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的羞愧
——余笑忠《接梦话》解读

2019-04-25 07:38袁志坚
长江丛刊 2019年7期
关键词:梦话现实诗人

■袁志坚

我最初注意到余笑忠在诗里用到“羞愧”这个词,就被诗人的这种体验震惊了。《祭父词》是一首悲痛的诗,悲痛是无以言表的,所以,余笑忠写道:“我羞于将这些无力的喃喃自语/罗列成诗行”,由悲痛而羞愧,羞愧也是无以言表的。面对父亲的突然死亡,诗人感到了语言的无力,感到了个体生命的无力。写诗这时成为了一种不由自主的悖论,诗人借助语言来超越死亡,却又需要限制语言而正视死亡。尤其令人感慨的是,在这首诗里,诗人这样复述父亲临终一幕:

你与自己的老迈之躯作对/纵然道路平坦。在格外平坦的路上/你的电动三轮车突然冲下河堤/没有人知道,你那把老骨头撞向何物/闻讯而来的堂弟将你抱在怀里,你说/“这回我死定了,儿”/你为自己的意外之死感到羞愧/你要借自嘲给老迈之躯挽回/最后的颜面

不得不强调,余笑忠的叙述十分克制,他克制到用“羞愧”这个词来概括父亲面对意外之死的心情,而这种心情是一种不得不如此的自嘲。施勒格尔说,“反讽是悖论的形式”,而父亲的“自嘲”正是一种反讽,对生死无常的悖论既庄严又绝望的反讽。“羞愧”的反讽意义在于它是一个人最后的证言,代表着免于恐惧、免于痛苦的“最后的颜面”。

《接梦话》

从某种角度说,诗是最后的证言。以羞愧之心而写,是一种责任,一种良知。阿多诺的一句话让人无语:“在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野蛮的。”在阿多诺看来,诗歌只是“漂亮的空话”。诗歌无力阻挡灾难和暴力,无法换取救赎和拯救,诗歌也无法作出任何承诺,唯独无尽的沉默才可能面向反思和忏悔。那么,诗人的羞愧是一种幸存者不得不留下证言的苦衷。余笑忠在《接梦话》这本诗集的后记中说,“首先是不可让别人践踏自我”,“寻找生命的真谛必然会基于我与他人的联系,与世界的联系,与自然的联系,与文化的联系,与文明的联系”,他在接纳外在的同时寻求内心的独立,保持不受践踏的自由,这显然是一种理想主义,是一种注定的痛苦。

我不知道现在有多少人写诗是为了艰难表达内心的苦衷。太多的人写得轻浮又机巧,讨便宜,看脸色,有套路,偷着乐。余笑忠对此是警惕的,他尤其替那些人羞愧,以至于把自己也摆了进去:“我的不安没有减轻/想来那些万众追捧的煽情文学/与‘余食赘行’好有一比/太多的酒色财气/太多的乐与饵,过客止”(《秋日读老子》)。

我所了解的余笑忠,是一个心口毫无二致的苦吟者。写作之外,他不说违心话,甚至不会开玩笑,对人谦卑再三,却绝无逢迎之意。一手精严的硬笔字,一口低沉的普通话,一副腼腆的形象,他是一个把所有力量都积蓄在内心的柔弱者,一个会在最后关头挺身而出的旁观者。我在二十岁之前就成为他的诗友,那时他刚刚结婚。穿过武汉广场商业中心后面一条挤满餐馆的小巷,走进他躲在喧嚣中的蜗居,而他在那矮小的平房里,播放起LD音乐影碟或唱片,摆上洁白的瓷盘和透明的酒杯,掏出一本精致的笔记簿,里面誊抄着他自己没有撕毁的诗作。近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保留着把诗作工工整整地誊抄在笔记簿上的习惯,保持着一个初学者的恭敬习惯。他是一个敬惜字纸的人,一个诗歌的圣徒,一个语言的炉匠,一个抵制粗鄙的倾听者。

那时,他的诗歌经常写到童年经验,他在童年时期就是一个敏感而好奇的人,而且他能够记得非常微妙的童年生活细节,那些细节对于他的成长是刻骨铭心的。在《接梦话》这本诗集里,他继续写童年经验,当然更多地写了当下现实,而在这两种题材中,他经常同样暴露出面对邪恶、面对野蛮的讶异感和羞愧心。譬如写童年经验,《他们这样屠杀一头耕牛》的末二行写道:“我没有数他们到底是几个人/我为他们打了酒,洗了衣服”,“我”为他们打酒、洗衣服是屈辱的记忆,他们喝酒是为了消除恐惧,“我”为他们洗衣服是在替他们清洗血迹、消除罪证。这两行诗里的忏悔和宽恕无比沉痛、无力。《每一头猪都有最疼痛的一日》是这样写劁猪人的:“有时,他冷不丁转过身来/将含在嘴角的小刀取下来,冲着我们这些小毛头/比划几下”,劁猪人对孩子们的举动不像是玩笑,却无比荒诞。余笑忠一再感受到小动物的疼痛和孤单:一只下不了蛋又想孵小鸡的鸡,让诗人充满羞愧,“它不可以和母鸡平起平坐/在雏鸡身边,带着耻辱标记的它/会被它们真正的母亲/频频驱赶”(《笨拙的模仿》);一只被孩子们翻转身子、压上石块的乌龟,让诗人充满羞愧,“它有无法挽回的过去”,“一只乌龟/从来就不能/好好抱一下另一只”(《乌龟想什么》);一条被关在汽车里的狗,也让诗人充满羞愧:“犬坐于车,双眼望向窗外/专注而迷茫/在这未知的旅途”,“哪怕成了/落水狗”,它也是愿意下车的,可它无可奈何(《对视》)。他的羞愧,不是站在上帝的立场上,而是与小动物“平起平坐”的、“对视”的、感同身受的。不光是卑贱的小动物,任何沉默的事物都可以引起余笑忠的悲悯之心、羞愧之心:“一株葡萄会结出多少串葡萄/一株南瓜会结出多少个南瓜/它们都穷尽了自己的可能/丰收之后,叶色渐次黯淡/面对再也供养不起的幼果/显得无力而羞愧”(《丰收》)。那枯萎的葡萄树和南瓜藤,像衰老的父亲和母亲一样,像上帝的仆人一样,它们的羞愧是无私而纯粹的。

余笑忠对待当下现实的态度更加直接、尖锐。现实从来不是抽象的,现实也从来超出预想,残酷、粗野、不加掩饰,而诗人之笔为什么还舍弃不了晦涩、转喻、文质彬彬?过度的修辞易使诗歌成为谎言。诗人总是直击现实,他冷静得近乎客观的语词同紧张、悖谬的复杂现实之间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的表达看似简单,其实非常艰难。余笑忠在《给无名女孩》中,没有用任何形容词,给了“洪水退去后,躺在淤泥上的小女孩”一个逼真的特写镜头,然而他还是忍不住感叹:“在羞耻中活着/多么难。鸣蝉过枝/从鸟雀的欢歌中,我辨认出/寒蝉哀鸣”。他甚至直接用“羞愧之诗”作为题目,向失意者、落败者致敬,毕竟他还是要发现希望的微光,等待生命的化育,羞愧是美德这株玫瑰上的刺,羞愧是精神这片夜空中的闪电:“在我们之中,必有一个高龄孕妇/在她的神面前/她为日益艰难的躬身/而羞愧”。他向策兰致敬,因为他看到,暴力、侵害、受辱、群氓、狂魔、恐怖,从来没有离场:

干瘪、皱缩的/我们吃,我们吃/一颗颗萎缩的老脸//酿为酒液的/我们喝,我们喝/如歌中所唱:让我们热血沸腾//落在地上/任我们践踏的/我们踩,我们踩,一群醉汉起舞//当野火烈焰腾起,每个人/都有向那里投去一根木头的冲动/投掷的冲动//仿佛真有一种葡萄,叫做愤怒的葡萄(《愤怒的葡萄》)

由此,你可以理解,为什么余笑忠一直写得那么冷静而隐忍,他为浪漫主义感到羞愧,他为写作感到羞愧。在《丘吉尔和熊十力》中,他虚拟了自己与熊十力的对话:“日暮途穷,他给领袖写那么多信干什么呢/反过来他也可以质问:后生/你写那么多诗干什么呢/就为因特奈特你的大神?”,“写那么多诗干什么呢”实乃诗人的自问,这是对阿多诺的判词的忠实回应,他的清醒让他成为一个夜半醒来,泪眼看灯,坐等黎明的静观者、守护者。这种内心的问答,余笑忠称之为“接梦话”。

一个人在做梦/一个人正醒着//做梦的人说着梦话/醒着的人接过梦话/听起来,就像一问一答/发问者像在安抚/回答者答非所问//我们就像这样/说梦话的,有时是你有时是我/醒着的,有时接过梦话/更多的时候,像听婴儿牙牙学语/谁醒着谁就是守护者,而绝不是/偷听者(《接梦话》)

诗人向武华说,在他和余笑忠共同的故乡鄂东一带,接梦话是一种禁忌。然而,那个做梦的人和醒着的人也许是同一个人,一个自问自答的人,一个从梦和白日梦的镜子里反观的人,一个鼓起勇气冲破禁忌的人,一个说出了现实的秘密的人,一个内心的忠实守护者。接梦话恰恰是一种醒觉,而醒觉从来都在赎罪的状态中,在羞愧的状态中,从来都不会置身于时间和历史之外。歌德说,一个伟大的诗人是一个现实主义者,并且从现实中提炼出某种普遍意义。诗歌里的现实化身为历史,正如哲学学者赵汀阳在近期发表的《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一文中所指出,“以历史为本的精神世界虽然专注于形而下之世事,所追问的却是形而上之道。历史空间虽然有限,所能够容纳的意义却是无限的。存在本身永如其所是,一切平常,只有当时间化为历史,才有了不平常的事情。”通过现实、通过历史而追问存在,显然是诗人毫不懈怠的努力。

灵魂对善的追求和领悟,使人得以认识事物和直视现实,否则如盲人一般,“没法正确运用(视力),没看该看的地方”,薇依在《柏拉图对话中的神》中,引用了柏拉图《王制》的箴言,“灵魂必须同整个儿脱离转瞬即逝的世界,直至它有能力直视现实和现实中最明亮的东西,即我们所的善”。看见最明亮的东西,也就是善,才能实现真正的爱欲。诗人应该用精神的眼睛看见真实本身,才能在绝望的尽头获得启示和恩典。所以,在余笑忠的眼中,阳台铁栏杆上的一坨鸟粪,就是“铁锈上的一朵花”,这是出于诗人“对飞翔的生灵的敬意”(《目击道存》);一棵假死之树,“可以如此 /意味深长”,“仿佛所有的银杏,都是/从长痛中醒来”(《假死之树》);一个被他人引导的盲女,触摸了油菜花,“她触摸之后,那些花颤抖着/重新回到枝头”(《春游》)。人在承受困境中如何打开精神的眼睛而不自欺?人在一切不幸中如何接受神的最高安慰?余笑忠认识到,“诗就是我们的眼睛和耳朵。它们关乎神明。”只有看破虚幻之相,看见永恒之美,只有羞愧于自我蒙蔽、自我诱惑,才能接近本真、通向神明。

“羞愧”在余笑忠的诗歌里已经成为一个高频词,而且在不同的语境里以不同的变奏反复将诗人的伦理观念和文明教养一再折叠于音调的最低处。由于抵抗虚无和遗忘的羞愧感,他的写作变得自重,拒绝了虚荣的表演欲和虚假的装饰音,他试图控制这记忆余存和现实强加的羞愧感,试图抵抗这命运指定和历史镌刻的羞愧感,但是他无法轻易歌唱,他不得不写出一个弱者的勇气。诗人的羞愧应该是非个人化的,应该来自一个时期的共同经验,而更多的写作者却不敢领受这份沉重、这份理性、这份尊严,不敢认同存在的危机感、思想的谬误感、情感的空洞感。诗人的羞愧,或许来自不幸、创伤、失去、荒谬,但是却能够燃烧起爱,通向悲悯和理解,通向完成和美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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