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军
七路车刚过大桥,我把脸贴近车窗,远处是暮色中的大磁,在那片炊烟中,我依稀看到了家里的灯光。
石拐的冬天有时会格外冷,冷得让你透不过气来。车窗上的水汽已经被抹了好几遍,还是冻成了厚厚的一层。
下了车,我还没来得及把行李拿下来,黑暗中就跑过一个矮小的身影,从我手上接过大大小小的包,从咳嗽声中,我听出是爹……
爹下了一辈子的井,虽然捞了一条命,能正常退休,但常年的井下作业,让这个叫“煤矽肺”的特殊病永远陪伴着他。
平时佝偻着身子才能走路的爹今天动作奇快,一边接过我手上的东西,一边变魔术般从身后拿出一个棉帽子戴在我头上,“降温了,可不敢耍性子,你妈说,这沟里的风厉害着呢,特意从红柜里翻出来的……”咳嗽声将他的后半截话,挡了回去。
“爹,你怎么知道我今天回来?提前也没告诉你们……”我歉意地问。
“等着呢、等着呢,每天下午我都出来等着呢,你妈说,你回来呀,就是这几天。等着呢、等着呢……”接下来又是咳嗽。
他把行李揽在自己身上,似乎年轻了许多,脚步也轻盈起来,我小跑着,还有点赶不上。他回头安顿我说:“娃,你慢点走,这路你不熟了,天黑不好走。我先回去说一声,让你妈搓莜面,你进门就能往上端了!”
莜面,其实不用猜,我也知道妈肯定做的是莜面,因为我好几次写信,都说到,部队那边不时兴吃莜面,战友们都没见过莜面。妈知道我从小爱吃莜面,就一直惦记着这个事。有几次,猜想我可能回来,又拿不准是哪一天,就接连几顿吃莜面,结果儿子没等来,还让爹埋怨了好久。
妈说,娃,给你寄点莜面过去吧,得空了,你自己也能做着吃。妈倒想着搓下寄给你,可怎么弄也不行。你爹说试试晾干了看行不行,结果干了就酥了……
妈又说,娃,给你寄点莜面过去吧,听说外边的水和不了这莜面,让你爹打点羊场沟的泉水,一起给你带上。可不敢冷水和,得热水和,不然,吃上肚不舒服……
妈还说,娃,要不让你爹带上莜面过去,给你做上一顿,我在家教给他怎么做,主要是我这身子,出不了远门,要不然……
我只好回信说,部队有规定,不能开小灶。再说,一方水土,一方食材,怕吃上莜面,反而对身体不好。
我知道,只要是对儿子身体不好的东西,哪怕再珍贵,妈也不会给儿子吃的。
说起莜面来,我是爱之恨之。小的时候,家里没白面,玉米面是主角,偶尔吃顿莜面,算是改善生活。热水和莜面往一起一搅,那股香味就弥漫开来。妈是做莜面的高手,单靠手和面的接触,就能判断出面的韧性。光滑的莜面放在盆里稍稍醒一下,等案板摆好了,就可以“开搓”了。
其实家里也有饸饹床,省事又快捷,但妈知道爹不喜欢吃饸饹床轧的,太光滑,挂不住味儿。手搓的虽然不好看,但吃起来有劲道、有味、好吃。
一般这个时候,都是爹半躺着、倚在被窝上,眯着眼、跟着戏匣子哼哼叽叽,不知道唱着什么。姐在地上拉风箱、我和哥或剥葱或削土豆皮,忙活着。妈挽起袖子,从莜面上揪两小块下来,先用两只手搓搓,定了型,然后把面团放在案板上,均匀地搓了起来,细白的莜面条从妈的手里轻轻跳出来,犹如两条新生的精灵。到了案板的这一头,妈会把手腕一抖,再返回去,继续搓。先前搓好的莜面条就会乖乖圈成一团……
妈在高兴的时候,也会卖弄一把,两只手同时开工,每只手搓三根,用现在的词来说,真是帅得很!
有时,我们看到妈开始搓莜面,不注意我们了,就开始偷懒了。往往这时候,就会被妈突然呵斥一声。我那时还年小,知道爹妈都会宠着我,也就想抗争一回,“爹就什么也不干,吃白饭”,每到这个时候,妈就会板起脸,停下手里的活儿,训斥我:“没有你爹下井,你早饿死了,他一个月就休这么一两天,你还說他什么也不干?”
听到妈训我们,爹会得意地将他的戏匣子音量又开大一点,把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轻轻摇晃起来。
妈搓的莜面条条好吃,推的窝窝更好吃。一块光滑的石板、或是在刀背上,先抹一点素油,然后用手摊匀,轻轻揪一块莜面,放在高的一面,用手掌往下一推,面团被推成薄薄一片儿,尾部略厚、前端稍薄,然后从尾部,轻轻把面皮揭下来,用食指顺势一卷,再把莜面卷放在笼屉里,将手指抽出,一个莜面窝窝(空心卷)就完成了。
家里人多,即使用大笼,也得蒸两回,一般是一笼条条、一笼窝窝。
锅里的水开了花儿、莜面上了笼,盖严实了,就得起大火。“莜面不熟、架火重蒸”,据说这是姥姥传给妈的秘诀。妈每次看到我们偷懒,不好好拉风箱,就会念叨这句话,结果,被我们偷了艺。
莜面上了锅,把案板、盆等收拾下去,就要调蘸汤了。从腌菜瓮里捞几个蔓菁擦成丝儿,再舀点腌菜汤打去白沫子,兑点儿晾好的热水。
终于,爹登场的时候到了,只见他放下戏匣子,趿拉上鞋,从碗橱里取出一个大号铜勺子,用嘴吹了吹浮尘,再倒点油进去,就把勺子放进灶火里,开始炝油。
炝油这个活儿,看着容易,做起来难。得有眼力劲儿,油温低了不行,油温高了,也不行,容易起火。
这边爹低喝一声“好”,那边妈把切细的葱花儿往热油里一扔,再带几粒扎蒙进去,“刺啦”一声响,葱花儿、扎蒙在油的高温作用下迅速释放出香味,然后,勺头一翻,连油带这些佐料一同倒进调好的蘸汤里……
恨莜面,是好吃难打发,虽然也知道“莜面吃半饱、喝点水正好”的十字真言,但每次都吃多。腌菜汤的味道此时再发生作用,胃疼,口腔里也充满一股怪味儿,哎,真是有苦难言啊!
但这种原始蘸汤绝不是莜面的唯一搭档,只是那个困难年代中,一些聪明巧妇为家庭调剂生活的无奈之举。
之后,随着阅历的增长,了解了很多家之外莜面的吃法,比如黄瓜、水萝卜为主的凉汤吃法、熬羊肉的热汤吃法、茄子土豆的拌制吃法,等等。
每逢碰到有新的吃法,我都会告诉妈,等我再回去时,她就会按照我的陈述、她的想象,搞一套赝品莜面餐出来。年轻时,我常常因这些莜面新做法形似神不似而埋怨妈,直到当兵离开家后,才感到深深的歉意。多少年来,只有她和爹想着法变花样给我做莜面,我却没有领他们到那些所谓的花样莜面饭店,吃过一次。
家的灯越来越近,从黄豆般变成和天上的月亮一般大,我看到了丝丝灯光挟着莜面的清香和浓浓的温暖从寒冷中挤出,向我奔来;我看到弥漫在小院中的蒸汽正化成缕缕的关怀与牵挂,向空中扩散;我看到了,就在那个半开着的院门外,爹扶着妈,正拢着眼神,张望着我回来的方向……
妈一边用围裙擦着手和隐藏在汗水中的泪水,一边喊着爹把火炉再捅旺些,一边又说屋里水汽太大怕打湿了我,让把门打开一点……
他们的白发被汗水湿成一团,但还是在忙着。妈说,你快上炕去,妈给你取个被子,你捂在脚上;爹说,这个鬼天,那几天不冷,偏是今天这么冻,可赶上娃回来……
炕桌上,蒸好的茄子片、土豆片凉的黄瓜汤、油炝的辣椒、切碎的香菜沫,摆了一桌,妈一边往出揭莜面,一边安顿:“凉汤可不敢现在吃,咱还有羊肉汤和猪肉汤,先吃热的。”一边又喊爹:“你赶紧剥两瓣蒜,娃吃莜面就蒜了,我倒忘了,哪如今天再买点新蒜了。”
好不容易都上了桌,妈又说,喝上一口热水,先顺顺气,怕压住冷气了。她把俩手再次擦了擦,从笼里抓起一把还烫手的莜面,用嘴吹吹,用手细细撕了,放在碗里,舀了汤,夹了茄子、土豆,又用自己的筷子拌匀,才递过来。回头又说爹:“不说给娃拿个大碗,这个小的都拌不开。”爹委屈地说:“我取的就是最大的碗,再大的,就是盆了。”
我趁他俩拌嘴的空儿,悄悄把眼泪用手抹了,赶紧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内蒙有三宝:莜面、山药、大皮袄。蒸好的土豆片,沙而绵软,与莜面是最佳组合,再配以羊肉的鲜嫩,就是出家的和尚闻到,也得还俗啊!再加上妈精心挑选的这几样配料,虽然在家,可也不比饭馆的味道差。
看我都吃了两碗了,妈又夹了一筷子莜面,安顿我说:“可不敢吃饱了,锅里还有蒸下的丸子、酥鸡。”
看着他们高兴,我把筷子停了停,对妈和爹说:“部队刚接来新兵,正好……”妈说,“旧石拐你四姨捎话说,要回来让你去了,她今年杀了一口大猪,知道你爱吃杀猪烩菜,给留着哩。”我说:“单位人手少,正好赶上又有两个老班长转业……”妈说:“棚户区的房开始抓号了,前后这几户都抓了,我和你爹商量着等你回来抓。”我说:“连里几个人里,就数我党龄长,我……”妈说:“你回来就好了,我正说你爹腿又疼了,怕上不去東山,正好去给你爷爷烧纸,省得他了。”
爹圪蹴在火炉前,背转身咳嗽了一声,但我分明看到他是用棉袄袖子抹了眼睛。
爹说:“老婆子,你不要打断娃娃的话。娃娃有工作了,昨天晚上,我还和你说,儿子回来要当下走,你不敢拦他,你答应得好好的。他是个兵,有他要做的事情,你可不敢糊涂……”
妈抽泣起来,“我不是不让他走,我是说,还有好多做下的年货,他还没吃了。这么多年了,我哪次拖过娃娃的腿……”
第二天,我听了爹的话,没敢一早走,天不亮,就去东山上给爷爷、奶奶上了坟,又跑了一趟新石拐,把我带回的“三等功”荣誉证书放大了,装了框,妈说,要挂在正面的墙上了。
十点多,妈把火捅起来,说,“好东西,你在外也能吃了,就是这莜面,最稀罕,本来应该是‘上马饺子下马面,虽然包下了饺子,我又想给你炒点莜面,尖椒、蒜苔,都买下了。”
妈在屋里炒莜面,我想她肯定又在哭,就躲在院里和爹一起劈柴,再把大块的炭捣成小块。
当七路车转过大桥时,我还依稀看到远远的坡上,站着两个人,那是爹和妈。
再次用手抚摸行李包中,爹和妈托人给买下的莜面挂面,心里沉沉的、暖暖的。
旧石拐的梁上,不知道哪个羊倌又在唱山曲儿:水流千遭归大海,远走的人儿,你快回来……
回来,回来,我的石拐,我就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