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学理无止境
——《批评的智慧与担当》序

2019-04-25 07:38陈晓明
长江丛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刘艳学理文学批评

■陈晓明

刘艳现在可以说得上是厚积薄发,不只是文章一篇接着一篇,书也开始一本接着一本。最近新书出版,希望我能写一段文字。作序实在是不敢当,说点感想也是盛情难却。刘艳这本书的书名是标举她的学术追求,得益于吴俊先生对她期许。文学批评要做到有“智慧”,又有“担当”,这是谈何容易!也可说是大多部分做批评的人都想追求的境界,可也只能“心向往之”,实不能至也。刘艳以此自勉,也属可贵!

刘艳近年来十分勤奋用功,她的观点直率,文学观念鲜明,文风清丽畅快,已经迅速成长为活跃的青年批评家。她作为《文学评论》的编辑亦有十几年了,这本传统深厚分量很重的刊物熏陶了她——刘艳多次这样表白过,她也奉《文学评论》为学界的圭臬。这也督导和激发她对文学研究的热情和坚守一种价值标杆。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当代文学批评便时常处于争议之中。我们当然很难真正做到特里林说的“我只谈论最优秀的作品”,但明确批评的责任,不断更新和调整自己的文学观念却也是文学从业者的基本素养。刘艳一直推崇和强调的“学理性批评”既是《文学评论》六十多年来形成的优良传统,也成了她自己从事批评工作奉行的重要原则。“学理性批评”的源起和涵义自然不用我赘述,值得引起关注的是,这种批评方式对于中国当下文学批评环境的作用与意义。我们也应该承认,今天中国的文学批评还是论述性的、阐释式的,这并没有什么错。但这使得大家对于文学批评的认知,很容易停留于其对文学现象的解释作用,这表明了文学批评的从属地位。人们大体只关注文学批评的对象,即文学作品及其所反映的问题而忽视了文学批评本身。所以当代中国文学批评需要寻找新的出路,需要将自身建设成一个自足的体系。这种观念尽管从80年代后期以来就有,但人们真正要形成这种观念也并非易事。固然我们不可能离开文学作品去做文学批评,那会变成理论和概念的空转,或者沦为一己固步自封的僵化观念的脚注。在紧紧把握住文学文本的要义精髓时,如何释放出文学作品富有个性的和创新的活力,则是文学批评最要下功夫处。这样的文学批评,也自成一格了。它再创作了文学作品,赋予了文学作品以新的生命。

《批评的智慧与担当》

“学理性批评”无疑是这一体系建构过程中的重要一环,既赋予批评以学术的尊严,更让批评首先从学理的角度提出自己的问题,这是摆脱附属地位的重要一步。刘艳关于“学理批评”的基本定义,她认同了青年批评家李遇春的观点,那是自章太炎以来的现代诸多大师创造的批评大法和风格,简要概括,“就是指在研究中实现史实与哲理的交融。”这个要求是很高的,也正因为此,这里的“学理批评”又打上了中国传统的特色和印记。其难度在于要做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如果是黑格尔意义上的“历史与逻辑”的统一还有章可循一点,那是黑格尔的方法,以理论/逻辑来带历史,在黑格尔那里是“绝对精神”,正反合的逻辑是已经建构好的。但在现代理论的框架中,重新投放进历史,却并非易事。要更加审慎地使用理论框架和历史节点。按遇春君的观点,似乎更像是中国传统的考据之学的现代承袭,也就是历史考据转为现代的梳理历史材料的方法。但理论与历史方法的结合在实际操作中难度更大,因为这里的所谓历史并非只是几个历史节点,而是历史背后的复杂谱系,要在谱系中建立起逻辑和推论关系。做得好的,只有福科的知识考据学,后来在福科的知识系谱学影响下出现了新历史主义。其理论经常并非什么条条框框,而是哲学思想意识,有时是弥漫性质的见解要点。中国的现代文学研究学科的方法从古典文学和古典文献学演化而来,结合了历史学的方法,迄今还是最为正宗的方法,形成了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范式。所以,某种意义上来说,福科和新历史一路的方法,以及理论的方法依然很难进入,或融合其中,引起方法论的革新改良。

刘艳确实是在《文学评论》经受到了那些好文章的熏陶,她确实在用心体验那些有学理的文章,见贤思齐焉。她也试图在自己的研究文章中体现出良好的批评意识,以编辑的敏感和学者的沉稳去把握好这一点。比如她用叙事学理论分析萧红和严歌苓的作品,不仅是对两位作家作品艺术形式方面的单纯阐述,更是对中国当代文坛一直缺失的文本细读的批评方法的返归。《呼兰河传》情感之下的结构、视角,《雌性的草地》携带的先锋性、叙事母题,在刘艳笔下都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挖掘和审视。文本并不能只是纯粹语言学意义上的符号,文本必然有其思想的、哲学的、美学的或者社会历史的内涵。这并不是把文本绝对化、孤立化,只是在聚焦于文本的语言构成这一事实上,把文本作为一个独立的存在物,而对文本的阐释则采取更加开放的方式。刘艳以丰富的学理性语言重新贴近作家,贴近文本,更贴近表象之下的问题和旨趣,刘艳以此走向批评的独立和鲜活。

刘艳的批评有一种倔强,要把握住学理的真谛——并非是泛泛之论,而是既合乎历史谱系,又能把握对象的真问题,这需要一股倔强的精神。吴俊教授曾经在分析刘艳的文学评论的特点时指出,刘艳“能够顽强地进入关注度极高的对象话题或领域,进行正面强攻式的批评”,吴俊认为,“如果没有独出机杼的文本细读功夫和掘隐发幽的极致表达能力,这是很难胜任的。从这一点说,刘艳是用老实的笨办法体现出了一个批评家的聪明度。”吴俊教授这一见解,算是抓住了这个青年批评家的要点所在。做文学批评,真要达到学理批评的理想境界,可能需要叶夑所说的“才胆识力”,刘艳有这股劲头,通过努力,无疑可以进入到学理批评的境界。

刘艳的可贵在于她极其勤奋,勤奋又在于她对文学批评怀着热情,她不知疲倦地持续关注一个作家,她要研究一个作家,就把这个作家搞透,把她能涉猎到的资料都找来,尽可能通读一个作家的全部作品,也尽可能多地读相关研究资料。她曾经谈到,她要写赵本夫的《天漏邑》的评论,这本书她读了不下四五遍,直至书都被翻烂为止,她找到感觉,找到了理解的切入点,这才动笔。对于严歌苓、迟子建这二位她最为倾心的作家,在最近几年的研究中,刘艳迅速地对这二位女性作家有了独到的把握。这也是建立在她对作品反复阅读的基础上,有些段落,如她所说,都可背诵。因为下的功夫,因为认真和敬畏,因为勤奋和悟性,她已经是严歌苓迟子建研究的重要的青年批评家。

刘艳还有着青年批评家难得的沉着稳重,这不只是说她作为一名资深编辑的专业技术或者审稿风格,更是指她在批评文章中表现出的对史料的充分重视,以及对文学现场的冷静把握。在人文学科越来越审慎的今天,文学批评当然不会也无法承担“控制”、“指导”文学创作的任务,批评往何处去?便成为一代乃至几代学人的追问。在对萧红和迟子建的对读中,刘艳以看似简单的“童年经验”勾连起了这两位东北才女的故乡情结,以此作为两位作家作品风格与精神气质的背书,为我们打开了与两位作家实现共情的新的路径。刘艳对“童年经验”的重视,可能投入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感悟。或许她自己的敏感也得自于她的童年经验,以自身最有内在体验的感受投入到“知人论世”的文学批评,可见刘艳做的文学批评确实是有温度,她能设身处地理解作家,知已推人,这才能真正知人论文。

在对贾平凹的作品进行讨论时,刘艳更是极尽细节铺陈之能事,不厌其烦地向读者证明贾平凹作品中的“古意”与“今情”,不仅体现了极为细致的文本处理能力,也在整体上把握了贾平凹的创作脉络与立意导向。尽管年龄和生活阅历,乃至于文学观念都相去甚远,但刘艳作为一个研究者,她可以在历史的和学理的坐标中来品评作家的特点和意义。即使是如贾平凹那样朴拙的散文,她也能体会出其中高妙。如她在文中所说:“贾平凹的散文葆有文言的痕迹,文化气息浓厚,语言情调和审美意蕴都很有古典文学和文化的气息,其散文的语感和其散文在精神气质上都很文人。”刘艳的文学观念还是很宽广的,她能体味到不同的文体、不同的作家,作家不同的创作的文学品质,并且给予准确的评析。

刘艳的行文技巧与学术态度当然都是认真的,但也要承认的是,她在批评文章的写作过程中多少有些过于依赖原文的支撑和作家本人的论述,这当然是对文本的重视和对知人论世学术方法的使用。但正如前文所述,文学批评要实现自足,本身要有自己的文化目标,据此对创作提出各种质疑和读解,对文本进行全新的阐释,给文学实践的历史重新编码,使之成为批评的知识谱系,成为批评重建自身理论话语的无穷资源。在这一点上,刘艳已经迈出了重要的步伐,也还有可以成长的空间。

刘艳师出名门,多年前在北师大刘勇先生门下学习,受过极为专业的学术训练,又在《文学评论》这样优秀专业的重要期刊担任多年编辑,形成她学术起点高的优势。不过,她也难免受到学院规范和期刊文体的影响,我也很欣喜地看到她很好地将这种影响转化,利用自己深谙批评场域中存在诸多问题的优势,在自己的批评实践中努力发挥个性的体验和文学趣味。因为始终追寻“学理性批评”,她的文章重视理论建构和学术爬梳,较少长篇大论或晦涩说教,而是充满个人特色的关注方式与批评追求。北村和赵本夫都是极为复杂的作家,他们的《安慰书》和《天漏邑》等作品也都关涉不少宗教、哲学的问题,但刘艳另辟蹊径,在对北村、赵本夫的评论文章中,她抓住了他们作品中的“先锋性”,在充分详细的文本、叙事、虚构等形式分析之中提炼了两位截然不同的作家的叙事特性。这种对文学现场的敏感把握和对个别作家特色的有力捕捉很见功力。这也不难看出,刘艳始终细致入微,用她自己的话说,她是在做“有温度的批评”,理解作家,理解作品,也是理解每一位作家每一部作品的个性。不管如何论争变化,文学终究是关乎人文,关乎人类最微妙的情感,关乎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当然,批评文章都各有特色和侧重,但这种捕捉是否在一定程度上忽视或者说遗漏了作品文本中更为重要的品质和关涉,也是值得进一步思考的。在更广阔和重要的维度上阅读和分析作品,也是独立而又有追求的批评活动的应有之义。

通读这本书稿,可以看到吴俊教授对刘艳期许在很大程度上切合刘艳的批评追求。吴俊教授目光如炬,他看到了刘艳在批评实践方面的成绩,也看到了她在学术追求方面的理想,从而给予路径的鼓励。当然,“智慧与担当”,既然是应该是当下所有文学从业者的理想,刘艳的追求就永远在路上。刘艳如此钟情于学术,如此勤奋执着,如此沉着,且能做到对文学的谦卑体贴,相信假以时日,她会在文学批评和研究方面做出更好的成绩,那时,她的智性也会穿透一些坚硬的难题,她的担当也会肩着当代文学的重量。

是以为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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