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爱平
老孔是我小学、初中的老同学,没想到在古玩街遇到他。他喊我“乔老爷”,我则喊他“孔老二”,都是我们的绰号。握着手相互大笑。知道我们都已退休才来逛这个地方后又是大笑。古玩街后来迁到闹市区,我就再未见老孔。
那段时间天老阴着,下雪路滑,我就去挤公交车。没想到在车上遇见老孔。我说老孔你去哪了呀?老孔说,我检护照,去美国。你不知道我女儿在美国吗?我说不知道。老孔说我女儿学生物,到美国读的“研”,留在美国一家药品开发局工作。我说你是去美国探亲吧。老孔说,探亲,那边有小外孙。我问什么时候走,老孔说过元旦。我说那你还有一个月。老孔说,你有什么事吗。我略迟疑,把请他参加我新书出版发布会的事说了。老孔说,好好,我肯定去。
我的新书其实都是论文,发布会上来人不多。毕竟退休和在岗不同,鼓掌点赞什么的想都别想。但没见老孔来,本打算送他一本书,再签上我的名。我想老孔一定是有了什么事。
不久我接到一个通知,是邀我参加组织纪念在本市N中学入学50周年初三年级校友聚会。召集人是周傅智,绰号周老夫子,50年前同班同学,学习尖子。因聚会定在八九月份,他让我负责收费。我最怕收费,猛然想起老孔便推举他。周老夫子说行行。我说很长时间没见老孔,估计是在美国呢,如果回来找他即可。
一次碰头,周老夫子说老孔从美国回来了,说老孔回来就好了,收费的事已在电话里跟老孔谈妥。我说好好,就一块儿去机场接老孔。
在机场飞机降落的轰鸣声和拥挤的出站人流中,我们接到老孔。他歪戴着帽推着个行李车和我们互相高喊并扬手。“就我一个,老婆、孩子都不回来,”老孔迎面说,“晚上我请客,这周老夫子,老给我打电话,不就是管个账么。”
晚上聚餐老孔话中颇含凄楚,说在美国处处不顺:一是热,他住在美国南部小石城,40多度高温,不敢出门。二是累,挺大年纪了还得做饭,看外孙。三是住在森林中,难见人,只能在河边见见蛤蟆。最闹心的是他女儿工作被辞,虽有硕士学历,再想找工作不易。这次是实在难以忍受女儿唠叨,先行回国。
老孔跟我碰杯说:“乔老爷,你新书发布会我没去,不说原因,但我真想要你一本书啊!”老孔的话,竟让我一时不知說什么好,真想要我的书,我还能说啥呢?我和老孔干了一杯。
老孔又就筹资发表高见,认为同学中如有一位款爷自愿赞助,大家聚会的积极性就会高。这个提醒引爆大家的情绪。一个绰号叫蝈蝈的邻班同学说:“初三二班的侯德斌怎么样?搞承包是大富豪。”老孔便问蝈蝈:“你很熟侯德斌呀?”蝈蝈说:“猴子么,我熟得很。”老孔说:“就是受学校处分的那小子吧,爱搞女生。”蝈蝈说:“对对,在楼拐角,让我看见好几回,他个高,女的还得踩点什么东西让他啃,啃瓜似的,没完。”蝈蝈边说边做滑稽动作,还说:“这些我可没告老师,他当然感谢我。他搞过的几个女生,现在都他妈的给他当秘书什么的。”周老夫子说:“好好,马上,你带我们找。”蝈蝈说行,我们都去他才会信。
猴子在南郊科技园区办公,我们去两次都扑空。第三次去才见着,却在楼里等好长时间。论年龄,猴子60多了还风光着,而我们同样年龄来求他,真难料啊!所以相见时,虽然都握着手,都笑得阳光灿烂,都说你好你好,可差别大了。猴子问我们来意,周老夫子让老孔说。但老孔却不说求他的事。我的话到嘴边也咽了下去。猴子说:“放心吧。”说有事以后让蝈蝈来就行,并送我们到楼外话别,互道好几声“再见”。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老孔说:“猴子说以后让蝈蝈来就行,”便拍拍蝈蝈的肩,“老兄,以后你来吧。”周老夫子还握着蝈蝈手说:“拜托了。”蝈蝈嘿嘿笑。
给人的感觉我们几个好像都是在借活动捞钱。
于是我们在一间饭馆开会统一思想。老孔说:“怕,能干成事吗?我们问心无愧的。”又看着周老夫子说:“我没说错吧?”周老夫子说:“就这意思。我们脚正不怕鞋歪。”周老夫子当众宣布:“今天吃饭不是请大家,是AA制,公开透明,每人交60元钱。”老孔立马站起来,对我一伸手说:“乔老爷,交钱。”于是都交钱。老孔一一点过,转身去柜台结账,带回一张小票给大家看,说:“一共消费360元。”并把所剩平均后还给每一位。
这段时间,我的手机也不好用,让儿子教,再到外面试,装在口袋里散步。一天下午,在我前方停下一辆出租车,钻出几个人来向我打手势,一看是周老夫子、老孔、蝈蝈。他们拉我上车是要去猴子那里,说蝈蝈已和猴子谈妥,条件是由猴子来承包这次活动,在指定车辆、指定的旅游就餐点进行消费,最后拿发票或收据,猴子给报销一半。老孔在车上谈自己的看法说,不管猴子是真是假,报销一半,不能凭嘴说,必须有字据。在财务管理上没有君子,只有小人。你先立下字据,才能谈指定不指定。结果蝈蝈和老孔吵起来。蝈蝈说那我不管了,你去要字据吧,蝈蝈让车停下,要走。周老夫子拉住蝈蝈:“别走别走。”蝈蝈才又坐上来。
周老夫子问我:“乔老爷,你说呢?”我觉得是该说两句,于是我说:“俗话讲,宁肯碰了,不能误了,难遇着好事。老孔说的字据,猴子不一定反对,因为这涉及到他的指定或不指定。如果有字据,双方谁不做就是违约了吧?这应该是猴子这样的大经营者必懂之理,所以我觉得完全可以说得通。”没想到我的一番话竟起了效果,蝈蝈没反对,任凭车子一直开到开发区猴子所在的那栋楼。猴子正好在,很客气地让我们就座。这时我才发现猴子其实并不像大家说的猴子样,我觉得他更像猪,胖得没脖子。没成想,这个胖猴子早把字据写好了,从抽屉里很快拿出递给周老夫子,老孔和我都凑过去看,正是我们所要的意思。字据上清楚地写着在指定地点、指定车辆消费,则由其报销费用一半,而且落了侯德斌的大名。猴子笑道:“这事太小了,我早准备好,但抽不出时间给你们,今天你们来,拿去吧。”蝈蝈对我们撇撇嘴。我们竟愣在沙发上不知说什么好。
几天后我接到老孔电话,感觉有些异样。因为老孔说他管账略感困难,他的心脏病有所加重,想把账转给我。我说我是外行,你还是把病养好吧。正好又接到周老夫子电话,也说了同样的情况。我们俩便赶紧找到老孔家看望。老孔的三楼邻居听见我们老敲门,开门出来说老孔住院去了,一个人走的,去了中心医院。我们还想问,邻居关了门。
我們去医院已是晚上8点多钟,情况却让人大吃一惊:老孔犯心肌梗塞经抢救无效突然病逝。大夫述说经过,我们以为听错了,一再问是哪个老孔。大夫说叫孔贺。我们方知不妙。大夫问了我们身份,说:“该病人一个人来的,没见家属,但留下了通讯录。医院已打电话通知家属尽快来。病人还留下一个银行卡,让交给周傅智的。你们谁叫周傅智?”周老夫子连忙说:“我是。”大夫问:“密码是你的?”周老夫子看了一眼大夫手中的卡说:“是我的。”大夫问:“卡内有钱吗?”周老夫子有点迟疑,但还是说:“有个几万块,是我们的活动费。”大夫听明白周老夫子的解释后又说:“卡还不能给你们。得等家属付完医疗费后才能给。”我们愣了。
老孔的家属于五天后从美国赶来,他老伴、女儿、女婿和外孙。周老夫子带着老孔家属去医院交费并要回银行卡。我们又帮着料理丧事,在灵堂里向遗体告别。令我不解的是,来的人算上家属不超过15个,单位一个人都未来。老孔好歹是个处长,未免太冷落了些?
送走老孔后诸多事落到我头上,特别是老相片集体照须委托照像馆用数码技术来弥补缺憾。周老夫子还想把管账的事交给我,我说不行。我提醒周老夫子说,有两位副省级退休的同学也来,如何接待。周老夫子说:“乔老爷,你糊涂?我们接待都是按同学,在开幕词上,不介绍官大小。”我惊醒说:“对呀,要不然你是学习尖子呢。”
市郊有个湿地湖,为活动重点,虽说不比苏杭的太湖、西湖,但也有优点。比如它的一望无边,它的大片湿地,还有各种野鸟于苇中嬉戏,更兼有野生鱼,消遣美味,足可以给人深刻印象,我们考察后不放心的是,湖边一家被猴子指定的餐馆到底如何,但比来比去,还是猴子指定的餐馆干净,饭菜好。还看了指定车辆,是在一个大客车公司。周老夫子埋怨蝈蝈不来,因为要提前一星期交定金。现在离开会只剩下不到五天,而账已全交蝈蝈管。周老夫子掏手机按了蝈蝈的号码,催他把银行卡带来早点交了。周老夫子按了几遍不见接通,却听手机突然响起来叫他,还以为是蝈蝈即时打过来的。周老夫子忙接问,一听不是,而是提前赶来聚会的一位副省级退休同学,要我们去机场接他。周老夫子关上话机说:“咱们先去接人吧”。
从机场回来把副省级同学安排好,周老夫子要我跟他去找蝈蝈,因为蝈蝈始终联系不上。我说,他手机都不接,咋找?周老夫子倔劲就上来了:“就找他,都什么时候了。”
后来才知道,蝈蝈在市里开着一家备品备件商店,和各厂家来往,前几年效益还凑和,今年经济下滑,只勉强活着。我们打车穿来穿去过几条街,停车后周老夫子拉我下来,指着路边一商店说:“就是这家。”我细瞅,是一排连着商品楼的底店。门脸不算大,有很大的横匾式店名招牌。玻璃窗都镶着不锈钢护栏。门前铺了大块的仿石地砖,一直连到马路边。门口闲站着几位老头,有的抽着烟,有的背着手,都看我们。周老夫子说,他来过这儿几次,平时蝈蝈都在这儿,不在家住。我们敲门发现锁着,没人。于是我们等。直等得周老夫子不耐烦连连说脏话:“他娘的,蝈蝈。”
旁边一个老头凑过来问:“你们是来讨债的?”我烦躁地说:“嗯,讨债的。”
老头说:“现在哪能讨上?”
我说:“咋讨不上?”
老头说:“老板都跑了,讨个屁!”
我说:“跑哪了?”
老头说:“谁知道哪去了,把钱都卷跑了,你们不知道?”
周老夫子就抢着问:“老师傅,你跟我们说说咋回事?”
老头就领我们到门口说:“你们看,这都贴着封条,是公安贴的。老板欠的钱多了去啦,还不起,卷铺盖走人啦,你们只能认倒霉。”
我们挨近仔细瞅,果然门窗都帖着封口纸。
渐渐地,我们俩开始抖起来,周老夫子连手都发颤了。我们知道,我们的活动费是拿不回来了,即使账上有钱,银行也不会给我们,因已属于涉案款须搞清。这需要时间。可眼下,就剩下5天时间。我的天啊,蝈蝈,你可把我们坑了!
我们蹲着,慢慢冷静了。后来证明,这件事的发生完全是真的。这笔同学聚会的活动费直到一年后才追回来,这是后话。
我和周老夫子说,我很后诲,如果我早点告诉你蝈蝈的为人,也许不会让他管账。周老夫子说:“不怨你,我的事。老孔心脏病犯的时候给我发过信息提醒过我。”我没听明白,周老夫子就把手机拿给我看。原来是老孔病重时发给他的一条短信,他还收藏着。信息内容是:“老周,我不行了,账转给你,安排其他同学管吧,或交乔老爷。最好别给蝈蝈,切切!孔贺。”看完这个短信,我长叹一声:“老孔呀!”周老夫子两手拍着说:“我办的什么事呀?”
事已至此,我说也得想个办法,这件事绝不能声张。蝈蝈坑我们,我们决不能坑同学。
我俩合计来合计去,决定先把钱垫上。共计肆万伍千元钱,我拿一半,他拿一半。但周老夫子还是要一个人全拿。争来争去,只让我拿一万伍。周老夫子说:“这一万伍,下月凑够还你。”我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计较这个。”
五天后,同学聚会如期举行,共进行两天,所有项目都很顺利。凡来的同学、老师、皆大欢喜,都说搞得好。我和周老夫子也忙得脚打后脑勺。这些都不必细说。
单说聚会后我和周老夫子去找猴子报销一半钱款,以给同学们省点费用。
那天我们去开发区很早。猴子的办公处一切如故。大楼里的人招呼我们坐着。坐了很长时间,不见猴子。只是发现各办公室里都是女的出来进去的不断看我们,我们好不自在。我的眼前老是浮现中学时一个受处分的男生。直到周老夫子喊我,才知不能再等,走人。
隔几日,我们再去猴子办公处。一个女的说,不在,你们改天来吧。我们只好又走了。走之前,我们跟她说,请转告一下,他的两位同学来找过他。她说行行。
又隔几日,我们又去找猴子扑个空。在楼下白白等了几个小时,晒得好难受,幸亏我们带着矿泉水。
我是实在不想和周老夫子找猴子了,我说你自己去吧。周老夫子说再找找看吧。我只好又跟着去了一趟。在办公楼遇到个人,说总经理在后院呢。我俩绕到楼后一看,根本没什么后院,只见一条极大的狗朝着我们扑来。周老夫子一惊,撒腿就跑。狗使劲追起周老夫子。周老夫子直喊我。我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狗砸去,狗掉过头就冲我扑来。我哈腰又捡一块石头猛砸过去,正打在狗腿上,狗翻在地上了。我俩赶紧离开。
回去后周老夫子开始骂人:“妈的你个猴子,骗子!一伙骗子!”他当着我的面要撕掉那张字据。我说:“别撕,做个证据。”可做什么证据呢,我也说不清。虽然一年后,活动费经过努力返给了我们,但其中甘苦又向谁说呢?至于找猴子报销,还牵扯到对不对的事,没报就对了。我跟周老夫子说:“为了聚会,死了一个,跑了一个,藏了一个,还有两个差点让狗咬,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