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瓶
1
张鹏远的车被砸了。
张鹏远不是一般的村民,他是沙坝的村主任。
时间是在天亮前。张鹏远和老婆都听到了。两人被那巨大的声响惊醒。都没出声,竖起耳朵,仔细听。确实是车被砸的声音。车停在房屋右前方的晒坝上。一共三声巨响,像剜割张鹏远屁股上的肉,痛得他的血压直往上冲。过后就是死一般的沉寂。窗外一片黑,一丝光也没有,像被什么捂着了似的。
老婆用手肘掀他,要他赶紧打开门去看看,十多万的东西啊!
张鹏远不动,去看了就不被砸了?
老婆恼怒,还是大男人呢,还是村主任呢!
张鹏远赖在被窝里。
老婆骂,你还要让他继续砸?
张鹏远嘟囔,你就不怕他砸在老子身上?
老婆迟疑了,好一阵,才说,他敢?老婆要张鹏远操家伙,厨房案头有菜刀,门背后有扁担,楼梯下面有锄头铁锹,随便抓一样在手,还怕?
张鹏远问,你晓得那家伙是谁?
老婆答,我怎晓得?要是老娘晓得了,马上打110,把那狗日的抓进派出所!
张鹏远说,这就对了!他要好好想想,這个人究竟是谁?为什么要下这个重手?
老婆火气八丈高,骂,一个大男人,窝在床铺里想个球,人家都欺负到屋檐下面来了,分明是怕!怕个卵,你不去,老娘去!老婆骂骂咧咧,开始穿衣,找鞋,准备去操家伙。
张鹏远一把逮住老婆,把她往被窝里拉,不让他去。张鹏远给老婆讲刘村的刘支书,镇上开会的时候,他俩时常坐在一起,被农户请去喝酒,就是批一块宅基地那么一点卵事,也没有喝多少酒,回家的路上,在一片树林里,窜出一个人影子,给他一扁担,至今人事不醒。镇党委冯书记要求一个月破案,还安排了两万元的破案经费,半年了,嫌疑人的影子都没有。
刘村支书的事情,老婆听说过。她只好脱下已经穿好的衣服,重新钻进被窝里。不过,十分不甘,说,这样就算了?
张鹏远说,我说这样就算了?
张鹏远一锤定音,等天亮了再说!
老婆不安,要是他再砸?
张鹏远笑,让他狗日的砸,怕个卵,老子买了保险的,他砸的不是老子张鹏远,他砸的是保险公司,怕球!
经张鹏远提醒,老婆有些放心了,不过,还是有些不放心。她想起了,保险确实买了,保险买后,保单是交给自己保管的。怎就想不起了,放在什么地方的呢?老婆啪地按下开关。屋里一下亮起来。老婆冲着屋外骂,老娘让你砸,让你砸!老婆一边骂,一边又开始穿衣服,去找保单。
张鹏远要老婆不要骂,你把人家惹毛了,人家抓一块石头,就往你窗子这边砸过来了。
老婆骂,以为老娘真的怕事哈!老婆东瞅西看,准备去抓菜刀,抓铁锹锄头,如果那个人真要向窗户里砸石头,她准备冲出去。
张鹏远劝老婆冷静,就算你手里拿着菜刀,你在明处,人家在暗处,比如,那家伙就躲在家门口,你打开门,他一铁锤给你砸下来,至少砸你一个人事不省,听刚才那砸车的声音,分明用的是铁锤,那铁锤可能还不小,你受得了?
老婆被张鹏远说得火气乱窜,张鹏远,你家伙还是个男人?还是沙坝的村主任?
2
天还没大亮,张鹏远和老婆就去看晒坝上的车。
张鹏远拿了一根手电,操起一根扁担,尽管他晓得,砸车的人肯定早跑了。他想,万一没有跑呢?万一就守在屋门口呢?
老婆一看被砸的车就扯开喉咙大骂。
张鹏远一把捂住她的嘴,责怪说,你要在全村敲锣打鼓是不是?
老婆挣开张鹏远的手,差一点就狠狠地咬了张鹏远一口。老婆不再叫骂,显得很委屈,说,骂一下都不行啊?
张鹏远说,骂起球用!张鹏远已经看见车被砸的惨相,早憋了一团火,不知道如何发泄。
两口子聚拢心思看被砸的车。真下得起手啊!引擎盖挨了砸,挡风玻璃挨了砸,车厢尾盖挨了砸。破碎的挡风玻璃像四溅的鲜血,洒落在晒坝四处。脚踩下去,像哎哟哎哟地叫喊着痛。引擎盖和车尾盖像被打来肿得老高的脸和屁股。张鹏远听到车子在喊痛,在哭。确实有些恐怖。张鹏远告诉老婆,砸车的那个家伙,硬是动了心思,他砸引擎盖,砸挡风玻璃,砸车尾盖,是砸我张鹏远的头,扇我张鹏远的脸,打我张鹏远的屁股啊,多大的血海深仇啊!下如此重手!
老婆给派出所龙所长报案。她手机里储存有龙所长的电话。龙所长无事的时候,喜欢到张鹏远的鱼塘钓鱼,钓了鱼,还要在张鹏远家吃吃喝喝,一来二去,老婆和龙所长就熟悉了。
张鹏远不让老婆打龙所长的电话,不要把事情搞复杂了。
老婆一身是火,还不复杂,车都砸成这个样子了,不声不响就算了?你张鹏远忍得,这口恶气,老娘咽不下。老婆说,车不能白砸,砸车那个伤天害理的杂种,就是钻进地缝里,也要把他狗日的揪出来,不找龙所长,找哪个?他钓咱家的鱼白钓了,他在家吃喝,白让他吃喝了?
老婆发起飙,谁砸老娘的车,老娘就砸他狗日的人脑壳。
张鹏远觉得老婆终究是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找龙所长就把那个人查出来了?谁说不查了,查的方法多得很,得动脑子,得把事情的前因后果弄清楚。张鹏远说,人家是拿车出气,人家想砸老子的脸,砸老子的头。张鹏远惊奇地发现,砸车的,应该是两个人。细看车的伤口,引擎盖和车尾盖,显然是用的铁锤。而挡风玻璃,分明用的是扁担或铁棍。谁会提了一只铁锤又再拿一根扁担或铁棍呢?分明是两个人干的。两个人就更严重了。提了铁锤拿了扁担铁棍前来砸车的人肯定对自己有深仇大恨,二人肯定有备而来,如果当时自己和老婆莽莽撞撞冲出来,那铁锤,那铁棍,那扁担,说不定就会砸向自己。张鹏远的脊梁一阵一阵地发冷。得好好理一理,究竟和谁结下了深仇大恨?
张鹏远盯着车,长时间地发呆,头脑里,是乱麻一样的谜团。
张鹏远掏出电话,打保险公司王经理的电话。
3
车是昨天开进家的。
张鹏远要买车,几天前就传开了。村支书老李叫嚷着,要张鹏远搞几桌。沙坝这一带,谁家有了喜事,比如娃考上大学了,盖新房啊,买冰箱彩电洗衣机啊,要杀鸡杀猪办酒席,请四邻周边亲朋好友吃吃喝喝热闹热闹。鸡鸭鹅,老婆倒喂养了一些,猪也有两头,在圈舍里长得膘肥肉壮。自从儿子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后,张鹏远两口子像两头拉车的马,突然卸了载重,轻松了不少。车,本来不准备买。架不住劝,就买了。
酒席,张鹏远坚决不同意办。既不是婚丧嫁娶,又不是父母八十九十高寿,不就是买一辆车嘛!再说,县上,镇上,正在搞乡风建设,要移风易俗,自己办酒席,不是往枪口上撞嘛,挨一个处分,实在不值。
村支书老李解释,请客吃饭,是人情世故,是传统文化,是礼尚往来,不是移风易俗范围,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一概由他顶着,与张鹏远无关。你张鹏远买车的事情还算小?一二十万的买卖啊,不该热闹热闹?
老李竟然张罗了一二十人,凑了份子钱,交给张鹏远。
哪里敢要?
老李不依,都凑好了,总不能退回去吧?你张主任让我李支书这张老脸往哪里搁?老李劝,我们是村干部,和那些镇干部县干部不一样,按他们那些说法那些规定,事情根本没办法干,这是农村,是沙坝。
张鹏远始终不接份子钱。折中的结果,新车开回来,办三两桌,大家吃吃喝喝闹热闹热。份子钱,无论如何不能收,退回去。大家来吃肉喝酒就是。
老李乐了,不出钱,叫大家来喝酒吃肉,典型的移风易俗,可以好好总结,说不定还可以成为镇上县上的典型。老李当即商议,沙坝村,从他和张鹏远开始,从今往后,谁办酒席,不凑份子钱,不收礼,大家来白吃白喝,不然,干脆不办不请。
张鹏远让老婆杀了鸡鸭,把猪圈里的一头猪也拉出来杀了。说办三两桌,开了十二桌,才把来的人安顿下来。张鹏远两口子,哪里忙碌得过来?村支书老李,早替他吆喝起来。谁杀猪,谁砍鸡宰鸭,谁淘米洗菜,谁收摆碗筷,谁烧火煮饭,老李张罗得有条不紊。
车开回来,老李突然从人群中跑过来,大喝一声,点!鞭炮噼里啪啦响起,炸得一个坝子云里雾里的。鞭炮足足炸了十多分钟,在坝子里炸出厚厚的一层鞭炮屑。张鹏远很不高兴,后悔了,怎忘了给老李说,千万不要炸鞭炮,炸出那些声响,有用吗?老李支书,一定是把那些份子钱,变成鞭炮了。张鹏远气也不是怒也不是。倒是村支书老李,炸得一脸欢笑。正在张鹏远不知道如何发作的时候,老李早已高叫起来,挂红!两个小伙子,早将准备好的一摞红绸,挂在新车引擎盖上。张鹏远正要制止,村支书老李发话,红绸得挂,吉祥,这个风俗,移不得。
张鹏远从镇上王二麻子那里买回来的二十斤白酒,喝得精光。村支书老李,还有好几个人,摇摇晃晃,打着拐子脚,往家里走。
4
究竟和谁结了深仇大恨?
张鹏远首先想到的是前任村主任老黄。村支书老李的份子钱名单里,没有老黄。坐桌席的时候,张鹏远有意看了看,老主任黄子腾没有出现在人群里。
黄子腾和张鹏远有一些远亲,他管黄子腾叫表叔。黄子腾当了将近二十年的村主任,和村支书老李拢不到一块。张鹏远当初承包村里那口鱼塘,流转那二十亩土地,多亏黄子腾帮忙。
不知道怎么搞的,黄子腾被人告了。镇上来了几个人,没几天,黄子腾的村主任被撸了。
張鹏远当了村主任后,请黄子腾喝过一次酒。喝到酣畅处,张鹏远告诉黄子腾,表叔的事情,不是自己干的。
黄子腾犟着脖子,眼睛像要燃烧,说从来没有怀疑过张鹏远。镇上的人要他推荐村主任人选,他推荐的就是张鹏远,说什么也不能够让老李家的人抢了这个位置,张鹏远毕竟是亲戚,手腕究竟是往外还是往内弯,他清楚得很。黄子腾把一大杯白酒往喉咙里倒,像倒燃烧的汽油。黄子腾告诉张鹏远,什么事情也不准备干了,也用不着干什么了,儿子已经搬到县城,有的是精力和时间,他要把告他的人找出来,把说他坏话的人找出来,很寒心,做了那么多好事帮了那么多忙,落得这样一个下场,想不通。把人找出来之后怎么办?张鹏远想问,不敢问。问了,不是告诉黄子腾,是他张鹏远告的状嘛?张鹏远一直想再约黄子腾吃个饭喝个酒,问问他,告他的人说他坏话的人,查找出来了?还没有约,车就被砸了。黄子腾那个身体,提铁锤应该没有问题,还有谁给他在一起呢?肯定是他老婆,他老婆尽管身体不好,拿一根铁棍或者扁担应该不成问题。黄子腾老婆眼睛不好,她会黑咕隆咚地一起过来?不是她又是谁,难道打着手电来砸车?
张鹏远脑袋都想痛了。
张鹏远被请到一间密闭的屋子,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开始,什么都没说。那个说她是镇上纪委书记的女同志发了脾气,说他们已经掌握了他和黄子腾之间的事情,不老实交代,会罪加一等,交代了,是立功。
张鹏远心里亮堂得很,自己就是一个养鱼的专业户,立功是什么?罪加一等又是什么?最终还不是养他的鱼。他一言不发。自称纪委书记的女同志气得拍了桌子。张鹏远不急不慢地说,既然你们都清楚了,还找我这个养鱼的干什么?
你不是养鱼的,你是我们镇党委培养的后备干部。不知道什么时候,镇党委冯书记进来了。冯书记张鹏远见过,他陪人在自己的鱼塘里钓过鱼,陪人在自己家里吃过腊猪脚。尽管次数少,像冯书记这样的大人物,一次,就记得清清楚楚。
冯书记说镇党委一直都在关注张鹏远,准备考虑由张鹏远出任村主任。至于张鹏远和黄子腾之间那些事情,已经掌握得很清楚,张鹏远说不说没关系,责任都在黄子腾。
张鹏远半个小时都没坚持住,就说了。包括承包村上的鱼塘送了黄子腾两千元,打鱼的时候,给黄子腾送岩鲤。流转土地,黄子腾不要他的钱,要入股,一分钱都不出,分明是入干股嘛!
冯书记问黄子腾在张鹏远手里拿了多少钱?
张鹏远咬咬牙,说两三千。土地已经流转一些年份,上面种植的柚子、荔枝,虽是优良品种,还没成林,哪有钱赚。黄子腾也问过。他如实说。黄子腾也晓得。没要他拿钱。是他不好意思,两千三千的,给黄子腾一些。
冯书记要张鹏远在自己说的话上面签个字。张鹏远不签。要是黄子腾看见了,不骂死自己才怪。
冯书记要张鹏远不要怕,保护当事人,是镇党委的基本责任。黄子腾怎么会看见?冯书记笑,安慰张鹏远,黄子腾不是村主任了,你张鹏远很快会是村主任,还怕他?
张鹏远想,黄子腾是不是看到自己在上面签字的那些材料了?他是如何看到的?冯书记已经在前两个月,调到县上当局长去了,他总不至于不当书记了就让黄子腾看那些材料吧?
5
强子的老婆刘彩霞长得有一些姿色。
张鹏远见到她的时候,还以为是县上、镇上下来帮助工作的。忍不住,就多看了几眼,也就是多看了几眼,觉得好看、耐看,四十多岁的人了,根本没往那方面想。那天,刘彩霞从鱼塘边上过,人影子倒映在塘水里,把鱼塘染得有一些颜色,让张鹏远的心,像鱼塘里的那些水,被大大小小的鱼,戳起不大不小的一些波纹。
过后,才晓得刘彩霞是强子的老婆。强子和张鹏远有些远亲,按辈分,他应该叫张鹏远表叔。
强子在广东中山打工。
刘彩霞找张鹏远批宅基地那天,刚好张鹏远的老婆去一个亲戚家吃酒席了。刘彩霞的宅基地批起来有些难,她要建的新房,有一个角落要占一些村上的地。面积不大,如果村上不同意,新房无法落下去。张鹏远端着一幅村主任的面孔,要刘彩霞将位置挪一挪,何必占村上那一点点地?批来批去,麻烦得很。
刘彩霞写了一个申请,她的眼睛似乎会说话。她说她也不想占,给她看宅基地的王阴阳,把罗盘反反复复搬了一个上午,还是得占一点点,要不然,新房的风水,就坏了。王阴阳是她家那边的亲戚,肯定对她说实话,没办法,才来找张表叔张主任。
刘彩霞的身子,似乎会说话。她把申请送给张鹏远,连笔都准备好了。刘彩霞说,只要张表叔帮了她这个忙,她会好好感谢表叔。
张鹏远像吃了蜜,又像喝了酒,微矄矄地,有了轻飘飘的醉意,问刘彩霞,帮了,究竟如何感谢?
刘彩霞一脸都是灌了蜜似的笑,整个身子似乎都用蜜浸泡过的,连身子都要笑出蜜来。刘彩霞直溜溜地望着张鹏远,问需要什么感谢,只要有,张表叔需要,都愿意。
张鹏远像入了魔,毫不迟疑地就在刘彩霞送上来的申请上签了同意并落上大名。
张鹏远右手签字,左手迟迟疑疑地,在刘彩霞滚圆的屁股上动作起来。他有一种被电击一样的兴奋。
刘彩霞嘴里喷射出一种好闻的香气,让张鹏远的头脑有一些云里雾里。张鹏远签完字,正准备两只手一同动作,刘彩霞已经从他手里拿过审批好的申请,闪电一样,跳出两只大手的包围,娇嘘嘘地说,张表叔有点坏哈!随即从张鹏远家消失。
自己摸了刘彩霞的屁股,按说,刘彩霞打死也不会给强子说啊!
偏偏强子上月从广东中山回来了。回来就回来嘛,偏偏还特意和刘彩霞一起到张鹏远家来坐坐。坐就坐吧,偏偏强子像知道了什么似的,对张鹏远说,张表叔,我回来了。张鹏远觉得强子对自己的笑有些不同,那句我回来了,似乎有什么潜台词。张鹏远当时就想,刘彩霞是不是怕自己找她,还要干一些除了摸屁股以外的事情,特意把强子从中山喊回来?尽管强子回来的理由很充分,回家造新房。
张鹏远很怕强子知道他摸了刘彩霞的屁股,甚至认为自己还摸了刘彩霞屁股以外的东西,这样,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依强子那个火爆脾气,不要说提铁锤砸车,就是提铁锤砸自己的脑壳也完全可能。让张鹏远恼怒的是刘彩霞,强子提铁锤来砸车,说什么你也不该来啊!如果刘彩霞和强子一起来,说不定刘彩霞会告诉强子,说自己除了摸她的屁股,还干了一些不该干的事情。那样,强子的铁锤,对准的,肯定是自己的脑袋。
在心里,张鹏远大骂刘彩霞。
6
保险公司王经理打来电话,车修好了,和出厂时候一模一样,要张鹏远择一个吉祥日子,把车接回来。
张鹏远决定去找杨老。
杨老是从沙坝走出去的大人物。四十多年前,他从沙坝大队长干起,一直干到县委书记,在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任上退休。杨老退休的时候,父母早已去世,家中老屋,破败得只剩下一个瓦屋顶。偏偏杨老放着城市的房屋不住,回到沙坝老家,翻新老屋,一个人住下来,种菜,喂鸡,养鸭。他的老婆、儿女,留在城市,逢年过节,才从城里驾车过来,看看住在杨家老屋的杨老。
杨老回杨家老屋居住,一晃十多年了。
张鹏远当了村主任,去看过杨老。杨老留他在院坝里喝茶。张鹏远特意给杨老带了两条岩鲤,岩鲤那东西,喂不得饲料,炖汤吃肉,味道十分鲜美。杨老不要岩鲤,要张鹏远把村主任干好,一村子的人,都望着呢!
杨老不收岩鲤,让张鹏远觉得像是被打了脸。从此很少到杨家老屋。村支书老李也不愿去,过年的时候,杨老这样的大人物住在村里,说什么老李也该去看看。有两次,老李偏偏不去,让张鹏远代他去。老李说,老家伙球人情味也没有,一点忙也不肯帮,我去看他个球!
老李念念不忘的是村上要修一条路,需要数十万元。老李想到杨老,杨老的老部下,在县上当县长,打个电话或者在申请上签个字,事情不就好解决了?杨老说什么也不打那个电话签那个字,脸色还不好看。老李的脸色也不好看,说那条路以后修好了您不从上面过?杨老不和老李争论,开门逐客。
某日深夜,杨老被打。杨老一个人在院子里乘凉,那家伙从围墙上翻进来。杨老连夜送市医院救治,这个事情影响很大,警車在沙坝频繁出入,杨老的儿女也时常往沙坝跑。在市医院住了三天,杨老回沙坝老屋,他说什么事情都没有,是自己不小心,在院子里摔着了,根本不用大惊小怪,以后注意点,把坝子里那些青苔整干净点,屁事都没有。
警察调查了一些时候,也没有找到那个从围墙上翻过来的人影子。
杨老的儿女到沙坝老屋,反复劝,要杨老搬回城里,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如何得了?
杨老不走。
张鹏远完全没有料到,这次,杨老很热情地邀请他到院子里坐,就连他带过去的两条岩鲤,也乐呵呵地收了,还泡了热气腾腾的竹叶青。
没等张鹏远开口,杨老倒先说起来。杨老说你不找我我也准备找找你!这让张鹏远一时摸不着头脑。杨老笑呵呵的,一笑,就露出一张缺了牙的嘴。杨老问,你家的车,被砸了?
张鹏远的话,哗啦哗啦地倒出来。
杨老任笑倒,似乎车被砸,是好事情。
张鹏远一脸茫然。杨老要张鹏远有时间,少打一些麻将,多读一些书。杨老家里,书确实不少。杨老指着身后书柜里面一排排的书,其中一套是二十四史,问张鹏远是否要读,如果要,可以借给张鹏远读一读。这些书里面,学问大得很。车被砸这些事情,里面就有答案。
张鹏远疑惑得很,自己的车被砸,那些书,早就写进去了,那不是天书嘛!
杨老不理张鹏远的疑惑,戴起老花眼镜,要张鹏远看他放在藤椅上正在读的《论语》。《论语》这本书,张鹏远在什么地方听说过。
杨老告诉张鹏远,孔老夫子的这些东西,现在都还有用,比如,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以前,张鹏远是不是也做过类似砸人家车的事情。
张鹏远不知道杨老躲在杨家老屋研究这些大学问。他自然不会向杨老讲他曾经做的那些类似砸车的事情。他说他没有做过砸车的缺德事。
杨老笑眯眯的,问,比如,当村主任,收某村民的一点钱款,两瓶好酒,一条好烟。喂鱼的时候,往饲料里添加一些不该添加的东西。卖鱼的时候,给人家说是河鱼,还悄悄投放一些能让鱼活蹦乱跳的东西。
张鹏远的脸涨得有些红。
杨老说自己曾经倒是干过一些类似砸人家车的事情。杨老谈起他被打。杨老说确实被打了,还看见了那个人的眼睛,尽管用黑布包裹得严严实实,还是认出了。
张鹏远很奇怪,认出了为什么不告诉警察,把那个恶毒的家伙抓起来,为什么还要说是自己摔着了,怪坝子上的青苔。
杨老的笑有些高深莫测,你把他抓起来问题就解决了?
杨老说,人家心里头有气,我让他这一打,他的气就消了,气消了,问题就没有了。
张鹏远觉得杨老的话不能够接受,他说,按你老的意思,我家的车,就让他狗日的家伙这样白砸了?
杨老说,某种意义上讲,车被砸,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情,就像他被打。
挨打还是好事情?张鹏远想笑,那自己干脆把脑壳伸出去,让那个家伙,把铁锤砸过来算了!
杨老劝张鹏远喝茶,他这里的茶,败火,散气。杨老说,火熄了,气散了,事情就好解决了。
7
张鹏远决定请大家再来吃一顿酒席,被砸的车马上就要回来了。
张鹏远找来东山坡上的钱屠夫,把圈里剩下的那头猪杀了,还宰鸡砍鹅,比上次那顿酒席,丰盛得多。张鹏远从镇上王麻子的酒铺里买回来五十斤烧酒,一根扁担,挑着两个酒桶,乐颠颠地往家里赶。张鹏远一再对王麻子说,酒要好酒,掺了假,老子要骂你狗日的先人。
张鹏远有言在先,不收份子钱,图个高兴,闹热。
老婆不干了,你家伙是不是脑壳被砸出问题了?啥意思?
张鹏远要老婆不用管,这是男人的事情。修好的车马上就要回来了,不能够再让人砸了,那样,他这个村主任,面子都没有了。
张鹏远请了黄子腾两口子,请了强子、刘彩霞,还有好多人,整个院坝里,热热闹闹摆了二十多桌。连杨老也来了。
张鹏远要大家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他把一碗白酒高高举过头顶,说要给乡亲近邻陪不是。
有什么不是要陪的哟,多好的酒多好的菜啊!
张鹏远不管,说他这两天正在跟杨老学《论语》,张鹏远一边喝酒一边开始摇头晃脑,他的新车马上就要回来了,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冤家宜解不宜结。一边说,张鹏远的手脚,已经摇摇晃晃起来。
正在喝酒的杨老,一本正经地纠正说,前面部分是孔老夫子说的,后面部分是俗话。乱说不得,他根本没有这样教过张鹏远。
张鹏远不管,说,反正都差不多。他张鹏远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就在这里给大家陪不是了!一边说,又一碗白酒倒进喉咙。
大家都劝张鹏远少喝点。
張鹏远端着酒碗,一个劲地劝大家喝酒,多喝点!
那天,张鹏远的院坝里,喝躺了十多个人。喝躺在坝子正中央的强子,还扯开喉咙吼起了山歌。
就在强子唱得兴起的时候,那辆修好的车,鸣着欢快的喇叭,开回来了。如果张鹏远不说,没有人记得,这辆新崭崭的车,前几天被砸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