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西
1
村长急匆匆地走在铺了碎石子的小路上,清冷的月光洒在他整整齐齐朝后梳的头发上,露出宽宽的额头。他要去开会,说得具体点,是一个批斗大会。
他很有节奏地甩动着两只手臂,右手手指间夹着的烟闪着红光。他大踏步地朝前走着,惊得路边的蟋蟀、青蛙、油葫芦纷纷往路水田里跳。一只青蛙跳起来砸在他穿着凉拖鞋的脚腕处,一阵粘乎乎的感觉让他想起了田小禾。
“呃,这女人与女人之间区别真他娘的大!”他朝空气中吐了一口烟,对自己说。田小禾在床上时先也是抗拒,后来竟风情万种,挺着白皙修长的脖颈,让他想起屋前伸着脖子接水喝的白鹅。老婆王茉莉却只懂得张开手脚,四仰八叉地躺着,像扎在地里的稻草人,没有声响。跟田小禾有了一次后他竟觉得自己从前白活了。
批斗会设在祠堂隔壁的大开间里,房屋面积大约四十几平米。村长到的时候已经摆好了主席台和桌椅。主席台是一个四四方方的高脚桌子,围着桌子摆了三把椅子,台上放着一个开水瓶,几个鼓肚子带盖子的陶瓷杯子,每个杯子里盛有一把碎茶叶。主席台右边一米见方的空地上放了一把木椅子,椅子背向着墙壁,面对着主席台,侧面对着台下几十张依次摆好的凳子。看得出来,椅子是为今晚挨批斗的主角准备的。
房间被一只一百瓦的电灯泡照得如同白昼。抬眼望去,屋子里坐了四五十人,人差不多到齐了。村长对村民的这种积极性很满意。
批斗的对象还没有来,灯光下人声鼎沸,人影攒动。男人们互相发烟,闲扯。女人们围成一团,时而低头耳语,时而抬头大笑。田小禾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她男人刘华春没来。她心里清楚他不敢来。要不是她田小禾搞定村长,今晚批斗会的主角就是他了。
田小禾正在想她男人的事,刘卫走过来一只大手搭在她肩上。
“刘发春没来?”他故意把华字说成发字。
田小禾耸了耸肩说:“把你的爪子拿开!”
刘卫没理她,把搭在肩上的爪子顺势变成了搂抱,朝她靠得更紧。凑到她耳边吐着热气,阴阳怪气地说,“刘发春没来,他这是怕了吧。这批斗会本来是为他开的呀!”
她一把推开他,骂道:“你个臭狗屎,臭流氓,胡说八道什么呀!”
“我臭狗屎,臭流氓?我看你家男人不但是臭流氓,還是犯罪分子呢!”刘卫把犯罪分子几个字说得特别重,引得边上的女人们纷纷看过来,个个脸上带着好奇的神色。
田小禾的脸刷地白了,鼻尖上渗出了细细的汗珠子。压低声音说,“刘卫,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别到处乱嚼舌头。”
“哟嗬!我说田小禾呀,你男人做那种事,你不生气?还处处包庇他?这可真是稀奇呀!我乱嚼舌头,我是亲眼所见哟!”
“你哪只眼见到的,左眼还是右眼?”她气急败坏,弯起两根手指头做出要挖掉人眼睛的夸张手势。
“喂,喂喂,喂喂喂……”主席台上的麦克风想起了村长的声音。“大家安静!安静!会议马上就要开始。”
台下有人大叫了一声,“开个卵会呀,主角都还没有来呢?”
村长问:“刘大帮还没有来?”
“是呀,人都到齐了,就差他了!”
麦克风里又传来声音:“刘大帮还没来,派个人去喊他一声。刘卫,你去喊下他。”
“这额头上也长眼睛哟。”躲在角落里的刘卫很不情愿地从后门走出去,嘀咕着,“没个卵用,开个批斗会主角都不鸟你,来都不来。都啥年代了还开批斗会,直接罚款,大家分点钱,吃一顿了事。”
2
四十六岁的刘大帮出现在门口的灯光下,一幅刚刚睡醒的样子,头发乱蓬蓬,两边低伏着朝脑袋中间隆起,像修水渠时挖出来多余的泥土堆在路中间。宽脸上偏长着一双细长眼睛。眯着,似乎还没适应屋里亮堂的灯光。
“现在会议正式开始,请刘大帮同志上台来对自己的错误进行深刻的检讨。”村长的麦克风发出响亮的声音。
刘大帮坐到早已为他准备好的木椅子上,面朝着主席台。台上坐着村长刘强,组长刘全兴和妇女主任徐蕾蕾。
“我叫刘大帮,今年四十六岁,是凤尾村的村民。”刘大帮把大字说得简短干脆,咋听起来像“我叫刘帮”。人群哄笑。
“这段跳过,都晓得你,烧成灰都认得。”村长连忙制止。“讲重点,讲重点,就讲你怎样强奸那个女人的。”
男人女人都起哄,“对,讲重点,讲重点!”
“我没有强奸她,她是心甘情愿的。”
人群笑得更起劲,气氛顿时热烈起来。有人说,那个女人患桃花癫,见到公猪都一见钟情。“她心甘情愿的”。那个人故意卡着嗓子学刘大帮。
“那女人患桃花癫,你不知道?”村长刘强端茶杯喝水时不小心碰到麦克风,麦克风发出刺耳的尖叫后把那句话撕成碎片,“那女人,女人,桃花癫,桃花癫,你不知道,不知道……”
“刚开始是怀疑的,也想过若是正常人不可能光着身子到处走。可她说,衣服被一个西瓜地里的大个子脱了,丢水塘里了。又说喜欢我,要嫁给我做老婆,给我生孩子。”
“让他讲讲怎么个心甘情愿!”坐在第一排的德旺叔笑着说。
刘大帮把头一低,紧闭着嘴不再说话。
村长调整了下麦克风的位置说:“刘大帮,你说说吧,问题不说清楚,思想不纠正过来,检讨不深刻,只好送派出所公事公办了。这可是强奸罪哟!”
“我没有强奸她。是她勾引我的!”刘大帮吓得脸发了白,嘴唇抖了几下,急忙分辩道,“那天中午我一个人正在西瓜地里睡午觉。她不知道突然从哪儿冒出来,光着屁股跑进了我的凉棚里。当时我睡着了,没想到她上来就摸我,说我是她老公,她喜欢我。”
“她摸你哪儿?”
“摸那儿,就是那儿。”
“那儿是哪儿?说清楚点!”
“老二。”
人群哗地炸开了锅,仿佛烧得滚烫的油锅里突然丢下了一大捧麻花,“滋滋”地往外冒着热气。空气仿佛瞬间变得暧昧。男人们发出嗷嗷声,伴有口哨声,尖叫声。女人有脸红低头呡嘴笑的,有听得兴致勃勃热情高涨的,有脸露鄙夷神色的……
“然后呢?接着说。”
“然后,然后,她拉起我的手……我没能忍住。”刘大帮停了一下,说,“我真没有强奸她,她是自愿的!”
“在他之前已经有人睡过那个女人啦!”角落里的刘卫突然大喊了一声。屋里下子安静了,大家都朝刘卫看过去。
村长第一个反应过来,清清了嗓子说:“刘卫,成心捣乱是吧?没有证据的事不要胡说八道,诬告也是要坐牢的!”
刘卫刚要说他亲眼所见。田小禾的脚就伸过来朝他小脚肚子踢了一脚。这一脚把他到了嘴边的话踢了下去,咽进了肚子里。脑海里却浮现出那个女人的背影。
那会正是六月底,西瓜快熟了,绿油油的瓜秧藤藤蔓蔓铺满了一地,远远看上去如同盖了一床翠绿的厚毛毯。走近了才发现每颗瓜藤下还连着一个个圆溜溜的大西瓜。西瓜已经长到了五六成熟,碧绿鲜润,黑色条纹清晰均匀分布在瓜身上,不深不浅。中午时分,刮起了热辣的南风,瓜叶子朝一边卷起,露出一地碧绿圆润的西瓜,煞是好看。
刘卫吃了中午饭往自家的西瓜地里走,从水渠边刚跨上西瓜地的田埂,远远看到刘华春在西瓜地的凉棚床边上蠕动着身子。没太看清楚,又走近几步。阳光太烈,只看到白花花的一片在床边颤动。蹲着往下看,看到四条腿。两条粗黑的大腿压着白嫩的两条细腿。
倒霉!碰到这种卵人,大白天里干这事。刘卫“呸呸呸”地吐口水,心里厌烦。
刘卫心烦意乱地躺着,想着刘华春与田小禾在床边的颤动,哪还睡得着。爬起来站到田埂上眯着眼睛往刘华春西瓜地里望。站了一会就看到女人从刘华春的凉棚里走出来,正朝自己的方向走来。擦肩而过女人不是田小禾。女人剪着寸头,光着身子走在正午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后背伸得笔直,两个肩胛骨若隐若现,屁股靠近大腿根处有两块青黑色的印痕,两条长腿上沾了些泥土和干草。
惊呆了,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刘卫实在想不出来这个女人是谁。
正走神这会儿。刘大帮的检讨已告一段落,村长正在做总结性的发言。声音洪亮震得麦克风扑扑作响。村长说,我们凤尾村虽小,社员虽不多,但每个人都要做遵纪守法的好村民,不要做偷鸡摸狗的事,不要乱搞男女关系,不要给村里丢人,也不要给我丢脸。刘大帮这次检讨还不够深刻,有些拣轻避重,好多细节还没有讲清楚。刘大帮,你可能心里不服。你不服也得服呀,虽说那女人是个桃花癫,但你不能占这种便宜,不能趁人之危强行睡了人家。
刘大帮嗫嚅着说,她勾引我的。
刘强激动起来,说:“刘大帮,你怎么就油盐不进呢!那个女人是个桃花癫,就算她主动你这种行为也是犯法的!”
人群骚动,低声议论。都认为刘强是在骇人听闻,吓吓刘大帮罢了。他们热情高涨地来开这个会不是真来批斗刘大帮的,他们是来逗乐子、找刺激、寻开心的。
但田小禾却相信村长说的话。
商讨处罚刘大帮的方式,各种提议都有,罚他掏钱给村里放一场电影;罚他每天帮一户人家干一天活;罚他给每家五斤黄豆、五斤糯米等。
最后四十几个人投票决定罚刘大帮掏钱放一场电影。村子小,一年半载难得轮上放一回电影。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过于乏味,一场电影远比一场批斗会更让他们期待。
但刘大帮本人抗议。抗议无效,维持原判。
3
第二天晚上露天电影就在祠堂门口的晒谷坪放映起来。
放映前高声喇叭里一会唱 “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携手前进。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一会唱“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炊烟在新建的住房上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流淌……”村里过年一般的热闹,家家户户都张罗着把各家亲戚接来看电影,邻近的亲戚看了电影就回去,远的看了电影还要留在家里住上一晚。
天还没有黑透,场面就摆起来了,放映师在晒谷坪正中间把家什都架了起来,晒谷坪对面的两根大柱子上扯了一块大白布。灯光打了起来,调皮的孩子们故意在灯光前走过去又走回来,夸张地做着各种动作,看着自己的影子投在白布上张牙舞爪,他们笑得直不直腰来。大人们则背着板凳,扛着椅子,拿着蒲扇,个个喜笑颜开。晒谷坪门前有条小路通往邻近的村庄。邻村的男男女女前来看电影,路过的行人也停下来,混在一起互相招呼着,谈论各种话题。聊电影,聊西瓜收成,然后商量好似的,话锋一转就转到了刘大帮的“心甘情愿”和那女人的光屁股上。
电影放到一半换片时,村長刘强在高音喇叭前发表了重要讲话,义正严辞地批评刘大帮法律意识淡薄,爱占小便宜,低级趣味的落后思想。又高姿态地检讨自己对村民管理监督的失误。他停顿了一下,喇叭里传出了清晰的呼吸声。
有人大喊:“村长,你管天管地,还管得了人家裤档里的事。”
人群中爆发出大笑,混着尖叫声、掌声、口哨声,乱糟糟,闹哄哄。刘大帮就在这热火朝天的场面中冲到村长身边夺走他手里的喇叭。紧张得语无伦次:“是她勾引我的,我没有强奸她,我是冤枉的,她心甘情愿的,她对我一见钟情。”
刘强夺回喇叭,嘴里重复念头叨:“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刘大帮一夜之间出了名,方圆十几公里都知道凤尾村的光棍刘大帮睡了一个患桃花癫病的女人,还被村长罚了一场电影。
刘大帮走到哪儿都有人谈论这件事。去街上卖西瓜;去邻村请木匠做柜子;去水塘里洗澡;去地里拔花生都有人跟他打招呼,拉着他热情地聊天,几句话之后话题就跳到桃花癫女人身上。他抬脚想走,那人忙掏烟出来给他点上,不让走。
后来,慢慢他也就习惯了,来人一开口。他就主动说:“是她勾引我的,她上来就摸我……”
那些人听来听去就这么几句话,时间久了就腻了,再也不找他了。路上遇见了,话也不愿意多说一句,烟自然也不点了。刘大帮的日子突然间就安静了,他竟然有些不习惯。那个故事和人讲多了,他已经习惯自己的故事里有那么一个女人,脑海里时不时浮现出女人的样子来。
刘大帮想结婚了,迫切地想找个女人结婚。他托媒人物色女人,没有要求,女的、活的就成。然而这活的女人媒人也没物色到,把刘大帮的两斤猪肉、两斤冰糖退了回来。
刘大帮沮丧极了,渐渐明白他强奸犯的名声已经被那场电影传得家喻户晓了。从前想娶个女人都难,现如今又顶了一个强奸犯的帽子,哪个女人会嫁给他呢!想明白这个道理后,他想结婚的念头就偃旗息鼓了。
4
凤尾村的人也好,邻村的人也好,再也没有什么人跟刘大帮说话,关于桃花癫的事也没有人问了。他的日子比从前更沉闷、死寂。人们关注一件事情的热度没有一个夏天热得长久。刘大帮的事情已经引不起他们什么兴趣了,凤尾村的人把他当成了空气。
一天上午,刘大帮正没精打采朝花生地走去,却被刘卫拦住了,他神秘兮兮地对刘大帮说:“你知道吗?在你之前刘华春已经睡过那女人了,但因为刘强又睡了田小禾,结果批斗会上你就成了唯一的主角,你真是个大傻子!”
刘大帮听了这话却激动不起来,其实他已经知道在他之前有人睡了那女人,只是没弄清楚那个人是谁。
刘卫说:“都是田小禾搞的鬼,按理她男人刘华春的罪更大,哪里是开个批斗会、放一场电影就完事的,起码得坐两年牢。现在全是你一个的事了。今后你就顶着强奸犯帽子生活吧!”
强奸犯三个字像火药,一下就点燃了刘大帮的愤怒、委屈和憋闷。没等刘卫再说下去他就跑了。
晚上,刘大帮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想着刘卫的话,想来想去觉得都是田小禾的错。没有田小禾搞鬼,他最多就是刘华春身后的小卒。枪打的应该是那只出头鸟,若论杀头自己也排在后面。刘华春才是主演,人们更喜欢看有妇之夫的淫乱,而光棍睡女人理应得到更多的谅解。
刘大帮对田小禾的怨恨越来越深,深到不可以原谅,深到他想报复她。报复她最让他开心的就是强奸她。他想反正自己已经是个臭名昭著的强奸犯了,高音喇叭都广播过了,还怕什么。田小禾为了让村长刘强封住大家的口可以献出身子,为何不能为了弥补他刘大帮再献一回。
九月初,正午的太阳热辣辣,知了在柳树上聒噪,一丝风都没有。地里的西瓜都摘了回来,剩下的瓜藤被连根拔起,晒成一片灰暗和银白。
刘华春一大早上集市卖西瓜去了,儿子在镇中心小学上学,田小禾一个人在家。她背向着门口,站在高脚桌前磕黑芝麻。
黑芝麻晒了一整天,芝麻壳都裂开了口子,轻轻一磕,黑黑的芝麻跳舞似的争先恐后从壳里蹦出来。田小禾已经磕了好一会,面前的篾盘子里盛下了浅浅的一层黑芝麻。
刘大帮鬼影子一样闪进屋里,把门一关,站到了田小禾身后,一把抱起她往里屋走。田小禾吓得尖叫。
刘大帮把田小禾摁在床上,放开那只握住她嘴的手说:“别叫,叫就杀了你!”
田小禾睁大眼睛惊恐万分地问,“刘大帮,你要干什么?”
刘大帮半边身子压着田小禾,腾出一只手解裤子。“你说我要干什么?看不明白呀?”
田小禾挣扎着骂道:“刘大帮,你这个天杀的强奸犯,你这个畜牲,没本事连个老婆都娶不上,就晓得欺负弱小!”
“我呸,你田小禾也算弱小?都一手遮天了,脱了裤子陪刘强睡一觉,你男人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所有的事都算到我头上来了,现在人人都说我是强奸犯,男人女人都防着我,躲着我,搞得我现在活着也跟死人差不多了……”
田小禾冷笑着说:“你刘大帮若是清清白白又怕什么呢?刘华春犯了哪条罪?证据呢?人证物证你有吗?我同村长睡觉你亲眼看见了吗?”
“刘卫说你男人搞那个女人他亲眼所见。”
“哼!刘卫的话你也信?他想占老娘的便宜没占着就到处说我男人的坏话。我男人要是干了那种事,我第一个不会放过他。哪个女人能容得下自己男人做那种事?还不得一哭二闹三上吊,还会让他有好日子过?你知道我田小禾也不是好惹的,他要真做了那事,我第一个剁了他!”
刘大帮想了想,觉得田小禾说得有道理手就松了,扯了半天裤子没扯开,听了田小禾的话就泄了气。他想放过田小禾,又觉心不甘。心想若是强行睡了田小禾就成名副其实的强奸犯了,自己睡那个女人不是强奸,是你情我愿的事,顶多算通奸。
刘大帮走了,顺手抱走了屋角落里的一个大西瓜。走到门外的台阶上“啪”地一声把西瓜摔得稀烂,汁水流了一地,粉红色的瓜瓤四下散开。
5
刘大帮突然就懒了,做什么事都没有劲。赖在家睡了几天后,跑去田埂上扯黃豆。扯好了挑回来除了叶子用稻草扎了,挂在屋檐底下。
那天下午刘大帮正站在梯子上,仰着头挂黄豆杆,邻居家十五岁的小秧子帮忙,用带叉的木棍叉着一捆一捆的黄豆杆递给他。突然,他听到有人问小秧子,“刘大帮在不在?”
小秧子没说话,手朝上指了指,那人抬起头就看到了他。
来人是个四十多岁的高大男人,大鼻子凹眼睛,头发浓密得可以藏下一只麻雀。刘大帮支走小秧子,把大鼻子让进屋里。大鼻子进屋后挥手就给了刘大帮一拳。刘大帮被打得莫名其妙,紧接着挨了第二下,打在鼻子上。血顿时流了出来,他用手一抹,一手掌的鲜血比摔碎的西瓜瓤还艳丽。
刘大帮扬着满手的血说:“你谁呀?再打我就还手了!”
“还吧,还吧,是男人就还手!”大鼻子说。
刘大帮和大鼻子在屋里扭打成一团。打累了,两人都有负伤,坐下来说话。原来大鼻子是那个女人的哥哥。自从凤尾村放了那场电影后,他妹妹的事就人尽皆知了。妹夫把妹妹狠狠打了一顿送回娘家再也不管了。拖了一段时间就坚决要离婚。妹妹离婚后病得更严重了,锁都锁不住,到处乱跑。
“你得为我妹妹负责,她病情又加重了,名声也不好了,这一切你都脱不了干系的,你得娶她。”
刘大帮慌忙点头,内心一阵窃喜,心想真是瞌睡时遇到了枕头。两人很快谈妥了结婚事宜。刘大帮先选好日子把聘礼送过去,然后大鼻子再把妹妹嫁过来。
大鼻子原来想悄悄把妹妹送过来,但刘大帮不同意。他想把婚礼办得热闹一些,想把所有人的嘴巴都堵得严实些,看谁以后还说他是强奸犯。强奸犯能强奸个老婆回来吗?
刘大帮的婚礼订在十一月十一日。他打算请人到村里来放一场电影,当初是电影让他臭名远扬,现在他想借第二场电影给自己正名。他都想好了,等电影放到一半时自己也像村长刘强那样站在高音喇叭前讲几句话——讲自己和老婆谈恋爱的故事。讲老婆第一次见到他就爱上了他,讲老婆对他是心甘情愿的……
結婚当天天气很好,云淡风清,空气中还残存着黄豆的清香味。新娘子头发长长了不少,皮肤白白净净,只是眼里还流露出怯懦的神色。刘大帮穿着一身大红,喜气洋洋,下巴刮得精光,头发油光锃亮地三七分开。他挨桌给客人敬酒,说:“今天我结婚啦,结婚啦!你们大伙多喝点,多喝点!”说完,他拉着新娘子展示一般推到人群面前。“我说了我没有强奸她,可你们都不信……”他兴奋极了,明显已经醉了。
村长回敬酒时说:“刘大帮,你这个卵人因祸得福了哟!”
酒席进行到一半时,闯进来几位公安人员,不由分说把刘大帮铐上带走了。留下几桌子惊愕的客人。新娘子哭着跟在刘大帮身后,被大鼻子强行拉了回去。
婚礼散了,人们议论纷纷,心里都觉得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晚上的电影自然也没法放映了。刘大帮被公安带走时心里还惦念着他的第二场电影,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一场电影。他要讲的话早打好了草稿,装在上衣兜里了。
公安同志审讯刘大帮时,问了他多遍关于强奸那个女人的细节。无论怎么问刘大帮就那几句话:“没有强奸,自愿的,我俩有感情,我老婆心甘情愿的。”
一位高高瘦瘦公安说:“我们也知道那个女人的情况,她患桃花癫病。所谓民不告官不究,可现在有人把你给告了。”
“谁把我告了?她都嫁给我了,是我老婆了。我要是强奸了她,她还会嫁给我吗?这么个简单的道理咋就跟你们讲不通呢?”刘大帮急切地说,“你看,你们把我晚上的那场电影都搅黄了!”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草稿递给公安看。
瘦高个子看了之后放在桌子上,哭笑不得地说:“这事不是你放一场电影,站在高音喇叭前讲几句话就能把罪名抹掉的。当然你现在还只是犯罪嫌疑人。你要用证据来证明你没有犯罪。”
刘大帮说:“咋就不行了呢?从前放电影时刘强站在高音喇叭前讲几句话,大家就都说我强奸了我老婆,现在轮到我咋就不行了呢!”
瘦高个子不想再和刘大帮扯这个话题。他说:“谁告了你这个我们要保密。你再想想,当初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人强奸过你老婆。要是有其他人,你说出来可以减轻一些,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强奸我老婆?”刘大帮听了这话觉得很刺耳,心里怒气冲冲。“谁要是强奸了我老婆,我就跟他拼了!”
“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在你上次发生那事之前还有谁跟徐小慧发生过性关系。”
徐小慧就是那个犯桃花癫的女人,刘大帮现在的老婆。
刘大帮脑子里一瞬间闪出了刘华春的影子。不过他摇了摇头说:“没有人,真的没有其他人了。”
公安人员没有问出来什么东西来,实质性的话刘大帮一句都没有,除了当时凤尾村的那场电影,没有其他证据。但公安局还是把刘大帮拘留了三个月。
6
三个月以后,第二年的二月份,刘大帮被放了回来。
刘大帮回到家里时,门窗关得严严实实,初春的阳光映照在窗户上,糊窗的旧报纸泛着黄光,在风中沙沙作响。他的妻子徐小慧没在家,他寻了一圈没见着人,问遍了村里人,没有人知道她到哪儿去了。
小秧子告诉刘大帮,田小禾和她男人刘华春在他被关进去的第二个月也走了,可能是到广东打工去了,把正在上学的儿子也带走了。
刘大邦哦了一声,闷头站在阳光里。
小秧子凑到他耳朵边悄悄问他:“你知道是谁告了你吗?”
刘大邦梗着脖子说:“我不知道。”
小秧子笑了笑说:“我也不知道,我爸不让我打听。”
刘大邦想起了瘦高个子那句民不告官不究的话,跺了跺脚,骂了一句:“狗日的!”
他锁了门,朝小秧子挥了挥手,急匆匆地往外面走,“我得去把她找回来……”他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村口的香樟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