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碎
一个久未联系的朋友给我打电话,说莉莉你知道吗?那个楚,他被抓起来了。
怎么会?我下巴都惊掉了。前两天还看过楚发的朋友圈,一周前还收到过他发给我的分享链接,一个月前看过他发来的和亲友聚会的照片。照片上的他神采奕奕,脸上的两只酒窝盛满他招牌式的阳光灿烂的笑。一个活得灵慧通透的人,他怎么会出事?
网上新闻都登出来了,你可以查。他在我们老家的那个县里当过县长,所以我一直对他印象很深的。朋友说。
我们在电话最后,好像都是想抒下情的,发发官场险恶、人生的事真是想不到、你多保重之类的感慨,但是那些话在嗓子眼里打转、回旋,终没有说出。说那些好像太轻了,而且俗滥,有点无力。我们各自消化着那些意思,在间或的停顿里感受着彼此都能感受的那些欲言又止。
挂了电话,朋友把关于他最新消息的截图发了过来:涉嫌严重违纪违法接受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这句话后面,是对他的履历介绍:副厅级、省管干部、在职研究生学历。某年某月任某职。从市政府史志办编辑、市委办公室干事、组织部副科级组织员,到市某局局长、副县长、县委常委,再到市政府副秘书长、市接待办主任、某县县长、市开发区党工委书记、管委会主任。一个长长的阶梯式上升,一份骄人的履历。
楚是我的一个作者。
和他的关系,很远,又很近,很亲,亦很疏。和他的交集很少,但是感觉,他是可以和你分享心灵秘密的那种。
和他的主要往来在于,四年前编过他的一本诗集。个人出诗集,几乎都是自费出版。他这本也不例外,何况他写的主要是古体诗。他是一个知名的作家朋友秋介绍过来的,秋和他是关系很近的多年朋友。
这种自费书,且是古体诗集,我几乎从来没编过,因为卖不了,实在意思不大。但是秋也是我的作者,她专门找到我,是想为她这位朋友找一个她知根知底的编辑,把朋友的书出好,所以特地拜托我,也向楚隆重推荐了我。我不好辜负这份托付,就应下了。
说起来,和楚前后只见过两面。
第一次是秋召集的,在东区一个闹中取静、环境很好的茶馆,一个周六的下午。那天有六七个人,除了楚是新面孔,别的都是老朋友了。大家喝酒,谈笑,你一言我一语的很热闹——那种看起来很热乎,但是并不会深入地聊起什么的泡沫般的热闹。
秋向大家介绍他,说他原来在X县当县长,现在是N市开发区的一把手。N市是距离郑州两百公里的一个地级市。我的座位正好挨着楚,所以便和他多聊了两句。一说起来,我们竟然还是老乡。老乡见老乡,心里不由地就对他平添了几分亲切和认可。
生就的剑眉隆鼻,使楚看上去一脸英气。他的面色黧黑。但是他的黑不是粗糙、疏陋的那种,而是散发着多年优质生活熏养之后的润朗,黑得精致、黑得亮泽。那种精致的质感,从他没有褶皱、放着光芒的脸上透出来,从他身上质地优良的外套和衬衣散发出来,从他闪亮熨帖、一丝不乱的发丝里跳出来,丝丝缕缕地注释着他的生活质量。
他的眼睛细长,看人很聚神,和人对视时眼珠转动缓慢,这使他显得笃定。他脸上那种不动声色、似乎懂得一切的微笑,也能让人觉出他的气场。
对我们来说,他的身份有些特别。我们这几个人早就熟稔透了,又都是做文字工作的人,在一起的说话风格是用词招摇。几杯酒下来,大家便没轻没重,在言语里有走向放肆与无忌的态势。只有楚始终端然,坐在那里不怎么说话,可能和饭桌上就他一个来自异地有关。他沉静地看着我们笑闹,像一个宽厚的家长看着调皮的孩子们。无论大家怎么对他打趣,甚至挑衅“滋事”,他都始终不愠不火,表现出处事周全的谨重与自持。
中途我接一个电话,走出房间。电话结束时正好遇到他从房间出来,他说有点事要先离开了。一定是借口。我们站在那里又说了几句。他说话微笑的样子眉眼是弯的,是那种善于笑和乐于笑的表情。充分地笑起来时,脸上就浮现出两只大酒窝,这种表情让他显得很温和。
他的率先离开,好像并没有让饭桌上少点什么。但是邻座空了,让我感到身边的一小片缺失。我记住了他的样子,那种在酒桌上大家都处于一片闹哄哄、低烧之际,他还保持住的一个人的节制。
我辨认一个人的方式很简单,看眼神。
有心理学家研究表明,当人说谎话时,眼球会先向上、再向右转动;而在回忆一件事说真话时,眼球则会向上、向左转。
与有的人交流,目光交会之时,如果他的眼神闪烁不定,似有一些无法面对或不愿面对的东西,我便无法对其建立起信任感。比如我注意到,在电视上,面对记者采访或摄像镜头的一些官员,眼神闪烁,总会不由自主地滑向别处,我便无法相信他心口如一。
我是相信,一個人眼神的清亮,昭示的是他内心的澄明;一个人内心浑浊,自然也会眼神浑浊。有时候,刹那间眼神的交会,也会透露这个人前世今生的讯息。一个人的眼神总会曝光他的内心。这种以貌取人的判定近乎武断,却屡试不爽。
楚的眼神,给人的感觉是沉敛安适。我甚至无法把他那种眼神与他行政官员的身份联系起来。因为见多了那些眼神混沌、面目模糊,只有职务而无自我的人。
楚的眼神没有闪烁没有飘忽。就是对人平视的,可以一视见底的干净,有一种诗书浸染的沉着,这让他身上有一种不言自明的亲和力与穿透力。
后来收到他的书稿。
作为书稿主体部分的古体诗有三百多首,他的古文功底之深令人吃惊。书稿后一部分是十几篇散文,他也写得文字讲究,逻辑分明,有观点有见识,对身边的人与事,对娱乐影视与流行歌曲的体味洞察,也时时让人眼前一亮,某种程度上改写了我对官场中人的认识。他并不是铁板一块,不是只有官场与职务、会议和讲话、自我空洞的那种人,而是有自己的生活和趣味,有内心的柔软和湿度,骨子里还有文艺情怀的人,差不多是一个藏身官场的诗人、作家了。
比如他的《苦乐人生》:“人生无几何,如寄天地间。/心有千载忧,身无半日闲。/苦因稻粱谋,乐由情爱癫。/成败贵适意,东鲁我与点。”他的诗作可以让人感受到他与那片土地同频的体温与心跳,比如“淮汝润且泽,叔度德而贤”;他渴望建功立业、一展宏图的拳拳之心,“立马昆仑意纵横,大江淘尽逞英雄”;他与朋友之间的高山流水惺惺相惜,“但得躯首酬故知,悠悠南山脉脉水”;他对亲人的深情,“情重言语轻,意深落笔难”;他感知自然万物的意趣,“芦花已飞尽,梅萼初香凝”;他偶尔也会陷入的虚无,以及战胜这种虚无的旷达,“亲历皆成昨,倾城了无痕”,“人生香且甜,心平遂可达”……我发现诗集里最频繁出现的一个字是“旱”,有近二十处之多,“节后懒于新春计,只问旱苗何得雨”,“冬去玉龙飞他家,山川失色旱未涯”……那些诗后面显示的写作时间是他在任县长期间。一枝一叶总关情,那些频繁出现的旱字打动了我。
诗的写作年份跨越得比较长,从中可以指认出他的工作履历和一些重要人生经历。看完书稿我好奇地在网上搜索他,发现他的人生非常正点非常酣畅:年少得志,襟抱早开,早早就肩负重要职务。不过对于一个诗人,或者说喜欢舞文弄墨的人来说,很难说这是幸事还是不幸,因为“文章憎命达”。
不过我在他的书稿中并没有感受到他的文字焦虑。他似乎很好地兼顾了政务与诗情的喷发,让它们并行不悖。“世界上有两种文章:一为笔墨文章,是要写在纸上的;一为天下文章,那是大丈夫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男儿本自重横行,要纵横四海建功立业治国平天下。这篇文章是写在坚实的大地上的。文章千古事。两种文章哪一种写好了,都能够走进历史。笔墨文章以血泪写者为美。天下文章以生命写者为佳。”
这是他的原话。有这样的认识高度,令人感佩。显然,在诗之外,在社会化工作之中,他同样能安放自己。
他在一篇文章里称自己的诗为自由古体诗,这个命名很精当。古体诗,在于它的形式;自由,则是它的精神。他没有为了平仄对仗韵律而对自己的精神表达削足适履,他不在意古体诗那些陈旧的艺术规范,不回避俗字俚语,以自己的书写为古体诗建立新风格,为书写生活和感受寻找自己的情感出口。这应该是对古体诗的发扬光大。他的诗是典型的文人诗,诗里丰赡的用典与意象,显示了他丰厚的文史积淀与人文底蕴。有些诗句对读者也意味着不小的挑战,没有一定的文史背景是无法很好解读的。
在书稿最后的一篇文章里,他这样写道:
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有古体诗喂养。
我的自由古体诗用来记录我心灵的欢愉和忧伤,记录不该忘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于我个人十分重要的日子。現在,读自己的诗,闭上眼睛,我马上能再现当时的情景。每一首诗都是我生命中凝炼出的珍珠,读它们,就好像触摸到了我有质感的过去。即使昨日重现的是痛苦,也已沉淀为美好的怀恋。我希望你能够读出其中的甜味。
这种化苦为甘,希望有人能“读出其中的甜味”的心意,让我觉出了苏东坡式的况味,也是我想拥有的人生态度,我喜欢那种境界。
在书稿的编校过程中,他有些诗词中用到的典故我能识别,有些需要上网查才能获知出处。有几处我看不出来是什么意思,怕文字表达有误,拍下照片发过去问他,他对我一一解释那些语词的由来、出处。经他说明,我暗暗惭愧,为自己的疏浅而汗颜。
最后的书名也是他自己定的,表现了他怀念古典的情怀。总之,在自费出版的书里,他这本书稿质量是相当高的了。书中有段话我觉得很好,后来把它提出来放在封底了:
我写这些诗,常常是因为孤独。柏拉图说:“当我孤独的时候,我爱神话。”我认为诗和神话很近。我写这些诗,是因为我渴求宁静。这些诗是我的镇静剂。它让我超越自我,超越时空,超越庸碌和繁杂,与我仰慕的先贤对话,营造出属于自己的自由王国,获得心灵的宁静、平衡、愉悦和尊严。我也因此获得了智慧人生。
“我之所以是我,是因为有古体诗喂养。”
这像是他的内心宣言,一个人的自我界定,也是他的文化自信。我相信他是有自己的精神故乡和内心花园的人。这多么好。
秋为他的书写了一篇很用心的序,里面有一段话也很是触动我:我在N市挂职当副县长的时候,有很多寒冷的夜晚,楚都要组织一帮朋友陪我在街头四面透风的破棚子里,吃烤黑鱼吃芝麻叶面条。我把那看作是工作之余、写作之后的休息,话语多是头上一句脚上一句,没有中心。不过,在那看似轻松的解脱里,滋生着一种内生的秩序和紧张,在信马由缰的闲聊中,某些人物正在成长,某些事件正在发生——我后来的好几篇小说都是源自那些水银泻地般的闪光……
破棚子,吃烤鱼,这样的生活细节让我感觉无比亲切,我好像亲历了他们在破棚子里的寒彻与热烈。序里还写到一位他们共同熟悉的省领导,与他们赋诗、和诗。
有这个序已经很好了,但是楚央我再给他写个跋。这要求挺奇怪的。以他的身份,或者依照常规,他完全可以找个更有影响、更有身份地位的人来写。我一个无名编辑,写出来又有什么分量呢?何况对于古体诗,我没任何发言权。
但是他坚持请我来写。我只能把这当作是一种看重与信赖。勉为其难地,我认真打捞了自己内心对他这个人和他文字的感受,用一个周日的时间写了。在跋的最后,我说:
诗是他内心的火,是他感受世界的方式,他始终能诗化地面对世界,因为他信奉切·格瓦拉说过的话:“人不可因为时代的艰辛而失去心中的柔情。”浸淫官场多年,却不曾丧失诗人的情怀与风骨,文字里还有着不曾变节的血性与率真,这是他身上最闪亮最可贵的地方。
我相信,对于一个饱含诗情的人来说,他的执政风格一定会有更多的人文关怀,他的管理一定浸透着更多的人性化。因为他能捕捉和感受更深刻更细微的幸福,也能体察更多的忧患与酸辛。而这,会给予他更多的动力,指引他把那片土地建设得更好。这或许是文学,是诗,之于他的神圣意义。所以他所书写的诗篇,在诗里,也在诗外。
这是我对他的真实感受,也是他那些诗文引发给我的真实想象。我相信他会是这样的。跋写好之后发给他,问他有无意见。他看后十分赞赏,说非常感动和温暖,很有知音之感。那些文字让他感觉,我们是可以彼此信赖和懂得的人。他一个字都没有让我改动。
到封面设计时,美编做了几种方案,我发给他看,让他选一种。他回复说:一切你来定,我相信你。
他选择放手,既是对自己的解放,也是对对方全然的信赖。我想这是他身为领导已久的領导艺术。对编辑来说,这样的作者最省心了。当然,他越是这样,我越会感觉需要用心把他的书做好。
书稿付印时是在暑期,正赶上印厂有大批量的教材教辅印刷任务,因为要教材教辅优先,所以别的书的印刷周期都大大延长了。他简单地问过我两回何时能见书,有一次发短信,只含蓄地问:成书,大约在冬季?
我频频催促印厂,印厂跟我说了两次出厂时间,我转告他,但印厂都失言了,书还是没按说定的时间印出来,弄得我也很尴尬。告知他,因为别人对我的失信,造成我继而对他的失信,连锁反应。对于这种中国式国情,他表现的是理解包容,没有抱怨一句。
在这期间,他时不时地会把他写的古体诗用短信发来。他在出差、出国途中的内心感触,对某些人事的感慨,某些心灵轨迹,都被他繁衍成诗。很多诗句,都能见出他的情怀、心性、格局,他的内心风景。我猜他可能发给了多位朋友,我大概是他的理想读者之一。
偶尔,我也会就他那些诗作中的某一字词发表不同看法,他或者温和反击,或者不以为意,表现出对自己文字的坚定与自信。这种“文化自信”倒是可爱。写作的人,对自己的文字都会敝帚自珍。他那些五言七言诗作,无疑都经过了他的精心锤炼,自有讲究。后来我便习惯了只欣赏领略,不指手画脚。
书终于印出来了,他第一时间亲自去印厂把书拉走。秋跟我说,楚对书非常满意,非常感谢她给他推荐的编辑。
想到一再拖延的出书时间,我有点惭愧。但是,我也尽力了。
那年年底,他来郑州开省人大会,在一个下午,我们又见了一面。
都是不自由的人。这次相见,距他从出书后就说要见我的计划,已过去好几个月了。
我开车去他住的酒店接他。他没有选择坐在副驾驶座,而是坐在后排,传说中最安全的那个座位。他比我想象的更审慎。
那天雾霾很重。我带他到东区很幽静的一个茶馆。要了一份普洱,我们在低回的古筝音乐中闲淡。话题好像涉及工作、心情、业余生活、时间分配。
记得他提到他血糖有点高,接近糖尿病的边缘,所以很多饮食需要注意。这是一个并不轻松的话题,但是他的口气轻淡,好像一切皆不足为虑的样子。
他的黑色皮肤,他的夹克样式的薄棉衣,他整个人的样子和气质,包括身份,让我感觉和我已故的父亲有些相像。我不由地和他说起父亲,也在家乡的那个小城做过父母官,五十多岁时得了糖尿病,六十四岁时正该颐养天年时就走了,倒是我的大伯,一个一字不识、一直生活在乡下种地的农民,现在七十多岁了还很健康地活着,过得逍遥。如果父亲不是官员,可能现在也还健在。说到他诗集里频繁出现的“旱”字,我说我能对那些牵动感同身受。我和他说到我十六七岁时的一个暑假,下了整整一个月的大雨没消停,父亲主管防汛工作,半夜三更时,装在我房间的电话经常惊魂夺魄地响起,我在黑暗中被惊醒,听到父亲疾步走过来接电话,和对方讨论防汛细节。那真是一个忧心忡忡、备受煎熬的夏天。
我们谈到那些,一些共同的命运感好像把我们拉近了。
我们的聊天还是有很多停下来的空隙,可能因为没有多少人生交集。很多事无法深说,也不想浅说。它们稍一被触及,便被搁浅,悬空,犹如一股青烟在眼前飘起,抓不住,但是彼此都能感知。好在,停顿也会有意味。
他说他不久前去香港出差,给我带了个礼物。我想他这么做,是为表达我给他写跋的一个正式的谢意,也是他一直说需要见我的原因。虽然于我,完全不需要这样。那个礼物出自香港一家名店,有点贵重,但完全不是我所需要的。我有点吃力地表达了我不需要这样的意思。但是显然,我的拒收会让他显得没面子,也会让他感觉无以回报,有亏欠人情之感。几番推辞之后,我只好收下了。
聊了大概有一小时,到了我该离开的时间,我得接孩子去了。坐在茶馆里的闲适,于我是很久都没有过的奢侈。临走前我要买单,他说不必,他一个人再坐一会儿。我便毫无心理负担地任他买了。
那件贵重却对我没什么用处的礼物,我一直想把它转送出去。好像送出去,心里便感觉轻松了,也会让这个礼物发挥它的作用。我对一个关系很好的女友说了这事,告诉她,如果她需要送礼,就把这个礼物拿去用。朋友笑说好,但她也一直未用。那个礼物,便一直待在书柜里一个可能永远也不会被触碰的角落。
有天晚上他给我发短信,在短信里我们聊了一会,我知道他又来郑州了。那天深夜我独自在家,所以我第一次主动地给他打了一个电话,好像是需要尽点地主之谊。电话里我们表现奔放、随意。都聊了些什么,现在我一句也记不起来了。但是肯定,涉及了一些心灵的秘密,情绪的幽微。我们乒乒乓乓地打趣,说笑,夜色里的气息慢慢热烈。
他说这两天要去异地看望一个朋友,因为朋友的升迁调动。这让我感觉,大家都在生活的奔波之中。不是为这奔波,就是为那奔波。我们都没有说起要见面的事。见面,并不是必须的。
他依旧会隔三岔五地发信息给我,有些是诗,有些是段子,有些是隐约的心绪流露。后来有了微信,就更方便了。他第一个微信名是“灌河少年江湖老”。灌河,是他的生命出处。灌河少年,有点不忘初心的意思。他给我发过不少他在异地出差时的照片。他在海南、在惠州、在深圳、在美国、在澳门、在黄山、在高尔夫球场、在某工地开工现场、在某会议主席台。照片上的他几乎都是带着酒窝的笑脸,写着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式的爽净。一连发几条信息的时候,我猜是他在开会无聊时的举动。我有时会及时回复,有时过几小时甚至第二天才回,有时压根儿不回,因为感觉都是可回应也可不作回应的信息。
我不想被那些无须回应的信息干扰,便在微信上把他设置为“免打扰”。这样他发来的信息不会即时响起,只有在我翻看手机里有个提示信息的小红点。我偶尔也会在无聊的时候,转发些我感觉好玩的东西。有些是心灵鸡汤,有些是励志语录,有些是段子,有些是冷笑话。我们像是彼此的情绪交換站。
有一次,我在某次会议中收到他发来的诗,便把会议现场拍照发给他,会场上有两个人是他熟悉的。他回复:还是那些人,还是那些话,说来说去没意思。
看得真透。这话让我暗暗发笑。有多少事情,多少忙碌,不是这样呢?
偶尔也会互相使坏。比如有一天晚上他发给我一个链接,内容是预测郑州未来最具商业价值和上升潜质的二十四块地盘。临睡前我翻手机时看到,便回道:你要送我哪一块?
他回:送你全世界。
有过那么几回,他和我的交流带着一些轻暧昧、浅暧昧,属于成年男女之间的彼此熟稔、擦边打火。于他这样的男人,对对方释放暧昧,大概意味着对对方的一点适意的恭维,或礼貌性的兴趣,不需要认真。那种暧昧像是一种不浓密也不寡淡的友谊,一种内心趣味的分享,一种平淡生活的调剂,一种交情的表达,一种彼此懂得的窸窣心动。无伤大雅,无须深究。
一个周末的黄昏,我在赴朋友聚会饭局的路上,途经一块长长的青草地,忽然想给他打个电话。鼓起很大勇气才拨过去,但是,没人接。
很好。这个未接的电话,竟让我松了一口气。我并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第二天和几个同学一起坐车去异地参加毕业二十周年的同学会,在高速路上接到他的电话。他解释说昨天在办公室值班,一晚上都在处理什么事,解释完了问我:怎么了,昨天打电话你想说什么?
我狠狠地说不行了,已经时过境迁了,你没有机会知道了。
他哈哈地笑起来,好像蛮高兴有机会被我这么捉弄一下。
还有一次,在一个星期天上午,我带孩子上完钢琴课出来,路过一家面包店时接到他的电话。他好像也是自称在办公室值班。通电话时孩子闹着要给他买面包吃,我没同意,孩子一直在一边哼唧。我跟他解释是怎么回事,他说,要一个面包有什么,就买给他吃好了。
我说这不早不晚的,现在买了他中午又不好好吃饭了,到下午又闹了。我这一套完全是小时候妈妈对待我们的方式,我希望能以理性镇压住孩子。
他在电话里和我交流教育孩子的心得、看法。大意是,不用和孩子在无足轻重的小事上较劲。多吃一块面包,多玩一会游戏,不如爽快答应他了。在这样的小事上消耗斗志和精力,可能得不偿失。抓大放小,才能把精力留在有建设性的事情上。最后他说,如果我们现在教育不了孩子的,等孩子走向社会,会有社会教育他的。
他不经意间说出的那些,让我感到了他内心的宽度,看待问题的高度。放下电话,我感觉孩子原来和我哼唧的那些,没那么让人烦恼了。
有天早上在上班路上的公交车上,看到他发来的信息:白衬衣蓝裤子,今天我有个大活动!全市第三季度大项目集中开工的主会场设在开发区。我有五个项目同时开工!市主要领导前来举行开工仪式。
这语气好欢快。随同这条信息发来的还有一张图片,是N市手机报早报新闻图片,他和几位领导模样的人站在开工现场,面对一个戴安全帽的人,显然是在听取工地负责人的汇报。几个领导的站姿一样,都是两手交握,垂在腹部,面带微笑。几乎连微笑的尺寸与幅度都是一样的。也只能保持一致吧?下级向上级看齐,不能有任何差池,这是他的生活领域的生态。
那个图片让我想到,他的人生,他所处的位置,不管外人看起来多么风光,多么权力在握,他所享有的自由度还是有限的。
我看着图片上的那些白衬衣蓝裤子。这仿佛少年般的描述,让我想起一句诗的意境:当时年少春衫薄。他们几个人,一字排开地站在一个城市的晨光中,一切都是那么明亮,工地上应该传来隆隆的机器轰鸣声,一切都是晨曦初现般的生机与希望。
我们偶尔分享的就是这些人生片段,内心碎片。一定有更多,是无法分享或者无须分享的。那些信息,都是有一搭没一搭。可以热络地一天好几条,也可以很冷落地一连数月没一条。都不会让关系更近或者更远,增长或者减弱。节假日从不互相祝福致意,但又随时可以无厘头地打扰与分享,那种淡远又会心的关系,大概可以算是精神上的亲友吧。
就是那种对彼此一无所求,没有利益挂碍的关系。所以它有着矿泉水般的纯净,又带着一点轻淡若无的甜。
记得有一次他跟我说,他现在身上全都是正能量,每天都能心怀平和喜悦。
我相信他的状态,那种历经修炼而来的好心态。但我还是写了首口水诗戏谑地讽刺了这种感觉。诗的标题就叫《正能量》:他说/他每天都活于正能量与喜悦之中/每天都是无尽喜乐/我突然/再也不信任他了//我无法信任一个/没有悲伤的人。
我把这首诗发给他看过,和几首别的口水诗混在一起。他有没有从这首诗中认出自己,我不知道。反正我们都不怕对方打击,也可以在对方面前说话百无禁忌。
他的单位有个网站,他出席各种会议的照片经常出现在首页,我去看过几次。我可以想象他每天需要应对的千头万绪。一个地级市的日新月异,各种工业化进程与现代化改造、拆迁、规划、用地,万地高楼平地起、下岗工人的工资和养老、农民的用地补偿、社会保障、地头蛇黑社会的勾结造次……都是他需要铲平趟过的荆棘和芒刺。在这样的生活里,还能收获那些沉郁顿挫的诗文,那一定是他生活中的吉光片羽。我想他会在那样的书写沉潜中,找到自己目光的制高点。
他一定会在很多会议里,在各种主席台上,在一些即兴发言中,享受到那种出口成章、引经据典的快意,享受一种文采飞扬、激扬文字的心理优越。这会使他从那些用语庸常、不善用典的领导官员里跳脱出来,如光如电。
有天晚上突然收到一个陌生号码的短信,说这是他新手机号,请惠存,感谢各位领导亲友的关照和帮助的云云。显然是条群发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