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君祥
2019年1月8日晚,由中华文化促进会、凤凰卫视主办,成都市龙泉驿区委、区政府,华侨城文化集团、华侨城西部投资有限公司承办的“致敬改革开放40周年文化人物(建筑篇)”发布仪式在成都洛带博客小镇举行。贝聿铭、张锦秋、张永和、刘家琨等10位来自建筑设计领域并作出卓越成就的文化人物接受了这份来自海内外华人文化精英的盛情邀约和文化礼赞。被誉为“古城守护者”的著名历史建筑保护专家、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阮仪三先生,获颁“文化人物”。
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带领学生探访当时只有水路却原汁原味保留江南水乡面貌的周庄,到2017年阮仪三城市遗产保护基金会周庄工作站的落地,三十多年来,阮仪三对周庄古镇保护可谓殚精竭虑。他参与制定的《水乡古镇周庄总体及保护规划》中提出的 “保护古镇,开发新区,发展旅游,振兴经济”和 “整旧如故,以存其真”的古镇整修原则,使得包括周庄在内的一批江南古镇焕发新的生机。然而,阮仪三先生的古镇保护之路并非坦途,本期刊登的《一条路引发的保周庄风波》一文即阮仪三回忆1998年,为反对一条连接同里、甪直、周庄三地的旅游公路贯穿周庄古镇的方案,保护古镇风貌不受破坏,他同苏州有关部门据理力争,引发媒体热议,最终使得古镇免遭“开路”昏招的荼毒。
1985年初春,我从杨义辉老师(同济大学建筑系美术教授,水彩画家)那里得知,昆山周庄还保留着原先江南水乡风貌,没有像其他的苏南城镇一样,拆了老屋盖新房,填了河开了大马路,还留存着他们这些美术家写生的好景致。我知道了这个消息就决意去看一看。因为在当时的农村经济发展中,许多乡镇都大办乡镇企业,十分缺乏合理的规划,破坏了城镇原先有机的肌理,造成了非常不合理的布局。我们作为城市规划的专业人员,有责任去帮助他们。因此,我打了江苏省、浙江省建委的介绍信,走访了多个乡镇,在那时还都是非常美丽的乡镇。
在周庄的南北市河和银子浜的十字相交处,有被称为“双桥”的世德桥和永安桥。桥面一竖一横,桥洞一方一圆,两桥石阶相连在一起,很像古式铜锁的钥匙,当地人常说:“一步跨两桥”,也称它为“钥匙桥”。河岸瓦房高低错落,小河、拱桥、白墙、黛瓦、蓝天、碧树,充满着水乡风情。这“双桥”的美景,被留学美国的青年画家陈逸飞画成油画,题为“故乡的回忆”。他赋予水乡古镇的风物以深情,使之得到美的升华。此画连同他别的水乡风景的作品,被美国报刊誉为一首首抒情的诗篇和美妙的乐章。美国西方石油董事长阿德曼·哈默十分欣赏这幅以清新色调描绘的“双桥”油画,重金购得,在访问中国时,以此赠给中国领导人邓小平。这幅画就在1985年被印上联合国纽约总部和驻维也纳机构发行的首日封,题为“和平之桥”。1985年国际邮票年也用“双桥”作为首日封图案,使世界上许多人由此领略到周庄富有魅力的景色。钥匙桥真像一把神奇的钥匙, 它开启了国际交往的友谊大门。周庄也蜚声海外,许多外国朋友远道来欣赏水乡美景,来体验中国乡镇的情趣。
沈厅原名“敬业堂”,清末改为“松茂堂”。沈厅由三部分组成。前部为水墙门、水河埠,是停靠船只、洗涤用的码头。中部为靠街楼、茶厅、正厅,为接送宾客、办理婚丧大事及议事之处。后部为大堂楼、小堂楼、后厅屋,是生活起居之处。整个厅堂是“前堂后寝 ”的格局。前后楼之间,均用过楼和过道阁相连,形成一个大的“走马楼”,为同类建筑中所少见。
周庄还有“修旧如故”的叶宅。叶楚伧生于清光绪十三年(1887),卒于1946年,名宗源,为著名的“南社”诗人、政治活动家。籍贯周庄,自幼在周庄长大。叶楚伧故居在青龙桥南,由于年久失修,前二进房屋已经坍塌,于1997年复重修。当时收集了苏州等老城拆迁老城区旧房的建材木料,按原样拼装搭建,是重建的真古董。1998年春我陪联合国世界遗产亚太地区主任明嘉扬女士视察时,曾问她对周庄建筑修复的意见,她说:“你们做了很好的保护工作,这是一种创造。”这幢古宅用的全是旧料,房屋的构架为木柱、木梁、木枋、木条、木窗、木门、木栏杆、木装修,一式的明代式样,一式的明代花饰。天井里地上铺的石板,厅堂里地面铺的方砖,屋顶盖的瓦都是原来明代老宅拆下的旧料,岁月的风雨侵蚀,呈现了古朴苍老的凝重。房子里面陈设了明式家具,墙上挂了古画古对联,人们见到的就是历史真实的留存,使人联想起昔年叶楚伧祖先生活在这里的情景。这绝不是那些刻意仿照假古董,明嘉扬女士讲是“创造”,是对的,是我们规划设计者的构思、策划,是周庄镇镇长庄春地等人的敬业用心,也是周庄工匠师傅的素养、技艺。周庄古镇是由一幢幢的老宅组成的,传统民居经年累月会毁坏会破损,而如何去整修去修复,这里就大有学问,叶楚伧故居的修复就是一个范例,是“整旧如故,以存其真”的典型。
正在周庄的保护和建设平稳发展的时候,苏州市的个别领导竟然动出了個“一着不慎会全盘皆输”的周庄开路歪脑筋。1998年底,他们看到周庄、同里、甪直三个古镇的旅游事业发展得很好,就进一步打算开辟一条旅游公路,把三个镇连在一起。由于三个镇同属苏州市管辖,就由苏州市交通局设计了线路,开了个会,就动工了。
开路也许是件好事,重要的是如何选择具体的线路。我是这三个古镇规划与旅游开发的主要策划人,同时也是苏州市的城市规划顾问,但这件事,苏州市没有找我咨询过。不久,周庄镇镇长庄春地来告诉我,公路选在紧靠周庄古镇边上,并且要穿过周庄镇区,过周庄大桥再连接苏州公路,公路已经定了位,放了线,在紧靠周庄古镇的地段已经有居民在沿公路两侧买地准备盖房屋了。周庄镇政府早就提出这条公路选线不当的意见,但苏州市相关部门没有理睬。我当即到周庄察看了地形和开路的情况。当时那里还是一片农田,但是筑路的架势已经撑开。当地农民说,吴江县莘塔镇就等着开了路搞开发,要紧靠周庄古镇搞一条新街。因为莘塔镇与周庄镇行政界限只有一河之隔。河很窄,只有6—10米宽,这条路就开在莘塔镇的地面上。莘塔原来也是个历史悠久的古镇,前些年热衷于发展工业,古镇就毁掉了。1992年以后乡镇企业走了下坡路,而周庄的旅游业搞得很红火,这条路一开就和周庄连上了,可以借此搞旅馆,搞餐饮,搞房地产。事实很明显,这条路如果开成了,肯定会给周庄造成环境的破坏,而且将带来一连串严重的后果。这条公路原来规划有北线、南线两个方案。北线连接三个古镇,路线要短些,直接连通。南线要兜一个圈子,从甪直南走芦墟、莘塔再转回来从周庄穿过连接同里,南线路线长,就是为了带上这两个镇。
1999年9月公路已经动工,我就写了一封信给苏州市市长和主管城市建设的副市长,明确提出南线不妥,希望改变线路,不然会造成对周庄古镇的破坏,特别是周庄正在申报世界遗产,会造成不良影响。但传回来的消息说,我的意见不予接受,路照原定方案施工。2000年1月,路已开到周庄镇边,挖土垫好路基,我再次写信给江苏省委书记和省长,同时也抄送了苏州市长。苏州的这位副市长却命令苏州的各职能局长到周庄实地考察,要求论证新修的公路对周庄古镇不会造成影响。交通局、规划局、环保局、旅游局和园林局的局长秉承了这位副市长的指示,当然回去后就报告说:“公路离古镇还有一段距离,不直接穿越古镇核心区,没有影响。”这些局长一方面按市长指示做违心的报告,另一方面就给我打电话说,你不要见怪,我们是奉命行事。接着苏州市领导又叫人大常委会和市政协的同志到周庄实地考察,其目的也是论证开这条路是正确的,是为了发展旅游,不让开路是不执行苏州市的建设方针。周庄这条公路,单从表面上看似乎问题不大,但深入一点思考,就非常清楚,走南线是为了照顾到南面两个乡镇的开发,而这种开发是以牺牲周庄古镇的环境为代价的。在我国政府部门中,这种下级服从上级,群众听从领导,各部门单位的领导要维护上级领导的威信是普遍的现象,基层工作人员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和利益,对于主要领导关照的事,一般下级是不会当面顶撞上级的,也不能持不同的意见,这是一种很不正常的政治气氛。我连续给苏州市、江苏省写了三次信都没有起作用,他们也没有给我回过话。
正好在2000年3月,在北京召开了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会议,国家建设部部长、国家文物局长都参加了。我在会上说了周庄开路的事,也请周庄镇镇长庄春地到会作了说明,引起了所有到会专家的共鸣。他们一致要求建设部、文物局对此事进行干预。建设部随即拟了一份文件下达给江苏省建委,提出周庄古镇边开公路不妥,要省建委过问。此文件下达以后,江苏省建委派了个副厅长专程到苏州调查协调此事,不久他给我打了电话,提出一个折中方案,说路已经开了,只好让它通,但严格控制好路两旁的用地,不准农民盖房子,并将这条公路两旁的用地划拨给周庄管理,以保证用地的安全。我当即就明确地表示不同意他的意见,说这条公路绝对不能开,开了就对周庄古镇造成环境的破坏。这是过境性公路,大批车辆通过会造成很大的干扰和空气的污染。农民要在公路两侧盖房也无法制止,中国政府历来对农民最缺乏管理办法,如安阳的殷墟、西安的汉长安遗址,国家规定不准在这些土地上进行任何建设活动,可是地方上的农民从来不服从,修路盖房从未停止过,政府也没有办法。这些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都无法控制,何况这是一般的道路,等到木已成舟就再也来不及了,只要道路一通你就没有办法控制,况且这中间还有单位部门的利益。根据规划,周庄大桥今后将改为步行桥,现在修公路就是违反了原先规划的原则,我明确表示希望尽快停止修路。
2000年7月,蘇州市召开了苏州古城区规划评审会,许多专家出席了会议。周庄开路引起了全国专家的反对。在会议休息时,全国历史文化名城保护专家委员会主任周干峙院士专门找了苏州市的副市长谈了周庄开公路不妥,这个副市长表示接受建设部和专家的意见,将此路暂停,作冻结处理。周干峙院士特地把我叫到副市长跟前,让他再说一遍,我当即向他拱手表示感谢说这样慎重些好,对周庄来说保护古镇是最重要的。
会后,我和周干峙院士专门去看了已经修好的路基,并见到了吴江的市长、书记(当时莘塔、芦墟均归吴江管理),向他们说明了周庄这段公路要改道,不能穿越周庄的道理。但是当地政府说归说,做归做,苏州公路局还是抓紧施工修路,一刻也不停。到2000年9月,路基修好了,还灌浇成了混凝土路面。由于周庄镇政府的反对,路就修到了周庄镇边,和周庄古镇仅隔一条小河,成了一条断头路。
2000年11月,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世界遗产中心在上海召开江南古镇申报世界遗产培训班,联合国的专家们对江南六镇进行了实地考察,看到了周庄开公路的情况。他们觉得非常惊讶,感到不可思议,对苏州市政府这种不顾古镇环境修公路的行为很反感。法国国家建筑师协会主席、联合国世界遗产保护中心顾问阿兰·马利诺,法国文化部“当代中国建筑观察站”负责人兰德主动写了封信给中国政府的领导,郑重地告诫说不要因小失大,给周庄申报世界遗产工作造成危害。
我站在新开发的路基上对那些来采访的新闻记者们讲:“这条路要继续开下去,我会躺在这里让压路机从我身上开过去。”阿兰和兰德也都表示强烈支持我的行动。
这个会议有不少新闻单位参加,上海《新民晚报》首先刊载了在周庄开公路破坏环境的消息,随即许多报刊作了报道和转载。苏州主管此事的副市长见到这些报道后,居然还在报刊上作出批示:“不吃这一套”,以示其坚持这些做法的权威性和霸道。上海卫视和中央电视台也做了新闻节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找我进行了新闻采访。我仔细地看了这些报纸和电视媒体的报道,认为这些报道都对苏州无序地开周庄公路做了实事求是的反映,没有夸大和不实之词。由于众多媒体报道了周庄开路的新闻,使得周庄更加出名了,也给苏州那个副市长的不恰当作为以批评和谴责,消息还传到海外。苏州市的领导终于按捺不住了,他们通过上海宣传部门向新闻单位打招呼,希望停止对周庄开公路问题的报道。也有传来的消息说,“阮教授危言耸听,要出风头,在周庄开路问题上大做文章”。又说苏州要召开记者会澄清情况。我的态度是不予理睬,我只是要保住周庄古镇来之不易的环境,要和破坏历史文化遗存者作不懈的斗争。2001年开春以后,苏州市召开的“‘三讲评审会”上,苏州市领导严厉责难周庄镇,认为周庄不服从上级领导,妨碍了苏州市实施市政建设计划,要追查领导的责任。苏州市人大和政协也敦促市政府继续修通这条道路。周庄的党政领导感到极大的压力,但镇长庄春地、镇党委书记屈玲妮私下向我表示,“保护古镇不容易,我们决不能把古镇环境丢失在我们手中!”
2001年6月,APEC会议在上海召开,并决定有半天会议在周庄举行,周庄古镇的环境保护自然也引起了国家高层领导的重视。时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的江泽民同志也在周庄考察时说:“周庄是个宝,要认真地保护好。”
这样,这条路当然就不能再开了。一直到2003年春,周庄镇的书记来找我,“这条路还是让它用,你看如何办?”我明确指出,路开了,可以走人不可以走车,通周庄可以建一座行人小桥,但不可以在路两旁建商店和设施,不可建停车场,只能方便当地农民,不能作为旅游公路,为此我专门写成书面文字材料以兹佐证。我就怕周庄“一着不慎,全盘皆输”啊!
(口述者为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撰稿人为上海市历史博物馆原馆长、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