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街

2019-04-20 12:48王祥夫
长江文艺·好小说 2019年4期
关键词:白面女老板包子铺

王祥夫

怎么说呢,在这个北方的小城里不但有条“温州街”,还有条“深圳街”,但最热闹的还要数这条“河南街”。在“河南街”上做生意的人大多都是从河南那边过来的,街不宽,两边都是各种各样的铺子,当然也有小饭馆,据说河南烩面数这里做得好,所以不少人还专门跑到这地方来吃烩面。紧挨着烩面馆的那个粮店生意所以也就跟着好了起来,人们都说河南是出麦子的地方,所以这里的白面就比别处的好。人们以前买粮食,须去国营粮店,现在是,国营粮店没了,但在街上走走,不用发愁找不到卖粮的地方。国营的大粮店没了,但私人开的小粮铺却多了起来。如果你去买大米,可以一家一家比过来,不单单是价格,米的好坏也有很大的区别,白或不白原来并不是评判米的好坏标准,须看它晶莹不晶莹。这样一说,倒好像是在买宝石了,大米虽不是宝石,但它比宝石重要,人不吃饭不行,宝石呢,你没它未必就会死。买米的人,若是上岁数的,都喜欢一家一家地比过来,抓一点米放手里,老眼觑着比来比去。这在以前就辦不到,在以前,你粮店里非得有熟人不行,好米来了,他会悄悄跑到你家告诉你今天有好米。你去了,他会不动声色把好一点的米搬一袋出来倒在米箱里。粮店的样子现在许多人都不大清楚了,一进门,首先是一个一个的木头粮柜,粮食就都在这木制的粮柜里放着,玉米面,一个柜。白面,一个柜。大米,一个柜。高粱面,又一个柜。小米,当然也要一个柜。当年还供应豆类,每人每月一二斤,多不了,黑豆、小豆、梅豆或绿豆,随便你喜欢买哪种。豆子又得各要一个柜。柜子后边就是面袋,都码得很高,直顶到房梁。白面码白面的,玉米面码玉米面的,大米码大米的,还有就是挂面,也一摞一摞码在那里。起码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所有的家庭要吃饭就得去粮店买粮,家里要备有许多种面袋,放白面的,放大米的,放小米的,放玉米面的,放豆面的,大袋儿小袋儿各有各的用,也一定不能乱。当时每月供应多少白面大米或粗粮都是有规定的,买白面的时候,你可以买挂面,买了挂面你就别想再买白面,就供应那么多。但你这个月没全部买完,粮店的人会给你存起来,想买的时候再说,会过日子的人家,会月月从嘴里抠出些细粮存起来,过年家里来客人不至于拿不出白米白面。粮店内部最特殊的地方应该是那几个从房顶吊下来的铁皮大漏斗,你把空面袋对着铁皮漏斗用手撑好了,负责称粮的就会把粮食从铁皮大漏斗给你倒在粮食口袋里。放粮食的木柜子到了晚上要打印子,一块大方木板,上边刻着字,要在面柜的面上一个挨着一个地打印子,这样一来,值夜的人就没法子打面柜子里粮食的念头。你要是去偷面,那面上的印子一乱,马上就会被发现。那块打印子的板子一定是要锁在一个地方,一般人拿不到手。究竟谁在保管那个印模子?不得而知。粮店还卖一种粮,就是土粮,是从粮店地上扫起来的那种白不白灰不灰的粮食,里边也许什么都会有,白面,玉米面,小米大米什么的,这种粮食也不是一般人都能买到,必须是熟人。土粮买回去做什么?虽被踩来踩去,但买回去还是一个字,吃!那时候人们的肚子真大,肠子也粗,总是不够吃。

这条街,紧靠着公园,原先的名字其实是叫“花园北街”,从公园的北门一出来就是这条街,如果从西往东看,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小吃店和各种小商店,从西边那边数,先是一个五金杂货店,店里什么都有,扫地的扫帚、拖把、大大小小的塑料桶、各种的塑料袋子、种种的刷子、碗筷和绳子、钉子镙丝、水管龙头、尺子油漆,种种种种,你数都数不过来,这个店本来不大,却还要住人,说是住人,只要晚上能睡一下就行,就在离屋顶一米多的地方搭了板子,晚上睡觉就爬上去,下边,是架子,架子上是各种的货,要取什么,得弯下腰,这样的小店,看上去乱,其实主人心里有数,你要什么,只要说一声,那个年轻的小老板即刻就会给你拿出来,谁家的水龙头坏了,急得不行,跑来了,说要多大口径的,家里正在“哗啦哗啦”跑水呢!那个年轻的小老板说别急别急,转眼已经把水龙头给拿了出来。这家店,照例是河南人开的,年轻的小老板长得很漂亮,两眼闪闪发亮,为人也和气,人们只叫他“小河南”,女的虽相貌一般,但勤快,一边卖货一边看孩子,一边还要照顾炉子上的饭。快过年的时候,她居然还会做几条腊肉挂在那里,或者是一只鸡,从肚子那里劈开,用细竹棍把它再撑展,已经用盐搓过,也挂在那里,风几天再吃。这个小店真是小,但他们吃饭在这里睡觉也在这里,早上起来的第一件事是要把有些货搬到门口去一一摆开,到了晚上再收回去,然后,关门了,门缝里有灯光透出来,是一道,黄黄的打在街上。

人们想象不出这家人怎样生活。连大带小到了夜里怎么往上边的那个铺上爬,更想不到这对年轻的夫妻怎么做那事。但那女的,肚子分明又大起来了。他们为什么从老家跑出来?很简单,就是为了再生个三胎,因为他们的前两胎都是女孩,这让他们不甘心,甚至生自己的气。他们努力,夜夜深耕细作,到处打问偏方。其实谁也不知道要想生个男孩儿该怎么努力,该吃什么偏方。他们是忙碌并快乐着。倒是别人替他们有些担心,担心他们为了取暖在小得不能再小的店里生了个炉子。在这个小城,取暖要用煤,人们总担心他们晚上别让煤烟呛着。但一切又都平安无事,一大早人家又起来了。夏天,那小河南打着赤膊,拖鞋。冬天,也只是秋衣秋裤,在门口刷牙,“扑扑扑扑、扑扑扑扑”,刷完了,仰起脸“咕咕咕咕”,再低下头“哗”地一吐。弄好这一切,穿衣服开店。有人来了,小河南的嘴里还正在嚼着一个饼子,一边嚼一边问要什么?又径直去取了出来,一边嚼嘴里的饼子一边找了零,一边说“有什么就请过来”。马上,又有人来了,这回是要买玻璃胶,买了玻璃胶犹豫着该不该买打玻璃胶用的那种枪。小河南,递一个打玻璃胶的枪过来,说,“不用买,你拿去用就行,用完了再给我。”就这样,都解决了。日子,也就这样过了下来。

还要说一句的是,其实小河南也不小了,都三十多了,小河南爱吹笛子,晚上,如果是夏天,热得睡不着,他会在门口吹好一阵子,有人会循声而至听他吹。下雨天,即使是白天,客人少,他也会吹,吹什么呢,《采牡丹》,是河南的歌,很好听;或者是吹《我是一个兵》,这支歌,怎么说呢,一挺一挺的感觉。听他吹这支歌,不少人就会在心里想,他是不是当过兵?还有人专门问过,结果是他没当过,早年想当,但他没通过体检,因为他的平脚心。为此,小河南到现在还是愤愤不平,“我走路又不比别人慢!上山也不会落在后边!平脚心怎么啦?”问他话的人又不知该怎么安慰他,也只好把话岔开,说现在当兵也就那样,也没仗打,再说,平脚心虽然是平脚心,但也照样生儿养女,你看你那两个闺女多好。话说到这地步就有些开玩笑的味道了,大家便都笑了起来。大家背后就都叫他“平脚”。

这家小店旁边,又是一家土产店,门面也不大,土产店的内容更丰富更琐碎一些,蘑菇、黄花、黄芪、木耳、紫菜、冬菜、海带、虾米,当地的那种白酒,用塑料卡子一卡子一卡子地装好码在那里,还有黄烙饼,糖干炉,别处没这样东西,其实也就是饼子。或者是那种风干牛肉干,其实也不是本地的,还有人参,这地方出人参吗?拉倒吧!但也当作本地的土产卖,除了卖这些东西,这家小店还卖香烟。也收,谁家的烟抽不了,给几个钱收回来,再加几个钱卖出去。还有烟叶,这倒更像是土特产,一捆一捆地吊在墙上,还专门有人过来买这种烟叶,大多是河南老乡。开这家店的恰恰又是河南人,是姐弟俩,岁数都还很小,二十多岁。有时候早上开了店门,姐姐在那里扫地或者是招呼客人,弟弟还在靠窗那很窄的床上睡觉。或者是弟弟在那里招呼客人,姐姐在那里睡觉。这小店里,就那么一张很窄的床,人们不知道这姐弟两个怎么睡觉。也许,一个睡在这窄床上,另一个到了晚上会睡在柜台上。但柜台是玻璃的,能行吗?能翻身吗?但人们才不管行与不行,人们想过也就忘了,而这姐弟两个人的生活却一天一天地继续下去。有人不相信他们是亲姐弟,但又有人出来作证了,是这姐弟的叔叔。人们才又知道,这姐弟俩原来是开包子铺那老两口的儿女,那包子铺就在西边。在这条街上做事的,大多都是河南人,他们大多都是互相拉扯着出来到这里做生意,你拉我我拉你。他们之间多少都还有些亲戚关系,互相照应着,大家出来,都不容易。这条街上原来的几家河北那边的,后来也就都走了,也说不上是挤兑,但许多的不方便都在里边。口音不对,要说的话就少,凡是做生意,都须抱团,可以互相照应,所以是老乡最好。就一如这个城市澡堂里面的搓澡工,都是扬州那边的,有一个两个不是扬州的,即使手艺好也干不住,干几天,或是干几个月,最后的结局总是卷铺盖走人。

这家土产店往西走就是那个很大的超市,超市与土产店之间就是那个包子铺。包子铺呢,门面也不大,天气暖和的时候蒸包子的那个炉子会给搬出来放在店门口,热气腾腾的,小笼屉一码老高。门里边是一个案子,有人总是在那里不停地包包子,吃包子的人坐在更里边的几个小座儿上。这小店除了包子,还卖稀饭和酸辣汤。还有小菜,也就是芥菜疙瘩切的丝,齁咸,不要钱,放在一个红色的塑料盆子里,谁要谁自己去取,旁边放着一摞小碟子。包子有好几种,味道还不错,包子铺的女老板岁数不小了,她是又卖包子又打下手,剥葱,择菜,擦拭桌子洗碗筷,她男人负责在那里又是揉面又是包。有人要包子了,她答应一声,马上就递了过来,有人打包,她亦是随手就好,麻利得很。小笼包子是四块钱一笼,一笼六个,一般人也就够了。若还不饱,就再来碗粥或一碗酸辣汤,粥和汤都是一块钱,加起来不过五块钱。这顿饭很便宜,所以经常来她这里吃饭的都是学生,打工的,做小买卖的。也有老客,几乎天天来,还有那个捡瓶子的老头儿,人们都叫他陆老师。就这个陆老师,穿着还算干净,但他没戴眼镜,这就让人怀疑他是不是当过老师。在人们的印象中,老师都会戴那么个眼镜。人们都知道陆老师已经退了休,现在的工作好像就是到处捡玻璃瓶子。来了,也不肯坐,要一笼小笼包子,总是吃四个,剩下的两个带回去,虽是两个包子也打包。

“算是晚上的饭。”陆老师说。

“中午那顿呢?”有人在旁边嘻嘻哈哈问。

陆老师说中午也许吃面条儿,或者说今天中午也许吃米饭炒菜,或者说,中午大馒头夹猪头肉!陆老师一转身离开,就有人说话了,“还大馒头夹猪头肉!夹干巴树叶子吧!”人们都说这老头儿怎么可能是教员,教员有捡瓶子的吗?这个吴老师天天都要出来捡东西,主要是捡玻璃瓶子,都塞在一个大袋子里,塑料瓶子他不要。有时候他会跟着一个人走,那个人正在一边走一边喝饮料或者是可乐。快喝完了,陆老师会跟着一直走,是跟着瓶子走。就这个陆老师,这两天忽然不见了。

包子铺的女老板问她男人,“陆老师是不是病了?”

她男人手不停,一下一下一下一下,揪剂子,两眼却看着外边,说,“早上还看见他往西边去了。”又说,“什么陆老师,我看他根本就没当过老师,当老师的还会去捡破烂?”

女老板说,“话不能这么说吧,人们都这样叫他,都叫他陆老师。”

女老板的男人就不再说话,继续一下一下一下一下,这回是擀,擀十个二十个皮子,然后包,一下一下一下一下。好一会儿,又说,“反正我看他不像,他到处捡瓶子,要是让他的学生看到了呢?”他这么说话的时候,他老婆,已经开始择韭菜,把一捆韭菜解开,抖了抖,然后择,再洗,控控水再切。这是一种馅子。弄完这个,再弄小白菜。说小白菜,其实都是菜市收摊的时候买回来的油菜,用水泡一阵子,再择,然后再洗一遍,整棵地放在锅里焯一下,挤了水再切。这又是一种馅子。虽说是小店,但天天都要从早忙到晚,肉馅儿是晚上做好的,一大盆,都放在一個红塑料盆子里。另一个盆子,是豆馅儿。还有一个盆子,里边是菜馅儿。其它馅子是用多少现拌,拌什么馅子从肉馅儿里边铲出一些一拌就是。各种馅子里边,最数香菇馅儿麻烦,发香菇,切丁儿,香菇的梗子肯定不会扔掉,这就更难切,但人们还爱吃这种香菇馅儿的小笼包,从早上起他们要一直忙到晚上。

“当老师也不容易,嗓子都是哑的。”女老板择着韭菜,又说。

“我容易吗?”男的说。

“那你也没去捡瓶子。”女老板说。

“唏——你希望我去捡瓶子?”男的说。

“捡瓶子又不丢人。”女老板说,“又不是去偷。”

“唏——好人谁去捡瓶子?”男的说。

“捡那么多瓶往哪儿放?”女老板说。

“唏——”男的这回笑了,“收破烂的可有的是地方。”

女老板也笑了。这会儿是人们刚刚吃过早饭但还没到吃中午饭的时候,虽然两口子手里不停,但他们可以说说话,到了中午客人一来,他们两口子哪有工夫说话?他们是,一天忙到晚,晚上那顿饭到半夜才能吃到嘴。

“咱们的包子,他说一天不吃就想得慌。”女老板说。

“咱们的包子应该涨了,一个一块钱才对。”男的说,“一笼六块钱也不贵。”

“陆老师两天没来了。”女老板说。

“天下又不是你一家包子铺。”男的说。

这时候电话响了,男的就手接了,是让中午送包子。打这种电话的是熟顾客,也都住在附近。男的就手记了一下,靠案板的墙上有个小本子。

这条街,怎么说呢,是要多窄有多窄,这条街虽然窄,但它可以把东边和西边的两条街连起来,抄近路的人都喜欢从这条街走,还有就是为了躲避红灯和摄像头的车辆也会从这里抄近道,所以这条街就特别的拥挤,特别的易堵,上班下班的时候就更挤,所以人们就都说“该出事谁都拦不住”。谁出事呢,是卖包子的女老板的男人,是大早上,他把打好包的热气腾腾的包子,一共有许多包,都是那些老顾客的,他天天都得送一趟,哪家要多少个都是头天打电话说好的。虽说放在塑料食品袋里,却不能把口系上,都要敞着口,腾腾地冒着热气。要是系上口就坏了,包子就会给捂黏了,不好吃了。他把包子弄好,上了他那辆三个轮子的车,车刚开动人就飞了起来,一辆小货车从东边开过来,这时候街上还没有多少人。小货车为什么会把车一下子打偏了呢?原来是为了躲一个老太太,那个老太太岁数大了,走得很慢,她原想是要过街,她没有停下来,径直就往对面走。那辆小货车一躲她,忙着要出去送包子的男人就飞了起来。

这时候,街上的人还不多,但人们还是听到了“嘭”的一声,就见包子铺的那个男人飞了起来,一下子又落到了那辆车的前档,撞在玻璃上了,然后再一跌,跌到了地上。那辆送包子的三轮车在原地打了一个转又停下来。司机下来了,是个年轻人,他吓坏了,他跑到车前把包子铺的男人扶起来,人们都看见了血,从包子铺的那个男人鼻子里,嘴角上流出。好像连眼睛都有血,但他站起来了,一下子就站起来了,这让旁边的人都吃了一惊。他站起来后先看了一下他的送包子的车。这时候那个年轻司机从车上取来了一大卷卫生纸,他帮包子铺的那个男人擦血,包子铺那个男人脸上都是血,但还是擦干净了。虽说擦干净了,但马上又有血流了出来。旁边的人都看着包子铺的男人。

有人说,“你动动,动动,试着动动。”

包子铺的男人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胳膊,说没事,又拍拍自己的腿,说没事,他把两只胳膊扬了扬,说没事。

有人说,“你再走几步,走几步。”

包子铺的男人走了几步,说,没事。

那个小车司机在一旁帮包子铺的男人擦脸上的血,那血慢慢不流了。

有人建议包子铺的男人洗一下,有人去取盆子了,去小河那边,不一会儿连盆带水还有毛巾取了来,包子铺的男人就在那里把脸洗了洗。

“看看这,看看这,多危险。”旁边有人说。

包子铺的男人这时候想起他送包子的事了,他对那个站在一边发愣的司机说,“你走吧,我没事。”

那个年轻司机说,“要不去医院看看,你放心,我也放心。”

包子铺的男人又扬了扬胳膊,说,“没事,你走吧,我还要送包子去呢。”

“好家伙,你刚才飞多高。”旁边有人说话了。

“我怎么就飞起来了?”包子铺的男人说。

人们都看看包子铺这个男人送包子的车,都觉得奇怪,就是啊,这么大个人,怎么就飞起来了呢?

包子铺的男人说他没事,他要送包子去了,他的老顾客还等着吃呢。他上了他那辆送包子的车,是,他先走,然后,那开小货车的司机后走。小货车司机是个好人,又紧追几步,他让包子铺的那个男人停停,说要给他留个电话。“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哪有什么事。”包子铺的男人说,“我这不是好好儿的吗。”

“叫你儿子过来替你送一趟。”有人说话了,是熟人。

“他店里也忙。”包子铺的男人说。

“你该去医院看看。”这人又说了。

“没事没事。”包子铺的男人摆摆手。

包子铺的男人送他的包子去了,河南街也慢慢热闹起来。是,车也多,人也多,天气虽然冷,但这地方就不显得那么冷。因为人多,便你挤我我挤你。有人举着一把扫院子的大扫帚挤过来了。有人扛着卷成一个大卷的棉门帘挤过去了。有人扛着一大团绳子往前挤。有一个什么东西过来了,很大,是一个锅炉,在一辆小四轮上。这你就知道了吧,河南街简直是个小商品集散地。在这条街上,你几乎什么都能买到,只有卖糖葫芦的站在那里不动,糖葫芦红亮亮的真好看。河南街真是热闹。这种热闹原是没法写出来的,须你自己站在那里体会,虽然没有什么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但许多人都喜欢来这种地方,即使不买什么,即使没什么热闹可看,但他们就是喜欢待在这里。这就是日子,人们的日子原都是这样过下来的。看上去热闹,而实际上是平庸单调没什么意思,就像是一条河,“哗哗哗哗”地流着,是浪花飞溅,是大浪加上小浪,而水下边其实很平静。

新的一天来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了,河南街和别的地方一样,睡了一晚上,安静了一晚上,现在又在太阳下醒了过来,这有什么好说?没什么好说。街两边的店铺一家挨着一家开门了,卖包子的又把炉子推到了门外,炉子上是很高一摞蒸小笼包子的那种小笼屉。因为天气已经很冷了,门一开就会有大团大团的热气跟着冒出来。包子铺旁边的那家小店也开了,里边的人正在扫地,把睡了一晚上的那种可以折叠的床收了起来,收起来的床立在了门后,这样一来店就像是大了一些。再旁边的那个店,已经有客人进去了,不知要买什么,正在和店主说话。店是一家一家都开了,时间便一点一点过去。很快就到了中午,而终于有事情发生了,人们都发现,这条街最西边的那家小河南的五金杂货店却没有一点点动静。一开始,人们在心里嘀咕,这个小河南,怎么这么能睡?到后来,人们觉着是不是有什么事?已经中午了。再到后来,人们去敲门,门上是那种里外都可以锁的暗锁。人们又是推门又是敲门,可里边居然连一点点动静都没有。人们觉得有事了,出事了。旁边店的人,还有小河南的老乡,不少人都到这边来,人们都很急。这时已经是中午了,人们决定把门打开,但这个门还真不好打,里边是那种玻璃门,玻璃门外又是一道铁门。要把门打开,须先把铁门打开才行。人们只好去找开锁匠,但河南街上还没有开锁匠。等到找来了开锁匠,时间又过去了够半个多小时。人们都紧张了,都围到这边来。人们不敢说小河南出事了,只说“怎么还在睡!”“这家伙真能睡!”有人想起小河南吹笛子来了,小声说,“以后恐怕听不到了。”有人突然尖叫了一声,“还有孩子呢,两个孩子。”这声音很尖,却一下子又小了下去,不再出声。锁匠开锁的时候,不知是谁冲上去猛地把门敲了两下,“小河南小河南!”但里邊连一点点声音都没有。

小河南的五金杂货店终于给打开了,人们闪开去,又拥上去,小河南的店门,那铁门和里边的玻璃门都打开了,人们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那里,但忽然,人们都不敢进去,谁也不敢第一个进去。而终于有人进去了,喊:

“刘金贵,刘金贵!金贵,金贵!”

但这个人很快又出来了。

人们的心又都从嗓子眼那里归了原位,因为这个人说;

“里边根本就没人。”

这个人又说,“这个死金贵,吓死人。”

人们这才知道小河南的名字叫“刘金贵”。

这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人们遂慢慢慢慢散开。

“这个死金贵!”

那人又说。

“金贵——”

这人又大喊了一声,把周围的人吓了一跳。

太阳偏向西面的时候,河南街更热闹了,快要过年了,人们有各种的东西要买,有各种的事情要办,街对面的公园里有锣鼓声响起,是大妈舞蹈开跳的时候到了,其实她们是从早上跳到下午,再从下午跳到晚上。晚上如果不冷,她们也许会跳到更晚。她们虽然都老了,但她们像是有无穷的活力。她们的活力好像已经找不到正经去处,只能交代给舞蹈。其实她们的舞蹈一点点都不好看,只是那锣鼓点给这边的河南街凭空增添了一些喜气,人们就是在这莫名其妙的喜气中挤来挤去,这一天就这样过去。

选自《中国作家》2015年第6期

原刊责编   程绍武

本刊责编   向   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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