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冰青
(福建师范大学音乐学院, 福建福州 350117)
民族管弦乐《乡音寄怀》(李焕之曲)、《五缘一家亲》《丝海随想》(黄忠钊曲)、《偶戏》(刘青曲)、《海峡情》(林祥星曲)、《欢庆锣鼓》(江松明曲)是近年来活跃在福建省乃至全国舞台的器乐作品。[1]无独有偶,这六首民族管弦乐曲皆以其浓郁的福建风韵、新颖的音响效果、热烈的情感张力、鲜明的音乐形象带给观众一种耳目一新却又似曾相识的亲切力量,受到福建乃至全国听众的喜爱和专家的肯定。六部作品之所以打动听众,与其所使用的音乐语言有直接关系。乐曲分别取材于芗剧、南音、福州十番音乐、闽剧等流行于福建的传统音乐。作曲家紧扣住上述音乐的特性语汇,在此基础上融入当代的作曲技法,融汇成既富有传统文化基因又符合当下审美的音乐语言,成功实现对福建民间传统音乐的创造性转化,使其焕发出新时代的气息和新的生命。
在六首器乐作品的创作实践中,对福建传统音乐的转化方式大致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直接引用原曲,另一种是在原曲上凝练、整合各个要素,运用各种作曲技法加以发展或者重新设计,创造出新的音乐形态。
原样引用福建传统音乐资源,即对福建传统音乐的原本曲体内容不加修饰或稍加修饰后,直接拿来使用。常体现为作曲家原封不动地将传统音乐音调作为作品的主旋律,在此基础上运用和声、配器等手段进行编配,或是在作品的开头、高潮或结尾处植入传统音乐原体,以突显作品的地域风格。这种方式是早期中国器乐作品最主要的创作手法,目前仍然是当代作曲家器乐创作的保留手段。
黄忠钊在其2016年创作完成的民族管弦乐作品《丝海随想》的引子和尾声处(谱例1),直接引入了福建南音《陈三五娘》五娘的唱段《为伊刈调》(闽南语:为他挂念之意)原唱腔,辅以南音的特色乐器“南音四管”和“南琶”作为伴奏,以此呈现一位饱经风霜的女子独自回忆和述说思念的画面。[2]
谱例1
江松明在其1997年创作完成的民族管弦乐作品《欢庆锣鼓》第135-150小节处,原样引用了歌仔戏“大调、背思调”的锣鼓插介。(谱例2)
谱例2
凝练整合福建传统音乐要素进行再创造是当代福建器乐创作较为普遍的方式。作曲家或从音调、节奏出发,或从配器、演奏技法出发,提炼出福建传统音乐中富有特点的部分,抽取其精核,将各元素进行重构设计,通过技术上的铺排,展衍出全新的创作语言,创造出全新的音乐形象。
李焕之1983年创作完成的民族管弦乐合奏曲《乡音寄怀》,其主题旋律和动机是以芗剧(歌仔戏)音乐为基础改编而成。作曲家凝练了芗剧音乐主要音腔(D-A两音构成的纯五度音程)作为全曲发展的主要核心音调(谱例3)。运用加花,衍展,变奏等手段,形成具有浓厚闽南风情的旋律音调(谱例4)。[3]
谱例3
作品采用自由回旋曲式,不论是主部主题还是插部旋律,皆围绕核心音调展开,主部通过四度和声音程下行级进形成的固定音型、震音演奏固定音型、空五度分解和弦琶音三种伴奏织体,衬托主题音调,形成良好的色彩搭配。插部吸收主部的核心音调素材,通过速度变化、旋律加花、连续转调等手段,扩展出规模较大的带有四次变奏的音乐段落。再加上福建传统打击乐器的音色渲染,作品呈现出节日的欢腾气氛,既有闽南音乐传统韵味又有现代气息。
黄忠钊创作的民族管弦乐作品《丝海随想》,吸收了福建南音唱腔最有特点的“多重大三度并置”旋法[4],通过采用徵、羽、变宫三个相邻音之间构成的大三度作为“主导音型”(谱例5),在此基础上变奏发展,构成c-e、d-#f、g-b几对大三度音程并置结构,并形成旋律,贯穿全曲,使作品具有浓郁的“一唱三叹绕九韵”的泉州南音风格(谱例6、谱例7)。
谱例4
谱例5
谱例6
谱例7
黄忠钊还提炼了南音曲牌《八骏马》的特色音型(谱例8)作为此曲中部旋律发展的素材,运用“镶嵌式”的创作手法,将此音型进行了多次模进、反复(谱例9)。同时,在配器上将各乐器的音色进行累加,在乐曲高潮处用民族管弦乐队大齐奏的方式,展现乐队张力。作曲家通过这种看似不变却又有变化的连续反复中不断酝酿和积累,由此展现女子对爱人由淡到浓的思念情绪(谱例10)。
谱例8
谱例9
谱例10
声部依次加入由弱渐强
南音曲牌《八骏马》的特色音型同样受到作曲家刘青的青睐。在《偶戏》这部民族管弦乐作品中,作者提取了此音型仅有的两个音d1-g1构成的四度音程作为核心动机,通过主题变奏、调性模进,同一
材料在不同声部的反复出现等作曲技术手段,搭建起全曲的基础材料模块。同时,作曲家将g-A的转位音程作为固定低音材料,不断重复出现,与基础模块形成并置关系,推动曲子不断向前发展。乐曲除了在横向上围绕核心音程不断发展裂变,在纵向结构布局上,作曲家仍然紧扣最能代表中国音乐和声语言的四度音响进行构建。除此以外,作曲家运用泉州南音音调中“多重大三度并置旋法”创作了一条延绵不断的长音旋律,并以此作为第三材料模块,与固定低音材料和基础模块材料构成并置,形成看似结构繁复实则音响简单纯粹的效果,成功塑了提线木偶的机械形象。从150小节开始,作曲家运用了同位对位、扩张的复调写作手法,不断反复,将乐曲推向最高潮(谱例11)。
林祥星在其2014年创作完成的民族管弦乐作品《海峡情》中,在接近曲终的部分(第144-166小节),按照福州十番锣鼓的节奏模式设计了一段纯打击乐段落。(谱例12)该段落抓住了福州十番锣鼓常在行进中奏乐,故而常使用一板一眼的二拍子和以四分音符,八分音符,附点八分音符,四个十六分音符等均分节奏型为主的节奏特点,在此基础上灵活组合。其中穿插了两个小节三拍子,在整体保证四平八稳的福州十番锣鼓韵味的同时增加些许新鲜感。
谱例11
谱例12
民族管弦乐《五缘一家亲》的开篇是一段融合了福州十番音乐和闽剧打击乐元素的打击乐段落。第一小节的五声包锣,设计灵感来源于民间戏曲开演前的“打闹台”。从第2小节开始长达26小节的打击乐段,则是作者依据福州十番音乐的节奏特点,提取福州十番锣鼓曲牌《双蝴蝶》的多种节奏型,揉碎重组设计而成。该乐段通过巧妙运用芗剧、南音、福州十番音乐的特色打击乐器“响盏”“狗叫”“扁鼓”“小钹”“木鱼”等,演奏出一派热闹喜庆,海峡两岸共庆佳节的场面,实现了福州十番音乐与闽南歌仔戏的成功嫁接。(谱例13)
谱例13
民族管弦乐队的编制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十年间基本确立了一种标准,并在全国范围内进行推广。乐队参照西洋管弦乐队的模式,建立了拉弦乐器组、弹拨乐器组、吹管乐器组和打击乐器组。拉弦乐器组是胡琴家族的各式乐器,常规编制有高胡、二胡、中胡、革胡(现代民族管弦乐队不常使用,普遍用大提琴和低音提琴替代)。弹拨乐器组一般采用柳琴、琵琶、扬琴、中阮、大阮、筝。吹管乐器一般包括梆笛、曲笛、新笛、高音笙、中音笙、低音笙、高音唢呐、中音唢呐和次中音唢呐。打击乐器比较丰富,常用的有碰铃、铃鼓、大鼓、小鼓、排鼓、定音鼓、大锣、小锣、大钹、小钹、木鱼等。作曲家在创作具有福建音乐特色的民族管弦乐作品时,常在配器上下功夫,根据乐曲的需要,在民族管弦乐队的基本编制基础上,临时性增加福建传统音乐中的特色乐器,构建具有现代气息的“福建音色”。
李焕之在《乡音寄怀》中使用了芗剧特有的拉弦乐器“大广弦”和南音的特色弹拨乐器“南曲琵琶”、吹管乐器南音“洞箫”、打击乐器“叫子”“南梆子”。尤其在乐曲116-138小节,作曲家仅使用南曲琵琶、南箫和大广弦三种特色乐器进行对话,演奏一段具有古朴幽雅气质的旋律,创造了一种新鲜的和声音响,瞬间将听众带进闽南芗剧的特定空间里。
黄忠钊在创作民族管弦乐曲的过程中,特别注重挖掘和使用福建传统音乐的乐器来为乐曲增色。在《丝海随想》这首乐曲中,乐曲引子和尾声采用南音“四管”为女声独唱伴奏,主部采用了南音“洞箫”主奏、民族管弦乐队协奏的演奏方式,中部使用了泉州民间吹管乐器“鸭母笛”和打击乐器“四宝”“小叫”“响盏”“拍板”等进行演奏,在配器上还原了福建南音的古韵。在乐曲《五缘一家亲》中,作曲家在乐曲开头设计了一段用福建闽南地区民间打击乐器“响盏”“四宝”“狗叫”“扁鼓”“包锣”与民族管弦乐队的常规打击乐器“小锣”“小钹”“木鱼”共同演奏的锣鼓片段,以此刻画闽台两岸民俗活动中载歌载舞,锣鼓喧天的热闹场面。
林祥星在设计乐曲《海峡情》打击乐声部时,特别注明乐曲中所使用的大锣、小锣、大钹、小钹必须是福州十番特有的,不能用一般民族管弦乐队使用的锣、钹、镲来替代,否则乐曲将会变味。乐曲在福州十番锣鼓的基础上,加入堂鼓、闹钹和排鼓,给乐曲增添了一丝现代气息,营造了一种热闹喜庆的气氛,以此刻画海峡两岸民众欢天喜地庆祝和平,中华复兴的场面。
福建民族管弦乐创作除了在配器上将福建传统乐器与民族管弦乐队常规乐器的音色作融合调配,并根据乐曲风格需要,灵活借鉴传统乐器的演奏法,创造新颖的音响效果。
作品《丝海随想》的主部中有一乐句(谱例14),二胡的演奏借鉴了南音二弦演奏法中最有特色的运弓法则:“外弦空弦音只能用推弓,空弦以外的按指音用拉弓推弓均可。内弦所有的音,包括空弦音和按指音,只能用拉弓。”[5]
谱例14
二胡内弦标准定弦为d1,外弦为a1。谱例14中,a1上方标识符号为“o”“∨”,即要求二胡用外弦空弦推弓演奏;a1上方标识符号为“内” “Π”则要求二胡用内弦拉弓演奏。南音二弦演奏弓法在此乐句的应用,不仅能够使同音发出不同的音色,还能够使演奏者的意、气、行与乐曲的韵融为一体,在弓子的拉推之间营造出一种行云流水、连绵不断的音乐氛围。
在作品《五缘一家亲》的中部,开头有连续四个相同节奏型的乐句,作曲家在弦乐和弹拨乐的基础上,创新性地运用了南音打击乐器“四宝”的特色演奏技巧“左右手各持两块木片,通过大小臂与手掌的相互配合,出力震动木片产生均匀细密的‘燃指’(滚奏)的长音效果”[6],配合弦乐的演奏,为中部幽默诙谐的段落增加韵律感。
乐曲《海峡情》的快板部分(第9-31小节,第120-179小节),拉弦乐器演奏借鉴了十番拉弦乐器“椰胡”常用的煞弓技巧,演奏效果抑扬顿挫,充满力量。乐曲中部的抒情段落,虽然主题旋律采用福州十番音乐曲牌《翠裙腰》的音调素材,但是演奏法和演奏风格却根据乐曲风格需要进行转变,武场文奏,改变十番原有抑扬顿挫、威武雄壮的演奏风格,弃用拉弦乐器的煞弓、断弓、抖弓和吹管乐器断吹、吐音等技巧,改为连弓、连音吹奏,演奏力度由f改为mf,从演奏法上体现了作曲家对传统音乐资源的灵活运用。
上述六首当代福建器乐作品的创作,是以一种令听众感到既熟悉又新颖的方式对福建传统音乐的文化基因进行承续和书写。其所使用的音乐语言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在于,它所取材的音调在八闽大地流传了数百年,深深扎根在了福建老百姓的心里。意料之外在于,作曲家将耳熟能详的福建传统音乐元素进行凝练整合、揉碎重组、重新设计,使古老的传统音乐焕发出崭新的面貌。它不再是对传统音乐的简单再现或粗略改编,而是以富有创造性的方式,对传统音乐元素进行抽象概括和转化,是一种具有鲜明时代气息和创新精神的再创造。
当代福建民族管弦乐创作实践经验告诉我们,古老的传统音乐资源蕴含了深厚的文化底蕴和精髓,它是当代民族管弦乐创作的生成之源,是中华民族的音乐文化母语。只有深入挖掘传统音乐的文化内涵,并将其与现代作曲技术有机结合,实现传统音乐文化的创造性转化,才能创作出独具个性又富有民族特色的音乐作品。
对传统音乐文化资源进行创造性转化,关键要注意“形”与“意”的结合。在创作中,对“形”的把握体现在作曲家通过现代作曲技术对传统音乐要素进行加工重构;对于“意”的把握,则体现在作曲家突破创作思维惯性,通过当代器乐创作传达出传统音乐蕴含着的中国人特有的精神内核和审美追求。富有传统音乐文化意韵的当代器乐作品,其“形”与“意”的结合就是现代音乐艺术与传统文化的融合,两者既相互借鉴又相互彰显。找到两者相结合的切入点是器乐创作的关键。
另外,传统音乐元素的重构是创造性转化传统音乐文化的难点。传统音乐元素不能一味地生搬硬套,需要通过作曲家凝练、提升,二次艺术化处理来增强时代感。创造性转化并非简单套用或者随意加工,而是在保留原有传统音乐精髓的前提下,将传统音乐语言与现代音乐创作技术有机融合;是在保留旋法、语汇、律制、韵味等传统音乐基因基础上的提升转换、全新编写;是传统文化意韵与现代创作思维的完美对接。
总之,回归传统、追求音乐语言兼具民族化和时代性,已成为当下音乐创作的新方向。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民族管弦乐创作应积极响应号召,把握住传统音乐文化的内涵,将优秀的传统民族文化与当代音乐创作结合起来,不断创作出更多富有民族气韵的音乐作品,让具有丰厚底蕴的中国传统音乐文化得以创新性发展,焕发出新的生机。
注释:
[1] 《五缘一家亲》(又名《海峡同乐》,黄忠钊曲,获全国第三届大学生艺术展演专业组表演一等奖和优秀创作奖;《丝海随想》,黄忠钊曲,获第十三届福建省音乐舞蹈节器乐类作品优秀节目奖;《偶戏》,刘青曲,获第五届全国民族管弦乐(青少年题材)新作品评选金奖;《欢庆锣鼓》,江松明曲,获漳州市“九龙江杯”群众文艺展演器乐类一等奖。
[2] 梁继林:《民族管弦乐〈丝海随想〉的解读与指挥诠释》,《交响(西安音乐学院学报)》2018年第3期。
[3] 蔡 梦:《李焕之的音乐生涯及其历史贡献》,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8年,第81-85页。
[4] 许国红:《福建南音旋法阐微》,《中国音乐》2015年第4期。
[5] 黄忠钊:《承古法继清音雅韵》,《福建艺术》2001年第4期。
[6] 陈恩慧:《泉州南音打击乐创新运用研究——以创新作品〈南音打击乐与梨园旦科〉为例》,《泉州师范学院学报》2015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