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志强
上海青年石可贵能干活,饭量大。他长着一个娃娃脸,皮肤白嫩。沙漠地带的阳光毒辣,至多晒得他脸发红,反倒英俊,像个秋天的红苹果。
石可贵控制不住肚子,一个月的饭票,往往半个月就吃掉了。他采用两种方式对待没有饭票的日子。一是借。主要是向连队的姑娘借,这如同滚雪球,越借越多,按职工们的说法,他借饭票,只向异性借,千年不赖,万年不还。怎么还得起?二是帮,他完成了自己的劳动定额,就去帮别人干活,主要援助对象是老职工的女儿。他有自知之明,同来的上海女青年不待见他。他帮姑娘完成劳动定额,投入的力气就抵消了借的饭票,姑娘常常还额外地援助他饭票。
石可贵谈过两次恋爱,对象都是老职工的女儿(同父母在一个连队)。他拍拍微隆的肚子,总结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还现身说法:食物能改變心灵。
第一个对象叫周远芳。石可贵帮她挖过渠,她也援助过他饭票,他清楚,那仅仅是停留在出力气给回报的阶段,毕竟是连队的活儿。他时常看见周远芳家的烟囱冒出的炊烟,同时闻到门前高粱杆棚里飘溢出的香味,那就是家——自己开伙,用不着去吃食堂里千篇一律的饭菜。
石可贵终于抓了个机会,进入周远芳的家。周远芳仅透了个口风,要挖个菜窖。双职工(指成了家)差不多都有贮存过冬的蔬菜的地窖。大礼拜天开工,石可贵听取了周远芳的父亲的想法,然后说,你们都去休息,中午来验收。其间,周远芳和母亲来送茶水、毛巾。他说:你们在,我的注意力就分散了。
屋背后的窗前,一个方形坑挖好了,他闻到了熟悉的香味,其中还有羊肉的气味,他知道,今天可以理所当然,冠冕堂皇地进入这个家了。
还有酒。和周远芳的父亲对饮,对方起先还动员他:来,来,吃,吃,别客气,你辛苦了。不知不觉,筷子就自行频繁夹菜。周远芳的母亲端上菜的同时,还不断地鼓励他,从上海到这么远的地方,不要作客,就当是自己的家。
石可贵也顾忌不到观察他的对方母亲的目光,他确实感觉坐在了自己家里一样。嘴巴如同敞开的仓库的门,不停地往里边放食物。
完工的菜窖,受到周远芳一家人的称赞。三天后,石可贵向周远芳正式示爱,确定双方的恋爱关系。
其实,周远芳早已生出了爱意。不过,周远芳说:我知道你的意思,我的事儿,我娘作主。
他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是不是?
她说:太能吃,也发愁,我们全家,粮食定量合起来,也供不起你的肚子。
他说:我吃的时候,是积极响应你爸你妈的号召的呀。
第二个对象叫刘娟。她身体单薄,所以,高中毕业后,父亲要求把她分配到同一个连队。她还有个弟弟,念初中。同一个模式:拿力气交换饭票。但不同的是,他要她休息,看他干活。表演挥舞坎土曼、铁锹或镰刀,不同的活儿使唤不同的工具。她羡慕,劳动工具到了他手里,动作那么优美那么轻松,团部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节目,很可能汲取了他的劳动情境。
有一天,刘娟邀请他去她家吃晚饭。宰了一只母鸡。石可贵吸取了第一次失败的教训,预先就给自己定了个基调:注意吃相。还打算到时候装出饱的样子。
当刘娟的父亲给他的杯里斟酒,他只是咪一口。刘娟的母亲说:上海人真文雅。刘娟的父亲是个老兵,好像终于有了个酒伴,说:这可不像你,来,干。
石可贵像是征求意见,看看刘娟,瞅瞅其母,他怀疑这是一种考察。
刘娟说:我娘在烧葱烤鲫鱼,你来看一看正不正宗?
进了门前高粱杆棚,他还没对锅里的鱼发表看法(当然是认可),刘娟说:猪鼻子插大葱,装什么象,你要陪好我爹这顿酒。
他说:那我可敞开肚子了,我担心你娘对我的吃相有意见。
刘娟说:我们家,我爹说了算。
石可贵没料到刘娟的父亲酒量那么好。他感觉肚子空前的充实,他甚至打了个饱嗝,那是酒足饭饱的标志。不过,他立即用手掩住嘴。
刘娟笑了。
其父是分管后勤的副连长。据说,战争年代一直当“伙头军”——炊事班长。他问:今后有什么打算?
石可贵疑惑地瞧瞧刘娟的表情。
刘娟喷出一个笑,说:我爹问你,有什么理想?
石可贵脱口说:当炊事员。
刘娟说:你就这一点出息?
刘副连长说:怎么没出息?民以食为天嘛,我就干过炊事员。
有酒垫底,石可贵口无遮拦,说:当炊事员有一条特别好,管饱肚子。
母女两笑得弯了腰。
刘副连长拍了一下桌子,像拍板,说:革命队伍,分工不同。
不出半个月,石可贵从大田调入了食堂,理由是连队有许多上海青年,要照顾到“南方”的口味。其实,石可贵只会吃,不会烧,私下里他开始搜集“南方”的菜谱。
石可贵探刘娟的底:为什么你爹能认可我?
刘娟引用其母的话:上海人肚子里做文章,猜不透,石可贵不一样,性格直爽,一顿饭就能看出一个人。又引用其父的话:能吃,能干,干一行,爱一行,可贵。
上海青年郑传音和老伴坐在上海二十多平米的寓所里,仿佛新疆沙漠边缘的农场带回一头冬雪,却融化不了。郑传音说:要不是当了农场的邮递员,我和老伴怎么会走到一起?
小时候,郑传音在上海的一所小学念书,单是作文,小学到初中,就写过好多篇《我的理想》。他换了好多个理想,那些理想就像上海的广场节日庆典放气球,也似进了新疆看农场职工的孩子放信鸽。可是,从没想过当“邮差”。
1964年,郑传音乘着西去的列车到了新疆,在农场的连队待了半年,有一天,他接到团部的调令,到团部邮政局报到。他心里不乐意。
当时,团部邮政局张局长,既是“官”也是“兵”。张局长在战争年代干过通讯员。后来郑传音听说,垦荒时期,师部派他到荒原建一个邮政局,他离开家十多天,想给妻子捎个信,身为首任邮政局局长,却寄不出家书。
张局长看中郑传音,其实是对他的名字发生了兴趣。曾经物色过三个上海青年,都没选中。上海青年的花名册里,张局长的目光停留在郑传音上。信,不就是传家音吗?
张局长了解到郑传音的反应,说:思想不开窍,事情也干不好。
郑传音到邮政局报到,还没好意思就坐,张局长说:跟我来。
团部办公房前边有一条宽阔的土路,房和路形成“T”形,邮政局在“T”字母的一竖顶端的路边。郑传音以为张局长带领他去团部办理调动手续,却走进了走廊东首的一间办公室:团部广播站播音室。郑传音想到在连队的喇叭里听到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呀。难道根据他的情绪要给他换个岗位?
张局长说:小赵,昨天我选的那个唱片,现在放给我们听一听。
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赵说:你还没听够呀。
张局长要郑传音坐在唱机旁边,好像端上一盘菜一样。
郑传音第一次听那首歌曲。听完,他的目光还在唱机上。
张局长问:好不好听?
郑传音说:很好听。
张局长问:这支歌叫啥名字?
郑传音已看见唱片上的歌曲名字,说:《草原之夜》。
张局长说:这是中央新闻纪录片厂导演跟我们自己的作曲家的合作,歌曲很美,现实很苦,当年垦荒者,睡露天,其中有我的战友,同一个村庄一起出来参军的伙伴,他也在那里垦荒,说是绿色原野,其实是戈壁荒滩,跟我们农场的过去差不多。
郑传音想到,张局长在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吧。
张局长哼起了《草原之夜》:……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
小赵笑了,说:烟嗓子。
张局长说了声“谢谢小赵”,转身出门。郑传音跟随他回邮政局。
邮政局就一辆自行车。以往,远的连队,打个电话,连队有人来团部办事,顺便会来取邮件:主要是信。信也很少。不过,上海青年来了,信件、邮包、电报一下子多起来了。团首长要求及时送信。
张局长说:你这个名字起得很好,你一来,信就像雪片一样来了。
郑传音说:不是我,是上海青年,哦,也包括我。
郑传音第一次下连队送信,机耕路的泡土淹过了钢圈,一路像在燃烧——车轮卷起干燥的尘土。接近连队,远远地有人喊:信来啦!信来啦!
车没刹稳,郑传音已被包围了。无数只手升起,无数个嘴张开:有我的信吗?有我的信吗?
有笑容,有失望,有呼喊,有哭泣。郑传音的出现,引起了各种各样的反应。重演了数次,他发现了她,静静地等候在圈外,似乎不敢问——每一次都没有她的信,她关注着别人手上的信。喧闹之后,她又悄悄离开。分完了信,他发现她不在了。他也打听出她的名字。有时,他真想写一封信,冒充她在上海的家人,只是,他不知她家庭的底细,模仿家书,笔迹、语气造不出来。他仅仅知道她的家庭出身不好——成份有点高。恨不得自己变成她期盼的信。
终于有一天傍晚,郑传音分拣城里送来的信件,他眼一亮,因为收信人那一栏,真真切切写着她的姓名,还有她所在的连队。而且,那个连队只有她一个人的信。他想象她从他手里接到信,笑容会像花一样绽开。
趁着夜色,郑传音骑着自行车前往五公里外的她所在的连队。他想给她一个突然的惊喜,就忍不住唱《草原之夜》。“可惜没有邮递员来传情”,像唱片卡在纹路上,他重复了几次,像唱针终于跳过一样,然后,他将那句歌词的否定改为肯定。
车轮在泡土里钻。车龙头一歪,连车带人,淹在泡土里,他爬起,又拍又抖。信在衣兜里。
连队的土坯房,地窝子,像一片沙丘,跟相邻的沙漠里的沙丘混为一体。大概一天的劳累,只剩下几个亮点——她那宿舍的窗户还亮着。
郑传音支起车子,整理了制装,叩了三下门,然后喊了她的名字:你的信来了。
有过送加急电报的情况,也有送团部的紧急通知,一般由连队的人去取或团部派人快马送。加急电报,一定家中出事了。夜晚送信,恐怕家人“病危”。
先是灯光铺出门,再是她跟着光出来。是月光照,还是脸色,总之,她的脸色煞白——没有血色。
郑传音说:晚上闲了没事,只当是第一次看看沙漠的夜景。
血重新回流到她的脸上,害羞似地红了。如同水流进一片枯败的胡杨树。那是一封平平常常的家书,母亲执笔,父亲口述。后来,郑传音和她恋爱,结婚。她告诉他,父亲过去写得一手好字,只是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一拿起笔,手就颤抖。
上海青年陈敬麦进疆第三年,就被提拔为副连长,分管后勤。指导员说他对土地有感情——尊敬麥子。时值1965年仲夏,靠近沙漠,白天,像个大蒸笼,晚上,气温凉爽,得盖棉被。
白天,连队的瓜地第一次卸瓜。哈密瓜第一批成熟,他已经熟悉瓜中事(在上海,外婆说过:神仙难断瓜中事,那指的是西瓜),拍一拍,就知道熟没熟。摘了200多个,每一个职工够分一个。双干户(已婚)分大的,单干户(单身)分小的,分完,天色已暗。汗水已收回,他随便扒了饭,冲了澡,倒头就睡。累了。
办公室兼宿舍,还弥漫着哈密瓜香甜的气味。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种声音惊醒了。仿佛一个瓜,不慎失手,闪电般脆脆地咧开。
是争吵的声音,一男一女,男的噪门高,女的声音低。声音来自连队前边的林带。办公室和林带之间隔着一个篮球场。两个篮板,高高地遥遥相望。
那道林带,像绿色屏障,沙枣树,钻天杨和柳树交替成行,枝叶繁茂,树干密集。连队职工戏称那是恋爱约会的地方。上海青年来到了连队,那些年轻的老职工趁男的上海青年还没反应过来,就抢先向女的上海青年“发起进攻”。
月光勾勒出林带上边的曲线,仿佛镶了一条银色的光边,又似一个丰满的女性平躺着。陈敬麦看见靠渠边的柳树背后两个朦胧的身影,似乎用手势辅助发话,那是男的。如果不动,会把他俩看成有枝杈的树干。
夜里,陈敬麦习惯了聆听林带里传来鸟叫,像是临睡前相互问候。但林中有人,鸟儿就会让开。他靠鸟儿的叫声判断林中有没有人。现在,他说:谁?深更半夜,把鸟都吓飞了。
手势和争辩顿时停下来。男的是吴成林,女的是胡玉兰。曾经,吴成林完成自己的劳动定额,去帮胡玉兰,拔稻田杂草,清渠道淤泥。他还声称:不让土地改变胡玉兰的好身材。白天,陈敬麦还叫他俩一起卸瓜,主要给他俩创造相处的机会,而且,吴成林懂瓜识瓜,他一摸瓜蒂就知道瓜是不是成熟了。
林带边的渠边,还留着一条一条瓜皮,有的肯定顺水漂走。
陈敬麦说:要使广大人民群众都知道……都知道你们在谈恋爱吗?
胡玉兰用上海话,说:敬麦,辰光这么夜了,我要回去睏觉,伊(他)不要我走。
吴成林委屈地说:陈副连长,我只是动口,没动手,我碰也不敢碰她,你们都是上海人,你可要相信我,我没碰过她。
陈敬麦佩服他白天卸瓜的时候,吴成林触摸瓜蒂的动作,一拧瓜蒂,把瓜往拢沟里一掀,说:熟了。
陈敬麦说:白天卸瓜,运瓜,那么辛苦,你为什么不让胡玉兰回宿舍?有什么话,可以明天再说嘛。
吴成林拍一下树干,说:她又不是瓜,我……我没碰过她,我弄不懂,她为什么要去控告我?控告?!
胡玉兰不响,只是轻轻地笑出了声,似乎憋不住。
陈敬麦也笑起来,说:吴成林呀吴成林,你听错了,胡玉兰不是要控告你,是时间太晚了,她要回去睡觉,我翻译给你听,上海话里的睏觉,就是普通话的睡觉,念起来像控告得发音,但不是控告,而是睡觉,看把你吓得,现在你听明白了吗?
吴成林说:我一听控告,就急了,哦?睡觉,我可没挡着不让她睡觉。
胡玉兰说:拎不清。
枝叶筛漏的斑斑点点的月光,罩着吴成林一脸的喜悦和疑惑。
陈敬麦说:吴成林,你这脾气,像火药捻子,可不能还没弄清,你就爆炸,今后,你要虚心向胡玉兰学习上海话,不会说没关系,但要能听懂,不然,两个人相处,会闹出不必要的笑话,是伐?!
吴成林说:保证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向她学习。
胡玉兰说:怎么学起指导员的腔调了?
陈敬麦嚼字咬音,说:上海话里,胡吴不分,好了好了,消除误会,回去休息。
吴成林抬高嗓门,说:这个……不分好,最好不分。
胡玉兰提醒:又开始广播了。
渠里的流水,像突然发出响声。不远的林带传来麻雀的几声叫。篮球场均匀地铺着亮亮的月光。
上海青年刘诗齐到我们连队蹲点。那年盛夏,奇热。我们连队在绿洲的最前沿,紧挨着塔克拉玛干沙漠。营部宣传干事刘诗齐跟我们一样,都是上海支边青年,我羡慕,这么快就被提拔,脱离了垦荒第一线。可是,我觉得她不适合当宣传干事,她文文静静,话不多,做事慢条斯理,好像有什么心事儿,还迟迟疑疑的样子。她来连队了解上海青年的思想状况。
刘干事的穿着也像第一代军垦战士,旧军装已洗白了,特别显眼的是跑鞋,似乎她的大脚拇指好奇,探出了张了嘴的鞋头。指导员是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兵,他赞赏刘干事,还要我们这些上海伢子向她学习,保持艰苦朴素的革命本色。还说她像个革命的样子。
我们上海知青跟她疏远了。我是连队的团支书,我建议,趁短暂的农闲时节,开展什么娱乐活动,调节一下大家的情绪,还能促进劳动的热情。连队的生活实在枯燥。索性组织一次营属连队的业余表演比赛。很多上海知青有文艺细胞。
刘干事向营教导员汇报,营里还拨了款,购乐器。当然,我们近水楼台先得月——多沾了光。
连队里一下子活跃起来,每天夜里,都像节日,锣鼓喧天、琴声悠扬。我坐在煤油灯前编导节目,还交给刘干事过目。她问参加演出的人数。我说需要三十几个吧。她皱了眉头,嫌人数多了。我说《丰收之歌》,载歌载舞,要表现喜获丰收,每个演员戴草帽、拿镰刀,得有阵势。
她说:还是着手考虑短小精的节目吧,最好是着眼垦荒,我们第一次经历过的垦荒,丰收还没到呢。
我心里嘀咕她不懂文艺,文艺表现的是人们向往的东西。我说:我们不会影响地里的活儿。
她说:你比我懂文艺,不过,我比你懂连队,还是排演几个反映垦荒生活的节目,又短又小又精,形式要群众化。
我们这批上海知青,来疆前都能唱会跳,总想在农场展示“大上海”的气派。不过刘干事是表演比赛评比组组长,她的态度就是评比标准。
不得不把业余演出队的人数削减。剩下八个人,模仿我们刚来农场时老职工们編排的迎新节目编,其特点是;一是放开嗓子吼,二是现编现演快。我称其为吃柳条拉筐子——现编。我即兴编了个群口词:《挥舞坎土曼》。四人表演,甚至激动得忘了词,做出张嘴的样子却发不出声,我临时发挥补词,反倒逗乐了观众,热烈的掌声像风刮胡杨林。
演出结束,我探听评比结果。刘干事说:这就是连队职工喜闻乐见的节目。我还是惦念评比的事儿,刘干事却带领所有参加演出的人员,开始到各连队巡回演出,预先并没有这个程序。
观看的对象,有看瓜的、放羊的、守油库的、管水闸的、种菜的、护林的。有一个放羊的老职工,只是长得老相——沙漠的风沙塑造了他。他常常放羊进沙漠,我们以为他是哑巴。一个人一群羊。演完了,他进地窝子抱出两个西瓜,刨开,竟结结巴巴地说:当年,我垦荒就是你们演的那样。
巡回演出结束,刘干事似乎忘了评比的事儿。那天夜晚,天空很辽阔,月亮很明净,远远近近,都是水声。稻田在灌水。沙漠粗野的风,越过防沙林,吹过连队的稻田,都变得温柔起来。
我看见连队驻地沟渠边蹲着一个人,有洗衣的声音。同时,传来歌声《在那遥远的地方》。农场里已不再唱这首歌。刘干事大概觉察到有人,停住了哼唱。我走过去,说:我影响了你唱歌,这首歌多美。她说:我唱歌了吗?
她说:农场要举行一次连队文艺汇演,所以营里的演出比赛就不评比了。
我听说,整个农场的二十多个连队都很重视这个汇演。我们连队还选送了最受职工欢迎的《挥舞坎土曼》。
没料到,全营六个连队选送的节目全军覆没——没一个获奖。营教导员、营长,都很没面子,责怪刘干事,说:你怎么抓的,丢了我们营的脸!
刘干事蹲点时间已到。我谈了想法:没捞到一个奖,跟节目大小有关,其他连队的节目,有阵势有气派,我们要是演“丰收之歌”,场面就热闹了。
她也总结了教训,说:营里的文艺巡演,是送给下边职工看的,团里的文艺汇演,其实是演给领导看的,后来,我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不久,刘诗齐主动请调(她认识到自己不适合当宣传干事),她调到营职工子弟学校,当了小学的语文教师。我抽调到营部,顶替她的位子。
学校在营部旁边。有一次,我到学校拜访她,说:我占了你的位子。她微笑着说:我适合现在的岗位。
我终于没提起月夜的渠边,那首她没唱完的歌曲。
上海青年雷朝霞知道“两性关系”这个词组,是在15岁。1964年冬,她从上海来到新疆农场,她穿着军便装,还是掩盖不住她的稚嫩。而且她个子矮,初中毕业还没充分发育。她没跟同一批上海知青下连队,团部组织了“社会主义教育运动”工作队,她写得一手好字,工作队的队长刘成文点她为工作队队员,具体为记录员。
雷朝霞说起话来还脸红,像朝霞。刘队长说:小不点,你不用嘴,带上耳朵只用手,记,人家怎么讲你就怎么记。
雷朝霞心中有了底。第一天起,她就练字,练得能跟上说的速度。不过,她对“社教”的意义仍懵懂。“社教”也叫“四清运动”。她看出,“社教”实际上落实的是“清”,就是清理、清查那些“四不清”的干部,然后,在团部审查。所以,雷朝霞就“坐阵”设在团部部队专门的办公室里,墙上有八个她写的仿宋体大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有个连队的司务长被职工举报为“四不清”的对象,司务长来队里交代问题。他向坐在记录桌的雷朝霞点点头,猴猴腰。雷朝霞差一点要起身回礼,毕竟对方是有资历的老同志,是长辈。
刘队长瞥了她一眼,稳住了她,显然提醒她:你面前的是“四不清”对象。
雷朝霞的脸一热,像太阳升起。她振作了下身子,模仿刘队长一本正经的样子,那叫一个严肃。
刘队长开始启发、引导,交代了政策。
雷朝霞几乎是同步记录。
司务长开始交代。比如,给谁八斤饭票,给谁半公斤砂糖。
刘队长提醒司务长:不要光捡芝麻,丢了西瓜。
司务长列数自己利用职务之便,多吃多占,往家里拿过半条猪腿,还有一只鸡,还有数枚鸡蛋的事,像竹筒倒豆子,什么时间,什么东西,一个劲儿往外倒。
刘队长作个暂停的手势(他当过乒乓球裁判),说:你避重就轻,要我们替你说出来,你就被动了,性质就变了。
雷朝霞佩服地望一眼刘队长,又看一眼司务长——一副惨淡而可怜的模样。
司务长说出了一个女性名字,说:我跟她有两性关系。
雷朝霞的笔迟疑了。她首次听见“两性关系”,一时拿不准“两性”这两个字,有音,但形怎么书写?后边的话已跑到前头了,情急之下,她用“良心”二字代替。
司务长在笔录上签了名字。
晚饭后,刘队长翻阅“口供”记录,准备向雷朝霞口述一个处理意见。他的目光滞留在“良心”上了,像夜里拿着手电筒寻物。他说:小雷同志,这“良心关系”是怎么了?
雷朝霞毕竟吸收了一些理论,解释道:那个司务长,不讲党性,不讲原则,只讲良心关系。
刘队长笑了,说:只讲良心,有这么点味道,他跟那个女人有了“两性关系”,还悄悄地给她送米送肉,女人的丈夫还闷在鼓里,也吃送来的东西。
雷朝霞以为队长在表扬她记录的忠实。回到宿舍,她跟同住的林芳大姐说了此事。林芳未婚,一直未看中合适的对象,一拖再拖,把年龄拖大了。
林芳笑得眼泪也溅出来了,说:傻妹子,性别总该懂吧?
雷朝霞说:不就是男的女的吗?
林芳蘸了茶缸子里的水,在桌上写,说:也叫男性,女性,看样子,你还是不懂,不懂也好,不过那两个是错别字,纠正过来,两性。
第二天一早,雷朝霞见到刘队长,那脸跟日出前的天空一样,她喜悦地说:刘队长,我错了,记录上有两个关键字写错了。
刘队长说:知道错了改正就好,我们工作队的每一个队员,要懂的事情很多,我看你勤奋好学,小雷,好好锻炼把。
雷朝霞说:刘队长,林大姐,所有工作队的人,都是我的老师,我一定虚心学习。
刘队长冲她离开的背影嘀咕:懂了?看不出懂了,只懂了字面,这个小不点,还是暂时不懂为好。
这话有一次由林芳原封不动地传给雷朝霞,林芳还惟妙惟肖地模仿出刘队长的口音。
雷朝霞说:大姐,你有丰富的文艺细胞,可当演员呢。
其他“四不清”对象,大多都跟那位司务长相仿,先是交代物品,再是交代女人,物与人有着连带的关系,雷朝霞已熟悉了“两性关系”的词组。不过,刘队长推荐她去团职工子弟学校教书。
刘队长说:运动是暂时的,现在学校空缺一个教师的位置,一个萝卜一个坑,你不去,别人就占了,教书是长期的事情。
第二年,“社教”运动结束。雷朝霞遇见林芳。林芳透露了让她离队的原因:刘队长不想讓她这样的小姑娘过早接触“两性关系”这类乌七八糟的事情。
雷朝霞教小学生,像个孩子(另一种说法是童心)。她自以为懂了“两性关系”,还说:大姐,亏得那天你点拨我。
林芳只是笑,说:看来,你还是不懂,刘队长做得对,保护你呀。
雷朝霞说:大姐,我说话,脸已不发热了。
林芳说:我还是喜欢看见你脸红的样子。
雷朝霞突然发现防沙林背后的晚霞,她说:大姐,我还是第一次注意到晚霞那么美,你看你看。
林芳握住她的手,说:我真羡摹你这片朝霞。
再后来——文革初起,她看见林芳时,林芳剃了阴阳头,在牛棚。她远远地叫大姐,林芳却避开她。据说雷朝霞调入学校后,宿舍里只住着林芳——刘队长跟林芳发生了“两性关系”,雷朝霞简直不敢相信,她心中的两座塑像倒塌了。
词语和事情终于对上了号。
上海青年郑兴记得,1964年9月30日,常连长在欢迎会上的讲话。
常连长说:现在上海支边青年排成立了,我是你们的连长,47年的山东子弟兵,打过多少仗,我不提了,我当过营长(他做了往下拉的动作),可是,越当越小(他伸出小拇指),我的脾气不好,曾经把同级的政治干部关了禁闭。
郑兴和同来的上海青年面面相觑,吐吐舌头,不敢笑出声。
常连长说:你们实行三年供给制,第一年每日3块津贴,第二年5块,第三年8块,三年内不允许谈对象,其他还有问题,可以向我反映。
按照团部的统一安排,起初的一个月,半天学习,半天劳动,餐餐吃白面馍。白面馍就是麦面馍,为细粮。一天,常连长来上海青年的宿舍查看生活情况。
郑兴说:我反映个情况,伙房偏心,给老职工吃鸡蛋糕,给我们吃白面馍。
常连长说:没有偏心,这可是团部特批照顾你们呀,老职工可没有享受蛋糕,你说的蛋糕,是粗粮。
郑兴说:我们跟他们换一换吃。
常连长说:没有吃过,换换口味也好。
第一顿,还新鲜,其实那是苞谷面发糕,吃多了刮嗓子。等到重新怀念白面馍,常连长说:没有了。他说:粗粮耐得住消化。
常连长的话里,总是带上“没有”。背地里,上海青年流传起一个绰号:常没有。
偶然一次,常连长听到了,没有生气,说:眼下常没有,就是靠我们的双手,创造常常有,你们看这里过去不是没有绿州吗?
上海青年和老职工同样上工、收工,而上海青年争胜好强,你追我赶,劳动干劲大,消化能力快。郑兴的肚子,食物刚进去,就消磨掉了——肚子经常转空磨。他到食堂打饭,总是抢在前头。一个苞谷馍,一份炒白菜,装进肚子,他还不甘心,筷子敲碗,像奏乐迎接什么——争取再添些。
常连长照常出现在打饭窗口,说:没有了,你的定量已打过了。
晚上,郑兴饿得睡不着。他为了缓解饥饿,喝凉水,可是,一泡尿憋醒了他,一旦排泄出,肚子又空了。他不顾面子,向同来的女性求援,当然,他以帮姑娘干活作为回报。他的眼里,世界上的东西,分为两类:可吃的,不可吃的。他嘴上时常挂着口头禅:苍蝇蚊子都是肉。
那年,春耕春播,刘团长来连队看望上海支边青年。
常连长来上海青年的宿舍,提前打招呼。他强调各班要管好每个青年的嘴,团长不论问什么,都要答好。他还对郑兴说:我特别给你打个预防针,你少说几句,没人会以为你缺个嘴。
刘团长是常连长的老首长,常连长对他的提拔大权口服心服,而且,体现在行动中。可是,郑兴是个普通职工,他咬咬嘴唇,嘀咕:我没有帽子,还能把我从地上降到地下?
常连长说:不要以为我拿你没有办法,管不好嘴,我要狠狠地刮你胡子(“刮胡子”意为“批评”)。
鄭兴说:常连长,我也希望有你一样的胡子,多刮刮,胡子就茂盛。
据说,常连长的儿子最害怕常连长的胡子,一亲,儿子就又哭又叫地挣扎。
常连长再次出现,陪同着刘团长,一个班一个班的宿舍看望。到了郑兴这个班的宿舍,团长问习不习惯这里的生活,具体问到穿的衣服、盖的被子。大家已自动推选出代表——郑兴简洁回答,要么有,要么好。
常连长捋了捋胡子,标志着他满意郑兴的回答。郑兴由那个动作,联想到成熟的麦田,他曾望着金色的麦浪,张开手抚着密密实实的麦穗,麦芒刺痒了手心。很惬意。
刘团长问:伙食好不好?能不能吃饱?
估计其他宿舍,都按照常连长定的调子回答好或饱。不过,郑兴脱口说:吃不饱,常没有吃饱,有几次还饿得睡不着觉。
常连长从刘团长一侧瞪郑兴一眼。刘团长转过脸说:我听说,你得了个外号,常没有,是褒义还是贬义?是不是常常没有叫上海青年吃饱?
常连长对着郑兴说:你这个娃娃怎么乱开口?
刘团长说:这些娃娃从大上海来到大沙漠,正是长身体的年龄,吃不饱怎么行呀?我叫团里调拨一批粮食,一定要填饱肚子。一时没有,还能说得过去,老是没有,就说不过去了,当年在延安,南泥湾大生产,不就是从一穷二白到丰衣足食的吗?
郑兴带头鼓掌,手都拍红了。第二天,常连长派郑兴押着四匹马拉的胶轮车,上团部装粮食。傍晚,卸麻袋,常连长也来扛,说:你把客气当福气了。
郑兴说:连长,一说到吃,我就控制不住嘴。
常连长说:什么叫内外有别?记住,一个连队要维护集体的荣誉。
郑兴说:我知道……可是,要了面子,饿了肚子。你不是说过,人是铁,饭是钢吗?
常连长说:管好自己的嘴这句话你咋没有记住?我刚参军那会儿,也是你这副脾气,祸从口出,吃了不少苦头,当然,你这张嘴没有惹祸……倒是为连队争取来了粮食,你可不要辜负了团首长对你们的关怀。
粮食入库,郑兴还等待着常连长来“刮胡子”,他甚至摸一摸下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常连长捋了一下胡茬,说:上我家,开小灶,你这个娃娃,明天起,当上司,管伙食,我要叫你尝尝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滋味,到时候,你可不要变成了真(郑)没有。郑兴说:常连长,对不起,是我给你起的绰号。常连长说:我早知道了,常没有也不行,是不是?能哄得了嘴巴,哄不住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