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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她逃跑,你就开枪。”他们这样说,然后把那支枪递到他手里。
乔治点点头,在睡裤上擦掉手心的汗水。他刚才有些过分紧张了,然而这也可以理解:就在半小时前他还一无所知,既不知道他们打算囚禁一只夏娃,也不知道他们已经成功囚禁了一只夏娃。
上帝保佑地球的和平。
约翰蹲在夏娃旁边,以一位医生的本分,尽职尽责地观察着她的呼吸和脉搏。
“应该还不会醒。”他说,“拿好枪。”
其实没必要这么紧张。夏娃的手腕已经被绳索结结实实地捆住了,用那种能绑住最残暴的歹徒的方式,更何况麻醉药的剂量也足够她昏睡整个上午,让她在醒来后也疲惫无力,温驯如鸽。即便坐拥能毁灭整个地球的高端科技,在落单的时候,此时此刻,她看起来也不过是女人,和地球女人一样的女人。
“上帝保佑。”神父低声说,仿佛只是出于某种职业化的习惯。他站在旁边看着,眼神中并没有任何怜悯。夏娃正在小声呻吟,无意识地呻吟。那声音温暖沙哑,让人想起被阳光烘烤过一整天的海滩。
今晚简直是灾难。确切点说,从五年前开始的一切都是灾难。
格林尼治天文台率先观测到了一颗古怪的小行星,它飞行的速度毫无规律,活像是闯进观测数据中的人为噪点。而半年前,所有人都能用肉眼看见。报纸上沸沸扬扬地讨论着,美国已经算出了它的飞行轨道,甚至想抢先一步用最先进的核武器来维护地球的尊严。
他们早该猜到的,那颗月亮根本不怕什么核打击。
尽管严格来说,那并不是月亮,只是一颗小巧洁白的星球状飞船,但它看起来远比月球坚硬。它发着光,每天环绕着地球转动,每天晚上都坚决而平静地出现在夜幕上,与原先的那个月亮遥遥相对——让原先那个月亮显得暗淡衰微。
一颗只有“女人”的星球。
那群被称作是“夏娃”的外星生物,缓慢地、有规划地、耀武扬威地来到这里,声称她们当年遇到过资源上的小问题,所以才把部分人口迁到了地球上。现在问题解决了,所有人都应该跟她们一起返航……当然,是所有“地球女人”。因为“男人”不过是女人在地球上繁衍时产生的意外,一些变异产物,一些残次品。
她们将在这里无限期停留,直到所有女人都做出最终决定。
“怎……怎么办?”乔治问。
“问她。”约翰摘掉手上的无菌手套,他刚才对夏娃做了基础的检查。
“问什么?”乔治继续问。
“政府一直在封锁消息,谁知道有多少人跑了过去。”约翰边说边给自己点上支烟。乔治注意到,他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她的话说不定会可靠点。”
“可靠吗?”神父说。他没穿或是没来得及穿那件会让他显得颇具气势的长袍,只是简单地穿着黑衬衫和正装裤,戴着罗马领。他站在旁边,谨慎地凝视着夏娃,仿佛能從某些平淡无奇的细节上看到命运的深渊。
“没办法。”约翰说,“如果不是为了得到点儿消息,为什么要绑架她?”
“因……因为害怕她会有什么暴力行为?”乔治说。他深呼吸,再次低头查看自己的手枪:“因为……她有可能是有什么妄想症?”
“她们认为这是一种自由选择,我认为,不是。”
电视上的那个金发女人握住话筒,边说边挥动着手:“把生理性别当作分类标准?连五十年前的人都不会这么愚昧。”她把手腕凑近镜头,展示着系在那里的彩虹丝带。
约翰把电视调成静音。这些话他已经听过无数遍了,但哪有人还在乎什么愚昧。女人们已经疯了:她们总喜欢追求时髦,追捧那些来自异域的东西,东方香料、埃及。她们喜欢所有怪异而陌生的东西,甚至喜欢完全的、彻底的、怪异而陌生的星球。她们从来不考虑风险性。
约翰,作为外科医生,对她们的这种偏好非常了解。他曾处理过许许多多由此产生的危机,九寸高跟鞋引发的脚踝炎之类的。就在去年夏天,甚至有个十五岁的姑娘尝试把自己的舌头刺穿套上八个金属环。在被送到诊所之前,她已经严重感染,差点就要被切掉整个咽淋巴环。
约翰,作为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有着绝佳的正义感、耐心、判断力,以及无可挑剔的同情心,总能耐心温柔地对待那些忍受病痛的患者。他没法不为女人们的危险遭遇忧心忡忡,上周甚至还给社区治安巡查队捐了整整三百镑,指望那群年轻小伙子能挫败外星怪胎的阴谋。
在酒吧聚会的时候他们讨论过,几乎所有人都对此不屑一顾,认为这不过是场虚张声势的阴谋:那星球上可能全是男人,处心积虑编出弥天大谎,是想要骗走所有地球女人。
小乔治倒是红着脸争辩过几句:“其实,也有可能,夏娃们并没说谎。”严谨纠结过头的、刚刚大学毕业的、口吃的小乔治,没人愿意站在他那边。虽然约翰心里清楚,自己这年轻的侄子有可能是对的,毕竟夏娃星球的科技是那么发达,远在地球人之上。
没人想过绑架夏娃会这么简单。
不过是和往常一样,安娜出差去了,乔治在楼上打游戏,约翰准备去诊所值夜班。拿起挂在门后的公文包和雨伞,换好鞋,打开门,他没料到门后居然有人。
几乎是刚看到她,约翰就觉得不对劲。那是个头发湿漉漉的陌生女人,仿佛被猛然打开的房门惊吓到,她跳下门口的台阶,回过头来用那双碧绿色的眼睛凝视着约翰。
约翰后退一步,把门关上,犹豫要不要把乔治叫下来。
“打扰了,我没打算进来。”外面的女人彬彬有礼说,“只想躲一下雨。当然,也顺便跟您打个招呼。”很平淡的口音,听不出她来自哪里。
这很不得体。安娜正在外地进行一场采访,他不该跟任何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纠缠。然而那毕竟只是个女人,看起来也并没有什么危险性。
约翰犹豫了一会儿,重新把门打开。
女人仰起脸,忖度地打量着他。约翰注意到,更准确的说法大概是:女孩,那浅金色皮肤和纤细脖颈只属于年轻人,她甚至没有任何颈纹。几缕湿漉漉的褐发紧贴在她光滑的脸颊上,那身翠绿连衣裙几乎湿透了,让人想起湖水中生机勃勃的藻类。
“你可以进来,稍微处理一下。”约翰朝后退了一步,“这么晚了,外面并不安全。”或许是从邻镇来的,年轻人总喜欢离家出走。乔治或许愿意跟她聊聊天,年轻人总喜欢年轻人。
“谢谢。”女孩感激地点点头,小步跨进房门。“我没想到这里会这么冷。”
整整三秒钟后,约翰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他们把自己柔弱的俘虏关在了地下室里,即便在她醒来之后也丝毫不会掉以轻心。她的双手被绑在椅子后面,嘴被堵住,只剩下那双温柔的眼睛,神色像是某种动物,鹿、松鼠、野兔那些灵巧而讨人喜欢的动物。那种在野外长大的,完全没有跟人类社会接触过的动物。
不会有什么大碍,毕竟用伞柄敲击她后脑的时候,约翰注意控制了力道。他给住在附近的社区神父打了电话,然后和乔治一起把夏娃抬到了地窖中。以防万一,他们还给她注射了麻醉剂。半小时之后神父才匆忙赶到,带着一把不知道从哪儿搞到的消音手枪。神父们总有办法。
尽管他们并不确定这人究竟是夏娃还是患有什么妄想症的女孩。愿上帝保佑,新闻里的白宫发言人刚刚宣布,美国政府已经和夏娃星球的人达成了某种交易:“她们将派遣使者来到地球上,通过逐渐深入的友好交流来减少人们的恐慌。”
所以一切皆有可能。
他们准备了桌子、三把椅子,尽可能地让这看起来更像是一场和平会谈而不是单方面绑架。坐在夏娃对面后,又等了几分钟,约翰终于起身,摘掉夏娃嘴里的医用橡胶口塞,比操作什么危险的外科手术还要谨慎一万倍。夏娃抬起头,舔去嘴角被口塞带出的几丝唾液。她深褐色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垂在她微微发红的脸庞边。
“别害怕。”约翰短促地安慰了一句。虽然他并不知道这样的安慰能否起到作用。夏娃看看他们,沉默宛如无辜的羔羊。
“希望我们都能彼此坦诚,”神父特意放慢了语速,紧紧盯着夏娃的双眼。在忏悔室里,他曾经把类似的问题重复过无数遍。和最优秀的心理咨询师一样,他也懂得怎么向别人施加压力,寻找到心灵的脆弱之处然后轻轻一按,看着对方在自己面前土崩瓦解。
“你知道我们有很多事情想问你。”
夏娃缓慢地眨了眨眼睛,甚至没费心对自己的身份做任何辩解。
“你们的目的?”约翰说。他们达成过共识了,认为在外星怪物面前单刀直入的询问方式更能为彼此节省时间。
夏娃转过脸来凝望着他。在地下室的暖黄光线下,那双翠绿色眼睛变成了一种闪闪发光的墨绿:“拯救。”
神父说:“拯救某一些人还是所有人?”
“外面在下雨。”她的表情中有种飘忽不定的茫然,“我被捆住了。”
“对,你被捆住了。”神父说,“直到你愿意承认地球上人人生而平等。”
“理想主義的旗帜把你们的双眼蒙蔽了。”夏娃的语速很慢,具有惊人的说服力,“睾酮和雌二醇完全不同,没有什么生而平等。”
对野生鸟类、爬行动物和哺乳动物而言,睾酮都会降低免疫力、提高感染的严重程度,并最终导致提高死亡率。而雌二醇,女性主要的类固醇,能增强免疫力。
约翰知道这些,但他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什么不平等,这只是两性差异。但在夏娃们看来,男性显然不过是一个在遗传过程中产生的错误,一个故障,虽然在体力方面有着显著优势,然而当科技发展到某种程度就失去了作用。在夏娃的星球上,强壮和勇敢不过是装饰性的品德。
“我们的文明一直都建立在两性差异的基础上,”约翰说,“带走另一半人类并不合理。”
“二元论,线性思维,等级制,”夏娃说,“这些都不是什么自然规律,这是你们的规律。”她低下头,盯着膝盖上的几道绳子,“我被捆住了。”
他们又等了一会儿,才明白她并不仅仅在陈述某种显而易见的事实,而是在抗议。在神父不情不愿的默许之下,乔治起身绕到后面,把夏娃手上的绳子解开。
夏娃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但似乎没想过要反抗或者逃跑。她小心翼翼地活动着自己的手腕,然后朝约翰伸出手来。约翰控制住自己想要躲闪的念头,片刻之后,才意识到她是在抚摸他的头发。动作很轻,有些好奇,又有些害怕,像是怕沾上什么脏东西。那指尖蹭过约翰额角的时候,他感受到了一种不受控制的欢欣。
“白头发。”她低声说,眼中有种让约翰不太舒服的好奇。
约翰已经三十一岁了,刚意识到自己开始衰老的年龄,刚从冲昏头脑的青春中回过神来,开始面对生活。他和安娜搬到这个小镇已经五年了,已经决定要孕育自己的孩子。安娜已经挑选好了婴儿床和益智玩具,还打算把他们的墙壁粉刷成更温和的浅蓝。从他们结婚以来,她就那么期待成为一位母亲。
约翰朝后仰了下身子,躲开夏娃的手指。夏娃转过身去,继续打量神父。“海洋。”她突然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这里不靠海。
“刀。”不像刚才那么咄咄逼人,也不像刚才那么充满单纯无害的好奇。“彩虹,铅笔。”夏娃合拢双眼,重新坐回到椅子上,几乎是瘫倒在椅子上,嘴里不停念叨着一些毫无意义的词汇。
“她发烧了。”约翰探出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之前淋了雨。神父将自己脖子上的十字架吊坠取下来,为她戴上,然后坐在一旁开始祈祷。
谁都看得出来,最近事情越来越糟了。新闻里说,在纽约,女人们已经成立了各种联盟,夏娃联盟以及反夏娃联盟,女人和女人的战争。或者,更确切地说,地球女人和地球女人的战争。夏娃们倒一直彬彬有礼,至少表面上并不参与这些事情。她们只是等待,这就足够了。
没人能阻止女人们的出走。
最先混乱的是埃及。最偏僻的乡村发生了几次暴乱,为防止女人们逃走,他们甚至愿意先把女人杀掉。但什么都无法阻止女人们的消失,逃走是消失,死亡不过是另一种消失。
“上帝原谅。”祈祷结束之后,神父喃喃地说,“上帝原谅。”
在那间地下室,乔治总能闻到一股玫瑰的味道,但又比玫瑰更清淡。但仔细辨别的时候,它又会消失在周围那些堆积杂物的苦涩灰尘之中。
大概是因为夏娃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初恋女友,喜欢用玫瑰香水的那个。读高中时他们交往了整整三年,最后她还是哭泣着离开,控诉乔治对她漠不关心。而他只是不喜欢承诺那些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不喜欢把自己的挫败与伤感讲给她听,他只是想保护她。
在读大学之后,在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面对电脑敲击键盘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面。据说她已经定居纽约,马上就要结婚了。他并不会很频繁地回忆起那些往事,但在这个下午,在困倦不堪的时刻,他允许自己能够稍微放松些。
昨晚他们轮流睡了几个小时,又花费了一整个上午来讨论,可依旧不知道能拿夏娃怎么办。接到一个紧急就诊电话后,约翰已经赶去诊所,而神父说要去找政界的一些朋友打探情况。于是他独自守在这里,看着夏娃。
她来自外星,尽管她看起来与地球女人没有任何不同。
如果非要说的话,她有种特别模糊的年龄感。皮肤细腻而有光泽,但嘴角和眼角都有细小的皱纹,仿佛她曾经见识过无数有趣的事情,大笑或者哭泣过成千上万遍。
夏娃的双手依旧被用一种非常专业的方式捆在椅背后面,双腿则和椅腿牢牢绑在了一起。在这样的姿势下,她胸口的起伏变得尤其明显,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嘴里还塞着那只医用橡胶口塞,这让她无法说话,也合不拢双唇。
乔治把电脑带了下来,这样他就能一边处理编程工作,一边完成自己的监视任务。
每年夏天,他都来约翰叔叔家度假。父母对这件事非常支持,认为这位优秀正直的长辈会对他产生好影响。但他和约翰交谈不多,不过是一起喝啤酒看世界杯,周末去郊区钓鱼。安娜阿姨经常出差,有时候约翰也会被一通突如其来的急诊电话叫走,他就独自待在房间里,追着那些永远也追不完的电视剧。
今年他本来计划早点儿离开的,在硅谷的那份工作要求下个月就入职,在那之前,他理应多花点儿时间准备准备,再陪陪父母。可是谁也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他居然和自己优秀正直的长辈一起绑架了外星人。
他敲击完最后几段代码,努力忽略心里的那种感觉。被凝视的感觉。
夏娃凝视着他。
乔治飞速地朝那边扫过一眼,确认了自己的判断。夏娃在盯着他看,目光没有恶意,只是带着点儿好奇。但在被盯着的时候,人们通常——或者说,他通常——不会感觉特别舒适。
这些年里他很少有机会和女人单独相处。长久以来,现实生活总能让他感觉到某种超乎想象的荒诞。另一方面,随着机器学习和智能识别的发展,所谓的虚拟现实领域又已经发展得过于现实。他毫不怀疑在未来的某一天,人工智能会替代所谓的人类伴侣。没理由不会。至少它们能表现出耐心和理解,它们不会拒绝。
乔治自我提醒:不要过度紧张。
按照约翰之前的吩咐,下午两点需要给夏娃喂感冒药。乔治走过去,从她嘴里把口塞拽出来,小心避开上面那些湿漉漉的口水。
玫瑰味似乎更浓了,也更新鲜。不像是闻到的,乔治觉得自己仿佛是用皮肤感受到的。他忍不住搓揉了几下自己的手指,尽管它们并没有沾上任何水渍。
“谢谢。”夏娃咳嗽几下,顺从地咽下那些胶囊,“这样绑着真的不舒服。”
乔治把食指附在唇前,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把口球放到了一边。
夏娃眨了眨眼,冲他露出了微笑。这微笑未免太过灿烂了,让乔治想起在高中时每次拿到A时母亲的神情,赞叹,信任,带有鼓励意味。这样被当做孩子一样对待本应让他感到被冒犯,然而他只是努力按捺住了自己心里突如其来的雀跃。回到座位上,他试图继续检查刚刚写好的程序代码,从那些不断重复出现的0和1之中找到宇宙存在的意义。
起初夏娃非常安靜,只是依旧时不时凝视着他,那些带着温暖热度的目光来来回回地落在他身上。随后,正如他早就预料到的那样,她很快就开始尝试交谈。
“坦诚一点儿,你们究竟为什么需要女人?”还是同样的问题,仿佛她真的为此感到困惑。
“为……为了爱情,为了让自己的灵魂完……完整。”乔治说,没来由地感到紧张。这回答不够好,也不够坦诚,这只是他在年轻时从小说和电影里得到的句子,人们都在这样说。如果足够小心,他能够掩盖住自己一时的失神。只要足够小心,他能够不看夏娃,而夏娃也不会注意到他的眼神。
“挺俗气的答案,对吧。东方人还会扯些阴阳平衡的理论,不过我猜你们想说的其实都是,为了欲望。”她注意到了,“你喜欢我。”夏娃温和地重复了一遍,微微睁大了眼睛,故意压低了声音,“你喜欢我。”
这样一来,已经是确凿无疑的诱惑。
谁能不喜欢她们。她们的眼睛里有月光下的莱茵河水。她们与生俱来的能力,就是去发掘一些人们不允许自己说出口的渴望。
“作为交换,我可以带你过去。”她低声恳求着,甚至能从她的声音里听出被压抑着的啜泣,“多带一两个男人回去对我们造不成威胁。或许你还会给我们带来快乐,我们可以分享快乐。”
乔治凝望着夏娃翠绿色的眼睛。或许她是天使。或许她就是基督,没人说基督就不能是一个女人。他倾过身吻了她。那份他早就习惯了与所有欲望联系在一起的没头没脑的让人呼吸困难的晕眩感,再次在他身体里翻涌升腾。
没有任何声音。推开地下室门的时候,神父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他没有想过自己会看到什么。
在他把乔治拉开之前,夏娃的衣服几乎已经被剥干净了。你很难想象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居然有这样大的力量和决心,但他就是那样冲过去,将夏娃连着椅子一起踹翻在地。乔治和夏娃同时发出了呻吟。
乔治低着头,整张脸都涨成了一种难看的红色。他衬衫的扣子全都解开了,领带歪在一边,胸口赤裸。而夏娃的裙子被乱七八糟地掀到了她被绑紧的手腕附近,白花花地裸露着,纤长脖颈上零星布着红痕,嘴唇微肿。
像是令人血脉偾张的色情电影。神父觉得自己的血液被冻住了,心脏在不断下沉,沉到了胃部。约翰就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地朝周围打量着,仿佛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出于医者的本能一样,他将夏娃与椅子都扶起来,仔细检查了一下她的肩膀:那里重重撞到了地上,似乎马上就会泛起乌青。
“解释。”神父说。
“你为什么愤怒?”夏娃突然说,语速很快。她从来都没有这么冷静过,尽管她依旧呼吸急促,眼里甚至闪烁着泪水:“难道仅仅因为你喜欢着男人?”
神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反驳。在漫长的传教生涯里,他早就学会了用沉默来面对任何离奇的指控或棘手的问题。他总是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对方,让自己表现得足够冷静与虔诚。
“我们有着同样的目标,神父。”夏娃说,仿佛并不在乎他的沉默,“我们都希望地球上不再有女人。”
神父摇摇头,向后退了一步:“这从来就不是我的目标。”
夏娃仰起脸来,依次看向约翰与乔治:“地球会留给你们。”
“地球本来就属于我们。”约翰说。
夏娃似乎想反驳什么,但最终还是移开目光,盯着乔治。她是那样专注地盯着乔治,似乎根本不在意神父用手握住她那修长纤细的脖子。
“今天上午在纽约的游行死了一百多人。”神父说,“满意吗?”
“这跟我无关。”夏娃漫不经心地说。那股玫瑰花的味道越来越浓烈。
“无关?”神父低声说,“你们来之前人们还好好的。”约翰福音第二十章的内容在他心里庄严地回荡:你们赦免谁的罪,谁的罪就赦免了;你们留下谁的罪,谁的罪就留下了。
神父苍白的手指在夏娃脖颈上再次收紧。而约翰发现自己对这种情景竟然产生了痴迷。作为一名救死扶伤的医生,在他的内心深处埋藏着小小的渴望。渴望夏娃受到伤害。人们从来都不是好好的。
“不,”乔治说,“不。”
所有人都听到了手枪上膛的声音。乔治站在门口,眼里噙着泪水,浑身都在颤抖。这样近的距离,没人会觉得他打不中。
神父站直身子,摆了个安抚的手势,他回头看了一眼约翰,然后大步朝门外走去。约翰跟上。他们身后,乔治的枪口随之移动。
等待的几分钟是漫长的。乔治最终还是出来了,佝偻着身子,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勇气,依旧紧握着那把枪,小心翼翼地背对着墙。
“我理解。”神父说。在过去几十年的传教生涯中,作为上帝最优秀的仆人,他已经积累了足够的经验,能够在这种紧张时刻进行恰如其分的安抚:“你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乔治很快地点了点头,喉结上下滑动,仿佛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含糊呜咽。
“没那么糟糕。”神父朝他走过去,始终凝望着乔治的双眼。乔治摇摇头,把脸埋在手里。三个人之中,乔治是最年轻高大的,然而他毕竟还是个刚刚大学毕业的孩子,许多事他不明白。
“一般而言,是周期性的。”约翰说,在空气中挥了挥手,仿佛试图驱赶什么东西。“这种气味。除了人类和几种猿类,几乎所有雌性哺乳动物都有这种周期性表现。”
乔治的脸上浮现出迷惑,而神父只是盯着地下室的门,一语不发。
约翰继续喃喃地做着解释:“进化学的内容,他们提出了很多假说。”
有人说她们隐藏排卵期是为了让男性不得不多次与同一女性交媾,以确保自己能留下后代,而男性与女性之间也能产生更紧密的联系。有人说,这让女性在更长的时间里接受更多的性行为,有助于防止男性间发生周期性的激烈争斗,维持有序的社会秩序。有人相信,那些参加狩猎的男性原始人曾用食物与女人交换过性交机会,于是一些女性开始模仿发情期的征兆以换取更多食物,久而久之反而失去了真正的发情期。总而言之,所有的假说里都有男性的存在。
沒人知道,在一座没有男性的星球上,女人们还会不会发情。
“玫瑰味,”约翰说,“我们都闻到了,就是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这让我们很容易就被她影响,而她大概希望我们为她而争斗,互相残杀。”
乔治瑟缩着,短促地倒吸了一口气。他好像刚刚才意识到自己都做了些什么。“我们……最好让警察把她带回去……我是说,我们应该向政府汇报。”
“你注意到外面了吗?”神父突然问。他问得含糊不清,但约翰好像立刻就明白了他究竟在问什么。约翰叹口气。枪被捡起来,递给神父,最后消失在那黑色西装的口袋里。乔治被他们带到了二楼客厅,从这里望出去,能看到附近的几个街区比平常更热闹一些,遛狗,夜跑,甚至还有喝醉的人坐在路灯下,迷迷糊糊地向周围打量。人们不自觉地聚集起来,谁也不知道他们有什么意图,是否被什么未知的东西所吸引或操控。
“神父,那些阴谋家们有什么看法?”约翰问。
政界没什么看法。或者说,政界并不关心任何具体的某个夏娃的命运。
夏娃们依旧在做出努力,想要减少人们对外星的恐慌,为此甚至不惜和几个最大的门户网站合作,把那颗星球上的生活用卫星信号直播给所有地球人看:与人们之前想象的不同,没有过多的鲜花,没有粉红色的墙漆。只是精巧,只是异常精巧,墙壁与地板并不是方方正正的,而是充满了流动的线条,像是起伏的山丘、翻涌的海浪,或仅仅是云雾。
然而这些努力收效甚微。最极端的人已经宣布想要先采取暴力手段,以免这些夏娃不耐烦了之后把所有地球男人都杀掉。
“希望我们不要产生什么性别仇恨,请记住——那是外星人。”电视里的女主播代表政府劝说大家不要操之过急,“无论她们长得多像地球女人,她们始终是外星人。”
“彻头彻尾的外星人,或许皮肤下不是血液,而是绿色黏液。”
有些女人声称自己从外星逃了回来,说那里是毫无指望的乌托邦。也有一些女人信誓旦旦地说整件事都是骗局,那里是个食人基地,被骗过去的女人全都会被圈养起来,被吃掉。也有人指责前面两派接受了政府的贿赂,那里是真的乐园,她们号召所有女人都毫不犹豫地投奔夏娃星球。
人们分不清她们是在说谎还是不是,或是精神失常。出于各式各样的理由,那些说法相互矛盾。总有人在说谎。
再次回到地下室的时候,夏娃已经睡着了。神父走在前面,随后是约翰,乔治犹豫了一会儿才选择跟上。在她睡着之后解决掉一切似乎是更好的选择,然而在他们接近的时候,早有预感一般,夏娃慢慢睁开了眼睛。
“所以?”她问。声音听起来依旧很虚弱。不知为什么,这种虚弱里充满了诱惑,让约翰想起了许多被破坏过的东西,被玻璃划伤的皮肤,被揉成一团的信纸。刚才乔治似乎有些希望他们能把夏娃交给他,或者至少先交给他一段时间,而约翰和神父都很坚定。
“或许我们能在某种程度上站到同一阵营里,或者说达成某种合作。”神父说,“或许我们不能。或许你能解释解释你的答案。”
“我们从来没站在同一阵营,”夏娃说,“我们天生就没站在同一阵营。所有女人都是或者将是夏娃,如果非要用你们的方式进行比喻的话,所有男人都是缺少一根肋骨的亚当——”
神父把手枪按在桌子上,“啪”的一声打断了夏娃。约翰突然想起做礼拜时神父曾说过的那些布道词:夏娃不过是亚当的一根肋骨,一堆肋骨凑在一起,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得到什么幸福。
神父庄重地、慎重地再次轻轻拢住夏娃的喉咙。夏娃没有挣扎,反而表现出祭祀品般的顺从。
“再说些什么,”约翰低声说,“停止胡言乱语,再说些重要的、能挽救你生命的话。”恳求,他想听到的是恳求。家里有好几把备用手术刀,其实他更想知道在她奶白色的光滑皮肤之下,是否流淌着和他们一样的鲜红血液。
“乔治。”夏娃转过头,看着乔治,轻声恳求。乔治相信那是恳求。在夏娃身边,乔治仿佛能够生活在另一个次元里。在那里他奔跑,大笑,光着身子在海里游泳。在那里他和夏娃一样,永远不会衰老。
“不,”乔治说,“不,不。”他闭上眼睛。
夏娃终于放弃了挣扎。她仰望着天花板,哼唱着许多不成调的旋律。没有歌词,或许夏娃们的歌都没有歌词。或许有,只是他們听不懂。
神父慢慢收紧手指。
灾难开始于那场晚餐。
乔治提前离开了,然而苏珊姨妈突然决定要来拜访,安娜也提前结束了出差赶回家。约翰一向很讨厌这位老太太,但那是安娜的亲戚。所以他漫不经心地往嘴里填着煮豆子,时不时附和几句,装作努力参与她们的交谈。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苏珊姨妈说,“我听说很多男人都把女人关到了地下室里,就因为担心自己的妻子跑掉。约翰不是这样的人吧,他对你很好,是不是?”
“地下室倒是很久没打开过了。”安娜很自然地说,转头去看那扇门,“好像还有几瓶葡萄酒,我去看看。”
等约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已经太晚了。
安娜走过去,打开门,沿着狭窄的楼梯慢慢走下去。
约翰的喉咙有点儿发干,仿佛刚刚吞下的豌豆都是些砂石,而那些砂石正在他胃里慢慢搅动。餐桌上放着刀子。苏珊姨妈是个很虚弱的老年人,而安娜也很容易被制服。他可以慢慢解释清楚,为什么在地下室里会有尸体。
他们没来得及处理好一切。
安娜拎着一瓶酒回到桌前,神态没什么不正常。然而她灰色的眼睛里有一场风暴正在酝酿。那种最冷的冬季里最冷的冰雪。他之前从没这么直接地感觉到安娜的情绪。
苏珊姨妈离开时,安娜坚持要把她送到车站。等到她们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街角,约翰溜回了地下室,但那里什么都没有。桌椅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边,上面甚至还落着很厚的灰尘,像是很久都没被人移动过。捆绑过夏娃的绳子也被缠卷好,整齐地挂在旁边。
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约翰重新回到客厅,慢慢喝掉了剩下的那小半瓶酒,决定在安娜回家后就向她坦白一切。只要安娜还愿意回家。
七点五十五分,安娜若无其事地打开门,换鞋,走进来。
“亲爱的,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约翰从沙发上站起来,转向她,“可能是我有些紧张了,刚才你的表情有点儿怪。”过去的这些年里,爱情与家庭生活给了他一种安慰,让他相信自己足够重要,能够去操控、影响、救赎。他甚至忘记了安娜也有拒绝和离开的权利。
安娜犹豫了一小会儿,最后还是点点头。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门口的衣架上,抹平衣服下摆的褶皱。她总是那么严谨,那么……拘谨。她的神情有些困惑:“为什么地下室里会有……玫瑰的味道?”
“前几天我去找酒的时候,打碎了一瓶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玫瑰精油。”约翰说,“你说的是不是这个?”
“不太像精油。”安娜说,“那味道很新鲜。”
那天晚上的对话到此为止。约翰耸耸肩膀,去厨房洗了所有的餐具。之后他们坐在客厅,约翰在看书,安娜边看电视边整理采访材料。十点多的时候,她站到了窗前,一直站在窗前,仿佛凝望着什么。窗外什么都没有。
“累了吗?”约翰说,“晚安。”
安娜点点头,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晚安。”她走到楼梯拐角,在那里停了一下,就好像要回过头来继续说些什么。
约翰等待着,然而他最终得到的只是一片沉默。安娜最终继续前进,消失在了走廊拐角。
起初,女人们还要付出一番努力。她们把自己伪装起来,抓住任何机会跑到夏娃们的大使馆——经过之前的协商,夏娃在每个国家都有了属于自己的使馆。但现在她们有了更有效的方式——她们只需要在心里想,“我愿意”。女人在她的一生中只需要说一次“我愿意”。
第一个成功把自己救赎出去的是个十三岁的印度女孩,她被自己的父亲和哥哥锁在房间里,每天只能通过小小的铁窗得到食物和水,只能靠读书打发时间。她读完了《人类不平等的起源》,把那本薄薄的书按在自己胸口,然后凭空消失掉了。她的母亲远远不够勇敢,只是在得知这件事情的时候哀嚎着流下眼泪,忍受着男人们发泄愤怒的打骂,然后继续为丈夫儿子准备晚餐。
女人们可以无声无息地消失掉,而男人们还不知道,还以为是看守存在疏忽,才让那些狡猾的女人偷偷跑掉。他们声称逃跑者是最狡猾的荡妇和骗子。他们互相指责。
约翰不会知道安娜见到了什么,也不会知道安娜去了哪里。他揉了揉眼睛,他很累了。窗外正是黑暗深重的夜晚,北斗星像一粒砂石那样在远方闪耀。他暗暗想,是不是上帝真的不存在,是不是那些艺术家和圣徒们也想象不到这种灾难,是不是在未来的地球上再也不会有女人存在,而在很久很久以后,人们会忘记究竟什么是女人,靠着基因工程来一代代繁衍。他至今也没有想明白,什么是女人。他只是觉得这里会有很多背叛,一个性别对另一个性别的背叛。地球上一半的人对另一半的背叛。
有暴雨等待在远方,空气又热又闷,他打开窗户又关上,天上是一明一暗的两枚月亮,他决定早点去洗漱。走过客厅的时候,好像听到了什么。他停住了脚步。
地下室里传来歌声。
作者简介:修新羽,1993年8月生,清华大学哲学系硕士在读,中国作协会员,曾获《解放军文艺》优秀作品奖,第四届老舍青年戏剧奖。中短篇小说见《花城》《上海文学》《青年文学》《芙蓉》《解放军文艺》《西部》等。
选自《西部》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孙 伟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