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铧
群里热闹了两天,现在清静下来。刘春平摆弄手机,不停地看有没有新会话消息出来。现在是接近晚上九点,那边应该快到第二天的中午十二点,该是他们午饭前的放松时段。这个时间点,理应是朋友圈热闹的时辰,但,毫无动静。
小鹤懒洋洋地下楼,随手在餐桌上拿个苹果啃起来。这段时间她刚怀上,精神明显有点懒怠,原本朝气蓬勃的脸,也尽显厌世的憔悴。她并不靠近他,在另一张单人沙发上歪着。楼上有卫生间哗哗的冲水声响起,过一会儿,听着清晰的开门关门声、咚咚咚的脚步声,好久,才终于复归平静。小鹤眉头皱紧,撇着嘴道:“真他妈讨厌!还以为是豪宅呢,原来是个乡村土坷垃,这什么破别墅,一点声响弄得整栋楼都听得见!”
刘春平用眼神制止了小鹤的再次发泄。
带小鹤来温哥华的时候,他就告诉过她,国人口中的别墅和这边的HOUSE不是一层意思。该怎么解释呢?也许区别在价位,国人的别墅是富人的标配,而这边的HOUSE虽说外表有点类似,但毕竟在字面意义上纯指一个“家”的意思。小鹤不理解。当时她蹦哒在两层楼的建筑里,有前院又有后院,还有独立的车库,错把生活理解成上了一个高端的档次,在朋友圈里不亦乐乎地秀了大半年,现在终于疲惫。特别是腾出两套独立空间租给两个留学生后,被打扰的生活眼见得由从前的姐妹淘羡慕的圈子里跌出来——因为租金可以补充还贷,她深恶痛绝刘春平的精打细算。
刘春平没有理会小鹤的暗中较劲,他还在关注他的大学朋友圈信息。有消息蹦出来,老梁在喊话,让大家接龙参加三十年同学大聚会,现在的名字已经有七个了,五个男生,两个女生。
定的是十一国庆节,说好大家都有空,再忙也把手头的事情全盘放下。毕业三十年必得团聚,当时二十年团聚时相约过的,谁都不能落下。
刘春平把接龙名单复制,续上自己的大名,但犹豫很久,最终还是一字一字地删除,没有发送出去。他想再等等,总得有二三十个同学都报上名,特别是王凤妹签到后,他才能最后以点睛之笔亮相吧?怎么说他也是海外华人,该有归侨的待遇。
小鹤问:“我不能总吃苹果吧?我还想吃老干妈呢!今天一天都没胃口,你回家来就摆弄你手机?你不管不顾我,也不管不顾我肚里的孩子吗?”
刘春平在国内初见小鹤的时候,没觉着她有那么大的脾气。虽说是东北人,有飒爽之风,但她喜欢笑,嘴角老是弯成一只月牙儿,眼睛又大又妩媚,性格直爽。这点李凡和她不能比,你永远不用去揣摩她的心思,而且小鹤毕竟是做保险出身,晓得如何哄客户开心。现在把她迎娶上门,对客户的那份贴心全消散在祖国大地上了吗,只把戾气对着刘春平?
老干妈在超市里有,现在这个时辰,大约只有华人的超市还在营业。刘春平拾了手机,起身,准备去给小鹤买她喜欢的中国食品,巴结她还没能适应过来的中国胃。
“你就知道跑!你跑啥跑?你还是个男人吗?把老婆留在这破房子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发动了车,小鹤还能跑出来追着他叫唤,身影趴在门框上,像一只昼伏夜出的蝙蝠。邻居家有人探头探脑的,在帘子后面影影绰绰。素里这一带,还是西人住得多。刘春平有点怕,哪天物业管理的会不会找上他,说他干扰左邻右舍的宁静?
回来后,给小鹤下点方便面,多搁点老干妈,人吃饱后估计就能听得进话了,让她在家里怎么闹腾都行,千万别影响到邻居家。来加拿大二十多年,刘春平还是不习惯和西人打交道,那是种有理说不清的状况。
王凤妹现在是院里的副院长, 主 管行政和招生。谁能想到当初唯一一个从农村考进来的妹子,现在按身份来说,比他们当年的一班同学都要混得强?
8403班属计算机应用系,当年计算机是尊贵的,考入大学的一众同学,五十二个学生里有五十个在此之前都没见过真正的计算机。十个女生中,七个来自大城市,两个来自县城,只有王凤妹,来自湖南穷乡僻壤的山里,却以当年他们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进入了这所大学。当年的王凤妹得意洋洋地说过,县里派了一辆小车到他们村,进不去;又借了几辆自行车,再徒步好几里到她家门,爆竹,红绸带,带镜框的光荣奖状,张灯结彩地喧闹到她家。
王凤妹后来改了名字,优雅地叫做王彤,她对着一众同学说:“我爸没一点重男轻女的思想,我爸很为我自豪,说,你能读出来,国家就供你了,我给国家作贡献了!”她用手腕擦擦衣袖,完全没有一点羞涩和不出头的乡下妹样。她从来是好学生做惯了,所以在大城市、大学校、大讲堂也是一副出人头地的模样。但她知道吗?当年坐在下面的那些女同学们,那些和她一道度过四个春夏秋冬、和她一道挤在六人一间的宿舍里的姑娘,在背地里,在表面上,都是多么的瞧不上她,多么的毫不掩飾地冷嘲热讽过她。
李凡是最咄咄逼人的一个,刘春平亲耳听她取笑过王凤妹:“她身上那味儿啊……”李凡的声调拖下去,像青衣出场前甩的水袖,迤逦而绵长,女生们全都笑得人仰马翻,好不热闹,似当年马拉多纳的横空出世,那个上帝之手对王凤妹的召唤,赢了世界杯,却到底也还是假球。
李凡一直是刻薄的,刘春平怎么能没感觉到。但当年他是那么的爱慕她,痴心妄想地暗恋着她。她是他的神,而神的一切就是毫无理由地受人朝拜和臣服。他深深地拜倒在李凡的脚下,那个脸庞美丽、身材苗条、体态端庄的大城市女孩子,她的一颦一笑都能牵扯他的五脏六腑。
刘春平叹了口气。同学群里,有几个人没有加进去,李凡是其中之一。她冷笑着说过:“那种热闹有什么好凑的?你以为你混得挺牛吗?我才不要和他们联系,我想活成传奇!可惜因为你,我竟然成了一粒尘,灰扑扑的尘埃……”她怨恨恶毒地直逼着他,像剜着他的心……
“嚓”,右边好像碰到了什么,刘春平忙靠边停车。
这条路本不该有多少车的,今天这么晚了,怎么偏碰着这事?刘春平有点气恼,诸事不顺的连锁反应,默菲定律吗?
后面的车也已经靠边停了,打着双闪,人却没出来。车里的灯亮着,驾驶位上是个戴眼镜的白种人。他朝着走过来的刘春平打手势,示意自己在打电话,让他先等一下。旁边副驾驶位坐着个白种女人,在阴暗的车灯下,打个呵欠。
刘春平没有停下来,他走过去,对着打电话的白人说:“先生,你违规超车了,你把我的车撞了。”
白人司机挂掉电话,看见刘春平靠近,就把本来开着的车窗摇上去了。
末末很久才回复,问有什么事。
刘春平用语音说:找你一直没回应,在QQ上闪你也不理,打电话也没接,是接了活儿吗?
又过了许久,末末才回过来:要不在上课,要不在上班,不能接手机。
还没等刘春平的语音发过去,又过来一句:不要给我发语音。
刘春平只好磕磕绊绊慢慢打出一行字:这周日中午有空吗?过来我这儿吃餐饭。
末末回复:周日没空,现在有时间,约吗?
刘春平赶紧到末末指定的一家上海餐馆去等儿子。
末末是上世纪末出生的,从小在加拿大长大,李凡当时没强行让他学习中文,所以这孩子只会说汉语,却不会写也不会认中国字,是个真正的黄皮白心的香蕉人。刘春平想,末末老是不喜欢他发语音信息给他,是不是也因为他的同学都是西方人,不想在同辈面前有“少数民族”的感觉?有时候刘春平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该怎么教育他。
“你的根是中国,你是彻彻底底的中国人!”
但懵懂的末末睁着惊异的大眼睛,用流利的英文反问父亲:“我不是加拿大人吗?怎么成了中国人?”
那会儿李凡有点不耐烦地走过来,微笑地表示接受末末的疑问:“对的,你是加拿大人,我和爸爸也是加拿大人,但我们的祖先是华人,我们的血液是华人,我们的皮肤是华人,我们全都是华人!”
李凡反过身来瞪着刘春平:“没必要老是怕忘祖,而时时刻刻数着典吧?”李凡摸摸胸口,嘲讽地对着刘春平,“看我们这皮肤,到哪里也没人把我们不当华人的。”
刘春平不知道说什么好。
末末的外语是法语。当初想给他报国文的,但那会儿国文班在温哥华没多少,把这孩子的国语就给耽误了。所以刘春平有时候想想也觉得可笑,一个华人,最擅长的语言却是英语和法语,反而中国文字不识几个。
但末末还是习惯吃中国餐,胃也一直固执地长成了个中国胃,对粤菜和本帮菜情有独钟,这还是李凡从小喂养的功劳。
末末准时到餐馆,和刘春平打过招呼,坐下来翻看菜谱,老到地点过一笼汤包和三鲜烩,便把菜谱移给老爸,又专注在手机上。
刘春平给儿子倒茶水,问:“学业还能应付吧?难不难?”
末末选的是考古学,这个专业不知以后的就业方向好不好。现在加拿大经济不景气,但即便拿最低薪水也有生活保障,社会福利还是不错的,但到底人生的方向还是越早明了越好。
末末抬头:“还行吧,我喜欢这个专业。以后还想学个架子鼓。”
刘春平饶有兴趣地问:“怎么又想弄架子鼓了?不弄弦乐了?你的大提琴不是拉得不错吗?”
大提琴是从小的童子功。当时李凡赋闲在家,带着儿子学这学那,把毫无音乐基础的刘春平都唬着了。刚过十岁,末末就能拉一首马奥蒂欧的《摇篮曲》。一整间房端坐着的全是衣袂齐整光鲜亮丽的白人,神情向往地幻梦般地欣赏儿子的表演。那大提琴比末末还大只,看他悬着双脚煞有介事地拉弓紧弦,刘春平仿佛身在世外,完全不能理解怎么生出了这么个值得骄傲的儿子。
“我喜欢架子鼓,挺够劲的,刚加入一个乐队,有时候会忙一下。”末末淡然地道。刘春平紧张起来,乐队?这些年轻人组的乐队?他一贯把搞音乐的和堕落的青春联系在一起,摇头丸,大麻,淫乱,飞扬跋扈的青春。他的青春不是这样的,他的青春不是堕落和沉沦的,他的青春全部用来拼刺高考、过独木桥、成为天之骄子、从农村到大城市,再从大城市到海外。
他按下自己的紧张,问末末的工作。这孩子自从到大学后便独立起来,离家搬走,和西人一样,自己为自己攒学费。
“在一家很火的中餐馆做帮厨,前两天才从学徒转正,一小时的薪水是十七加。”末末漫不经心地答道,说完想起什么,又加一句,“挺好的一点是可以免费在那里吃饭,香港人开的店,食材和味道都不错,现在为了应对大陆过来的人的胃口,也有麻辣的菜,顾客多得要翻几次台,每天忙到晚上十点才下班。”
刘春平真不知说什么好,想着以前自己考上大学前,家里跟着紧张。妈妈把最好的菜都给他补给營养了,盼着他将来能拜相封侯、光宗耀祖,连农忙的时候都不让他插一手,把他养得白白嫩嫩的,比城里的后生还娇惯。而现在,到了资本主义的国土,过着父母做梦都无法理解的生活,自己的儿子却下厨当着帮徒,曾经拉大提琴弓弦的手舞弄的是一张张白案红案的边角配料,那流利的法语英语只是被支配着成为中式侍者的翻译,痛快淋漓地摆弄着西人的语言,拗口成一道道塑胶纸上的菜名。
“你妈妈最近还好吧?”终于忍不住问一句,刘春平盯着上来的一盘东坡肉说道。
“挺好的,每天忙她的超市生意,过得挺充实。”末末平淡地回复道,低着眼,不看父亲的表情。刘春平嘴里的那口肥肉腻在嗓间,半天吞咽不下去。
“你给谁打电话?是给保险公司吗?你知道你错了吗?你超我的车了。”刘春平在白人的车旁停下,大着嗓门试着跟对方说话。如果对方只能讲法语,那还真麻烦了。
有一辆车也靠边停过来。他们正好处在变道的一个三岔路口,刘春平想,会不会是自己的车挡了人家的道?他眯着眼,冲着强烈的车灯光看过去。
那车摇下窗,也是白人,单身一个,欠着身体问:“需要帮忙吗?”
刘春平耸着肩膀,摆摆手。身后的那部车突然开窗,戴眼镜的白种人大声叫道:“我得报警!他把我逼停了,还冲着我大叫大嚷!”
刘春平生起气来,转头向肇事的司机叫道:“你没弄错吧?明明是你超车,你把我的车刮了,你没看到吗?”
想帮忙的那白人也对刘春平说:“你先安静,先安静下来,可以吗?我现在打给警察,让他们赶快过来处理就可以了。”
有一部敞篷車过来了,三四个像末末那样大小的男孩子女孩子不知是嗑嗨了还是喝高了,一声尖厉的刹车音,车停下了。刘春平想,太他妈的混蛋了,怎么这大晚上的,都约着跑出来?
一个白种男孩高叫道:“滚回你的国家去!”旁边的男孩女孩大声附和起来。刘春平这时怒火中烧:“Fuck!” 他骂了一句,“我他妈就是加拿大人!”
管闲事的白人还在叫他安静,肇事的却被唬住了,发动车子准备离开。刘春平突然挡在他的车前,扑在整个车前身上。
他实在太生气了,好多天的委屈,好多年的委屈,大学分配,娶李凡,移民加拿大,生下末末,二十年来如一日的毫无进取,和李凡的离异,回国后和小鹤的速战速决的婚姻,小鹤的孕期反应,同学会,林局长,刘董事长,老梁的公司上市了,王凤妹都混成副院长了……这帮嗑嗨了的青年还在大叫着让他滚回自己的国家去!他的国家在哪里?
马达在剧烈地吼叫,车身在剧烈地蠢蠢欲动,他感受得到驾驶员那恐怖和矛盾的心理博弈。他死盯着那张戴着眼镜的白人的脸,那完全是一张末日降临前的惊恐到变形了的面孔。他听到一声恐惧的女音的叫唤,像被五马分尸的商鞅那种撕裂般地极致地痛彻心扉。
这天半夜,刘春平被惊醒。小鹤扑在床边,长发披散,形同鬼魅,那曾经十分吸引他的明眸皓齿,在惨白的月光下亮晶晶白森森,更加重了恐怖的气氛。
刘春平忙起身问:“怎么了?”小鹤孕期反应特别重,每天闹得人不得安生。刘春平竭力回忆,也想不起生末末的时候李凡给过他这样的罪受。唉,李凡!只要一想到这个前妻,这个视他如草芥、如仇敌的前妻,他还是没办法不想到她所有的好、所有的美丽,没办法不对她牵肠挂肚——这真算是他的命中注定、他的劫数、他的下贱。
“我实在受不了,我难受得不行,我怎么办啊?”小鹤泪眼涟涟。这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子,和他来到异国他乡,以为所有的好日子扑面而来。这个每天发朋友圈秀着自己美丽而前途不可限量的人生的女孩子,在这暗夜里,好像活不下去一般。
刘春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小鹤就势躺下,枕着他的大腿,大眼睛无助而空洞地盯着他。
“要不,我送你回国去生吧?省得在这里,你也过不惯,又没个亲人没个朋友,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刘春平柔声地说。小鹤一直在抱怨,夜里的天车声音太响,两个租客的声音太吵,每天就像在耳朵边一样。还有,叫来的快餐有股味道,和家里的饭菜虽然名字一样,但个中滋味全变换了花样,她适应不了,每次对着这种饭菜,她就只想作呕。
天知道!天车离这边远得很,根本就听不到任何声响。刘春平当时还当作稀罕事把它介绍给小鹤:无人驾驶,运营到夜里两三点钟,早起五点就又开始运作了——这一切却全成就了小鹤的幻听。这个从小县城来到大城市的女孩,把住了好多年的出租屋、在人声狗吠中求生存的日子全然忘却,却将这异域他乡的一点噪音当成全部的错觉,而以为苟活得似乎不能够生存了。
她的嘴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刁钻?那些地沟油弄出的不知道是多少天的食材做成的快餐她吃了那么多年,却竟然在这个发达国家的餐饮里食而不知其味,口气里的讥诮和嘲讽就好像这么多年刘春平生活在狗窝里一样。
“你可以自己做啊!呆在屋里也没什么事的。”
这种话只讲过一遍,就招来怀孕初期妇女的撒泼卖傻:你娶我回来做什么的?我怀着你的孩子你不知道?你对我不好也就罢了还对自己的孩子也这样?你以为你那个儿子能对你好成啥样?是不是你上次有了他就是这样的,所以这次也对我这样?你要不想和孩子搞不好关系,从现在开始就要对TA妈好!……
温柔的像小猫般伏在他腿上的女孩子“嗖”地一下起了身,小猫陡然间变成了美洲猎豹,张牙舞爪地狂啸:“我怎么能回去生?我的身份还没定下来,我怎么能回去?我的孩子呢?你到底是什么狼心狗肺做的良心?你想让我们母子都成不了加拿大人吗?”小鹤一直认为自己肚里的是男孩子,这是小县城的思维或者从小重男轻女的原生家庭带给她的根深蒂固的执念,她总认为生男孩子才是她福气的象征,孰不知经过了末末,刘春平更渴望能有一个女儿。
刘春平赶忙捂紧她的嘴巴:“好好好,我们就在这边生。你别急,加拿大政府办事就是这种节奏,比较慢一些,今年肯定会定下来的。你和孩子都是加拿大籍,至少也能马上拿到枫叶卡的。”他是真害怕她的吵闹和不管不顾的疯狂。他有时候不敢多想,怕回想起来全是对这段婚姻的懊悔不已。五十多岁的人了,他怎么能让别人、让他的那帮同学,看到他这些年来,生生地把一副好牌打得稀烂?!
李凡应该过得很好吧?瞧瞧当时她对资产分配的不屑:“得了吧,你也不用把房子都留给我,我可不愁住的地方,倒是你,这么多年就剩下这套还在还贷的房子,你处理下,我们一人一半吧。”她把协议推过来,还是学生时候的脾气,对违反自己意志的决定,先用白眼否决掉。
“还有末末啊。”刘春平小声地说一句。确实,如果把这套房子拱手相让给他们母子,他可真的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了——这在国内他那些有几套房产几栋楼的同学面前完全是无法想象的吧?但是,他还是感激李凡的白眼,他心里一直期望她的白眼,好让他在割舍间留一丝半星的尊严。他真是热切地盼望着这次想象中的确已成定局的李凡的大度。
“末末的学业有信用金,你根本就不用费那些心了。而且他也大了,不用靠父母。”再讨论下去,李凡的下巴都快戳上天,他赶紧签署协议。
他不知道李凡是不是在婚姻内就有了那个男人,现在再纠结这些又有什么意义?听末末一星半点的透露,李凡现在住本那比那幢据说赖昌星被捕前住着的高层,是一套精装公寓,钢筋水泥的楼,比他们的HOUSE用料讲究,隔音好,也干净,主要是管理超市比较方便——那男人是那家著名连锁超市的二公子,家庭企业的继承人,年轻时据说也是个嬉皮,现在年过半百,终于把休闲的心放下,不再过冒险的人生,遵父遗愿,打理好自家的生意。他的母親是老板,白发苍苍却对生意毫不放手,只是把名下的两家店面丢给二公子让他好好打理,日后再做股权和商铺的调整。
李凡是在男人整日里对商业抓耳挠腮的困惑中认识他的,一来二去,有点并不刻意的帮忙就变成了爱情。西方男人对东方女性所有的幻想,都在二公子这么多年的游戏人生渐趋疲累中迸发出来。他需要一个安定的居所、一份事业、一段婚姻、一场灵魂相遇的罗曼蒂克。李凡成就了他中年后对爱情的奢望,并把这种虚幻而燃烧的情欲奋力变成对家庭的渴望。
刘春平叹口气,也许和李凡,他们的爱情早就消磨殆尽了。
托马斯打电话过来,说了一堆模棱两可似是而非的话。刘春平打断他:“你的意思是想让我撤诉吗?”
托马斯在那边语气平缓地道:“刘,这样吧,你现在有空吗?我过来直接和你谈比较清楚些。”
刘春平拒绝了,他那会儿正在上班,医院泌尿内科的电脑系统有问题,和打印机的设备又串不上去,他和另一个小伙子在检测那台主机的系统处理器,他不能现在和律师聊,他得把奉养自己的活计干好干完。“没事,你直接说吧,不要用那些术语了,直接说怎么回事吧。”来加拿大这么些年,他还是挺怕那些冠冕堂皇的专用词语,总是整不明白。
“你起诉的话,百分之九十五会输掉这个官司的。”托马斯这次讲得特别直接了。
“为什么?他的车撞我,还不肯认错吗?他还想把我人都撞了呢,这点够故意谋杀的罪名吧?”刘春平气恼地叫道,旁边的小伙子连头都没抬,装作没听见。
“对方有人证:几个青少年,一个男的,还有一个女的,全都愿意作证,他们全体都说是你的错在先!”托马斯大概和对方的律师谈过,对方摊了牌。
全部作证是我的错?没毛病吧?这群白佬!
当天还有个女的?是的是的,想起来了,刘春平扑在对方正在发动的车子上时,另外有辆车在旁边紧张地鸣笛,他愤怒地斜眼看过去,是个金发碧眼的女郎,惊恐的脸上写满慌张。他当时以为她慌张的是什么?不就是肇事者要把发动的车子猛地开动吗?那会是对刘春平的生命在极度危险下的一种同情和怜悯吗?
他妈的,全错了!他们一伙合起来准备整他!整这个华人!整这个和他们不同肤色不同祖先的异乡人!整这个他们私心里以为侵略了他们领土的外来者! 政 治正确呢?
“他们还准备一起作证?你知道当时他们骂什么吗?‘滚回你的国家去!他们敢说他们没有这样侮辱过我吗?我是加拿大公民,加拿大合法公民!”刘春平差点把电话都摔掉了。
如果情窦初开算早熟的标志,刘春平大概成熟得比较晚了。大学已经过去两年多,他才有天在夜里梦见女孩子。他唤着叫着,追逐着奔跑着,那个前面披着一头黑发的女孩子终于婉转回首,袅娜一笑,他大骇一声,醒了。单身宿舍的另五个男生被他搅乱好梦,集体爬起来把他臭骂一顿。他魂不守舍地坐在床头,不敢相信梦中的幻觉:那个回首对着他浅笑低吟的女孩子,赫然正是李凡。
在白天的课堂上见到李凡,他就觉得完全分不清现实和梦境了。李凡高傲、冷然,活泼倒是活泼的,有说有笑,眉目含情,大方而不失端庄,不过这活泼不是对着他们,而是对着她喜欢和欣赏的人,比如系里的学生辅导员,或者教经济应用文写作的副教授,又或者是那个体育运动会上老出风头的、以特才生招进来的帅哥。李凡也和自己班上的同学玩,但适可而止,有礼有节,女生里没太多朋友,男生还算是熟稔的,一般来往的本意大概是找人帮她做点活计儿。
班上同学对李凡还是颇有微辞的,特别是王凤妹:“她太傲气了,老觉着自己是大城市的人。”王凤妹确实是班里最土气的女孩子。别的女孩子上了大学,在外表上就有些脱颖而出,毕竟在高等学府里浸润过,那气质一看就是女大学生。但这两年多,王凤妹还是太乡气、村气甚至山里气,头发又密又厚,剪短了,老是奓撒着像堆稻草;老爱穿裤子,从上到下一般尺寸的长裆裤,显得特别窝囊。但是她成绩好,一如继往地优秀,几乎每门都能拿系里前三,这比刚上大学就舒展一口长气再也不思进取的很多同学都要强得多,“李凡还觉着自己能上清华呢。哼,她那个分数,还比我低一百多呢。这可真不公平,像她那种分数的,我好多中学同学只能第二年再复考,或者从此就断了入大学的梦了。”
王凤妹喜欢找刘春平聊天。宿舍里的男生取笑刘春平:“她是不是看上你了?”刘春平不太相信,而且也不愿意相信。纵有爱情,初恋的对象也一定应该是像李凡那样的可人儿:漂亮,身条儿靓,气质显得卓尔不群,看谁都没放在眼里。女孩子就应该是这样的:人家都追求不到的,才显得你得到的才真是最好的。
他预备把梦境搬到现实,开始狂热地追求起李凡来。李凡也不是没察觉,她这样出众的女孩子,从初中就有大把的男生垂涎欲滴,她根本没把刘春平放在眼里,这个长相一般,有时候甚而带点猥琐气质的小镇青年——说是小镇,家里却还是务农的。小城市,地区,乡镇,农村,这些在大都市生大都市长的女孩子李凡看来,都是一模一样的,他们是一个阶层的,根本和她不在一个段位上——那时候流行围棋,聂卫平芮乃伟正风行天下,如果刘春平的棋技略高一筹,那又另当别论,至少可作才子,或者会写诗吟曲也行,这也是才子的另一种表达方式。但刘春平太低端了,围棋据说来到大学才见识过,写诗吟曲?除了会为班主任写点代笔文件,怕真没什么文采了。
这也是李凡看不上刘春平的另一点。小城来的也就罢了,偏偏还爱巴结人,见谁有价值就巴结谁,这种虚头巴脑的人物是李凡这种世故的大都市姑娘最讨厌的。班主任连教授的家几乎就是刘春平的劳动场所,扛煤气罐,背大米白面,帮助连教授的孩子拨弄自行车,夏天安装电扇,冬天跑着领大白菜,天啊,哪有这么没骨气的学生?
连教授对女生都还好,对男生却比较严厉些,有时候卡在他的分数上,58、59也愣不给你过关,比中学老师还坏。但女生的成绩普遍优秀,高于男生,而且女生虽说在理工科类,毕竟花枝招展千般妩媚秀色可餐,男老师都有这点毛病,即便是上了年纪的男教授,这点毛病也没随着年龄的增长而减少。所以连教授在男生女生的口碑中活出了两种人格。刘春平对连教授的阿谀逢迎自然遭到男生们的普遍反感,他其实是被孤立的,还懵懵懂懂地不知其所以然。
李凡高声叫起来:“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喜欢他!就是天下的男人都没了,我到银河系去找太阳神阿波罗嫁了。”
那天是在校园的大柏树下,那株柏树很有些年头了,据说经历过北伐和抗战,历经磨难,百折不摧。有个男生可能是故意的,挑起刘春平喜欢李凡的话头,大伙儿一起哄,李凡有点下不来台。如果美女和帅哥弄成一对儿,当事人估计还有点隐隐作乐,可惜这大美人竟然和那样貌普通身材五短而且还人前人后溜须拍马的男生放在一块儿,不由得李凡动了火气,昂然宣告警世恒言,发下狠誓。
大伙儿更加起劲地哄笑成一团。
刘春平在影影绰绰的人群里,卑微得竟然没人留意到他的存在,或者留意到了也不怕折损他的尊严、让他的体面消失在树杆招摇的风影中。
我一定要娶到你!刘春平对着那株历经风霜的柏树也发下誓愿。就像当年拼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心,头悬梁锥刺骨般地挺进这所著名大学的校園,他坚信自己的毅力,一定也能把心仪的女孩子变成自己的妻。
刘春平缺乏好多东西,英俊的相貌,倜傥的身材,幽默的谈吐,丰厚的家世,但唯一不缺的就是他的毅力和恒心。他为着目标誓不罢休的努力和奋斗,埋首进取,百折不屈,穷追猛打,他要得到他认为自己该得到的东西。
毕业两年后,李凡嫁给刘春平。没有太多人大跌眼镜,同学们看到了太多刘春平的付出与一往情深,这么些日子下来,反倒觉得李凡若是没嫁给他,倒对不起刘春平一般。刘春平不差啊,他毕业后分配得相当好,留在了本城,户籍和李凡平等了;而且他的工作是市里的社科院,多少同学只有在梦里羡慕的份儿——条件真优渥,刘春平马上有套一房一厅的单身宿舍,而且工作还极为清闲,分在社科院的统计处管理那刚买回的新计算机,天天和社科院的头头脑脑们打交道,将来升官晋爵的日子指日可待。
他和托马斯又见过几面,托马斯仍旧劝他放弃起诉,没什么赢的希望,何必打这个官司?
刘春平盯着托马斯粉色的肌肤、冰蓝的眼珠,心里骂道:这些白人,全都是一伙儿的。他告诉托马斯,他已经约好体检,当时他趴在车盖上,肇事司机发动了车子,虽然只一秒,但紧急刹车后却造成他的摔伤。他的脊骨当时就觉得不好了,报案后立即做了检查,医生说如果想看进一步损伤,需要全面检查,他已经做了预约。
托马斯说:“没有监控,也不知道现场情况到底如何,你知道,现在的情形是所有的证人都向着对方。”
刘春平喊道:“他发动了车子!他竟然发动了车子!你知道吗?这算不算蓄意谋杀?”
托马斯的喉头咕嘟着,好像在吞咽什么东西,然后说:“车子一直没熄火。你一扑上来,他非常害怕,惯性使然,发动了。但他马上停止了,只行了大约两米多,你摔下来。”托马斯看看刘春平,“他说是你故意往地面摔的,那种速度不可能造成你摔下去。”
刘春平冷笑起来:“我故意?我不想活了吗?我好好儿的,我要在他的车前自杀?”
托马斯盯着刘春平,看得刘春平有点发怵。白人就是这点特别让人难堪,他会眼不错地一眨不眨地盯着你,琢磨对方脑袋里的事吗?托马斯点头,那行吧,我尽力而为。
刘春平打定主意,如果官司输了,他立马炒掉托马斯,他不能再雇个不为自己说话的律师了。
5
刘春平到末末的餐馆去过一次,末末在后台帮厨,并没见到一心挂念他的父亲。刘春平是带小鹤过去的,总觉得得找个机会让他们俩见见。
小鹤这天心情不错,每天被关在家里,没有熟人,没有朋友,除了掐着时间和国内的一帮闺蜜聊聊天,也真是无聊透顶。小鹤带着新鲜的感觉看这家馆子。馆子是香港人开的,粤式风味,这个时间段,早茶和中餐都兼而有之,大堂经理很耐心地给他们推荐些菜品。
小鹤摇头:“香港人就是傲气,好像同宗同族的我们是乡下人一般,你看他虽然蛮客气,但从头到尾没表情,连笑脸都吝啬地不给一个。”
在这个异国他乡多少是有点阶层的,但在国内你以为就没有么?
他也是小镇出来的孩子,爸爸好容易走关系熬了好多年,最后终于混了个拿国家薪水的工作,妈妈却还是农业户籍。因为当时的政策,所有的孩子都随母亲的户口,所以他的兄弟姊妹逃不了农民的身份。他时常还和人家争执,诉说在城里的居住环境,可那个证明他身份的一纸文件,终让他露了馅,打回原形。
连教授说他朴实,但是算得上有心思,以后定能成大器。大学里就连教授喜欢他,不知凭了他哪点,也许是他的勤快、他的见风使舵的口才、卑微而顺从的性格?四年间对连教授的精心侍奉让他换取了在本市立足的资格,他不仅顺利地成为大都市的公民,还有了颇让同学们嫉妒的好工作。他的下铺那个小北京是特别讨厌他的,因为成绩一而再再而三地没过线,连教授毫不心软地让小北京成为“肄业生”,彻底断绝了他留京的归路,他连后来的工作都是磕磕碰碰地找到的,受尽委屈才在西部某地级市有了落脚之地。小北京把对连教授的愤怒也移植到刘春平身上,因为他的没骨气、阿谀逢迎才使得小北京对命运的抱怨变成壮士般的豪情,因为他的陪衬,让小北京的不肯付出努力的大学经历变成了不向权势低头的壮举。
同学们对小北京的同情,也渐渐因为参照物的对立而对刘春平的行为不齿,他成了同学的众矢之的。
好在,连教授和他的师生情谊源远流长。当时正值举国下海之际,十亿人民九亿商,还有一亿等开张。连教授给刘春平好几个项目,让刘春平在他的指挥下操作,当年的现金流让刘春平都瞠目结舌。
不是因为这过早的暴富,不是因为他身份的转换,不是因为他的穷追猛打,不是因为他一直以来低三下四迁就那些他需要的人所表现的唯唯诺诺——李凡的父母,多少有点重男轻女的家庭,怎会苦口婆心地劝李凡嫁给他,而私以为白得到一个比儿子更孝顺的女婿呢?
他对小鹤的父母没那样付出过。钱是花过一点,但和当年在李凡身上的竭尽全力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他有他自己的背景,他毕竟是海外华人,能马上娶了小鹤,让她的家庭成为海外侨胞,这点便把小鹤的父母全盘俘虏……
小鹤尝几口蛋黄酥,觉得味道还不错:“其实和深圳的也差不多,但你看看,他这边卖得就那么贵,真是用加元来计价的。”小鹤爱随时随地用加币换算成人民币,来和国内的消费水平比较。
“那怎么可能一样?深圳的都是些什么厨子?真是年青人多的地方,特别是湖南湖北人多,除了重油和辣椒,根本吃不出食材的新鲜和好坏来。”他不太喜欢深圳,太紧张了,也太功利了。现在那边的年轻人除了房子和赚钱,基本没有别的话题,连爱情都带着创业的功利性,先要算算折损率。
小鹤不高兴:“得了吧,你又没在深圳待多长时间,老觉得那城市像暴发户。其实深圳挺好的,至少吃的比温哥华多。而且天气也不错啊,永远都是夏天。不像这里,才八月呢,得穿这么厚。”
很多年他没敢再回祖国大地。连教授判下来前,听说指认他的好多账务都是刘春平处理的,反正天涯海角,那會儿还没有猎狐行动,空口无凭,死无对证。饶是这样,连教授还是被判了无期,后来听说减到二十年,再后来,也没怎么议论他了。
班上的女同学都唏嘘不已,觉得判得有些过重了,猜测连教授当年雷厉风行,是不是得罪过好多人——当然包括公检法里的那些后来有了地位的男同学。小北京倒有风度,没像大家伙儿想的那样快意恩仇般地兴奋,听说只是随口说了句:“跟我有什么关系?!”确实再没什么关系,都快二十年了,小北京早在西部小城混得如鱼得水,娶了有实权的妻子,还生下颇为努力的儿子。每次同学到西部那省城办事,绕道去小北京的小城市转转,不光得到小北京食宿全管的厚待,还拉着一个满是特产的行李箱满载而归呢。
“服务员,服务员!对,说你呢,你过来!”小鹤突然大叫大嚷,把刚扒拉的一只鸡块拎出来,点着上面的一丝可疑的黑线问大堂经理,“怎么回事啊?你这菜里还有头发?”
大堂经理研究一下,告诉她:“不是头发,是绑鸡肉的一种丝线。好的,您别生气,这盘我帮您撤下,免单给您。”他仍旧趾高气扬地走掉了。
刘春平说:“一根丝线,有什么要紧?扒拉掉就行了,小声地告诫他也可以的。一整间大堂的人都看着我们……”
“啥?一根丝线而已?我要吃进去了,弄到胃里,把孩子伤着怎么办?你这个人怎么老是胳膊肘往外拐啊?我还是你老婆不是?”小鹤气呼呼地先离开了,撇下不知所措的刘春平。他是真想跑到厨房那里看一下末末,他甚至都有预感,说不定这就是末末没处理好的鸡肉。人生的报应从来不是巧合,就搁在那里等着你去接收,刘春平五十多年的人生早证明了这点。
中国人总是不太好意思流露出自己的情绪,即便是愤怒的情绪,也让它自己消结在肠胃里。
刚来加拿大的时候,他找的那份工作是家礼品公司,老板是印度人,里面的员工来自五湖四海,有俄罗斯的,有英国的,有澳大利亚的,还有个日本人。
日本人是个女子,长得瘦小,五官被她描画得每天都很有光彩。她坐他前面两个格。每回她过来时,那些好事的同事就对着刘春平嚷:“日本人来了,日本人来了。”真不知道他们的历史怎么那样好,知道日本和中国曾经的不共戴天。
为了表示自己的豁达,他主动找日本女子讲话,去咖啡间也会顺带给她捎一杯卡布其诺,他不太懂她为什么喜欢喝那么甜的东西。
她倒是主动问过:“你们中国人都挺恨我们日本人的吧?”他赶紧摇头,撇清这种祖父母父母那里才有的仇恨,表示自己国际人的善意。她微笑地点头:“那就好。我爷爷去过中国,参加过那场战争,杀过好多中国人的。”
他的脊背凉飕飕的,他的脸僵硬了,他的手浸满冷汗。他自以为的豁达变成了嘲笑和戏弄。他看着那个日本女子,她表情淡然地望着他,好像在讲一件不重要的小事,就如我刚才踩着了只蚂蚁,或者我刚碰洒了那杯红茶。她甚至连做这些事的一点小惊骇都没有,连吐一下舌头表示的歉意都没有。是的,她为什么要为她的祖先而道歉?就像他为什么要对杀戮过他祖先的她的祖先而生下的她,而觉得应该表示一点礼仪之邦的大气?
自取其辱罢了。
他最后一次朝着托马斯叫嚷:“我不接受调解,我就要告到底!”他心里的潜台词是:你们这些老外,太他妈欺侮人了!
同学会还是没太多人响应,女生又加了一个报名的,刘春平仔细研究,这个女生当年并没和王凤妹太好,但听说她老公倒是学院的,好像是哪个系的副主任。兜来转去,也不知道这同学怎么想的,到底还是找了母校的人做丈夫。看来这巴结的趋势挺明显的,为着自己的老公,也得赶这场同学会。谁能想得到,当年最低端最劣势的王凤妹,竟然飞上枝头做凤凰,比她们这拨女生都要混得好——人家可不是靠老公做成个贵妇或者款太的,人家可是自己手里大权在握,是知识分子界的精英女强人。
不知道李凡了解王凤妹的近况吗?这个已经改名作“王彤”的女同学,想不到却有今天。
刘春平终于在报名的人有二十五个的时候,跟着刷上了自己的名字。
有想象中的一点热闹,有人在惊呼:海外归侨要回来了么?还有人在慨叹:嗬,这可真给力!越洋过来的呢!
好像也仅此而已,再没多少波澜。同学群里的噤声,让刘春平觉得一丝凉意。但也都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到了抱着保温杯慢吞吞地喝枸杞茶的年龄,实在比不得前十年,那次的同学会倒多少有些热闹,刘春平却没能过去。
他很想解释,他和连教授其实在财产上并没有那么多的牵连,连教授出事的那些项目他当时并没有经手过。他记得有次在电话里和小北京说起过,小北京并不搭腔,很久才冒出一句:“我都不计较他了,你又何必撇得那么清呢?他也真没少帮过你。”刘春平在电话的那头噎得喘不过气。小北京把他当什么人看?墙头草?落井下石的小人?可是他们知道因为连教授的举证,让他多少年不能还乡,背负着莫须有的罪名?
前期的运作,确实连教授把一笔款打到过他的账上。现在都管这叫“洗钱”,但并不是来路不明的钱,还真是有项目运作的财务报表能反映出的款项,明着来明着去的,按刘春平对财务的理解,并没有违规。后来他离开中国去往加拿大,早就没有再和连教授的项目有任何瓜葛,但却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以后的十年,专案组终于查清来龙去脉,才摘了他的冤枉,却已是木已成舟,百口莫辩,和谁都讲不清了,反而觉得他身在加拿大却不体恤连教授身陷囹圄为他的全盘承受。
刘春平特别想在这次的同学会上讲明这些年的委屈。当然,他也会利用闲暇时间看望一下关在狱中的老教授,当年那个风流倜傥又多少有点跋扈的老师,至少在他的成长中还是帮助过他的,不然他何以能一路走到加拿大?
那时确实是他运气最好的时候,李凡刚娶进门,在工作中他又被提拔为副科,是年轻有为的代表,有不可限量的前途,一切都是新鲜而美好的。然后,他就有了这次公派出国考察的机会。
李凡说:“想办法留下来,一定要留下来。别再回来了,我不想呆在国内了。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的,我真的很好奇。”
刘春平愣住:“我怎么能叛逃?”
李凡平复着他的情绪:“怎么是叛逃?你也把自己说得太重要了,你是掌握了国家机密还是高新尖技术?你不就一个学电脑的吗,你不去国外谋求发展,你还想在那些386和486上耗费终生吗?我们的学科,总是西方国家最先进。你不觉得对自身的发展超级有好处吗?”
他“病”在了加拿大。半年后,当他顺利拿到技术移民的枫叶卡,李凡马不停蹄地奔过来了。这一切像梦境一样,简直太容易了。单位没有对他大张旗鼓地批判,那是个有点浮躁和混乱的时代,社科院里几乎每周都有通告贴出来:XXX在通勤期间,无组织无纪律,一年之内没有按时考勤,经党组和劳人处研究决定,对其实行自动离职处理。
很多技术人员都往南方跑,因为无法办理停薪留职,干脆把后路也绝了,完全不在意这个当年拼尽全力摆脱农业户籍的跳板、这个成为“国家干部”让家人耀武扬威的身份。他们比刘春平还胆儿大、还玩命、还破釜沉舟。所以一个统计处附庸的小电脑操作员倒没有让社科院大动干戈,刘春平也就是被除名了事,顺顺利利地在加拿大扎下了根。
他去过好些个地方,在艾德蒙顿端过盘子,在卡尔加里做过男性护工,也去过多伦多当时还在发展阶段的ECOBEE做程序员,但李凡不喜欢多伦多的冷,受不了多伦多几乎没有夏季的气候。李凡是爱热闹的人,她的存在就是努力让世界知道她的存在。她不想当全职妈妈,在家里煮三餐饭盼着丈夫回家,和白人妇女在午后的空闲里组织读书会,为着安娜·卡列尼娜的无法出走而忧伤满怀。她要过热烈的日子、有人气的日子,去不会把她的光阴一点一点一寸一寸埋没掉的地方,她要显山露水地存在。
刘春平在温哥华很顺利地找到这家医院的计算机中心处理室工作,而李凡坚决不想再多生一个孩子,把末末放在学校后,转头进入一家木材公司做起了销售。
他觉得这日子是美好的、中产阶级的普通人的生活方式,休假的日子,每年还能带着他们游遍空旷的加拿大,甚至去美国和墨西哥旅行。
他们在温哥华的本那比买了套HOUSE,那边中国人多,生活方便,也热闹些。那幢HOUSE是两层的主楼,然后伸出去两翼是主楼左右两间能从小门进出的偏房,也有独立的卫生间和厨房。原来的房东告诉他们,这两间能出租出去,也不会打搅到主家的生活,非常私人性的。他们因为贷款的压力,很高兴有这种能放租的偏房,当即签下合同。
房客马上就来了,一间租给了个韩国学生,另一间租给了一个白人。在国外这么多年,李凡自己的阶级意识就挺重的,比起华人来,她其实更乐于和白人打交道。当时她怎么说来着:“白人好,爱干净,没油烟。”韩国人对于她来说大概也差不多是这种印象吧。
很久都没有收到白人的租金了,他们礼貌地提醒过,义正词严地威慑过,甚至大动肝火地威胁过。但自从交了三个月的房租后,以后的十四个月里,那白人大大咧咧地再没付出过。
官司是以刘春平李凡的败诉而结束的。当时的律师告诉他:“没有用的,再上诉也没用的。说白了,你是有产者,法律和法官是向着无产者的。他没有收入来源,没有新衣服,总在领教堂的救济餐。说到底,你也应该先了解租客的情况再放租,不然就是你的不对,你总不能让寄居你门下的人饿死冻死吧?”令刘春平惊骇的还不止这一点,法院竟然判他要么无偿再给这个白人住六个月,等他有新地方再迁走,要么就必须赔偿一定数额的款项,保障他在离开刘春平家后有活下去的后援。
刘春平大怒,完全没办法理解资本主义社会的律法制度。他办理完一切手续后,炒掉那个为他服务了近八年的白人律師,硬着头皮把款项结清,让那无赖般的白人租客从此再不入他的眼。
他的经济竟然开始告急。
李凡挖苦道:“活到现在,我们还是穷!你看看他们,过的是什么如鱼得水的日子,还以为我们在天堂上呢!”李凡说的他们就是指这帮同学们。曾几何时,他们已经过得如花似蜜,每人都有好几套房子,一线城市,二线城市,说起来像讲起自己的行宫。别的钱都在股市上套着呢,谈笑间,多少百万的资产灰飞烟灭,就好像只损失了几缕头发丝。
就连当时最背运的小北京也在自己的城市有了别墅和复式楼,听说在本职工作之余,还暗股经营着两家牛肉馆,每天的进项都带着鲜活的腥气。
李凡说:“这日子有什么过头?我们拼死拼活地在异域他乡,说起来是最先进最发达的国家之一,连零头都没法和他们比!”她气得把自己从同学的QQ群里拉出来,再不想和往年的同学来往。是的,当时还是QQ,如果现在她进入微信,看到同学不经意地显山露水的好日子,她会不会又得银牙咬碎?
“我为什么会嫁了你?我最窝囊的事,就是竟然选择嫁给了你!”她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
李凡比想象中的气色差一点,但精神头还不错。她剪了利落的短发,没有刘海,发尾成弧度向内弯,两边头发都别在耳朵后面。这种发式三十年前他们是很耻笑的,大学里那个教马列主义的年过半百的副教授永远是这种一丝不乱的发型,还戴着副圆片的金丝边眼镜,显得拘谨而严肃。但三十年过后,李凡把黑发染成棕栗色,耳垂上悬着精致的碎钻嵌珍珠耳坠,倒把已过半百的李凡衬得时尚而职业气,有种有条不紊的自信。
刘春平问:“挺忙的吗?我去过你们店里一次,摆设挺好的,中间还有个小园区,里面有小鹦鹉还是小喜鹊的几只鸟儿,看着挺活泼。”李凡现在嫁的这个老公有家族企业,底下有分店是专做庭院设施和园林工具的,听末末说,他妈妈现在经营着两家店,一家专门营销家用器具,一家专门营销HOUSE所需的庭院用品,刘春平没找到那家家用器具店。
李凡很厌烦地瞪他一眼:“没事你别去店里找我,分开了就断得彻底些,我真不喜欢黏黏乎乎的。说吧,这回什么事?”
刘春平吞一口唾沫,多少年了,从同学时对李凡的倾慕,到后来把她娶回家,再让她成为自己儿子的母亲,却一点也没打消她骨子里对他的轻慢。他这辈子,真是何苦来?
“你要不要回去参加同学会?三十年大庆,聚一回少一回了。”
李凡喝了口水。她很适应加拿大,来了后就没再喝过白水,爱上了苏打。“我没打算和他们任何人见面。有什么可说的?我连好多人的名字也记不起来了。”她面无表情地说,把玩着她手上的玻璃杯,“我没半点欲望见他们,我从不喜欢回头的,我只想朝前走。”
她留了一口水在玻璃杯里,起身,准备走掉。
“何必呢?像仇人一样。我说不定还要到你们店里买东西呢,我们家的小院子真是需要点装饰的。”刘春平依旧讨好地说。
“你改一家吧,别到我店里来。我也不想见到你。”她留下一张纸币,是她的花费及小费的数目,头也不回地走掉。
刘春平差点狠狠地掴自己一巴掌。真是何必?这辈子是被她挟制住了吗?婚姻无继,不正是她的出轨在先吗?她还如此地理直气壮?这是什么样的逻辑?
小鹤的检查报告出来了,妇产科医生直接说,结果不太乐观,唐氏综合征的危险度超过筛查标准,属高危人群,建议进一步检查。
刘春平问:“这是什么症状?或者这个唐氏综合征是指什么?”
来加拿大二十多年,刘春平最怕和医生律师们打交道,他的英语水平仍旧无法达到和他们沟通专业术语的程度,每回表述自己的状态时都要提前做好各种功课。这也是李凡嘲笑他的其中一个理由:在一家综合医院做电脑维护工程师的他,竟然对医学术语如同甲骨文般地不知其由。
医生把这个综合征用文字给他写下来,Down syndrome,旁边还标注了21-三体,对着对英语完全一窍不通的小鹤,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怜悯的光芒:“你现在处于孕期检查的黄金时期,越早排除越好。”医生又转头对着刘春平,“你在网上先查一下吧,我已经让助手给你先预约了使用超声波结果确认孕周后重新计算危险度,如果检查结果还是高危的话,你们得做进一步的遗传咨询以及羊水穿刺染色体检查了。”
小鹤今年三十一岁,按理来说并不算高龄产妇。但在医生面前,因为有刘春平的翻译,她坚决地矢口否认曾经有过任何怀孕或者打胎的历史。
医生详细询问完后,示意他们考虑一下,尽快拿出决定。
刘春平在电脑里查完唐氏综合征后,后背一丝飕飕的凉气直冒出来。他直奔医生那里,等了两个多小时,那位可敬的医生同事才在空暇时给他做了解读。
“我们第一个孩子没问题的,一点毛病也没有。我不记得当年有过这样那样的检查没有,但我的儿子现在二十了,无论哪项指标都是正常健康的。”他心急如焚地追根溯源地回忆。
“这个情况不好说,每个胎儿的发展情况不一样,所有的表征也可能不一样,可能是你们现在的DNA有变异,我现在没办法猜测,只能通过进一步的检查来判断。”医生也皱着眉头,体谅着这位同事。
“最坏的后果是什么?”刘春平着急地问。小鹤三十一岁了,她是多么期望能成为一个母亲,不管小鹤有没有什么忌讳,但刘春平特别理解一个过了三十岁都没怀过孕的女孩子所期盼的将来的人生。怀孕是痛苦的,早期的孕反又厉害,好容易熬过这一段,多少有点适应了,又来了雷霆暴击?
“我没办法给你设想最坏的结果。我只能告诉你孩子如果真是唐氏综合征,要么早期就流产了,要么你生下来就是一个先天的智障儿。这个决定在你们自己,生命的意义也在于你自己的信仰!”医生严肃地说。
刘春平不想再说什么话了,有时候真觉得和这帮洋人就不是一個地球上的物种,他想的你永远不会明白,你说的他也完全无法理解。
优生优育跟拼命生下一个明知不健全的生命而终至无法得到人世的乐趣的决定是相违背的吗?
真是搅不清楚了。
“不管怎么样,我们得回国,这个胎儿的检测现在在国内也能完成,而且价格只有加拿大的十分之一,如果真是不行,就直接打掉,你的父母也能照顾你。然后,我们再继续努力,再怀上孩子,你和孩子仍旧可以成为加拿大人。”
他苦口婆心地劝说小鹤得赶快定下来,胎儿现在一个劲地猛长,如果一天天地拖下去,苦的可真就是小鹤自己了。
“而且,你真不知道,加拿大的医疗体系,按步就班地排队要等多久?我们不能失去最好的机会。”
刘春平已经约过体检了,那次车祸后肇事者启动车子把他从扑着的前车盖掼到地下,法院要求他提供伤痛证明,可医院竟然把这种体检排到了两个半月后。刘春平打心眼里觉得老外脑筋真够数吗?如果在等待的这段时间里,他又摔伤了或者别的原因造成了骨折,难道一股脑儿都算作这次体检的呈堂证供吗?
当然,出外这么多年,他知道这个国家的约定俗成,以诚实作为基于一切的基础。或者,医院也有能力判断外伤内伤的时效性?但不管怎么说,都让他觉得这种等待让他无法忍受。他打定主意回国内一趟。
小鹤当然不愿意,按照她东北人的性格发了狠飙,扬言没成为加拿大人之前她决不回国,她要鲜衣怒马、华盖锦衣、威风凛凛地以外籍华人的形象还乡。
刘春平不理她,用行动来把一切付诸实施,请假,订机票,置办回国的行李箱,直到拉着噘着嘴的小鹤从出租车上下来,过关,再安检。
小鹤在刘春平进入海关后,转头跑了。刘春平大急,叫唤小鹤。小鹤倒快乐,放开嗓门对着他:“你自个儿回去吧,我先不走,在家等你呗!”
几个穿着制服的高大汉子过来了,刘春平没办法,只能再往前挪,还听到海关人员中那个面孔严肃的黄种人严厉地用加式英语警告他:“这里是加拿大,不是中国,你们不要大叫大嚷,注意你们的言行和秩序!”刘春平想反驳来着,但塞一口闷气进胸腔,怎么也忍下来了。
从离开祖国以后,这是他二十多年来第二次回家。
家里比他期望的稍微冷淡些。父亲身体不太好,和母亲仍旧居住在村口的套房内,老人只淡淡地问一句:“住多少天啊?”刘春平嗫嚅着答复说可能几天吧,父亲就咳个不停,把他的不安倒打压下去,让他的情绪又回到对父亲身体的关心上。母亲还是那样,总是笑嘻嘻的,并没有他以为的像上一次一样有对他身体的抚摸,这让归家的他有点不适,很奇怪的,母亲的客气让他觉得有点失落。刘春平双手倚在两个大腿上沉默着,猛一抬头,发觉父亲和他的样子竟是一模一样。
大嫂过来告诉他屋子已经收拾好,饭菜也拾掇好,让刘春平吃点东西。他还客气地让父母,结果母亲推着他:“你去吧,我们自己这边也做好了。不留你了,你爸和我肠胃不行,只能喝点糊糊,你到你大哥那边吃好一点。”
他只好跟在嫂子后面,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找嫂子聊天,知道了大哥的两个孩子都在外面大城市打着工。老大有两个儿子,一家都在昆山卖羊肉,那边虽说是江南,因着南宋迁都后,北方人带过来食羊的习惯却是由来已久,而且江南人更重羊肉的烹饪,所以对食材要求严格,大儿子在老家收羊,专事二手倒卖,生意也还不错。老二是闺女,早嫁人了,和夫君在东莞卖面食,那边是移民城市,年轻人居多,口味不刁,所以生意还不错。闺女也有两个孩子,一儿一女,已经在那边入学。不像老大每年过年会回来,闺女有孩子后,三年五年才想着回趟娘家。
刘春平点头:“挺好的,挺好的。”这和两年前比,好像家里的日子过得更好些了。
入了院子,眼見得大院里还停着辆电动小四轮——嫂子解释,跑不到县城的,更别提去市里,连高速都上不了,现在管理严格,不让这种车子随便进城,也就在周边跑跑,去下超市,去趟市集,或者送爸妈到小医院打个点滴。
住了几天。大哥很少在家,老去村委做什么网格管理,恁大把年纪,总把自己往村干部身上靠;如果在家,也是召集一堆的把兄弟喝酒撒疯,每次都能喝上三四个小时,最后全都醉醺醺地拉扯着还不肯分手。
妹妹回来过两次,头一趟特地请他到县城比较好的饭馆吃过席,是妹妹的女婿请客坐庄,没弄清楚那毛头女婿现在做着什么官儿,好像挺阔气挺有能耐的模样,很为岳母争光。另一次是他要走的前一天,妹妹仍旧一个人过来的,提了红枣和山药,非让他带走,眼泪也哗哗地下来了。两次都没见上妹夫,他本来还想问问的,但怕会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说出来,就咽下那些客套,佯作一切都好的样子,挥手告别了。
现在交通发达多了,只三十分钟的车程就把他送到市里的高铁站。大哥请隔邻的把兄弟送的,是辆宝马X5,看来农村现在有钱人真多。两个天天见面的人儿坐驾驶和副驾驶,一路拉呱着,没在意后座的远道来客。送到高铁站的进站口,两人帮他取下行李,就此告别。
刘春平想,我真没回家的欲望了。
那个他从小像手指尖般熟悉的故土已经慢慢陌生了;那个他发疯般想要离开的故乡现在也回不来了;那个他考进大学、以他为荣耀的村里,那个他出国在外、以他为传奇的家乡,再也没把他当成偶像了。他只是一介陌生人,是可有可无的过客,连那村口种着三株榆树的土地、埋葬他祖父祖母和大伯的祖坟,他也没可能享受这死后的家族团聚了。
他是一个外国人了。
上次回来,父亲眼睛瞪得又圆又大:“你都出去了,也就出去了,你咋还把祖宗也改了呢?”
他解释:“不是的,和祖宗没关系。其实也就是在外好方便些,总是在国外了,就像个身份证……”
父亲很久才叹口气:“还以为你真出息了。你都变种了,再出息与我们有何干呢?”母亲也搓着手:“这咋好?去大城市,去大外国的,都好讲,如果把身份都变了,该怎么和别人交代?”
他不想解释了。本来因为和李凡的离婚就让他焦头烂额,回老家却不该言明自己现在加拿大人的身份。连村口那个叫他叔的有点呆头傻脑的本家侄子后来看到他还红着脸膛叫唤:“我不能叫你叔了,你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从那以后,他曾经所有的努力为家庭家族家乡带来过的骄傲也就烟消云散了吧?按父亲未说明的意思,就是将来叩头拜神敬祖先,刘春平也再不能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了吧?
他过安检和验票口,因为所持的是护照,让这个国内中部三线城市的高铁站管理人员蒙头蒙脑,再三相互确认后,终于让他上了车。
他驰往他人生第二个重要的关口,那座日益繁华的大都市。他在那里读了四年大学,走向工作岗位,如果按那个步骤下去,他会顺风顺水地成为一个副处级或者正处级干部,高高在上地过着有点特权的日子,一样会在一线城市有几套价格不菲的房产,存款里有数目可疑的金额,终日里玩石头赏名画泡茶水,悠闲地过着父母为之骄傲的日子。
他叹口气,往这座挥霍过他勃勃青春的大都市赶去。
同学会很热闹。刘春平甫一露面,好多同学都挺惊喜,同一宿舍的就来了三个,拍打着他的臂膀,像三十年前一样地亲昵:“没想到你小子真来了呢,漂洋过海地来看我们,真让人感动!”
女同学也比接龙登记的时候来得多,还有一个就在这座城市的,是下午开完大会后过来的,一定要宴请班上来的这二十多位老同学。她笑着说:“早上不来,是不想听那些校领导没完没了的讲话,在单位我自己都讲够了。这次我做东,咱们好好地乐一乐。”听说她早辞去国家公职,所以才敢大张旗鼓地夜夜笙歌,不然按她原来的发展,在现在的形势下,连吃个小包房可能也会被官场上的竞争者举报,到时绝对一抹到底,一辈子的清名就毁于一旦了。
晚宴确实比白天的热闹要开心和畅怀些,不用再讲些场面话。王彤过来和每个人碰杯酒,到刘春平身边时亲昵地说:“今天没聊够,下次有机会好好说叨说叨。”她花蝴蝶一般打着转转,然后轻盈地离开。
中午饭之前,刘春平特地找到王副院长,曾经的王彤,很真心地想和她叙叙旧。王凤妹在大学时勇往直前地追求过他,这是同学们都知道的事,刘春平当时处理得很好,婉转地表示欣赏着王凤妹,无奈心有所属,望她体谅。王凤妹瞪着直愣愣的大眼睛,扑闪扑闪地说:“你其实和李凡根本不合适,你有的苦头吃的。”但刘春平还是没动摇。听说被拒绝后,王凤妹在宿舍里哭了几天几夜,眼睛都肿成金鱼泡,人一下子掉落好几斤。
王彤还是像原来一样落落大方,喝着红茶,体贴地让他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们这种年龄,最要注重的是养生。身体不好的痛苦,真是只有自己知道。”刘春平含笑点头。他不知道现在的自己对王凤妹还有没有吸引力,和那些同学比,他还算是有优势的,没有过多的发福,皱纹虽然有,但长得蛮是地方,显得比青年时的自己要深沉和多一点睿智。
“我去过几次加拿大,”王彤笑着说,“当然去过温哥华,想着你在那座城市,特别想和你在那边见见,可惜当时没有你的联系方式。以后就好了,直奔你那儿,你得请我吃温哥华最好的餐厅。”
刘春平拍着大腿,非常遗憾:“真是的,怎么不找我呢,这么难得的机会。”
王彤又笑笑:“以后找你就是了。我们现在也和加拿大两所大学在谈合作事宜,如果谈成了,以后真是太多机会去加拿大,你要不嫌我烦,我是一定会去骚扰你的。”刚才在大会上听校领导讲母校的动向,确实和好几所国外高校有联办的意向,现在美国和欧洲已有五所大学和母校在共同办学了,别的按照这个模式,可能速度会越来越快的。
“出去看看挺好的。其实国内的发展特别大,高楼大厦,还有基本建设,都比西方老牌资本主义国家要发展得好。就是旅途劳顿些,我们这种年纪,最怕飞行时间长。”刘春平提出自己的看法。
“还好了,我出门都坐头等舱的,没办法,单位不报销的话,我自己贴钱也得坐,人老了,腰椎和尾椎受不了。”王彤顺势摸一下自己的腰。她的腰还算保养得不错,不显粗,可能平常有锻炼。现在国内的高端人士特别注重吃素和健身,从体形上就能看出阶层来。“我去过南极两次,一次是市里组织去考察,另一次是我带老公去的,真把人累得够呛。那算是最远的旅程了,真不再受那个罪了。每年出国的任务就有四次,把我真折腾死了。”
刘春平只能顺着她搭腔。他可没去过南极,他甚至也没去过南美。每年的带薪休假一直都有,但一般他们选择在加拿大或者美国旅行,太远了也没意思,后来末末大了,不喜欢和他们一起出游,李凡则完全不想和他去旅行。
中间有人过来打趣他们,王院长和春平在重温旧梦吗?大家呵呵呵地笑。他早在同学群里声明过他的离婚,所以这帮同学真还是善良的,没一个人提起李凡,那个他痛心的源、痛心的果。
“你現在挺不错的,学生时代你就是干部,喜欢负责,喜欢操心。这工作挺适合你,你的能力真不赖。”刘春平真心地说。他从没想过当年那个来自最穷苦农村的女孩子会有今天这样的造化,那时候王凤妹多受排挤啊,班上就那十来个女生,还特喜欢编排她。但她们似乎也混得都不错,本来背景就好,又赶上了最好的时代,想不过得好都不能够,个个的老公都挺牛气的,自己也是单位里数得着的人物。
就像晚上请他们客的这位女生,老公的公司都上市了,她自己开的公司也运作得风生水起,听说是玩大数据的,是现在最流行的算法。
王彤离开之前,挺亲昵地扳着刘春平的肩膀:“好好在国内转转,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只管说啊!”她笑盈盈地走掉,却把某种拿捏不准的微笑留给他,刘春平半个夜晚都没睡好觉。
他不是为重温旧梦来的,他也没信心对王彤能有曾经的吸引力。何况他已经有了新的妻子,有些同学是知道的,那个小他二十岁的新妇,在他上次回来之时,让他娶到了加拿大。“你就是有福气,到这把岁数,还能娶上小娇妻,夜夜梨花压海棠。这真是身体的能力,也是自己的实力。”男同学不像年轻时还有点腼腆,这些混得人五人六、在各个部门位居高职、在商业领域大展宏图的老同学们,用有点淫邪的调笑来高拔他。
他明里暗里说了许多次的想回国做点项目,有没有同学能带带他,怎么都没反应呢?只有小北京在群里直接@他:“你这趟回国来,有时间还是去看看老连吧。”群里再没同学搭腔了。这话什么意思呢?小北京莫非也太狠毒了,记连教授的仇记了这么久,还把刘春平也搭上。言下之意,他曾经在连教授那里得到的好早就把价码偿尽了?分配得最好,升迁得最快,娶了班花,得到了第一桶金,出国成了洋人——这一切的源头来自于连教授对他的照应有加,所以,连教授倒霉了,他却撇清,现在再想回头捞碗同学们的美羹,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刘春平真是百口莫辩,他一直找机会告诉他们当年连教授的经济案与他并无牵扯,他不仅遭受多年不能回国的委屈,还得白搭这个罪名。请客的那位女同学倒笑了,拍拍他,和他碰着红酒:“你是海外华人、海外侨胞,回来就是高兴事,大家乐呵呵的,不谈旧事。”把他的辩解又淹没到新一轮的诉旧豪情中。
半夜里是温哥华那边的上午,刘春平托的朋友找了自己亲戚的儿子过来专程视频和刘春平聊聊。在加拿大的华人圈子里还是像国内一样,托自己同族的人帮忙比较靠谱点。那孩子说起来也有三十岁了,在警局当差,相貌和所有在国外出生的华人一样,多多少少和刘春平他们这代不太一样,脸部线条更硬朗,眉眼也更疏阔些。末末再长大一点,大约也是这副模样,这是因为吃了国外的食品而多少有点的基因变异吗?刘春平的一点遐思被对方流利的英文打断了:
“我托别的朋友调了你的案子。UNCLE,我劝你撤诉,因为肯定会败诉的。”
刘春平忍着怒气,问,“为什么?那上面写得清晰吗?他擦车在先,然后还当着那么多证人的面,把扑在他车前盖的我差点撞死。我是被他猛然刹车的惯性摔下车的,不然后果简直不堪设想,那些证人呢?他们总不能作伪证吧?”
对面的年轻人终于开始讲国语,有点不太流利,但因为慢,还算比较清晰:“从您下车到他的车旁,他觉得您的怒气有些大,感受到了一种威胁。所以他没有开车窗车门和您探讨事宜,他选择打报警电话。然后,您扑到他车前,因为他的马达当时还没有关闭,他出于惯性和恐惧后的反应踩了油门,所以造成您的摔倒。这点他全部承认,也愿意赔付您相应的补偿。但确实,您从下自己的车到他的车边,和后来的一系列行为,让所有的旁观者和他本人以及他车里的女朋友都感觉到了威胁。”
“我威胁他?威胁他什么?”刘春平的怒气开始升起来。
年轻人有点惊讶,然后慢吞吞地咬着字眼:“您离他的距离太近了,已经超过安全的容忍极限了。他有权利怀疑这么近的距离,您会对他造成侵犯。”
小鹤的肚子明显大起来。孕妇好像就是这样的,过了三个月,能吃能喝,情绪相应也好了很多。
放下行李的刘春平问她:“孩子决定生下来了?排查结果出来了,都还好吧?”回国的那段日子,两个人总没机会聊聊天,好像总错着时间一般,虽然真有十六个小时的时间差,但逮着机会完全可以谈谈的,可是小鹤找这样那样的由头避开去,似乎根本不想和刘春平探讨这扑面而至的话题。
“我可没再进行什么筛查,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样就怎么樣,我是TA妈妈,认了!”小鹤在桌上摆菜式,好些凉菜都是在中国超市里买的,自己也炒盘菜花,开瓶冰酒,倒进两个杯子里,两人相望而坐。
“这是什么?肉皮冻吗?还有这玩意卖么?”刘春平看着一个盘子,惊诧地问。
“不是,是陈阿姨送我的。”小鹤笑嘻嘻地说。刘春平走后,她一直在和社区里的华人来往。社区华人很少,却都还热情,有几个是随子女过来的,也准备在加拿大长居了。他们把她介绍进教会里,那里是中国人的集结地,好多中国人都是从教会开始慢慢熟悉加拿大社区的。
“都是不会讲英文的,所以先在教会里加入组织,这样慢慢地就适应异国他乡的环境了。陈阿姨陈伯伯原来都是国内好厉害的工程师,是搞技术的先进工作者呢,唯一的独生女儿来了加拿大,待着不走了,在这边嫁人生孩子,都有三个小朋友了。”小鹤热情地介绍,看来刘春平不在的日子,她过得挺闲适的。“女儿在卡尔加里,那座石油城,样样都好,就是太冷了,路上也凄清,老两口觉得像关监狱,就上温哥华这边来了,这边天气好些,华人也多。已经看上一套三室的公寓,就在本那比那边,价格也不错,又有电梯,不用自己打扫卫生,而且还是钢筋水泥的楼。”小鹤品一口冰酒,滔滔不绝地说。
来到温哥华,看到这套国人以为的别墅时,刚开始小鹤还以为自己住进了梦想中的豪宅,却不知温哥华这边的HOUSE都是木质的,隔音效果差,一间房有声响,整幢楼都听得见,所以她老在抱怨天车路过的噪音,两个留学生租客弄出的声响;讲起那些拔地而起的公寓楼,心中充满着向往。更何况公寓楼不用自己打扫公共卫生,不像HOUSER,下雪天如果不处理积雪,人家路过门口的车子陷进雪里,还得找你麻烦。小鹤说真是受够了。
“我想知道孩子的情况。”刘春平试着打断小鹤的侃侃而谈。他倒是希望小鹤能多接触一下社区和周围的环境、上个英语培训班什么的,不然总待在家里也不是个事儿。虽然养孩子要花功夫,但如果加入群体,总比只缠着刘春平一个人的好。现在看来,小鹤倒在这里有点如鱼得水般适应下来了。
“我说了,我要生下来,我不管什么情况,我认了,我得生下来。”小鹤扬起脸,斩钉截铁地说。
这么一宣称,刘春平倒疑惑小鹤的决心。莫不是为因这个孩子的出生而能顺利得到的身份吗?但和刘春平的婚姻也一样能得到居住下来的枫叶卡啊,难道是因为宗教教会这段时间耳濡目染的灌输,她要接受命运的所有赠予了?
“生命就是生命,我不能随便决定生命的开始和结束。”果然如此,她甚至还嚣张地大喝一口冰酒。酌量就行,总归肚子里还是有个孩子的,你不能太放纵自己了。但刘春平止住这话,没有吭气。
他能说什么?他甚至所有的计划都没能讲出就夭折在自己的腹中了,比这个肚子里不知道最终结果的胎儿还要不幸得多。
他多么想回到国内再重新捡拾机会,就像王彤在班会里说的:“我们班就你一个还从事和专业一样的工作。看看我们班,谁能坚持在计算机领域做那么久啊?早都变体了,做什么的都有,医疗器械的,通讯行业的,搞教育的,闲在家里搞理财做基金的,就是再没一个和当初学了四年的专业有关的。真是应了现在的话了,哪行赚钱做哪行,早忘记初心了。”同学们哈哈大笑。是的,只有他,靠着他的四年的大学文凭,一直热爱着计算机工作,到现在五十多了,还在从事计算机行业的工作,不忘初心。
呸!如果真有别的工作,他也不会在这行当干上这么多年。计算机应用科学,当年多么美妙的专业,在八十年代,只有特别高的分数才能安排进这个专业里,对着硬板遥想着前景的美好。可是他们现在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他做这项各个行业的辅助性工作,是该有多么的无奈和被动还有委屈。
“官司不打了?”小鹤终于问到他。
“不打了。”刘春平平心静气地给她解释一番那位熟人的警官儿子给他的提醒。
“因为他是华人,所以他的解释你才相信吧?”小鹤轻描淡写地说。刘春平猛一惊,发现原以为脑筋笨笨的小鹤却有这样聪明的思维,连他自己也没察觉到自己接受解释的原因。
“是的吧,因为他至少是华人。”
“你这样是不对的,我们应该成为国际人,国际人是什么?就是不带偏见地看待任何事,没有任何感情地去判断任何事。”小鹤很认真地解释道。看来在教会里的高人不少,她的脑袋被洗涤得很厉害。“不然的话,老觉得自己被白人欺负,老觉得华人的血液被人家侮辱,这样在别的国家生活,不是和自己过不去吗?”
刘春平拿过酒瓶,把剩下的所有冰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
“我要先成为加拿大人,然后成为国际人,做国际生意。我看了的,我要去出品加拿大的枫糖浆、冰酒,那些所有国内还没有普及的东西,我要把它们介绍给中国。”她挺有雄心壮志地说,倒把刘春平吓了一跳,这些产品他多少年来都想通过自己那些能干的同学们打进国内市场,如果大获成功,像新西兰的蜂蜜、澳大利亚的奶粉、德国的厨具一样,不是可以从同胞手中获得好多利润吗?如果他早这样做了,李凡还会看扁他、离弃他吗?末末还会对他没有一点父親该得到的尊重吗?
“你是怕我喝多了会影响宝贝吗?我又不傻,适度地喝点,对胎儿决无影响的。哎哟……”小鹤大叫一声,赶紧招手让刘春平过来摸摸她的肚皮,“TA在踢我呢,这坏小子,劲儿可真大!”
刘春平爱抚地摸着妻子的肚皮,过了一会儿,真感受到里面的动静,一下,两下,还真有些力道呢!
“肯定是个小子,你说呢?医生问我要不要知道性别,我说不想,我就想到时候得到惊喜。但他这么调皮,一准是个小子呢!”小鹤的情绪明显地兴奋起来。
他不知道爱不爱这个妻,他也不知道手下的这个女人是不是为着爱情而嫁给的他,但是他清楚地明白,那个女人的怀里隔着肚皮的是他的骨肉、黄皮黑发黑眼睛的骨肉。
难得有你,还在为我延续着一息祖先的脉络,我不知道你将来在这个异域里会成长为怎样的人,不知道你是否健康快乐,不知道你会不会遭受我受过的委屈,不知道会不会错愕为什么和自己的族人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思想,但难得你来到这世上,借着我的骨血,黄皮黑发地活下来。
刘春平跪在妻子的脚下,恋恋不舍地倾听着那生命的敲击,咚,咚咚,延绵而漫长……
选自《湘江文艺》2019年第2期
原刊责编 冯祉艾 本刊责编 鄢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