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斋》美人各具风韵

王同书

蒲松龄在《聊斋》中多处运用“道具”助阵，如《凤仙》用“鞋子”，以凤仙“鞋歌”，推情节的发展，抒自己情怀。如《荷花三娘子》以一件神奇裙衫为“道具”，先是作“隐身衣”，让抱住她的郎君失去本体，只剩裙衫，后又作忆念之密件，抱衣一呼，则女郎现身，最后则成为留赠录相，人虽永去，但抱之一呼，则音容如在，“但不语耳”。如《聂小倩》中之革囊，先作为驱妖之见证，警妖之号角，后作为诛妖之利器，令人称奇。如《辛十四娘》中之“扑满”，也是“道具”，先作为陪嫁之物，后作为别后特留的聚宝之盆，使其子孙不为家贫所苦。如此等等，或为线索，或示性格，或助形象。但众多“道具”中，我以为皆不如《青娥》中道具小镵子，其得之神秘，用之奇特，而且淹有众长，逸趣横生。

这把小镵子，成了大媒人，两度勤开掘，掘到美人心。《青娥》的故事线索就是这样的。篇中最令人震惊的场面（情节）是求爱者洞穿了几重墙壁，进入心仪的大美人青娥的卧室，见青娥已成“睡美人”，求爱者不是乘机轻薄，而是轻卧女侧，侍睡闻香足矣，不觉酣睡，青娥晨起，发现惊呼，众婢围叱，求爱者亦不惧，只说爱极青娥，故来此耳。这种只望近睹，不求越轨，正是挚爱之极的体现，蒲公妙笔。俄国作家屠格涅夫《初恋》写一少年坐在墙头上窥见喜爱的女子，乐得双腿乱摆，差点掉下墙，真是异曲同工。

青娥在嫁到霍家时，却将小镵子也带来，就成为“不忘媒妁”的趣话，又与前文呼应。

《青娥》篇还提出一个重要问题：要想修仙得道必须斩断儿女之情。好像儿女之情、家庭之情与修仙得道是互不相容的矛盾，只有斩断情丝，才能得道飞升。《小翠》中的小翠是这样;《花姑子》中的花姑子一家是这样;《侠女》中的侠女是这样;《辛十四娘》中的辛十四娘也是这样。《青娥》中的青娥，也不例外，虽然摆脱不了霍生的追求，出嫁生子，但最终仍是抛开丈夫儿女，绝情而去。为什么一定要搞得成仙家散？这可能是蒲公留给世人的难解之谜。

青娥虽最终仙去，不能与求爱者偕老，但她对所生的仙儿、仙女，仍情意绵绵，不断仙路往返。绝世虽是天仙，仍不能忘怀人间骨肉之情也，特为赞曰：

要想成仙抛情爱，

严父难夺小女情，

小镵却成月老绳，

深深掘进女儿心。

翩翩

笔者十几年前写的研析《聊斋》单篇的第一篇文章，就是研析《翩翩》，文题为《中华民族精神文明的霞光》，主要探讨蒲松龄创造的类似“桃花源”的中国家庭理想模式“蒲記桃花源”，在蒲园里，翩翩一家自由、欢乐、丰衣足食地生活。蒲氏理想国比欧洲“乌托邦”完美多了，先进多了。

今天看来，还应从更广阔的空间来解读《翩翩》。

蒲松龄《聊斋》中有多种美好家庭模式，《仙人岛》中不仅衣食住行务求精美，连离家远行时，现住房屋都可“克隆”带之随行。《嫦娥》中男女成家后，物质财富、精神财富，都有很大提高。《西湖主》中书生与龙女婚后，自己也成了仙人，能分身行乐，傲视友朋，彩舫游乐，无与伦比。《颜氏》中的颜氏，则慧智惊人，代夫应考，取青紫如拾芥，让清寒人家变朝庭大官。如此等等，或巧逢机遇而发达，或经历磨难而豪富，或登科中举而升迁，形态各异，途径不同，但都是丰衣足食，亲人和谐、康乐。但这些模式多不如《翩翩》之集大成与多趣味。尤其是人物形象，翩翩才是蒲松龄的理想模式，美好榜样，可从三方面认知：

一、淑女形象：翩翩一出场就是一个极富爱心、同情心的淑女，她同情病重追悔的回头浪子，不计较他过去的堕落和今后可能重犯，而积极治他的病，给他一个温暖的家，衣食无忧。

二、贤妻良母形象：让丈夫衣食无忧，并防止丈夫“旧病复发”，但又谐趣，有分寸的制止丈夫出轨。对子女关爱有加，教导有方，让家庭和睦，有时歌唱谈笑，活泼而有生气。

三、多才多艺，睦邻爱友，时与闺密欢聚宴乐，随口歌吟，和乐融融。

翩翩的形象是蒲公最佳的女神，寄托着蒲公的理想和希望。《翩翩》迸射出三道强光。

一是“浪子回头金不换”，浪子只要真心回头，哪怕是遍身毒疮，皆可治愈，并得美妇贤妻，组成美好家庭。

二是翩翩居处更胜陶潜“桃花源”，不仅和平安定，更有锦衣美食佳果醇酒，随手取用，用之不竭，比当今高科技还神妙。这蒲式桃花源，是蒲公为世人设计的理想国。

三是设计了一套“防罪衣”， 罗子浮像一切浪子一样，旧病好了，一旦逢春，又会复发，乃至刀斧不惧，要“重蹈覆辙”。如罗子浮见到翩翩闺密，美艳无比，不觉心动，想调戏占有，可是歹念一生，身上“衣服”尽化乌有，浑身冰凉，吓得忙收歹念，“衣服”才复原。这是多么巧妙有效的防止犯罪良方，比当今对罪犯植入跟踪芯片更理想，因为芯片只是追踪行动，而仙衣却能阻止心理犯罪，歹念一萌，就能立刻警告，真是了不起的发明，值得今人深思、开发。

这三道光芒，三大理想，都由翩翩引来怎能不热烈点赞！

惊人同情是仙人，

翩翩更胜观世音。

浮浪病残得安乐，

翩仙到处枯木春！

瑞云

妓女是中国社会史上引人注目的群体，这个群体历史悠久，发展变化起落很大。远古时，是一些倡优之士，专给富豪、大官、帝王解闷的，原叫俳优、优伶，后来叫娼妓。汉唐宋元有官妓、军妓、民妓之分。从名称已可知她们服务的对象。娼妓在唐宋盛行，李白等自豪于“载妓随波任去留”，杜牧更“十年一觉扬州梦”，天天和妓女混在一起。诗人们聚会时雇妓女助兴，得头彩的是能唱当代诗人名作的。传说宋朝书画双绝的皇帝，特修了一条暗道与名妓女李师师相会。“落花犹似堕楼人”绿珠的故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卖油郎独占花魁”都是说的妓女故事。可见当时妓女这一群体红极盛况。不过民妓，面广量大，也没有这种幸运，色艺好点的也只是迎来送往，当老鸨的摇钱树;姿色差的，只能“十字街头任担挑”了。《瑞云》篇中的瑞云就是民间妓女。

妓女如想改变命运，一定要具五个条件：容貌、才艺、理想、操守和机遇。当然，这些条件的具备是艰难曲折充满变数的。这些变数又往往参融了妓女的血泪。

《聊斋》中的妓女细侯是一个希望开始，失望发展，狠心重圆的故事。这里的瑞云是一个希望开始，失望继续，幸得仙助，才希望重圆。我曾想如果才艺双绝的瑞云没有遇到能“点额”护美全贞的仙人，她的命运会怎样？完全可能远远比不上细侯，只能和《鸦头》中的姐姐一样，成为老鸨的摇钱树，终日饱受侮辱而已，能再遇有情郎的机遇等于零。遇仙是瑞云最重要的人生奇遇！其次是瑞云既有自知之明，又有识人之鉴，在盛时知贺生能托终生，且永不欺视。在花容顿失、沦为婢役时为生所娶，而不敢以正室自居，是其自知也！

细审瑞云命运的改变，正是前述的五大条件具备才换来好命的证明。

《瑞云》还启人“不以媸妍易念者”，不忘初心者，才能终获佳偶。

《瑞云》也启示人，即使身处劣境，相貌美丑变更，地位高低易位，也应坚持信念，才能苦尽甘来，终成美眷。归根结底，瑞云好样的，应礼赞！

仙人一点污艳颜，

分清情浓与情淡，

不以妍媸抛情义，

真情换得靓影还。

胭脂

《胭脂》有三点值得关注：

一、胭脂“才姿惠丽”柔弱内向，可是为报杀父之仇、“负义”之恨，柔顺绵羊变成噬人猛虎。又因为爱心护友，怕连累闺密（谈友），未吐真相，致使心仪郎君成为待决死囚。胭脂令人爱，令人惊，却又令人急，令人忧，不是峰回路转，将成千古罪人！仇恨、孝心、同情、爱心，有时会害无辜之人，当事者慎之、察之。

二、任何案件，尤其是命案，线索资料要搜备齐全，“五符三证”反复搜全，还要反复细推，才能做出正确判断，才能“毋枉毋纵”。如果胭脂一开始就说出与王氏密语求媒之事，及夜来人凶残暴力之行和自己疑拒之念、之事，则鄂生不致含冤，宿介亦不致待死，这都是真相未清，证据不全所致。若当初真相全露，证据齐全，真凶是不难抓到的，后来真凶因长期漏网，有心理准备，使得破案艰难。执法者慎之、察之，有半点“邀功”孟浪之念，都将成害人之举！

三、最后的破案者不是“高院”院长，而是教育部长（学使），这位学使施愚山看到宿介的申诉，觉得言之成理，请求让自己重审，这才一步步揭开真相，推翻了“明断如神”的前判者，抓到真凶。施愚山何以如此之神？是出于一片爱才之心，满腔雪冤之情和辨入毫芒之智，才能破弥天大狱，成绝世姻缘。蒲公本篇特录了施愚山的爱才逸事，真正的“文曲星”，验证了“才能爱惜才能”，爱心激发智慧。施愚山为考官时，一考生将宝藏“在山”误记为“水下”，以为中举无望，写悔恨函与考官，施见到，再阅卷，并以诗慰之;“题目虽差，文字却佳，怎肯放在他人下” ，而予以录取！真是古今罕见的爱才典范，值得读书人买丝绣之！莘莘学子，能遇上这样考官，是天大幸运！

《聊斋》中以真人真事为线索，写清官破案的很少，出彩的篇章更难得，比较起来，《老龙船户》和《胭脂》是精彩的两篇。《老龙船户》写一群海盗式的团伙，凶残地杀害了许多过往商人，弃尸沉船于水深浪急之老龙口，因无人报案，又无实据，所以积案多件，屡官难破。清官能员朱徽荫到此，览案震惊，因无线索可寻，只得诚心沥胆祷告当地城隍神，才得神托梦，捉到凶手老龙船户！这种借神力实是至诚感动上苍和凶手恶贯满盈所至，不过这种破案的难度远逊于《胭脂》。

《胭脂》虽只是一条命案，但牵涉多户人家，又引出“李代桃僵”之案中案。多亏“才能”救了宿介一命，多亏爱才爱民，心细如发的施愚山，计赚毛大，才查出真凶，昭雪宿介，施学使更做了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当庭为媒，为胭、鄂二人主婚。鄂生不仅遇到救星，又遇到月老，死囚变新郎，喜哉！快哉！

胭脂是当地之花，虽怀春思嫁，但能遇暴不乱，坚守分寸，才得免暴力，又因克尽孝道友情，虽伤心决绝，仍自责护友，所以善有善报，终能妥善结局。胭脂高德与美艳齐辉，当予赞扬。但是，《胭脂》非赞美女，是赞美官也！

一代大文人，

巧雪迷冤案，

霍桑007，

何如施愚山。

辛十四娘

解析《辛十四娘》篇中的辛十四娘的形象，可从四个方面研析：

一是资质出众，意度娴雅。篇中写十四娘风仪姿态的，重要的有三处：

在冯生眼中初看到的是：“着红帔，容色娟好，从小奚奴蹑露奔波，履袜沾濡。”

冯生闯入内室，在众女眷中有“红衣人，振袖倾鬟，亭亭拈带”。

郡君召来时，则是“娉娉而立，红袖低垂……回首见生，羞缩不安”。

综此三画，可见辛十四娘意度娴雅，风韵独特，曼婉生姿，才华不露，也是一大美人。

二是识见过人，知奸知顽。辛十四娘的识见过人，可从两件事中看出，一为对冯生的评断，认为冯生轻薄成性，而且积习难改，隐患沉重，难以防治;一为对冯生至友楚公子，认为他“猿睛而鹰凖，不可与久居也”一副奸刁凶狠的小人之相，而且嫉妒心强，满怀害人之心。不能与之深交，交必有大祸临头。冯生不听劝告，果然被冤。

三是深谋远虑，雪冤有方。辛十四娘再三告诫冯生（丈夫）不得与楚公子往来，楚之请柬都被十四娘烧掉，但仍防不住丈夫为楚公子强拉饮宴而被陷害入獄。十四娘得知，则说早知会发生，可见十四娘早有觉知，而且知道如何雪冤，先告冯生诬服保命，再派婢上告，才赢来最终胜利，冯生释归，奸人受惩。

四是华丽转身，名列仙班。辛十四娘之功成身退与小翠有相似有不同，找个好替身是相似，但不同的是小翠化未来人之貌，让丈夫面对酷似小翠的新娘，可减相思之苦，而十四娘则培养德艺双馨的女子（禄儿）来代替自己完成未竟事业。

我们了解和研悉了以上四方面后，就可以进一步品味辛十四娘的翩然来现的虹影。一丝缘分，竟成连理，患难救助，终极离分。这四点是一个浮浪子弟与一个贤惠仙女悲欢离合的故事梗概。令人惊奇而颇感兴趣的是一个才貌极品的佳丽，听从郡君之命，嫁给一个混混似的人，真好像鲜花插在牛粪上。但这朵插在牛粪上的鲜花却大放异彩，香溢百年！

辛十四娘对这个不像样的丈夫认真劝导，并时加督正，“轻薄之态，施之君子丧吾德，施之小人杀吾身！”多么重要的金玉良言，可是难叫“顽石点头”，这个不像样的不听劝的丈夫，落得打入死囚牢！

辛十四娘救出丈夫，丈夫在真心悔改之时，十四娘不是居功自傲、颐指气使，而是不忘慧根，坚持修道，巧计脱身，又不伤害丈夫，且遗扑满，助夫生活无忧。真是大美大德，大智者！这些才是其中最大分量、最具价值的财富！应赞之曰：

窈窕幽淑女，

偏逢浮浪郎，

轻薄终酿祸，

计救多亏十四娘！

（责任编辑：陈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