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寒婷
好的小說,读来有诗的味道——这么一说,好像诗仅仅就是分行的文字,当然不——那种诗一样的语言,字里行间仿若处处藏着玄机,总是提醒着你得特别留心。在立体的图画里,似乎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知从哪来、更别说往哪去的暗流,涌动着一种若隐若现似有还无的情绪,那一字一词一句,甚或只是一枚普通的标点,都仿佛在成心地拉扯人的听觉、视觉、嗅觉、触觉,隐隐地逗弄人的神经……于是,读着读着就觉得哪里不对头了,是漏掉了哪个意涵善变的词语吗?“日子是不能盼的,尤其是上了年岁的人,等于盼着死”,直到末句忽地腾空一跃,从画面中溢出,这才让人如梦方醒,可是,恍然大悟的同时仍然疑窦难消,这句子里的秘密,怎么好像还是重重叠叠?
年少时读小说,心思总被故事牵着走,眼里就只能看见情节,比如,每每读到大段的景物描写,我总是心不在焉,或者干脆跳过去,如同一个从不驻足观望沿途风光的无趣的旅人。后来渐渐明白,无论是小说还是其他艺术作品,所谓的闲笔,许多时候其实不“闲”,比起故事来,它们有时更重要更好看,更意味深长。就像万胜这篇《静默的远山》,肯定与它诸多闲笔的淡淡点染有关,不仅最大程度地凝炼了故事,更让那座静默的远山作为映衬的背景,不动声色地,就主导了一场对上演在前台的主戏的美学革命,于是,战争和死亡带给读者的,便不再只是简单的酷烈与沉重,那覆盖山林的皑皑白雪,居然可以融化许多阅读惯性中的宿痂与旧茧。
《静默的远山》中有一个讨说法的“谷子地”,可他一辈子也没能如愿,因为他跟上的是姓蒋的队伍。由于充当了国民党大部队撤退时的炮灰,麻鬼子和他的弟兄们在大梁县,与钱老六所在的共产党的队伍展开生死较量。血肉狼藉的战场上,兄弟们都死光了,麻鬼子只能缴械投降,可杀红了眼的钱老六却无法停手。被钱老六废了两条腿的麻鬼子虽然捡了条命,可整日拖着半截子身体的他已经不人不鬼,而受了处分的钱老六仍是英雄。岁月倏忽,除了他俩,再没人知道当年战场上的是非恩怨。磨了钱老六一辈子的麻鬼子,想在死前为兄弟们讨个说法,可钱老六依旧不肯满足他的心愿,尽管,在那个特殊时期,作为共产党人的他也保护过他这个国民党兵。最终,一对冤家在麻鬼子的葬礼上到底和解了,而两个战壕里那些死去多年的生命,也好似在大雪纷飞中握手言和了。
两个“谷子地”式的人物如何扭结纠缠在一起?有意思的是,对这样一个内涵深刻、颇具张力的故事,万胜采用了一种极其简约的演绎方式。他在语言上讲究炼字,在整体的叙述上惜墨如金,就好像,在写作上,他把那句古希腊箴言奉为了圭臬:“万事勿过度。”如果说节制克制是一种生活的艺术,那它同样也是有效的创作手段,正是有了作者那极为审慎的娓娓道来,小说那种与故事的悲壮惨烈形成极大反差的温情乃至诗意的氛围,才能呈现得如此真实而又动人。
与颇具诗情的《静默的远山》相遇时,我正捧读爱尔兰诗人谢默斯·希尼的《希尼三十年文选》。“一首诗以一种哽咽、一种乡愁、一种相思病开始。它找到思想,而思想找到词语”,这是书中引述的另一位诗人的话,希尼借此意在表明,关键的诗歌行动是先于语言的,通过“哽咽”找到“思想”,比“思想”找到“词语”的过程更为重要。而沿着希尼的思想轨迹进入《静默的远山》时,我居然就真切地感受到了小说家的情绪涌动——不管万胜是以“哽咽”、“乡愁”、“相思病”还是什么别的心绪为契机开始了他的小说叙述,对我而言,这篇小说都开始于一种对金秋的田野、对荒诞无常的血淋淋的人生、对缄默不语却又包容一切的大自然的脉脉温情中。
无论《静默的远山》里写了多少晦暗的死亡与血肉的凋零,它那温情乃至热烈的调子从未荒腔走板。秋收的日子是阳光遍洒的有劲头有盼望的日子,是大自然无私慷慨又暗藏深意的馈赠,生命中那些过往的暴虐残忍快意恩仇,是否终将蹉跎在同样无情的岁月中呢?小说家精心弹唱的时而激昂时而轻柔的基础性曲调,潜进阴鬼地狱般的战争往事里,成为了小说语词间公开的秘密,也许,它就是希尼所说的“潜存于某些词语和韵律里的文化深水炸弹”吧?这秘密“不只愉悦耳朵,而且愉悦心灵和身体的整个后部和深处”,能让叙述的留白有了灵动的生气。
阳光下的生活与地狱里的暗影,就这样被小说克制的叙述审慎地缝合在了一起,而静默的远山成为了战争与历史、罪恶与仇恨、绝望与希望、和解与救赎的见证。“星星如兄弟们不瞑的目,每只都藏着心思,每闪一闪都让钱老六颤抖。盼着天快亮吧——”“麻鬼子哗哗地跟在后面……”无论是钱老六还是麻鬼子,也无论是英雄还是跳梁小丑,在人性的审判席上,逃不脱的都是一辈子的噩梦纠缠。战争和历史可以为杀戮和残暴正名吗?如果它们成了人性冠冕堂皇的遮羞布,那它们也能救赎心灵吗?小说里反复出现、被钱老六和麻鬼子挂在嘴边的那句人一辈子到底能不能活明白的“暗语”,所追问的正是这样的问题;而看破世事的麻鬼子向钱老六讨要的说法,也并非什么树碑立传,不过是给弟兄们烧炷香、说句暖心的话罢了,当然了,这炷香与这句话,又远远要比大山还重……
《静默的远山》让我惊异的,并不是用看似肤浅的温情和希望去救赎绝望与暴行,而是这温情与希望如同生长在小说的根柢里,并从这根柢,源源不断地为故事输送养料。这不禁让我想起柏拉图在谈到哲学这一心灵生活时曾说过的话:“只是在这个伟大的事业本身和一种分享的生活之中长久结合之后,灵魂里才发出火花,可以说是由一个跳跃的火焰点燃的,此后它就自己进料燃烧。”由跳跃的火焰点燃,此后自己进料燃烧,这正适合描述在《静默的远山》中贯穿始终的小说调性——我猜想,与外表粗犷魁梧的形象相异,万胜的骨子里极其细腻柔软,对世界和人生抱有美好的期待,即便是控诉战争与人性的绝望阴冷,即便是揭露人类文明的暗黑时刻,他依然选择了以高山般的隐忍和包容,去寄寓对于生命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