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建东
(1.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外国语言学及应用语言学研究中心,广州 510420;2.兰州理工大学 外国语学院,兰州 730050)
在句子的加工过程中,语义句法接口的实现问题是目前困扰语言学界的一个棘手的问题[1]。所谓语义句法接口的实现问题是指语法层面的内容(如主语、谓语等)和功能层面的内容(如施事、受事、刺激、经验者等)之间的相互匹配问题(mapping)。语法层面位置高低顺序为主语>宾语;功能层面位置高低顺序为施事>经验者>目标/来源/方位>刺激/受事[2]。人们对语法层面位置较高的内容是否与功能层面位置较高的论元匹配的问题存在很大的争议[3-4],例如,主语经常与施事论元进行匹配,宾语经常与受事论元进行匹配,但是情况并非总是如此,如例(1)所示:
1(a):[CP[NP Agnes经验者论元/主语[VP feared[NP Beatrice刺激论元/宾语]]]]
1(b):[CP[NP Beatrice刺激论元/主语[VP frightened[NP Agnes经验者论元/宾语]]]]
在1(a)中,处于功能层面较高位置的经验者论元与语法层面位置较高的主语匹配,功能层面位置较低的刺激论元与语法层面位置较低的宾语匹配。然而,在1(b)中,情况与1(a)完全相反:处于功能层面位置较低的刺激论元与语法层面位置较高的主语匹配,功能层面位置较高的经验者论元与语法位置较低的宾语匹配。例(1)中两个句子关涉的两个动词(fear和frighten)是研究语义句法接口实现问题的一个重要切入点[3]。fear和frighten这两个动词及其相关范畴的动词用来描述人们内心的情感、认知、意愿或经验。该类动词被称为心理动词,其相关构式被称为心理动词构式[5]。其中,fear类的心理动词(如hate,love,admire,fear,notice,envy,loathe,dislike等)被称为心理状态动词;frighten类动词(如shock,frighten,anger,amuse,annoy,excite,startle,terrify等)被称为心理使役动词。
那么,心理状态动词和心理使役动词在其语义句法接口方面的实现机制如何?以往研究存在诸多论述。本文将梳理以往研究的主要观点,在批判吸收以往的观点基础之上,从理论上提出新的见解。
关于心理动词语义句法接口实现机制的探讨主要存在以下两个主要阵营:先天论阵营和后天论阵营。先天论阵营认为,心理动词的语义句法接口问题是先天的,是受制于人脑天生的普遍语法机制(UG)[3]。其中,相关研究以英汉双语学习者为研究对象,发现功能层级较高的论元优先匹配到句法层级较高的主语位置[6]。然而,Hartshorne等研究了英语、汉语、韩语、日语、俄语等母语的成年人后得出的结论是功能层级较高的论元优先匹配到句法层级较低的宾语位置[3],他们认为,无论人们的母语为何种语言,都符合其提出的“系统匹配假说”,即从广义的角度讲,人类语言都具有一种系统性的匹配能力将特定的语义功能角色指派到相应的句法位置。这种系统性匹配有极少数是例外情形。
对于后天论者而言,“系统匹配假说”无疑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一种做法[7]。他们认为,语义句法接口的实现问题关涉诸多主观和客观因素。例如,论元的凸显程度和生命性能够影响到相关心理动词构式的加工[4];年龄因素是辖制语义句法接口问题实现的重要因素[1];同时,对于双语学习者而言,第二语言的水平也是决定相关心理动词构式加工的重要因素[5]。相关研究表明,人们同时具备将功能层级较高的论元匹配到主语和宾语的能力[1]。问题的关键是所有具体语言形式的实现不是先天获得,而是后天习得。相关实证研究也为后天说提供了证据[5]。
综上所述,有必要进一步探讨心理动词构式的语义句法接口实现到底是源于先天还是后天。如果语义句法接口的实现是先天所得,那么人们在处理加工第二语言的过程中就不应该有困难。但是大量的研究表明,第二语言学习者对心理动词构式的加工存在困难[3]。如果后天论成立,那么其具体的加工机制如何得以解释?下面将从基于使用的理论视角对此详细分析。
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usage-based model)认为[8-9]:“语言系统的实际使用和说话人对具体使用的了解是至关重要的;语法与说话人对语言常规的全面了解密切相关。对于语言结构而言,它是一种非还原论的方法,可以完全应用于可表达的图式网络,同时该模型强调低层级图式的重要性。”因此,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采用“最大化程度的”(maximalist)、“非还原论的”(non-reductive)以及“自下而上的”(bottom-up)的视角考察语言[8]。这与生成语法形成了鲜明的对照。
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认为至少有以下五类心理现象对语言至关重要:(1)固化(entrenchment);(2)抽象(abstraction);(3)比较(comparison);(4)组合(composition);(5)关联(association)[9]。因此,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具有一定的心理现实性。所谓“固化”是指心理事件会在人们的内心当中留下印记(trace)。通过复现的形式,这种印记会得以强化,最终达到常规化(rutinization)、感知的自动化(automization),或者是习惯的形成(habit formation)。当一个复杂的结构作为一个“预先打包”的集合被自由地操控时,该结构就被称为一个语言单位(linguistics unit)。所谓“抽象”是指基于大量的语言经验,语言结构的固有共性得以加强。人们在语言实践当中会下意识地去除个体差异,抽象共性。所谓“比较”指的是人们具备一种将两个不同语言结构进行比较并找出其差异的能力。比较的一种特殊形式就是范畴化。所谓“范畴化”体现为两个方面:(1)某一结构对另外一结构进行阐释,二者之间属于阐释关系(elaboration relationship);(2)某一结构是另外一结构的延伸,二者之间属于延伸关系(extension relationship)。所谓“组合”是指人们会将两个或两个以上的的语言结构组合为更大的一个复合结构。所谓“关联”指的是对一个语言型式的激活必将导致另外的型式的激活。例如,语音型式的激活必将导致语义型式的激活。
心理动词构式的表现形式多种多样,有及物动词形式,也有不及物动词形式。其中,及物动词形式同时表征刺激论元和经验者论元;不及物动词形式仅仅表征刺激论元和经验者论元其中的一方。但是,不变的核心因素是一个刺激论元对一个经验者论元产生影响,导致经验者论元有某种心理感受。因此,每个心理动词构式都可以抽象为如图1所示的图式:
图1 心理动词构式图式
注:圆形代表事物;方框代表状态;虚线代表不可见的外力
基于以上图式,心理状态动词构式(如Agnes feared Beatrice.)及物动词形式其经验者论元位于主语位置,刺激论元位于宾语位置,主语得到凸显,因此其具体图式可以表征为如图2所示内容。该类构式不及物动词形式采取对宾语进行去焦点化(defocusing)的方式,故仅存主语和谓语。心理使役动词构式(如Agnes frightened Beatrice.)其刺激论元位于主语位置,经验者论元位于宾语位置,主语得到凸显,其具体图式可以表征为如图3所示内容。由于心理使役动词构式对经验者论元的控制力度要强于心理状态动词对经验者论元的控制,因此,英语心理使役动词不及物形式为不合法句型。
图2 心理状态动词构式图式
注:圆形代表事物;方框代表状态;虚线代表不可见的外力
图3 心理使役动词构式图式
注:圆形代表事物;方框代表状态;虚线代表不可见的外力
正是由于人们在语言的使用过程中,不断地比较、抽象,从而达到了心理状态动词构式和心理使役动词构式的固化。即感知达到自动化,从而形成习惯。在这个过程中,需要进一步探讨的是,不同类别的心理动词构式是如何与各种不同的论元进行组合的,以及关联是如何实现的。
组合问题与诸多因素关涉,如对心理动词语义句法信息的识解、论元的生命性,以及说话人的语言水平等。典型的心理状态动词将有生命的经验者论元(一般情况下为人)指派到主语位置,将刺激论元(对生命性无特殊要求)指派到宾语位置;典型的心理使役动词将刺激论元(对生命性无特殊要求)指派到主语位置,将有生命的经验者论元(一般情况下为人)指派到宾语位置[4]。由此可见,不同的心理动词构式,其编码形式各不相同。因此,必须通过实际语言运用来加深心理印记,从而达到感知的自动化。
关于语音信息和语义句法信息之间的关联问题,只有在说话人对相应构式的编码信息有足够了解的情况下,才能完全实现。在这个过程当中,提供足够的信息量显得非常有必要。只有在信息量充足的条件下,才有利于说话人去对相应的构式正确识解,从而达到以后的自主操控。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对于心理状态动词构式和心理使役动词构式之间是否存在转换的问题(alternation),后天论的支持者认为,心理状态动词和心理使役动词之间不存在任何的转换关系。任何构式的产生与固化都有非常复杂的理据,不能单纯地认为由一种构式必将导致另外一种构式的产生。这也是对上文提到的范畴化的进一步澄清。范畴化存在阐释和延伸两种形式,但是不能以此来简单地推定由某一构式会转换生成另外一种构式。Langacker[9]对此也持相同的观点,认为一种构式的产生依赖于一个动态而又复杂的背景。
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的动态性主要体现在:一个具体的构式作为存储在人类大脑中的象征结构的组合,与其他构式具有关联性。但是这种关联性具有动态的一面。因此,一个构式从衍生到固化,需要经历一个动态的过程。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基于连接主义(connectionism)思想,认为每一个语言单位的固化都需要对存在于我们大脑当中的网络状的神经元进行刺激。在这个过程当中,范畴化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范畴化的过程中,一个语言单位在衍生成为一个构式之初,先以预制打包的一种模块进行加工。通过对大脑中网络状的神经元的刺激(基于语言的使用),促使大脑对某种语言单位进行选择和淘汰。最终被选择的语言单位将会得到固化,进而被抽象为一种构式[9]。
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的复杂性主要体现在构式的能产性的理据(motivation)不能被预测,具有一定的抽象性(abstractness)。该理论模型与形式语法的最大区别在于,每两个关联构式的关系不是简单的线性关系。例如,心理状态动词和心理使役动词尽管可以在外在的层面体现出[NP1 V NP2]的语言形式,但是其内部语义句法层面的内容截然不同,二者之间并不存在相互转换的关系。例如,心理使役动词相关构式不仅和心理状态动词在形式上相关,同时心理使役动词构式与使动含义相关的其他构式相关。
双语加工者对心理动词构式的难点主要存在于及物动词形式方面。Goldberg认为,虽然心理状态动词和心理使役动词在形式上体现为及物动词构式(transitive construction)的外在特征[10],但是需要进一步将及物动词构式划分为原型施事(proto-agent)与主语相互连接以及原型施事(proto-agent)与宾语相互连接这两种情形。作为心理动词,其经验者论元与原型施事较为接近。心理状态动词构式由于其经验者论元与主语关联,所以可以划分为第一种及物动词构式范畴;心理使役动词构式由于其经验者论元与宾语关联,所以可以划分为第二种及物动词构式范畴。以上理论从另外一个侧面说明,这两种不同的及物动词构式在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的范畴下,属于不同的构式。
在理论上厘清心理状态动词构式和心理使役动词构式之后,将更加有利于解释双语加工过程中二者混用的情形。双语加工者对目标语言(外语)的认知识解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任何未能固化的语言形式都将可能存在,二语(外语)教师在这个过程当中将精力完全集中到纠正错误方面肯定有些力不从心。因此,应该客观认识双语加工者的语言发展轨迹,而不是漫无目的地单方面纠正错误。
任何言语构式以形式和意义的复合体而存。因此,不能只关注语言的形式而忽略语言的意义。只有客观看待语言的形式和意义的关系,以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的动态性和复杂性为基点,才能有效进行双语教学。同时,笔者倾向于接受后天论的观点。基于使用的理论模型能够从固化、抽象、比较、组合以及关联五个方面对不同心理动词构式的语义句法接口实现提供理论层面上的心理现实描写依据,这为讨论语义句法接口问题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向,也为后天论提供了理论支持。以上讨论有助于为进一步洞悉心理动词构式的语义句法接口实现机制提供新的理论视角,进而有助于讨论其他英语动词相关构式的语义句法接口实现问题。这也将有助于深入对比和探讨英语和汉语心理动词构式的异同,更加有效地促进外语教学和认知科学的相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