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胡迪·梅纽因(Yehudi Menuhin 1916-1998)是20世纪世界著名的音乐大师。他1916年出生于纽约,以小提琴神童闻名于欧美。60年代以后,他以一个指挥家的身份活跃在国际乐坛,与世界上许多一流乐团都有过完美的合作。此外,梅纽因还是一位积极的音乐活动家、教育家和著名的人道主义者。1963年他在英国伦敦创办了一所音乐学校。1979年来我国访问演出后,翌年邀请我国两名儿童赴伦敦,到他创办的音乐学校学习。
说起来,这两个去英国留学儿童名额的最后确定,还是我参与谈妥的。梅纽因对中国文化十分感兴趣,并有相当研究,他的琴盒里总是放着一本德文版的《老子》。梅纽因后来还送给我一张他学老子打坐的照片,以示他的真诚。他第一次来华演出时,与担任指挥的中央乐团李德伦先生建立了友谊,接着便邀请李德伦担任巴黎梅纽因国际小提琴比赛的评委。他对时任中国驻英使馆文化参赞的我,也敞露心扉,我们逐渐成为好朋友。
为了这两个10岁左右的留学儿童,我不得不向当时任对外文委主任的黄镇进言。当时的教委,是不同意国内儿童出国留学的,他们还从来没有公派儿童出国留学的先例。这件事情提到了对外文委口子。
黄镇是周总理外交方面的得力助手,他在万隆会议及中美关系正常化工作中有卓越的贡献;他又曾是刘海粟的学生,艺术上有相当的造诣,他的《长征画册》在国内外都为人们所称道。作为他的下属,我本不该对他发表什么意见。但我想到周总理一贯提出的“当领导干部对工作一定要有前瞻性”的观点,我就大胆地说:“培养成材了总还是中国人嘛,这对我国的国际交往和对外文化交流都有好处,我看两个还太少,越多越好;我在英国使馆当文化参赞,一定照顾好这两个孩子……”黄镇沉默了一下,最终同意了我的意见。
孩子们到伦敦以后,举目无亲,生活上是有困难的。尤其是当时正处在香港回归谈判的敏感阶段,伦敦一度反应强烈,部分英国民众想不通,气氛有点紧张。只要提这么件事,就足可说明当时英国百姓的关切程度:据他们自己的统计,当时英国直接在香港安居就业的人数达到七千多人,对这块大英帝国统治百年的宝地,他们难舍的心情就能读懂了。记得当时我们的部分华侨,也很不安,有一位在英国过了大半辈子的古董商,感到伦敦的气氛可能危及他的家庭安全,来找我谈了多次,要与我保持联系,以备万一。为了让两个孩子安心学习,每周我都用车把他们接到使馆来,我的太太王章丽(大使馆二等秘书)为他们洗衣服和袜子,带领他们玩;他们叫她阿姨……我们实在为孩子操了不少心。现在已是著名小提琴家的吕思清,就是留学生其中的一个。
吕思清2007年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回忆说:当初梅纽因挑选的两名琴童分别是新疆的陈响和上海的金力,没有我。陈响这个人很聪明,琴又拉得好,只是调皮捣蛋出了名。有一次,他拿着学校的小提琴从扶梯上往下滑,把琴摔坏了。学校对此很生气,就征求大师意见,将他送回了国,并要求中国再送一个接替的孩子。作为替补,梅纽因破格选中我。……我觉得,所有去的孩子中间,上海的金力最出色。他是中国第一个签约国外大唱片公司EMI的小演奏家。很可惜,之后我们的学习生涯发生了很多事,影响了他的演奏事业的发展。……由此我清醒地认识到,一个人关键在于,无论发生什么情况和什么事,能把握住自己的事业和生活。机会对每个人是公平的,也是给有准备的人留着的,就看你能否抓住(摘自2007年7月23日《文汇报》,作者施雪钧)。
吕思清这番话说得十分公允。毕竟他当时还小,他不可能了解“替补”的全过程,有的事他还可能记错了。比如金力其实是广东人,不是上海人;金力的父亲是朝鲜族人,母亲是广东人。还有退回来的陈响,原籍四川,但在新疆长大。在我们的印象里,吕思清长得帅气,才学发展全面,待人接物也放得开,与外国老师、同学交往很自然;金力忠厚老实,很重感情,但寡言少语,不太合群,有点无所适从的苦闷。我们针对他们两人的特点,对金力多加宽慰和鼓励,对吕思清肯定其优点,尊重其自然发展。那时大使馆官邸和宿舍不分,连我们自己的生活也不方便,为照顾这两个孩子,确实费了一番心血。幸好他们俩在学校的教育和梅纽因亲自悉心指导下,技艺和学识飞速进步,后来都成了不同凡响的人才。
吴祖强(原中央音乐学院院长)曾经对我说:你们连续三年当了两个孩子的父母亲……你俩任期结束回国后,再没有人像你们这样关心在国外学音乐的孩子了。
2007年,我到北京,去吴祖强家拜访。他一见面就说:“给你一个惊喜!”接着就拨通手机,递给我听。我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说:“周伯伯,向你问好!你还记得我吗?”原来是吕思清!他已经长大了,成为国际著名的小提琴演奏家之一;最令人称道的是美国一家博物馆收藏的世界名琴(瓜奈尔琴、斯特拉迪瓦里琴等),向他开放,提供给他环球演奏,这样的待遇是罕见的。他在电话里问我在国内还要呆多久,明年何时再回来,并表达了怀念之情。我十分感动。念平生行事,素无春风夏雨之想,但见到我和王章丽所期望的英年成材且尽心报效祖国的国际知名演奏家不忘旧情,心底的快慰,又何能言说!
梅纽因对两个中国孩子的音乐教育,用悉心或尽力这样的字眼还嫌不够。原任上海音乐学院弦乐系系主任的袁培文教授,当年曾陪伴孩子送行到伦敦,并多次和梅纽因研讨过他们的教育问题。袁教授曾经对我说,梅纽因对这两个孩子的培养目标,是大师级的演奏家,因而课程设置和教育方针都围绕这个目标进行,例如:
从他们幼年时起,就培养他们艺术家的气质和风格;
注意深化他们对音乐的理解力和鑒赏力;
把大师自己对音乐艺术和演奏技巧的心得,逐步传授给他们……由此可见,梅纽因对他们的教育确实称得上是呕心沥血、尽善尽美。我记得那时候大师的家设在瑞士,一到伦敦就找我,马不停蹄地拉我去音乐学校,听两个孩子的音乐课,或听他们“回课”——拉琴。当他们琴艺突飞猛进,可以登台独奏了,他又悉心为孩子开独奏音乐会,而且总能请来重量级的听众。
吕思清来伦敦稍晚一些,所以最初的独奏音乐会多为金力安排。一次是在美丽的海滨小城Folkstone,听众中有前首相希思,他既是中国人民的好朋友,又是自己能指挥交响乐的音乐行家。还有一次放在Barbican,这是一个能代表伦敦的新型艺术中心。金力在Barbican的独奏音乐会上,梅纽因请来的贵宾听众,是正在访英的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夫人。梅纽因让我和甘地夫人于幕间在休息室见面,使我有机会为改善当时的中印僵局传递信息……
在我任期内,梅纽因送给我一本书,他的自传《未完的历程》(Unfinished Journey)。
他在扉页上的题词很具艺术家的气质。他利用扉页的标题,镶嵌在题词中间,说明梅纽因在书写题词前是动了脑筋的。我还是用意译的办法把它写下来,因为那比逐字翻译更能表达作者的心意,更为传神:
给我亲爱的朋友
周尔鎏先生和夫人
耶胡迪·梅纽因
未完的历程
令我们不禁回忆
极其非同寻常的
在华旅行
挚爱的
耶胡迪·梅纽因
1983年7月
有意思的是他签名前的自称:“devotedly”。此词可以译为“衷心奉献的”,亦可译为“专注一心的”“挚爱的”。总之,他不用通常的“sincerely”(真诚的),而选了一个不常用的词汇,从一定意义上说,反映了他对赠书的重视。
傅聪曾是梅纽因的女婿。傅聪的儿子,是外公梅纽因的宝贝,受到特别的宠爱。在西方是不分祖父和外祖父的,都是“grandfather”;也不分孙子和外孙,都是“grandson”。梅纽因曾郑重地与我讨论外孙的教育,委托我安排到北京语言学院(现北京语言文化大学)学中文,并说毕业后再送美国普林斯顿大学继续学汉语和中国文化。
梅纽因对我说,中国人内心很有激情,这一民族性格的特征,就更适合于学音乐。
他高度评价傅聪的钢琴演奏成就。他认为傅聪的演奏能达到如此高度,很大的原因在于有着中国的文化背景和文化积淀,例如,傅聪弹奏的肖邦,就用上了唐诗的意境和韵味。
梅纽因是中国人民的真诚朋友。他对我和章丽亲切率真,视同家人。我们常常以极为真挚的感情,怀念着他。
[题图:傅聪(左)与梅纽因、梅纽因女儿弥拉合影]
(整理者为西安交大校友文联名誉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