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4年赴苏联观礼大开眼界

2019-04-18 16:22徐鸣
世纪 2019年2期
关键词:观礼红场苏联

徐鸣

1931年,我出生于上海浦东一个贫民家庭。因为生活所迫,13岁进日商纱厂当童工。上海解放后,我发扬主人翁精神,工作积极主动,刻苦钻研业务,在“郝建秀工作法”的基础上,发明了“单线巡回,双面照顾”操作方法,纺纱接头、疵品等指标名列国棉十七厂前茅,先后被评为首届纺织工业部劳模和1953年度上海市勞模。正当我贯彻落实市劳模大会精神,为全国人民多纺纱、纺好纱时……

突然接到出国观礼通知

1954年“五一”国际劳动节前夕,市总工会通知厂里,让我作为代表赴苏联参加中国“五一”国际劳动节观礼团。上海就两个代表,另外一个是市总工会副主席沈涵同志。由于是第一次出国,我足足兴奋了好几天。

4月下旬,我与沈涵一起坐火车进京。到了北京后,我与沈涵会同其他3个劳模、7位干部和2名翻译,一共14个人组成“五一”劳动节访苏观礼团,先在北京集中学习,包括怎么吃西餐、如何使用刀叉等。这是我第一次“开洋荤”。

第一次乘飞机吃尽苦头

经过短暂培训后,观礼团全体成员登上飞机,直接飞往苏联。因为是专机,人数又少,所以机场安排了一架苏制小型飞机。我头一回乘飞机,刚上去时觉得一切新鲜。不过我还没开心多久,就被上上下下的颠簸搞得心情全无,人开始感到恶心,最后实在屏不住,把胃里的食物哇哇吐完不算,差点连苦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飞机向北方飞了大约4个小时,傍晚在苏联城市伊尔库茨克降落,加油加水。我们几个从未乘过飞机的脸色苍白、跌跌撞撞地走下飞机,在机场贵宾室里坐了好一会儿,才算缓过神来。重新登上飞机,我感觉要爽多了。抵达莫斯科机场后,我们换乘客车去市区,沿着郊外公路,我看见不少农民正在田间劳动。一进市区,仿佛走进了另一个天地,到处都是高楼。马路都像北京的东西长安街,一眼望不到尽头。各式各样的汽车川流不息。观礼团乘坐的客车停在一幢外表装潢漂亮的大楼前,苏联陪同指着大楼说道:“中国的得瓦列序(俄语“同志”的意思),你们在莫斯科的这些日子,就住这家旅馆。”

十几层的旅馆,有许多客房。苏联方面特别优待中国来的同志,分给代表一人一间。我一踏进客房,就见墙壁上是五颜六色的花纹,地上铺着精美柔软的地毯,天鹅绒般的落地窗帘;盥洗室里三面都是镜子,尤其是放在客厅里桌子上的一台大家伙,前面罩一块玻璃,经过服务员一番摆弄,在玻璃罩的后面竟然能够出现唱歌跳舞的画面,听见唱歌的声音,我觉得非常非常稀奇。实际上那便是现在连两三岁小孩都知道的电视机。我立刻被这个神奇的家伙给迷住了,不出房门就可以欣赏各种娱乐节目。我边看边想:“我们国家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个玩意?姆妈在家里就可以欣赏越剧了。”

初游红场目不暇给

次日安排参观。观礼团先游览红场。上世纪50年代初,红场对于中国人民来讲是人人向往之地。当我双脚踏在锃光瓦亮、暗红色条石铺成的红场上,心里别提多么兴奋。这时苏联陪同指着红场旁边红墙里的建筑用俄语说道(然后通过中国翻译翻成中文给我们听,下同):“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克里姆林宫。克里姆林宫的围墙呈三角形,围墙开四座城门,围墙上建有多座高度不等、外形也不相同的塔楼。现在我出个题目,大家可以数一数,克里姆林宫共有多少个塔尖?”代表们全都仰起头,指指点点数了半天,总算数清楚一共有十九个塔尖。苏联陪同骄傲地说道:“十九个塔当中有五个塔尖上立着大五角星,每个大五角星重达一吨,五角星上镶嵌红水晶石,内置一个大灯泡。一到晚上会发出耀眼的红光,很远的地方都能看见。”那五个塔分别叫什么什么塔,翻译讲得太快,我记不住塔名。

克里姆林宫前面就是列宁墓。苏联陪同介绍:“列宁墓初建于列宁逝世的当年,即1924年,1930年重建。”说着说着,苏联陪同的语气沉重了起来:“去年3月5日,斯大林同志不幸去世,遗体也被装入水晶棺,安放在列宁墓中,所以我们今天可以瞻仰到苏联两位杰出领导人的遗容。”

代表团一行来到墓地正门,只见排着长长的队伍,正等待参观。那时苏联人民非常敬仰两位领袖。当好客的苏联人民知道中国观礼团也想进去拜谒,纷纷提出请远道而来的中国同志先进去。恭敬不如从命,观礼团谢过苏联人民,然后沿着墓道向里面走去。列宁和斯大林的遗体均安放在一个透明的水晶棺内,静静地躺着就像睡着了似的。我放轻脚步,虔诚地瞻仰两位著名的苏联大人物。

5月1日越来越近,节日的气氛则越来越浓。全体苏联人民正在积极用实际行动迎接国际劳动节的到来。工厂、机关、学校和居民区都被装点得五彩缤纷,到处都能看见用鲜花和彩绸镶边的巨大的列宁像和斯大林像。黄昏时分,许多苏联人在广场上空地上或练习队列步伐,或排练合唱。我们观礼团的代表们,吃完晚餐后,纷纷走出宾馆散步到广场,驻足欣赏。热情的苏联人看见中国客人到来,练得更加起劲。甚至有苏联记者还同我们互相交流国际看法,譬如问我对正在日内瓦举行的苏、美、英、法、中五国外交会议持什么观点?可惜我当时不太清楚会议背景及其内容,所以就老老实实回答不知道。但翻译事后告诉我,她并未按照我的话直接翻译,而是根据她所掌握的第一手资料巧妙地答复了记者,急中生智帮我解了围,没有让我当场“出洋相”。

再去红场观看庆祝游行

30日上午,苏联接待方通知中国观礼团,第二天早晨出发去红场观看庆祝游行。我躺在软软的席梦思上,一想到明天的庆祝阅兵式和游行,翻来覆去兴奋得一夜没睡好。5月1日清晨,14位代表打扮得精神焕发。我特地穿上为这次出国访问发给我的、能充分展现东方女性形态美丽的丝绸旗袍。那时候公派出国是不发服装费的,女同志由国家给每人定做两套旗袍、一套西装。

吃饱早餐大家早早等候在旅馆大堂,集体乘车前往红场,到了红场主席台旁边的观礼台,人差不多已经站满了,都在迫切等待激动人心的时刻到来。从人缝中挤到观礼台前沿,我刚站稳,便向周围放眼望去,红场比前几天更壮观,随处可见风中猎猎作响的红旗和巨幅标语,远处整整齐齐排列着即将要接受检阅的苏联官兵,神龙见首不见尾。

我性子急,便问站在身边的沈涵:“阅兵式什么时候开始啊?”沈涵回答:“快了,10点整。”我抬起手腕,一看手表时针差不多将要指向10点了。就听见克里姆林宫的钟声敲响,红场上发出了巨大的“乌拉”的口号声,接着又爆发雷鸣般的掌声。我晓得是苏联领导人出场了。这时所有人的眼睛全部注视着主席台方向。鼓掌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响。在中国人里,我不算矮小,但聚在一大堆身材魁梧的外国人群中,我的身高只及人家的腋下,急得我不得不踮起脚跟、伸长脖子、侧转身子,向主席台方向一边跟着使劲鼓掌,一边从人缝中看看那些苏联领导人长啥模样。其实根本看不见。

上午10时整,盛大的庆祝游行活动正式开始。先由一个将军模样的军人检阅游行部队。然后几声礼炮响过之后,英俊骁勇的苏联士兵在雄壮的背景音乐声中,排着整齐的方队,迈着整齐的步伐,不断呼喊着“乌拉”,排山倒海般地向着主席台方向走来。方队过后是浩浩荡荡的坦克装甲部队,履带滚压過广场引起的震动,再加上天空飞过的战斗机的巨大轰鸣声,使人热血沸腾,引人入胜,我眼睛一眨不眨,并不停地向游行队伍挥手致意。

阅兵式过去后是大游行。各行各业的莫斯科市民组成的方队,抬着列宁、斯大林的巨幅画像,手持鲜花,从主席团前面走过,其中还有中国的留学生方队和在苏联工厂实习的中国工程技术人员方队。在游行队伍里,除了苏联领导人列宁和斯大林的画像,最多的就是中国领导人毛泽东的画像。苏联人民抬着毛泽东像边走边高呼:“乌拉,毛泽东!”当游行的苏联人民看到观礼台上的中国代表团时,就会喊得特别有力,并把巨幅毛泽东像转90度正面对着中国代表们,还将鲜花远远地抛向观礼台代表们。

亲身体验新玩意

尽管已经观摩过阅兵式和大游行了,但是中国观礼团的参观日程依旧排得满满的。苏联陪同重点推荐:“莫斯科的地铁非得去一次。”有代表不解:“什么是地铁?”苏联陪同耐心介绍:“地铁就是在地底下运行的火车。”我又不是没乘过火车,可是怎么也想象不出一列火车如何在地底下开来开去?就问沈涵,沈涵摇摇头:“我们国家还没有那玩意。我听说过,却从未亲眼看见过。但是我相信我们国家很快就会有的。苏联老大哥就是我们的榜样。”

怀着好奇的心情, 观礼团一行来到地铁站点入口处。按规矩,乘车要先买票。我看见苏联陪同从口袋里掏出不少硬币,走到设立在墙角的一台机器前,将硬币依次塞入机器。不多一会儿,那台机器便陆续吐出十几张车票来。“买车票这种事情都能够自动。太神奇了。”我从未见过买车票根本不需要人工服务。

让我感到惊奇的事情仍在继续。验过车票,苏联陪同往下一指:“这儿有自动扶梯,会把我们带到地底下的站台。”我从未见过自动扶梯,当然想象不出自动扶梯究竟是什么样子。走近才发现一条很长很长的楼梯在不停地向下滚动。我起初不敢下脚。犹豫了几秒钟,才勇敢一脚踩上滚动的台阶,人稍微晃了晃。立定后我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双脚站在台阶上不用迈腿,楼梯自动将人往下输送。自动扶梯往下运行了好长时间,怎么还没到底?苏联陪同从我们脸上疑惑的表情,知道代表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便主动介绍:“当年为了战备,莫斯科地铁一般都挖得很深,最深处要达到地下50米以下。”

观礼团一行人轻轻松松来到站台上。站台很长也很高。圆拱形屋顶在暖色调灯光的映衬下金碧辉煌、如同白昼。我环顾四周墙壁:立柱的装饰采用色彩缤纷的大理石、花岗岩、矿石、陶瓷和玻璃,镶嵌成各种艺术浮雕。屋顶顶部是精美的马赛克镶嵌画,如同沙皇宫殿,真是漂亮极了。随着远处传来隆隆的轰鸣声,我亲眼看见从一个黑漆漆的洞里冷不防窜出来一个“土行孙”似的东西,并减速停在观礼团代表们的面前,方知地铁是怎么回事。乘坐莫斯科地铁的乘客很多,大家都遵守秩序排队上下车厢。又让我惊奇的是地铁车厢的车门也是自动的,地铁停,车门打开;地铁启动,车门又立刻关上。坐在地铁车厢里,虽然速度很快,但不感到摇晃,挺舒服的。由于是环线,所以代表们乐此不疲来来回回坐了两圈,才依依不舍走出地铁站点。

因为是工人观礼团,工人文化宫是必到的。当观礼团一行抵达莫斯科工人文化宫时,文化宫主任早已等候在大门旁,热情欢迎中国同志前来参观。文化宫很大,宫里开设美术班、器乐班、歌唱班、舞蹈班;有图书馆、研究室、教室。每天来文化宫学习、娱乐的群众达到两千人,最多时超过五千人。各种丰富多彩的文艺娱乐活动,令代表们羡慕不已。尤其是我,平时就喜欢唱唱跳跳的,特别对胃口,因此对沈涵建议:“我们是否也能像苏联老大哥那样,在热闹的地段,建造一些类似的工人文化宫,为工人们的业余生活提供场所,同时还能提供艺术辅导。”沈涵回答:“这个建议很好。宝妹侬已经当选市人大代表,回国后可以将建议写成文字提交给市政府。”

在一个综合大型商场里,观礼团逐层参观了各楼的商品柜台,食品、服装、文具、五金、家电等百货一应齐全。市民跑上跑下,在一幢大楼中就可以将日常所需的东西采购齐全。我在杂货柜台发现塑料肥皂盒五颜六色好看又耐用。回想起自己家平常就把肥皂随便搁在一张旧报纸上,或者放在一个瓷碗里,没一点色彩,所以就各种颜色挑了十几个,反正国家每天发给每个代表25卢布零花钱,回国后我总得带点小礼品送给车间里的小姐妹们吧,也顺便让她们感受一下苏联老大哥的消费观念和时髦的化工日用品。

参观完大型商场,我觉得这种分门别类的集中售货方式非常不错,又对沈涵建议:“如果我们沪东地区也有一家这样的百货商店就好了,工人们买东西就会方便很多。” 后来回国后,我同数位市人大代表一起,向第一届市人代会提出在工人群众集中的杨浦区,新建大型百货商店以及大型娱乐场所的建议。沪东工人文化宫和市第三百货商店就是在如此背景下造起来的。

惊叹于乌克兰工业成就

观礼团在莫斯科参观了两个星期后,再坐飞机来到乌克兰,继续参观学习。第一站是萨波罗什,观礼团参观了一个建筑工地。我对造房子有印象,自己家住的房子就是请人来造的。首先得搭脚手架,然后得运砖头、拌水泥,砌墙壁、浇立柱,人来人往、喧闹嘈杂、尘土飞扬。但是在人家工地上,根本不见一根脚手架的影子,建筑工人不多,静得很,周围环境也干净得很,地上不见散落的沙子和水泥。我奇怪了,问沈涵:“这样子怎么造房子?”

沈涵停下脚步定定神,前后左右仔细一瞧,找到问题的答案。原来苏联老大哥是采用新型的、现代化的组装方式替代了老套的造房方式。将造房子所需的地板、门窗、楼梯、隔墙等,在工厂里制作成成品,送到工地,建筑工人们只要将一块块成品组合装配起来,一层层楼面、一间间房间就像搭积木式的建成了,工作效率极高。据工地上负责施工管理的苏联同志介绍:“在卫国战争前,一幢住206户居民的5层楼住宅,需要800个工人建造一年,才能竣工。而现在仅需68个工人,七个半月就能完成。”

观礼团代表们看完现场,听完介绍,都目瞪口呆。大家做梦都没想到房子可以这么个造法。于是我对来自鞍山钢铁厂的全国劳模王崇伦讲:“崇伦同志,这种造房子的速度,可以与你的一年完成四年又十七天的工作量相媲美了。”王崇伦回答:“宝妹同志,我还做得不够。苏联老大哥是我们的榜样。回国以后,我要加紧我的‘万能工具胎的研究,争取提高工效6~7倍,走在时间的前面。”

下一个参观地点是第聂伯河水力发电站。听苏联陪同讲将要去参观发电站,我不由得想起我们厂隔壁的杨树浦发电厂。在我的记忆里,发电厂有三多:烟囱多、煤灰多、工人也多。我自己家就挨在发电厂附近,家里的桌子一天不擦,便会积上一层灰尘。但是到了第聂伯发电站,我看见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一座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大拦水坝,气势雄伟地像瀑布一样悬挂在人们的眼前。走进厂区,绿草如茵,却不见一根烟囱,就像来到一座公园。而车间里值班的工人仅仅6位,都坐在控制室里看看仪表、揿揿按钮、记记数据,轻松自如。

在哈尔科夫的一个国营农场,观礼团走进一幢宽敞、高大的单层瓦房,瞧见许多奶牛一排排地站在饲养区里吃草,我笑着对沈涵说:“这里多么像我们厂里的细纱车间,也是一排排的,不过我们是纺纱机。”当代表们发现奶牛房里仅有两三个工人在轮流替奶牛洗澡,纷纷不解,问农场负责接待的同志:“就这么几个工人,如何管得了那么多奶牛?”苏联同志幽默地耸耸肩:“我们的奶牛场主要靠机器干活。比方讲给牛喝水,我们在牛头下方安装了一个开关,只要牛头一低,就能碰到开关,水就会自动流出来。等牛喝够了,一抬头,水则自動停止流出。另外地上有一条传输带,会将奶牛排泄的粪便自动带到室外一个集粪池里,减轻了工人打扫的工作强度。还有奶牛挤奶时我们用电动挤奶器,人只要在旁边看着就行。因此两三个人足够。”

四个星期的观礼和参观结束了。我感叹这段时间日历翻得太快,怎么一眨眼时间就过去了。依依不舍地告别了苏方陪同,观礼团全体代表在乌克兰坐上那架小型飞机,返回国内。

(口述者黄宝妹为1953年第一届纺织工业部劳动模范,撰写者为上海纺织博物馆特聘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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