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锦明
摘 要:在北方方言和普通话中,动词重叠式的后面一般不能带补语,而在南方方言中却广泛存在动词重叠式后接补语这种结构。本文选取义乌方言中的相关用例,对“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进行了描写,根据后接补语的类型,分为“动词重叠式+趋向补语”“动词重叠式+结果补语”“动词重叠式+处所补语”“动词重叠式+数量补语”四类。语法意义上呈现“量级的增加”或“量级的减少”,其中以表示“量级的增加”为主。语义上传递出“未然”义。语用上使句子表达更贴近大众,更具人性化。
关键词:义乌方言;动词重叠式;补语;描写
在现代汉语中,动词重叠式一般是不能后接补语的。比如:*吃吃饱、*坐坐直、*盖盖紧等。学术界对于这一观点持认可态度,但并不是说这种结构就不存在。在口语中,特别是在一些南方方言中,如吴方言、闽方言,却是一种很常见的表达。南方方言相比北方方言,遗留的古语更多,保留的现象更为古老,“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是否就属于此种情况?本文以吴方言区的义乌方言为研究对象,先分析其研究概况,再从构成、语法、语义、语用等角度,对“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进行综合分析,以期为义乌方言研究做出些许贡献。
一、义乌方言研究概况
义乌市位于浙江省中部,地处金衢盆地,隶属于金华市,以小商品闻名于世界。义乌同样也是一个历史文化名城,拥有两千多年的发展史。这些除了见于文献中,从方言这一活化石里也能依稀感受得到。
《中国语言地图集》中将义乌方言划为吴语中的婺州片。全市居民以讲义乌方言为主。但这并不表明义乌方言内部之间没有什么差异,事实上義乌方言内部差异较大,可划分为若干腔调,因此有“义乌十八腔,腔腔都不同”的说法。不过,据方松熹《义乌方言研究》一书中的观点,义乌方言内部的最大差异体现在语音上,其次是词汇,最后是语法。[1]由此可见,义乌方言中各腔调的关系为同中有异、异中有同。
从笔者的统计结果看,涉及义乌方言研究的著作很少,主要有方松熹《义乌方言研究》和钱乃荣《当代吴语研究》,均是上一世纪九十年代的研究成果,而且主要是对义乌方言整体的描写,并没有对特殊语言现象进行专门的研究。本世纪初,才逐渐出现专门研究。例如在语音方面,有施俊的《从共时和历时再论吴语义乌方言入声的演变》《南部吴语韵母的历史层次及其演变》《浙江义乌方言入声舒化探析》《关于义乌方言“n”化元音时长的讨论》,金有景、金欣欣的《义乌话效摄三四等字的分别》,郑亦男的《吴语响音的鼻化度研究》,金有景的《义乌方言两字组的连读变调》系列等。在语法研究方面,有陈兴伟的《从义乌方言看现代汉语的“V·de”结构及“de”的性质》等。
由此,我们可以得出:第一,作为还遗留古时些许特征的义乌方言,其研究主要集中于语音部分,但是关注点不多,主要是集中于遗古成分,如现今吴语区的入声主要表现为喉塞音,这是相较于官话区的方言所特有的现象,上文提到的两篇关于入声研究的论文对此进行了专门探讨。第二,语法研究较少。虽然方言中的语法和现代汉语语法差异不大,但同样存在一些特殊的用法,如本文要研究的“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这是现代汉语语法和官话区方言中所没有的。因此,解释这种现象,对于义乌方言的整体认知是有作用的。第三,研究单一,没有系统性。现有的研究主要集中于热点现象,对于非热点的现象就缺少关注,因此,对义乌方言的研究不够系统。有鉴有此,本文选取了义乌方言语法中比较特殊的,又在实际生活中常见的“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为研究对象,试作一次专门的研究。
二、“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的构成
(一)“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动词
通过查阅资料,发现现有的研究都表明“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动词只限于单音节动词,没有发现涉及到双音节动词。[1][2]但是笔者在实际调查中,发现义乌方言中有这种现象的存在,即双音节动词也可以在重叠之后再接补语,例如:
(1)侬□[k‘ai55]打听打听记咯。(你去打听下。)
(2)侬要多关心关心记咯。(你要多关心下。)
不可否认的是,“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动词还是以单音节的动词为主,双音节动词的情况虽然存在,但是比较少见,并且后面的补语基本上限定于数量补语,如“记”。“记”在义乌方言中是一个常用的成分,可以充当动词角色,也可以充当量词角色。[1]上述两例主要用作量词,语义上相当于现代汉语中的“下”。这种以单音节动词为主,双音节动词为辅的现象,或许与义乌方言中动词自身的特点有关。据笔者在实际调查中对动词的使用观察来看,单音节动词的使用频率明显高于双音节动词的使用频率,或许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二)“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补语
上面我们从音节角度讨论了“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动词,补语是否也可以从同样的角度进行研究呢?补语在此结构中,虽然可以以单音节、双音节、多音节的形式存在,但是区别特征不是特别明显。因此,我们主要从补语的语义类型这一角度对补语进行论述。
朱德熙先生在《语法讲义》中对“述语+补语”结构的划分,主要从后接补语的类别入手,这一方法同样适用于“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因此,笔者将“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分为以下几类:
第一类:动词重叠式+趋向补语。例如拿拿出来(拿出来)、拖拖上来(拖上来)等。
第二类:动词重叠式+结果补语。例如盖盖紧(盖紧)、摆摆齐(摆齐)等。
第三类:动词重叠式+处所补语。例如待待外头(待外头)、搭搭家里(搭家里)等。
第四类:动词重叠式+数量补语。例如关心关心记(关心关心下)、打听打听记(打听打听下)等。
在这四种类型中,以“动词重叠式+趋向补语”和“动词重叠式+结果补语”两种类型为主,这一点与现代汉语中“述语+补语”结构的存在情况相似。
(三)“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的特点
义乌方言“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主要有以下特点:
第一,动词重叠式中可以插入数词“一”,构成“V一V”结构,例如盖一盖、摆一摆等。对于“V一V”结构到底算不算动词重叠式,学术界争议较大,有认为是动词重叠式,如范方莲的《试论所谓“动词重叠”》;也有认为不是,如何融的《略论汉语动词的重迭法》等。笔者比较认同是动词重叠式的说法,这在方言中可以得到佐证。“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动词重叠式也可以加入数词“一”,则有“V一VC”式,例如盖一盖紧、摆一摆齐等。在这个结构中,方言表达一般倾向于将数词“一”轻读,并且语流较快,若不仔细听,便会觉得没有这一个“一”。因此,在日常交际中,以使用省略“一”的结构为主。这种情况中的数词“一”已不纯粹是一个数词,而是虚化的表现,这和范先生所持的观点较为相似。
第二,动词重叠式后面除了可以接补语之外,还可以再接宾语。现代汉语中一般不存在此种用法,在义乌方言中则比较普遍,例如:
(3)阿拉想问问清楚这个问题。(我想把这个问题问清楚。)
(4)请侬摆摆齐这些东西!(请你把这些东西摆整齐!)
(5)侬快点揢揢好书。 (你快点把书拿好。)
(6)请侬盖盖紧这些东西!(请你把这些东西盖紧!)
(7)阿拉想算算清楚钞票。(我想把钱算清楚。)
三、“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的语法意义
“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核心是动词重叠式,而动词重叠式所表达的语法意义在学术界分歧很大,至今仍未统一。下面列举几种比较流行的说法:
第一种:王力在《中国现代语法》中认为,动词重疊是情貌的一种,称为“短时貌”。[3]
第二种:范方莲在《试论所谓“动词重叠”》中认为,动词重叠表示“少量”,或者是定量(“一次”),或者是不定量(不止“一次”)。[4]
第三种:朱德熙在《语法讲义》中认为,把动词重叠的语法意义概括为“时量短”或“动量小”。[5]
第四种:邢福义在《说“V一V”》中认为,动词重叠式在分量上表示动作的轻化。[6]
学术界虽对动词重叠式的看法各异,但是总体认识上都含有一点共性——整体含有“量级减少”的语法意义。因此,笔者在本文中主要采用朱德熙先生在《语法讲义》中提出的较为经典的说法。那么,义乌方言的“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动词重叠式是不是也是含有这种语法意义呢?
先看下面的例子:
(8)钱存存起来,勿要浪费。(把钱存起来,不要浪费。)
(9)黑板侬要揩揩净洁,勿要……。(你要把黑板擦干净,不要……。)
(10)房门锁锁牢再走。(把房门锁牢再走。)
(11)牛肉烧烧熟再好吃。(牛肉煮熟了才可以吃。)
(12)听听清楚再讲话。(听清楚了再说。)
将这五个例子的方言说法和相应的普通话说法对比,可以发现:“存存起来”是指“全部存起来”,“揩揩净洁”是指“全部都擦干净”,“锁锁好”是指“完全锁好”,“烧烧熟”是指“完全烧熟”,“听听清楚”是指“完全听明白”。由此可以得出:“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中的动词重叠式是表示“量级的增加”的语法意义,形式上是通过对动作的重复或者强调来表达说话人想要的结果,这并不是义乌方言所特有的。袁家骅在《汉语方言概要》中指出,闽南语中的“动叠补”结构中的动词重叠式表示“全部地”“所有都”,用来表示“动作的强化”。例如碗收收起来(把碗全收起来)、饭甲伊食食落去(把饭全都吃下去)。[7]马重奇也在《漳州方言重叠式动词研究》一文中指出,漳州方言单音节动词重叠带补语结构表示动作行为的周遍性,含有“某种动作行为全部完成”的意思,如“AA起”有“全部A起来”的意思,“AA倒”有“全部A倒”的意思。[8]以上论述都认为“动叠补”结构含有“量级的增加”的意义。至此,我们发现“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可以表示“量级的增加”的语法意义,至少在义乌方言中是比较常见的,这就和普通话中的动词重叠式表示“量级的减少”的语法意义完全相反。
有“量级的增加”,会不会也有“量级的减少”?李文浩在《吴语和闽语中的“动∧叠+补”结构及其相关问题考察》一文中,将吴语的“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分为“动词重叠式(量级的增加)+补语”和“动词重叠式(量级的减少)+补语”两类。[2]义乌方言属于吴语的范围,那么是不是也存在“量级的减少”的情况呢?通过对已有的资料梳理,发现义乌方言中的确存在表示“量级的减少”的情况。如:
(13)电视机侬脱我关关记。(你替我关一下电视机。)
(14)头发侬要梳梳记再走。(你要把头发整理一下再走。)
(15)这碗饭侬脱我食食记。(你替我把这碗饭吃掉。)
(16)侬脱我扫扫记再走。 (你替我扫完再走。)
(17)牛肉侬要切切记再走。(你要把牛肉切完再走。)
由上可知,“量级的增加”和“量级的减少”两种语法意义的表达,有其特定的语言环境,不同的条件下语法意义选择不同。通过分析,可以发现这两种语法意义的表达受后接补语的限制。当补语是数量词(在义乌方言中主要以“记”为主)时,其语法意义以表示“量级的减少”为主;当补语是表趋向、处所、结果的词语时,其语法意义一般趋向于表示为“量级的增加”。
四、“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的语义表征
动词重叠式带补语的短语和单个动词带补语的短语,在语义上存在着区别。比较如下:
A式所表达的意思可以是“已然”的,后面可以加完成义的语气词“了”等,可以说“摆齐了”“切细了”“拉长了”等。也可以是“未然”的,此时前面可加“未”等副词,如可以说“未摆齐”“未切细”“未拉长”等。然而B式所表示的意思往往是“未然”的,所以后面不能加“了”等语气词,前面也不能加“未”之类的副词,如不能说“摆摆齐了”“未切切碎”等。因此,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动词重叠式+补语”构式所描述的事情一般是未然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发现,“动词重叠式+补语”主要存在于肯定句中,如:黑板侬要揩揩净洁(黑板你要擦干净)。而“黑板侬无没揩揩净洁”这种否定表达方式是不正确的,正确的表达方式应该是“黑板侬无没揩净洁(黑板你没有擦干净)”。
正是由于“动词重叠式+补语”主要存在于肯定句中,因此,这一结构在义乌方言的祈使句中大量出现,而且只出现在肯定形式的祈使句中。如:
(18)饭勿要吃饱,省的坐车要吐。
(19)*饭勿要吃吃饱,省的坐车要吐。
(20)我刚擦的桌子,别弄脏了。
(21)*我刚擦的桌子,别弄弄脏了。
从句义上看,例(19)否定的是“饱”这个结果而非“吃”这个动作,例(21)否定的是“桌子干净”这个结果而非“擦”这个动作,即关注的焦点为结果,而不是动作。上文已经提到,“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在句子中往往表达“未然”的意义,而这里则是强调“已然的结果”,这是矛盾的。因此,这种结构主要存在于肯定形式的祈使句中。正是“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呈现出“未然”意义,这就使它在使用时会对所表达的语义有所选择。
五、“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的语用功能
在上文中,我们已经讨论了“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的语法意义表现为“量级的变化”,动词重叠部分是全句的信息焦点,因而动作性加强。如:
(22)黑板侬要揩揩干净,勿要……(黑板你要擦干净,不要……)
(23)侬想想清楚再来找阿拉。(你想清楚再来找我。)
“黑板侬要揩揩干净,勿要……”比起“黑板侬要揩干净,勿要……”,强调“揩”的时长要增加,动量要加大,即态度上表现得更为耐心,动作上表现得更为细致,“揩”这一动作要反复进行,直到不留下任何污迹。而“你想想清楚再来找我”中的“想想清楚”带有说话者的建议,语气较为委婉,并带有征求的语气。除此之外,“想”这个动作会持续进行,直到“清楚”为止。如果将“想想清楚”换为“想清楚”,语气便表现的很强硬,即表现为命令式的语气。由上,我们可得出:在句子中使用“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可以使句子在交际过程中更具有人性化,一方面可以起到传递信息的作用,另一方面也有利于对话的继续进行,在实际交流中是一种不错的交际策略。
“动词重叠式+补语”结构在现代汉语中作为固定结构搭配比较少见,能产性较低,而在义乌方言中却有较高的能产性。本文从构成、语法、语义、语用四个方面,对这一特殊形式在义乌方言中的状况进行了描述,并得出如下结论:“动词重叠式+补语”在义乌方言中可分为“动词重叠式+趋向补语”“动词重叠式+结果补语”“动词重叠式+处所补语”和“动词重叠式+数量补语”四种类型。语法意义既可表现为“量级的增加”(占大多数),也可表现为“量级的减少”。语义上呈现“未然”义,只适用于肯定句中。语用上使句子表达更为委婉,更具人性化。
参考文献:
[1]方松熹.义乌方言研究[M].杭州:浙江新闻出版局,2000.
[2]李文浩.吴语和闽语中的“动∧叠+补”结构及其相关问题考察[J].湖州师范学院学报,2007,(3).
[3]王力.中国现代语法[M].北京:中华书局,1943.
[4]范方莲.试论所谓“动词重叠”[J].中国语文,1964,(4).
[5]朱德熙.语法讲义[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
[6]邢福义.说“V一V”[J].中国语文,2000,(5).
[7]袁家骅.汉语方言概要[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1.
[8]马重奇.漳州方言重疊式动词研究[J].中国语文,1995,(1).
[9]李文浩.南方方言中的“动叠+补”结构[J].齐齐哈尔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7,(2).
[10]钱乃荣.当代吴语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