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略
老师傅杨国端捡了一块尖角石头,摆了个奇特的姿势,好像要用石头砸自己的鼻子。他的手定在鼻端,咧开了嘴巴,露出有些泛黄的牙齿。他使劲翘起右上唇,嘴就歪了,样子很丑怪。
他试着用石头敲牙齿,轻轻的试了一下子,又试了一下子。
“老师傅”是杨国端的绰号,专门给孩子们叫的,他自己也很喜欢这个绰号。他左手提着他的破猎枪——这是他自己说的:“我的破猎枪。”——腰上系了个破旧的钩刀落篰,站在红藤棚水库边上。他是个花白头发的老头,还缺了两颗牙齿,发笑时咧开嘴巴,就是两个狗窦大开。我看他嘴唇都有些发紫了,只是他脸皮黑皱,嘴唇发紫也看不大出来。
我们三个都穿着补丁打堆的旧衣服,黄一块黑一块的。我们上山都会穿破衣服。山上到处是柴刺,容易钩破衣服,好一点的衣服不舍得穿。衣服都已汗湿,颜色变深,要不是补丁太多,都有点儿像新衣服了。湿衣服穿在身上,潮潮的很难受。
跟着老师傅转了好几个山头了,我和杨家宝都已经灰头土脸,累得全身发软。到了水库边,老师傅在草地和石子滩上仔细地找了五遍,才摇摇头放松下来,伏下身子喝水。我和杨家宝也急忙伏在水边猛喝了几口,赶紧瘫坐在水边草地上。两腿弯曲收拢,膝关节和大腿后侧的肥肉,都酸酸酥酥的,很舒服。
杨家宝歪着脑袋看了一会儿老师傅嘴上的石头,问道:“爹爹,你是在吃石头么?”
老师傅没有回答。他也已走不动了。我有些奇怪,照我看,老师傅这个动作,是要用石头砸自己的嘴巴,可杨家宝认为,他是要吃石头。我说:“石头怎么吃?”
老师傅泄气似的放下手,拿着石头在裤腿上蹭,像蹭一个带泥的番薯,我也有些疑惑了。杨家宝用力点点头说:“有的石头就像梨头或者野兔,也是可以吃的。”
“野兔又不能生吃。”我说。我看到老师傅又举起了石头,对着自己的嘴巴,缓缓试一试,又试一试。杨家宝兴奋得脸色发红,盯着他爹,好像看到一块肥美的油肉就要落到他爹的嘴巴里了。我有点相信老师傅是要吃石头了。这荒山野岭的,有人吃石头,就算我与他很熟悉,我也不免着慌,担心他变成了妖怪。
老师傅又试了几下,突然用力,石头“笃”一声敲在他的牙齿上,左手迅速捂住嘴巴。他的破猎枪和右手的石头一起掉到地上。
杨家宝短促地叫了一声“啊”。我好像全身抽了一下筋,头就晕了,恍惚间似乎这座山、这座水库和老师傅父子,都已变得虚假陌生。没有的事,我想,没有的事,谁好好的会拿石头敲自己的嘴巴?是我看错了。不过我又猜想,也可能老师傅是返老还童,他又换牙了。
老师傅在血淋淋的嘴巴里掏挖,好像是肉丝嵌在牙缝里了。血流到下巴上,他的脸有些滑稽的狰狞。我一点不明白出了什么事,跟着杨家宝走到他身边,只是看着他,不敢说话。他摊开手,右掌心有一颗血糊糊的牙齿,恶心巴啦啦的。
“这是最后一招了,没办法了。”他含含糊糊地说,走到水边,用左手撩水,洗了洗脸,又走回来捡起猎枪,将牙齿装入枪膛。
他是疯了,把牙齿当枪弹了。我害怕起来,如果他真的疯了,我怎么办?这深山冷岙,看不到一户人家,我独自又找不到回家的路。万一他疯得不认识人,把我当成他要追杀的那头豹子,我可能逃不了性命。那头豹子咬死了我们东白山四个村子六户人家的十二只羊和两头牛,我连一只羊都没咬死过,被他当豹子打死,也太冤枉了。
他已经把我们当过野兽了。本来他是独自上山的,杨家宝也想跟去,跟到村口,被他连搡带骂赶了回来,说打豹子多危险,你这么一个小小孩子,不够豹子一爪子。杨家宝当着我的面挨了骂,脸上就过不去,拉着我躲到墙角,告诉了我他的计划。于是我们悄悄地结伴上山,穿过一片燕竹林,千辛万苦地爬过直壁坎,翻过山头,半走半溜地下到乱石山腰,绕到了他的前面,然后躲躲闪闪地跟了老半天,到了不知名字的山岙。我们总是躲在树丛里等他,看他低着头查找豹子毛、脚印和粪便。他年轻时是个好猎手,很有经验的。以前他打死过一头小水牛那么大的野猪,几个小伙子抬着野猪游行,轰动了远近十多个村子,我在人丛中看到,野猪的额心有个弹洞,血黑黑的还在滴着,与野猪毛混在一起,看不清楚。三年前他还打死过一只豺狗,套在脖子上回家。我在他家的院子里见到了那只豺狗,躺在地上,前腿短后腿长,尾巴折断了一截,耳朵里长出一丛白毛,像梳子梳过一样整齐光滑,额心也有个弹洞,血已经干成黑色,结硬了。我们这帮孩子议论时,觉得他枪法很准,可是有的大人们觉得诧异,说他用的是一把破猎枪,可是既然能打穿野猪的脑袋,就不是破猎枪了。
也不知道老师傅是怎么发现我们的,我们在灌木丛里躲得好好的,他忽然就朝我们举起了枪,似乎就要射击,我们只好举手投降,从灌木丛里出来,像俘虏似的。他愣得眼珠子像钉子钉住了一忽儿,倒是没有骂,也没有赶我们回家,反而笑了笑。
“那我们再走走吧,今天早点回家算了。”他说。
他想早点回家了,是打算放弃的了,我猜想,他许是觉得,今天他追踪豹子的事,算是毁在了我们两个小屁孩手里。不过他倒底是不甘心,带着我们从小路继续上山。等他在山沟边上发现了一串豹子梅花状的新鲜脚印,两眼就放光了,瞪得铜铃似的。他让我和杨家宝紧紧贴在他身后,脚步放轻,不要跑开,不要说话,不要喘气。他的说话声很低,紧张兴奋。
山上安静得很,只有鸟叫和风声。我觉得老师傅的耳朵已经竖直了,像受惊的小山羊耳朵。但豹子踪迹消失了。
“也许它会去水库喝水。”老师傅说。
到了水库边,也没有再发现豹子的痕迹。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脸色很难看,似乎要哭出来。后来他就用石头敲下了自己的牙齿,装入枪膛。
“牙齿打猎,是最最罪过的。”老师傅说,“所以一枪射出,牙齿一定要打中一只野兽才肯罢休,才解掉罪过。不打中它就一直飞。”
老师傅举起枪,屏住气,向山峰瞄着。我想牙齿飞到山峰,射入岩石泥土或者樹木,如果连蚂蚁也没打中一只,那它怎么办?打中了细菌算不算打中野兽?
“砰”一声响,老师傅朝牙齿飞去的方向看着,一动不动,嘴巴发出了咝咝声,漏风了似的。他左手提着猎枪,右手抹了抹嘴巴,一手血。他的牙床还在流血。他在裤腿上擦了擦手,还是朝山峰看着,好像他能看见他的牙齿在飞似的。
我猜牙齿已经“笃”一声飞入松树,打飞两块老皮,嵌在树干里了。我悄悄问杨家宝:“你相信你爹说的吗?”
“什么?”
“他说打不中野兽,牙齿就一直飞。”
“那是最最罪过的呀。”杨家宝说。
这怎么可能吗,就算是真的子弹,飞一阵子飞不动了,也一定会掉下来,何况牙齿。我看看老师傅的脑袋,又看看杨家宝的脑袋,觉得这两个脑子的里面,有什么我不能明白的东西在作怪。
那颗牙齿带着血,飞向南方山峰,可是没有打中野兽,眼看它小小的身子要打入泥土,忽然向上飞起,越过了山峰,无影无踪。地球是圆的,牙齿绕过地球,又飞了回来。
我这么想象着,突然有些害怕,要是老师傅说的是真的,牙齿不打中野兽就一直飞,那么它就会在地球上绕一圈,飞回老师傅开枪的地方,如果老师傅不离开,牙齿就会打中他,这样就应了诅咒,解掉了敲下牙齿做枪弹的罪过,它也就不用飞了。那么,此刻最要紧的,十万火急的,是让老师傅离开他站立的地方。
我想提醒老师傅,但他脸色发青,表情简直是凄厉,而他又变得那么怪异,敲掉了自己的牙齿当子弹,预言牙齿会一直飞,他已这么疯,我怎么敢开口提醒。老师傅平时是个很爱开玩笑的人,今天已经变异了,变成一个黑着脸的陌生老师傅。
牙齿绕地球一圈,要多少时间呢?他会不会来不及躲开?我的心怦怦乱跳,想大叫一声让老师傅让开,别挡着牙齿,嘴巴张开,却没有发出声音。我急得满头流汗,全身痱子一齐尖尖的痛。
老师傅走了两步,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我打了个寒颤,有些放心了。毕竟老师傅有老经验,我想,他一点不用着急,慢慢的走上两步,就避开了牙齿子弹。我很佩服他,他说牙齿打不中野兽就一直飞,我也差不多相信了:这是人的牙齿啊,活活敲下来的牙齿,用它做子弹,如果还打不中野兽,老天也不能忍。
不过牙齿飞行过程中,会不会稍微偏一下方向?比如遇到一阵风,或者穿过美国的一片雨,它就会稍稍偏一下方向是吧?刚才遇到山峰,它就完全偏离了方向(虽然这次偏离只是我的想象,但如果要一直飞,就没有别的解释,是吧)。那么它绕了地球一圈回来,也许不会飞过老师傅开枪的地方,而是飞出另一个轨迹,这个轨迹你无法预测,就算是陈景润那样的大数学家,也无法算出来的,是不是?
那么,牙齿绕地球一圈回来,或者绕几圈之后,打中的也可能是我。
不管我躲到哪个角落,牙齿都有可能打中我。不管是谁,只要他呆在地球上,都可能给老师傅的牙齿打中。
将地球上所有人,全都置于这么大的风险之中,老师傅敲牙齿时想过吗?我想问问老师傅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情况,可又不敢,我觉得我也说不清楚。
杨家宝将头转过来转过去。我想他这么傻,想不到这些道理,倒是不用担心。他面向西方站着,向右边转过头去,然后缓缓的转向左边。他一直在重复这个动作。我问:“家宝,你这是做什么呢?呆头鹅似的,脖子扭了吗?”
“我在看我爹爹的牙齿。”他说。
他果然像是在看牙齿从他面前飞过。从北飞来,飞过他的前方,向南飞去,然后又从北飞来,向南飞去。他想象中的牙齿,一会儿就绕地球一圈,一会儿又绕地球一圈,不断从他面前飞过,速度这么快,他倒也看得见。要不就是有好几颗牙齿,一颗跟着一颗,从他面前飞过。老师傅嘴巴里,缺了好几颗牙齿了,以前他也是这么打到野兽豺狗和野猪的吗?
我走到他身边,也像他那样,脑袋从左边缓缓向右边转过去,马上又转到左边,再向右边转过去。空中出现许多道青黑色的气流,涌来涌去,有时像云朵,有时像个很大的三角玻璃,果然我也看见了白晃晃的一点,快速地变大,从左飞向右,像一只白鸟在飞过来,又飞过来。我双手捂住眼睛蹲下。我是眼花了。放开手一看,我还是在山上,水库边,就是阳光变得阴冷空远,我的脑袋又有些晕眩。
老师傅警惕地抬起头,耳朵快速地动了动,侧着头听了一小会儿,往山坡上看去。他拿着猎枪在地上拄着,吃力地站起,走向山坡。杨家宝还在那儿转脑袋,我不敢出声,过去拉了他一下,我们跟着老师傅走。
那头黄毛黑斑的豹子,躺在一棵大树下,远远看去,像一只大猫在睡觉。我的心突地发热发痒,脑袋也晕了,背脊都烧得融化了。老师傅郑重地打了几个手势,让我们躲在一块大石头的后面,他伏在石后,猎枪架在石头上瞄准,砰的开了一枪。枪弹击中一块岩石,划出一道火线,飞上半空去了。豹子睡得很熟,枪声也没惊醒它。老师傅又朝我们摇摇手,又装了枪弹,慢慢离开石头,绕了一个圈,慢慢走近那棵大树,脚步好像在试探水下不稳的石头,每一步都很小心。我想要是他踩断一根枯枝,那就糟了,豹子一惊觉,就会暴起伤人。他好半天才走到大树后面,背靠着树喘气。我屏住呼吸,看着他的动作,眼睛也不敢眨。我眼角的余光也留意到杨家宝,他也一动不敢动。老师傅从树边稍稍露出身子看了一会儿豹子,右手拿起猎枪,抓住枪托前端,食指伸到板机护环里面,单手举枪,试了试重量,慢慢从树后伸出枪,在豹子的脖子上轻轻地戳了戳。豹子还是没有动静。老师傅缩回枪,倏地戳下,豹子微微一动。我已眼睛出火,脸上火烫出汗,心也静止不跳了,似乎听到豹子一声恼怒的低吼。老师傅等了一会儿,脸上露出邪邪的笑容,将猎枪高高举起,在豹子头上重重敲了一记。我惊得几乎从石头上弹跳起来。
老师傅从树后走出,向我们举举拳头,他踢了豹子一脚,拎了拎它的耳朵,一手拄着猎枪,一手托腰,笑着朝我们看。杨家宝站起来,跨上石头,蹭的跳下,欢叫着奔跑过去,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危险地回荡着。我全身发软,一时起不来。
我走到大树下,老师傅已经拿着钩刀在砍藤了。他说一会儿砍一根树枝,用藤将豹子缚上,等到了村口,让杨家宝和我抬着,也给我们威风威风。他咧嘴笑着,露出缺了几颗牙齿的牙床,嘴里还有血迹。杨家宝骑在豹子背上,一耸一耸的,“驾驾驾”地喊着。我艳羡而快乐,摇头叹息,怯怯地抓住豹子脖子上的皮,用了点劲拎了一把。豹子的额头中心有一个洞,流出一滩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