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雨季(散文)

2019-04-26 06:56高海英
鹿鸣 2019年3期
关键词:枕木老支书乡亲们

高海英

早就立了春,却未知暖意,塞外的风格外老长,拉着破锣嗓子干吼几个月也裁不出一丁点像样的绿意,冬天这趟车摇摇晃晃地走了好久。

走在路上,抬起头望路边杨树的脖子也发了酸,空气里早早晚晚地凛冽着倒春的寒,那企盼的心就要被大西北的急汉烦躁地撂掉了。当人们还在捉摸不定的春天里纠结的时候,北方的夏天忽然间就来了。

入了夏,头伏过了,中伏过了,这地方滴雨不沾,庙里香灰满满,家乡的祭雨究竟求了几次也未可知,村人都眼巴巴地望着,盼着。荞麦地等不上压青,去年种过的小麦茬苍老地瑟瑟在风中,抢种进去的土豆只是破了土,油菜花也久久的不见风情,垄隙间挣扎起来的莎蓬草直勾勾地红着眼睛盼雨争宠,被烈日烤红的山头刺得眼睛火辣辣的疼。

轻薄的云面烂席片一样揪扯不到一起,一个劲儿地在头顶上兜转,没有一点儿生气,有时候好不容易爬山涉水凑到了一起,话不投机一阵风就成了转身,这几天倒是平平整整地在一起了,却是一副漫不经心口是心非的样子。无心顾及其他,二叔三叔的心在风吹云动间忽上忽下地一连吊了几天,不由得又抬头去看,猜测着那平整里是否正覆盖着翻江倒海和汹涌澎湃。

夏日的夜虽短,在辗转里就显得有些长,今儿熬到天亮,雨来了!

该是下雨的好天气,稀松了几天的云层终于厚实了,锅盖似的没有边沿地盖着,蚕豆大的雨点扑簌簌地追赶下来,三嫂屋里屋外干活的步子也多了几分轻快。

白茫茫的雨看不到边际,雨点、雨线、雨柱……雨越下越急,水花越来越大,房上、院里就地起水,集成许多条小溪急急地流出去,雞啊狗啊都躲到窝里不敢出去。雨更急了,撒豆如兵,千军万马刀光剑影咆哮而来。

村委书记正在县里中心组学习,窗外剧烈的雨声搅得他心神不宁,屁股底下像长出了一颗颗铆钉,锥着他恒了心,起了身,冲进雨中……

在家的村委会副主任接了主任的电话就开始转移群众,可是,就在他出去向东墙外转头的刹那,他看到了从东而来急速向村里进军的两米高的黑色巨浪——洪水来了!

他扯着嗓子向左邻右舍喊:“洪水来了,快跑!”

“洪——水——来——了——”

猛兽一样的洪水,不,准确的讲是魔鬼一样的洪水咆哮而来,翻滚的巨浪张着血盆大口瞬间吞噬了地面上的一切。

正在旧村委整理扶贫资料的老支书接了妻子电话正要出门逃生,却被扑面而来的洪水反追进屋里,上了炕,可是洪水立马蹿到炕上,过了半身,没了脖颈。危机关头,他伸手敲碎了橱窗上的玻璃,命悬窗棂,在分秒中煎熬着等待救援。

院落在缓坡上的王爷爷,把老伴和两岁的孙子扶上了院里装满砖头的三轮车,自己却被旋进虎穴一样的洪水中,幸好是在院子里,水的冲刷力在撞墙碰壁的回旋中被分减了,他慌乱中抓住被水冲过来的一根枕木,架在墙角。王爷爷抱着枕木,身子浸在冰冷的洪水里,三轮车上的老伴儿不住地喊:“老头子,你可不能走啊,你走了娃娃们可要哭了……”,王爷爷趴在枕木上喊着:“我死不了,你不要哭,抱住娃娃,抓牢了,看跌下来!”王爷爷在水里晃呀晃,洪水几次漫过他的头顶,几乎要被浪打翻在水里,他死死地抓住枕木,他不能这样走了,他还得护住老伴儿和孙儿。

村支书回来了,镇委书记来了,县委书记也来了,窗棂上的老支书和枕木上的王爷爷终于得救了!

可是墙根听雨的绵羊,躲在窝里伸着小腿的芦花鸡,正在做梦的小猪佩奇,淋了一早上雨的小轿车、收割机,乡村超市里所有的东西,都被洪水卷走了。洪水冲刷了麦田,甚至冲毁了桥梁和道路,嘶喊声、哭叫声、洪水的嚎啕声笼罩了整个村庄。

迅猛的洪水去了,不太迅猛的还在一阵紧似一阵地赶来,乡亲们被恐慌和悲伤所笼罩,还有隐痛里延伸出来的镇定,悲痛里碾压出来的愤慨,裹夹着乡亲们的希望坚守着自己的家园。雨还在不住地泼洒,乡亲们仰直脖子盼了又盼的雨,这次真的让大家害怕了,这后面,是不是还会有更猛烈的?

公安、交警、特警都守在村里坝上和路边,及时赶来的县里和村镇的干部们挨家挨户地询问和探望。与洪水搏斗过的王爷爷和老支书都在跑完那场生死马拉松后瘫软了,可是牧羊的爷爷、寒窗二十载刚考了公务员一天班都没来得及上的小妹却已与我们阴阳两界。

牧羊的爷爷走了,那个后山坡上歇脚的身影没了,谢落了披星戴月的辛劳;旱烟袋里的那缕青烟断了,一个人的日子也就这样一了百了了。公务员小妹走了,金榜题名的欣喜仿佛还在昨天,母亲早已泪落如雨。

小时候奶奶说,如果看到天上有星星滑落,那便是地上有一个人正在离开,所以流星于我,更多的是感伤。村里二十六岁的星星跟着白日里的洪水走了,不知道那一颗属于他的星星落在了哪里。

像十几年前星星的哭声挽留不住病逝的父亲一样,母亲跪地嚎啕也喊不住西去的洪水。父亲英年早逝,母亲的眼睛里就失掉了光彩,只在星星蹒跚学步时和长大成人时才闪过一丝光亮。星星前些年买了装载机,母亲看着开车上工回来的大后生,眉眼里终于流露出欣慰,她想着年底给孩子办了婚礼,来年抱个大胖孙子……她对着东墙上丈夫年轻的面容温柔地絮叨了几句……

游丝续残生,一念成永绝。母亲早生的白发秋草一样的蓬乱,抽了筋骨瘫软的身体时断时续地抖动着。

听说那些日子好些人去看星星的母亲,微信圈里也都是祝福,但我想明年再去,只是不想惊扰她的悲伤。

“好大的水啊……”,留存下的视频里传出郭星开着装载机准备去救人时发出的惊叹,年轻的生命感叹着大雨的罕见,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就会被这魔鬼席卷而去,未落的话音和他二十六岁年轻的生命都被身后的巨浪一口吞掉……

善良的人们一声声地喊着“英雄”,他的勇敢和真诚,刻在每个人的心里。

洪水中被救出的老支书,当即在位置较高的自家院里成立了抗洪赈灾指挥部,组织配合村里的年轻人和外来的所有救援队进行灾民安置和物资分发,一连几天都没合眼的他,手是黑的,脸是黑的,眼圈也是黑的。

武警官兵、医疗队、水工队、消杀队、义工队全天候二十四小时与村民相守抗洪。米来了,面来了,油来了,各种防洪赈灾的物资全来了。

那年雨季,故乡和亲人们经历了太多的恐惧和悲伤,但四面八方涌来的支援和乡亲们的勇敢坚定共同守住了我们的家园。我们会记住那年雨季离开我们的人们。我们会继续勇敢地好好地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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