,如老僧谈禅,如乡曲长者读诵劝世文,观之实有益于身心,警戒愚顽。至说到忠孝节义,令人雪涕,令人猛省,更为有关世教之书。[1]11
一部满纸荒唐言的小说能被看成“世教之书”,不难看出蒲松龄在宗教与文学相结合的创作思想上的苦心经营。《聊斋志异》中始终贯穿的主旨全在积德行善,“贱者为善,如求花而种其树;贵者为善,如已花而培其本。种者可大,培者可久” [1]74。由此援引佛教思想入世,实现了儒释互补,劝善世人的效果,也印证了蒲松龄在《续黄粱》中所体现出来的欲在佛教中寻求官场救赎,劝善警愚的创作思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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