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

2019-04-16 06:37吴国恩
文学港 2019年3期
关键词:小翠巫师

大祭仪式前,麻西在给自己的屋顶盖稻草,那是三年一次的盛大仪式,房子不修理一下,会让人笑话的。屋是乡下常见的木屋,四柱五个猴子,上面齐齐整整地盖着稻草。稻草是他爹在世的时候盖的,时间久了,腐烂得像一堆牛粪,一下起雨,屋里便瓢盆锅碗都接不够。按说麻西前些年就该盖上新稻草,可他却一直不去做。这些年他和麻东在外面打工,没住人,这破房子还有什么修的?!现在仪式就要举行了,不修不行,不修说不过去。毕修大叔还专门找到麻西,说,麻西,三年一次的大祭就要开始了,你总不能让你爹你娘,还有祖宗们看着寒碜吧。再说,屋子漏成筛子,你和翠儿怎么睡?

毕修大叔是族长,一言九鼎。可麻西才结婚,还沉浸在新婚中,全心全意和翠儿缠绵,不愿去理那些杂事。如果雨不是漏到床上了,麻西仍然不去往屋顶上盖新稻草。麻西说,随它漏好了,只要床上不漏就成。可是某个晚上摆床的那一方屋顶也开始漏雨了,当时麻西正趴在小翠身上鼓捣,突然几滴雨水落在麻西的屁股上,那团火刺啦一声全熄了。结合大祭仪式,麻西才有了紧迫感,觉到这狗日的屋顶是非修一下不可了。

麻西在屋顶上添稻草,小翠在下面给他递稻草,把稻草打开成扇形,一层层铺到屋顶上,房顶就变成金黄色,像铺了一屋顶的黄金。干了两天,眼看着只剩下半间房子了,麻西再次伸手去接稻草时,突然眼一黑就顺着屋顶滚了下来。麻西听到小翠惊叫一声,还没明白过来就已经摔在地上了。小翠扑过来抱住他喊,麻西,麻西,摔坏了没有?麻西伸伸胳膊腿,说,没事,一点伤都没有。小翠惊魂未定,含泪说,麻西,你吓死我了。麻西站起来,甩了甩胳膊腿,说,见鬼了,怎么就掉下來了?

接下来麻西迷迷瞪瞪的,心想自己怎么就掉下来了呢?麻西只记得自己从上面看见小翠那一片白嫩的奶子,一迷糊就掉下来了。麻西还要上房,小翠不让。小翠说,麻西你不要再上去了,叫一个人上去吧。麻西说,都打工去了,叫谁上去?要是麻东在家就好了。

小翠进屋做饭去了,麻西坐在坪场上,呆呆地看着半边金黄半边乌黑的屋顶出神,几只红蜻蜓在屋顶上飞来飞去,不时翅着尾巴停驻在新铺的稻草上。麻西坐了一会,小翠煮饭的炊烟透过新盖的稻草袅袅上升,在屋顶上空若有若无地飘荡。麻西突然想了什么,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寨子十分空寂,长着绿苔的石墙外,篱笆倒伏在地,鱼鳞似的屋顶上积年落叶腐烂了,野草在上面疯长。走到村子中央,几只土狗呼地围上来,围着麻西转了几圈,见不是自己的主人,失望地走了。

麻西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村口的风雨桥上。远远看去,可以看到几个老人坐在桥上歇凉,手杖放在身边。麻西就拐了弯,从旁边的小路折下去,沿着小河去了莎坛。麻西有些害怕见到这些老人,年轻人都外出打工去了,老人们寂寞莫名,只要见到一个人头就格外兴奋,就会缠着和他说话,一说就说上瘾,不肯轻易放走。麻西害怕和老人们说话,说得准确一点,是害怕他们的寂寞,带着痰音的长长叹息。

莎坛就在村口不远的土坳上,以一块石头为中心点,无数碎石一圈圈码起来,码成一个圆形的石坛。这是寨子里祭祀祖先神灵的地方,每年一次的小祭和三年一次的大祭,人们都会在莎坛边码起一圈石头,不知过了多少代,莎坛就变成一个小小的石山。麻西在祭坛前的石凳上坐下,抬起头,可以看到几朵白云从莎坛上匆匆飞过。麻西就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不知为什么,他每次来到莎坛边,都会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没来由地。

坐了一会儿,麻西心里渐渐地变得无比宁静,似乎有个什么神慢慢就进驻到心里,让人心里一下子得到慰藉似的。麻西站起来,向莎坛走去,在无数的石头中找到了代表爹和娘的那两块石头,它们嵌在众多的石头中,几乎就要被淹没了,可麻西还总是能一眼找到它们。麻西从兜里掏出烟来,点三支恭恭敬敬地插在祭坛上,这是他的习惯,每次来到莎坛,他都要点燃三支香烟,权当给爹娘、给祖先神灵献三炷香。然后,麻西才给自己点上一支香烟。

麻西吸着烟,就看到一个脑袋从河那边冒出来,那脑袋慢慢地升高,整张脸都露出来了,是毕修大叔。离得很远,麻西就能听到毕修大叔拉风厢一样的喘息声。毕修大叔走到麻西身边蹲下来,眼睛雾一样看着莎坛,似乎眼眶深处有一口井,从里面咕嘟咕嘟地冒着雾气。

麻西,你说他们会回来吗?毕修大叔突然幽幽地说,没头没脑的。

麻西没有回答,前些日子,村里给外出打工的人写了信,打了电话,要求大家回来参加大祭活动,到今天还没有一个人回来。

要是年轻人都不回来,谁来给莎坛摆上祭品,谁来码上莎石?毕修大叔又说。

他们会回来的,麻西说,却说得没有底气,甚至为自己的话有一点不安,似乎是撒了谎。也许,大家觉得时间还早,到时候自然就回来了。

毕修大叔摇了摇头。人心变啦,变得可以丢下家乡、丢下祖宗了。毕修大叔喃喃地说着,似乎是对麻西,似乎又是自言自语。接下来,是长长的叹息,和长久的沉默。

沉默了一会儿,毕修大叔站起来,开始绕着莎坛走,绕着莎坛走三圈,是每一个人来莎坛应该做的简易仪式。麻西默默地跟在后面转着,突然,毕修站住了,他的前面,一块石头向外松动突出,似乎要掉下来。他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一个岩头,郑重地把它重新砌了进去。

毕修直起腰来,深深地看着麻西,说,麻西,你这两天收拾一下,去一趟广东,把巫师和麻东他们都带回来。年轻人都打工去了,大祭还怎么举行?

麻西说,我屋顶的稻草还没盖完。

毕修大叔说,这个还是我在行,我来给你盖,你放心去吧,一定要把他们带回来。

麻西犹豫着,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必须去。毕修大叔看着麻西,不动声色,却又不容置疑。咱们不能为几个钱,连祖宗神灵都不要了。

毕修大叔说完,扔下麻西,走了。

看着那个苍老干瘦的身影在河边一截截矮下去,最后消失,麻西把目光转向莎坛,不知什么时候,夕阳返照在莎坛上,镀了一层金。

大祭那天,会有多少人呢,几十,几百,或者几千人?麻西想不出来,这些年来,青壮年都在外面打工,参加大祭的人越来越少了,不回来的理由很多,活急啦,路远啦,车费贵啦,买不到票啦……等等,但真正的原因大家都不愿说出来,也不敢说出来。以前神圣无比的大祭,在年轻人心目里,越来越不那么神圣了。只有那些上了年纪的人还那么虔诚,那么庄重。

麻西手伸到裤兜里,准备掏出手机给麻东打个电话,问问他们哪时回来。麻西手还没有伸进裤兜,手机就响了。小翠小翠我爱你,就像老鼠爱大米……手机铃声是麻西自己唱的,靠着这改编的歌,麻西把小翠变成自己的老婆。

电话是巫师打来的,巫师一开口就问,麻西,你在做什么呢?麻西说我在修房子呢,房顶漏成筛子,屋里能养鱼了,得盖上新稻草。巫师说,麻西,还修什么?挣够钱重新起一栋大的,那破屋有什么住头。你什么时候回广东?工程紧手得很,人手不够。麻西说,巫师叔,我正想和你说这事呢,不仅我和小翠回不了广东,你们也都得赶紧回来。

巫师那边就沉默了,好一会才说,麻西,又是大祭那事吧?麻西说,是啊,毕修叔很着急呢。你们都不回来,这大祭还怎么祭?巫师那边沉默了一下,说,这个以后再说,麻西,这次你好歹得来一趟广东,麻东出了点事。

麻西心里噔登一下,问,麻东他出什么事了,严重不?巫师说,你来就知道了,你不是要大伙都回去吗?你自己来给大伙儿说,上车之前打个电话,我来火车站接你。说完就挂了电话。

麻西捏着话筒愣怔了好久,麻西想不出麻东会出什么事,麻东虽然只比他大十分钟,却比他老成得多。年前麻西和小翠回家结婚时,麻东把他们送到火车站,说,麻西,你和小翠回去结婚,不要急着过来,在家里好好休息一年半载的,养个胖小子再出来打工。麻西笑,说,麻东,你也要抓紧,把娥儿娶过来。

娥儿是个发廊妹,和小翠在一个发廊里做事。在广东打工那几年,麻西和小翠好,麻东就和娥儿好。麻西和小翠很快就谈婚论嫁了,麻东却始终不说结婚两个字。

麻西知道,麻东忘不了媛媛。

媛媛是邻村的女孩,是麻东当然也是麻西的中同学。在家的时候,麻东和媛媛谈了一年恋爱,就这一年的初恋,媛媛就刀刻一样留在麻东的心里,让他无法忘怀。麻西经常劝麻东,说,麻东,你这是何苦呢,天下女人多得很,为什么非得是媛媛?何况,人家早就甩了你。可麻东还是放不下媛媛。麻东只和娥儿睡觉,从不讲结婚的事。麻西说,麻东,现实一点,像我们这样的,能找到一个女人就算不错了,还讲究什么?麻东却说,娥儿是鸡,我怎么能找个鸡来做老婆。麻西沉默了,娥儿和小翠在一个发廊里做事,娥兒是鸡,那么小翠也是鸡,麻东无意中揭露了这个事实。

麻东意识到自己失言了,难堪地说,对不起,麻西,我是无意的,我不是说小翠。麻西说,麻东,娥儿对你真心实意,你娶了她,她就不是鸡。

可麻东还是五心不定。

麻西想,麻东出什么事了,会不会和娥儿有关呢,吵架了,分手了?

麻西回到家里时还愣怔着,小翠问道,你怎么了?麻西说,巫师叔说麻东出了点事,他能出什么事呢?麻西又说,小翠,我觉得麻东可能是出什么大事了,刚才我从屋顶掉下来时,感觉好像是从好高的楼上摔下来,好像看见好多脚手架向我扑过来,你说我就是从草房顶上摔下来,怎么会看到脚手架呢?小翠抱住他,说麻西,你别胡思乱想了,你是累的。说到这里小翠羞涩地笑了,麻西整日整夜地发癫,能不累?

麻西说,小翠,我们去广东吧。小翠奇怪地问,不是说等有了孩子再去吗,怎么又想去了?麻西说,毕修大叔要我去把巫师叔和麻东他们带回来,大祭仪式快到了。还有,要是麻东真出了什么事,我们不在身边,他怎么办?

小翠答应了,其实小翠心里也早就想要出去,村子里实在太寂寞了。

第二天,麻西和小翠早早就出了门。麻西和小翠围着莎坛绕了三圈后,把小小的行李放在地上,拉着小翠跪了下来。麻西双手合十,心里却什么也不想,没有祈祷,更没有祝告,这只是一个惯有的仪式,出远门的人,离开家乡时都应该在莎坛前跪倒下来。

出了火车站,麻西就看见巫师向他招手。巫师还是那个样子,精巴干瘦,一口黄牙向外齙着,脸黑得像非洲人。

麻西问,巫师叔,麻东怎么不来?

麻东受伤了,巫师说。

麻西心里咯噔一声,重吗?

巫师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左腿断了。

在哪家医院?

巫师说,哪有那个闲钱?用接骨草敷了,五倍子皮捆夹住,在工棚里躺着呐。

麻西和小翠上了巫师的面的车,一直开到工地上才停了下来。高高的楼房,外墙漆在阳光下光灿灿的,像熟透的稻子。麻西仰起头来,手遮着眼睛向上看去,高楼和天相接的地方,有几个小小的黑点,如同在蛛丝上忙碌的蜘蛛,那是工人。半年多前,麻西也在这里打工,或者在脚手架上,或者腰里系一根安全绳,像蜘蛛一样爬上爬下。

巫师指向一座工棚,说,麻西,麻东在里面,去看看吧。

麻西和小翠走进工棚时,一个女人手上端着脸盆正从门里走出来。娥儿?麻西叫道。娥儿停下了,说,麻西,你来了,小翠也来了啊?麻西说你怎么在这儿?说过麻西就后悔了,娥儿是麻东的女朋友,麻东出事了,她能不来!好在娥儿不在意,说,麻东在等你们呢,都念几天了,你们进去吧。

工棚里光线很暗,这个城市似乎极其吝啬,光都不肯向里面多透一点。麻西站了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麻东躺在床上,像一把旧拖把。见到麻西,麻东努力想撑起来,呻吟一声又躺下去了。

麻西心里有些儿发酸,走过去扶住麻东不让他起床。麻西好生看了一下麻东,麻东脸色苍白,不过似乎并没有十分严重。麻西说,麻东,你怎么那么不小心,怎么会从楼上栽下来?麻东不回答,麻东看起来情结有些低落,好一会才幽幽地说,麻西,要是我残废了,怎么办?麻东的眼里泪水羞怯地闪了一闪。麻西说,不会的,摔断腿的人多啦,谁残废了?现在医术发达,能治好的。

麻西张罗着要把麻东送医院,麻东不同意,麻东说去医院要花钱。麻西说,都这样了,还心疼钱干什么?再说,我带钱来了。麻东说,钱你们留着,我有钱也不送医院,我得攒够钱结婚呢。麻西,我感觉自己快好了,你放心吧。

麻西也不再坚持,他也明白他们这点钱不够进医院,再说,乡下掉崖跌树,断脚断手的不少,都是用接骨草一敷,五倍子树皮包扎,几个月也就好了,比医院还快。麻东说,麻西,实在不好意思,你還在新婚呢,就把你们叫来了。叫你来是因为娥儿搬不动我,洗澡不方便。你给我洗个澡吧,臭了。

麻西就弄了一个大盆子,放水给麻东洗澡。说是洗澡,其实就是用毛巾打湿水擦擦身上。麻东身上裹着草药,还夹着树皮,根本没法洗。洗完澡后,麻西小心地把他搬到床上,问,麻东,你平时那么稳当,怎么这次不小心,走神了?麻东点头。麻西问为什么,和娥儿吵架了?麻东摇头说不是,娥儿对我好好的。麻西问,那是因为媛媛?

麻东不说话了,表情分明说是的。麻西责备地说,我就知道是那样。麻东,不是我说你,媛媛都那样了,你还念着她干什么,有什么益处?!你安心和娥儿好就行了,你想那么多干什么?

麻东说,媛媛她……

麻东没再说下去,因为娥儿进来了。娥儿说,麻东,换药了。麻东就听话地掀开被子,让娥儿把糊在身上的草药拿下来,开始换药。麻西和小翠站起来往外走,说,麻东,你先换药,我们出去看看。

麻西出门就去找巫师。

巫师也没有想到麻东会出事。

巫师是这个打工队伍的头,带着村子里几十个人,专门做外墙粉刷室内装修之类的活路。巫师在家时是职业巫师,很灵验,谁有一病两灾,给化点符水,祛病除灾。至于婚嫁生死,莎坛大祭,更离不开巫师。这些年巫师这行不大吃香了,巫师就靠着这种威信,带上寨子里几十个男人女人出来打工。

出事那天,巫师的心情很好,老板林大冲同意结这大半年的工钱,这让他很是高兴。巫师早早就起了床,把几十号人召集起来,为大家化平安符水,每个人都喝了一点。这是他们的一个例行程序,凭着这一点,巫师的打工队伍从来都没出过事,连手指头都没人伤过。所以,化平安水的仪式大伙儿都很看重,可是那天清早巫师却疏忽了。

出事后,巫师才想起那天喝平安水时麻东根本就没在场,当然也就没有喝上符水。完成仪式后,巫师上了自己的破面的车,开出不远他就看到麻东往这边走。麻东昨晚没睡在工棚里,肯定是去找娥儿了,肯定又劳累一夜了,从他那乌青色的眼眶就可以看出来。

巫师车在麻东身边刹住,摇下车玻璃。巫师本来是想要说一下麻东的,话到嘴边却拐了弯。

又去娥儿那里了?

麻东点了点头。

喜欢就把她娶了算啦,像麻西那样。工程就要结束了,这处工程完结后我们会去别处,以后没机会了。

麻东不回答,麻东的目光很迷茫。

巫师说,别犹豫了,发廊妹怎么啦?发廊妹也能当好老婆。小翠和麻西不也过得很好吗?

巫师说完,关上车窗。

麻东却喊了起来,叔。

巫师问,有事?

你是到林老板那儿去?麻东又问,声音嘶嘶地。

嗯。

那个……茜茜,她还好吗?

你问她干什么?巫师警惕地回答。

麻东说,没什么,随便问问。

巫师挂上挡,车滑动起来,后视镜里,麻东还呆呆地站在那里,像戳了一根木桩。

巫师想,麻东为什么突然问起茜茜呢?巫师也只是想了一下,并没有深想,开车可不能分心。没多久,巫师来到林大冲的别墅前,从车后提了一袋香纸进了门。

这栋别墅巫师很熟悉,一年前林大冲带他进这个门时,他几乎被金碧辉煌的别墅镇住了。更让巫师吃惊的是林大冲的女人,叫茜茜,一个嫩得可以掐出水的妹子,都可以给林大冲当女儿了。林大冲说,巫师,真人面前不讲假话,我那黄脸婆十多年肚子没有鼓过,像一块种不出苞米的砂子地。我也是被逼无奈啦,你说我林大冲不能绝后吧。可是茜茜怎么也怀不上呢?

因为茜茜怀不上肚子,林大冲有点灰心。听说巫师法术灵验,就要他作法,希望能让茜茜肚子鼓起来。林大冲让巫师远远看了一眼茜茜,说,巫师你给看看吧,日娘的怎么就种不出个一男半女呢?

巫师看着豪华的别墅,说,不关茜茜的事,你的屋子阴气太重,得改一改。林大冲问,怎么改?巫师就指着那个宽大的游泳池说,你得把这填了,上面种上些石榴树。没想到林大冲还真的叫巫师带着大家把那阔气豪华的游泳池给填了。填的那天,大家都干得很解气,轰隆轰隆几天就把池子毁了。毁了游泳池、种上石榴树后,他又装模作样地画了一张符,烧成灰兑上水,交给林大冲,说你让茜茜把符水喝了吧。茜茜不肯喝,嫌脏。林大冲又哄又劝,女孩捏着鼻子喝了,哇地大呕大吐起来。

出了林大冲的别墅,巫师揣着林大冲给的五千块钱笑得蹲在地上。巫师当了半辈子巫师,每一次法事都做得很虔诚,可这次巫师却笑了。

后来巫师还去了许多次,有一次还把麻东带去了,那是一堂大法事,需要一个人专门做烧香化纸的活儿。

麻东就是那次见到茜茜的。从林大冲家回来,麻东就开始喝酒,麻东以前从不喝酒。巫师说,麻东终于长大了,巫师评价一个人长大了的标准就是能喝酒。巫师这行当是有规矩的,不吃五爪的动物,不喝酒。巫师以前不喝酒,现在也时常喝点,每次喝酒后,都要加倍地烧香化纸,化解自己的罪孽。

后来,巫师发现麻东经常背着大家出去,以为他是去娥儿那里。但终于有一次,他发现不是那么回事,那次巫师上街采买一些麻绳,在街上看到了麻东。巫师扛着一袋子麻绳正累得不行,见到麻东当然很高兴。巫师刚要开口叫麻东的时候,却把嘴巴闭上了,一个女孩从街边的商铺里走出来,挽住了麻东的手。巫师目瞪口呆,老远地,巫师似乎觉得那女孩有点像茜茜,可是隔得有点远,不能确定。巫师想追过去,但二人在人群里消失了。巫师就想,自己是犯傻呢,茜茜怎么会和麻东在一起?

然而没过多久,巫师从林大冲家回工地时,发现麻东在等着他。麻东似乎无意地问,叔,那个茜茜,她怎么样了?

巫师眼睛瞪大了,茜茜,哪个茜茜?

林老板家那个。

巫师明白过来,盯着麻东好久,盯得他没地方逃处。巫师说,麻东,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姑娘,是茜茜吧?麻东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巫师说,麻东,你要小心,茜茜是林大冲的女人。林大冲是什么人?他的女人你看都不能正眼看。

麻东说,我只是随便问问。

麻东什么都不承认,巫师当然也不好说什么。没过多久,麻东就从脚手架上摔下来了。

……

巫师最后说,麻西,对不起,我没有照顾好麻东。麻西说,不怪你,叔,麻东这事,是他的劫数。接下来麻西说起自己莫名其妙从屋顶滚下来、似乎看到脚手架向自己扑来的事,这让他们都很惊讶,特别是麻西,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似乎头上真有一尊威严的神存在。

你劝劝麻东吧,茜茜是林大冲的女人,碰不得。这次从楼上栽下来,是神在警告他。巫师又说。

麻西呆怔了半晌,麻西有些难过,为麻东难过。麻西和麻东在这里打工的时候,从来没有听他说过媛媛,媛媛是什么时候来到广东的,又怎么会成了林大冲的女人。难道麻东和媛媛只是巧遇,然后旧情复燃?

怀着一肚子的疑惑,麻西却不忘使命。麻西告诉巫师,毕修大叔要大家都回去,特别是巫师,祭祀不能没有巫师。巫师没说回去,也没说不回去,淡淡地说,再看吧。巫师还说,麻西,现在工期很紧,我们要赶一赶,你带麻东先回去吧。

麻东不想回去。

麻西说要把麻东带回去时,麻东的脸雾雾的,好久才说,我不回去。

为什么?

麻东说,我已经不配祭莎坛了。

你干了什么?

长久的沉默后,麻东说,媛媛怀孕了,孩子是我的。

麻西脑袋嗡的一片空白,还想说什么,门口一黑,小翠走进来了。

小翠说,麻西,巫师叔叫你去一下。

麻西拖着双腿走出工棚。工地上,巫师正向几个人交待什么,巫师说,你们攒点劲,坚持最后五分钟。那几个点着头,走了。麻西问,叔,找我有事?巫师说,你跟我去林老板家一趟。做什么?巫师说,好事,有红包。

正说着,林大冲的路虎揽胜缓缓开过来,在他们身边停下了。巫师把面的车钥匙递给麻西,要他去车上拿些香和纸,塞在揽胜的行李箱里,两个人上了车。

一路上,麻西还在回想着麻东的话。麻东说自己不配祭莎坛,还说媛媛怀孕了,媛媛肚子里的孩子是他的。麻东和媛媛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媛媛和麻东的事,麻西一清二楚,他们是同学,从小学到高中。麻东给媛媛的情书都是麻西传递的,他们曾经一起憧憬上同一所大学。如果不是那场暴雨,如果不是暴雨引发泥石流,也许那个憧憬就能成为现实。可是那场泥石流还是发生了,父亲被泥石流冲走,尸骨无存,娘也因此一病不起。麻西和麻东都辍了学。从学校回来那天,媛媛送麻东上路,为了让他们好讲话,麻西打先走了。麻东赶上他的时候,眼睛红红的,似乎哭过一场。麻西什么都没有问,他知道麻东和媛媛结束了,这在他看来是最合乎预期,也是最合乎逻辑。

没多久,娘也死了。麻西和麻东随打工的人潮离开山寨。他们没有去远,麻东坚持要去县城。麻西服从了,麻东还想着媛媛,希望能在她身边,麻西理解,麻东心里那个结如果不解开,他会难过一辈子。

他们在学校的附近租房,送快餐,送桶装水。直到有一天,麻东接到一个往高三女生宿舍送快餐的单子,送单回来,麻东躺了两天。第三天,麻东起床把两人的行李都打了包,说,麻西,我们去沿海吧。麻西问,看到媛媛了?麻东摇头,他没有见到媛媛,叫外卖的是原来和媛媛同寝室的同学,她告诉麻东,媛媛也辍学了,没人知道她为什么辍学,去了哪里。老师也曾去她家里找过,她家也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媛媛像一滴水,在太阳下凭空蒸发了。

麻东说,麻西,我们去沿海地区吧,我一定要找到她,我会找到她的。麻东说这话的时候,似乎是在发誓。麻东和麻西在沿海城市转悠了好几年,签的都是很短的工期。每当下班之后,麻东就在城市里四处游荡,像一只被抛弃的狗,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里搜寻着主人的气息,一直到绝望,然后又换一座城市。那几年,不知道转悠了多少座城市。但是,媛媛始终没有找到。

……

麻西想着,车速突然降了下来。抬头向窗外看去,揽胜正缓缓驶入无声打开的自动门。林大冲笑容可掬地从别墅里迎了出來,和巫师握手。见到麻西,林大冲愣了一下,麻东?巫师说,不是麻东,是麻西,麻东他兄弟。林大冲笑,两兄弟一个东一个西,有意思。巫师说,乡下人没文化,名字也是随便起的。

林大冲脸上掩饰不住地兴奋,说,巫师,你们少数民族文化真他妈神秘,自从你做了法事后,茜茜就怀了。巫师愣了一下,拱手说,恭喜恭喜,林老板吉星高照。麻西也说了一声恭喜。林大冲对巫师说,这个,我得感谢你啊。没有你的法术,哪有今天?

进客厅坐下后,有佣人端上茶水。林大冲说,茜茜怀孕后,有些情绪波动,时哭时笑,经常一个人出神,有时脾气很坏,骂下人,砸东西。巫师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巫师闭上眼睛,勾着手指掐了一会儿,说,这是有缠胎鬼纠缠。林大冲就问什么是缠胎鬼,巫师说,说了你也不明白,再说天机不可泄露。林大冲向巫师身边靠了靠,问,能解吗?巫师笑着,说,能,不过得看你虔不虔诚了。林大冲着急地说,狗日的不虔诚,不虔诚我能把游泳池给填了?解了这个魔,你就是我林大冲的恩人,以后我还给你们几个工程干。巫师笑了,说,这法事可不是一般法事,你得回避一下,过后还得斋戒三天。林大冲说,好大个事,我这就回避,你做法事吧。

林大冲抬腿出去了。

巫师让麻西在客厅左边的正堂摆起摊子来,正堂中央摆上一张蒙红布的桌子,桌上摆着香炉、牛头、傩面。麻西刚摆好,巫师就从里间出来了。转瞬之间,巫师已经不再是那个一口黄牙的凡人,巫师头戴巫师冠,一手拿着桃木宝剑,一手拿着法铃。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铜法铃铮铮地响了起来。麻西看着巫师神经叨叨驱妖除魔的样子,就忍不住想笑,被巫师横了一眼,把笑憋回肚子里去了。麻西在正厅的四个角落点上香纸,又在其它的地方也点上,香烟缭绕之中,巫事更加显得神秘庄重起来。

法事做到一半,麻西被一个保姆带去二楼烧纸。推开厚重的门,一股香气泻出来。这是一种特殊的香气,和小翠娥儿她们发廊里那种恶俗的香气不同,不浓重,却隽永。一个女人坐在床上看书,麻西不自觉地愣了一下,不必用眼睛,他就认出她是媛媛。当然,现在她叫茜茜。茜茜歪在床上,看到麻西,眼睛亮了一下,马上又熄灭了。

麻西低垂着眼睛,在四个墙角燃烧纸钱,第六感观却极度活跃起来。有十多年时间,这个女孩和他们一起走五六公里的山路去上学,她的名字上万次从麻东嘴里说出,成为他们亲人一样的存在。麻西机械地燃烧着纸钱,火苗直扑他的脸,灼热难受,房间里青烟缥缈,一切更显得朦胧。

李妈,你去给我弄碗粥吧。媛媛突然柔声地说。

正在忙着打开窗户把烟子放出去的保姆答应着,走了。

麻西直起腰来,仍然背对着媛媛,等待着。果然,她开口了,声音低低的。麻东为什么没来?

他出事了。麻西说。从脚手架上摔下来,腿断了。

媛媛用手捂住嘴,堵住冲出喉咙的惊叫。麻西转身走出卧室,厚重的房门在背后掩上了。

法事结束后,林大冲留了饭。吃饭的时候真诚地劝酒,巫师喝醉了,麻西也有点醉。吃饱饭后,林大冲把一大一小两个红包分别递给巫师和麻西,要司机把他们送走。巫师推辞了,说不用送,自己也想走点路。

走出林大冲那气派非凡的大门,来到一个拐角,巫师狂笑起来。麻西说你笑什么?巫师一边喘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有钱人的运气真他妈好极了,你说那个茜茜,她怎么真的就怀上了呢?

麻西回到工棚时,已经是下午。小翠迎上来,轻声说,麻西,我有话说。麻西看着小翠发饧的眼神,心里有点明白了。这些天来,麻西和麻东挤工棚,小翠和做饭的女工挤在一个工棚,小俩口连个私密的空间都没有,小翠一定是想到外面租房了。果然,小翠说,我们租一间房子吧,要不然,我怎么怀孩子?麻西说谁催你要孩子了?小翠吃吃笑着,给了麻西一记粉拳,说,你是木头人?

房子很快租好了。搬出去那天,麻西说,麻东,我们住得不远,我会天天来照顾你的。麻东说,我不方便才叫你来,你怎么去外面租房?麻东语气里有些责备。麻西说,都是小翠做的主,不过确实也不方便,我们才成亲,你又不是不知道。这话说得在一边捣草药的娥儿脸红,装着没听见,端了个盒子出去了。

麻东问,你去林老板家了?麻西说是。麻东又问,见到媛媛了?麻西说是。麻东还想听麻西再说说,麻西却反过来问麻东,你什么时候找到媛媛的?麻东说,就是和巫师叔去的那一次。

然后呢?

麻东沉默了。麻东不想说。

住进出租屋的那晚,小翠把自己化成了一摊水,任麻西怎么也搂不住。事后,小翠睡着了。小翠很满足,自己一个发廊妹找到麻西这样的男人,有什么不满足?小翠以前就把这话对麻西说了,麻西说,不许轻贱自己。麻西看着小翠睡熟的脸,不由得就想起麻东和媛媛。媛媛怎么成了林大冲的女人,麻东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

麻西越想越想不明白,就在这时,手机响了,是毕修大叔打来的。麻西捂着手机去了卫生间接电话。毕修大叔越来越着急了,毕修大叔说,外出打工的人没回来几个,特别是巫师的人。麻西你到底是怎么搞的,几个人都拉不回来?麻西不知道怎么解释,就说工程快完成了,工程没完成大家都走不了。他要毕修大叔相信,只要工程一完成就一定把大家都带回去。挂了电话后麻西脸上就不由得发烫,工程完成后,能不能把大家都带回去,他心里没底。这些天,他一直在和大家交流,劝大家回去参加大祭,但没人明白答应。麻西只能在心里希望工程再快一点,也许工程完成后会有一个间隙,大家会和他一起回去吧。

麻东伤口感染了。那天麻西正在三十二层楼的外墙上荡着,远远看去犹如一只织网的蜘蛛。三十二层上面风有些大,安全绳把他拽过来拉过去,像抛一只肉球。麻西只能尽力稳住身子,不让风把自己卷起来重重摔在墙上,砸得粉身碎骨。

麻西稳下身子,就隐隐听到地面有人喊他的名字,低下头一看,一个人像蚂蚁一样站在地面上,正向他招手,是娥儿。麻西心里一激灵,这几天麻东状态不太好,虽然不呻吟,但麻西能看出他很痛。麻西手脚并用,慢慢地靠近一扇窗口,从窗口钻进楼体。电梯没有运行,十多分钟后他才来到地面。娥儿说,麻西,你快去看吧,麻东昏过去了。

麻西拔腿就往工棚里跑,巫师和大家都圍在那里。麻东脸烧得通红,昏迷不醒。麻西喊,麻东,你醒醒,你醒醒。麻东没有反应。大家都看着巫师,巫师说,奇怪,都见好了的,怎么突然就发烧了呢?有人说巫师,快作法吧,给他化一碗水就好了。巫师苦笑一下,说,给120打电话吧,化水解决不了问题。

救护车拉着笛声开来了,几个人把麻东抬上救护车的小床。一个医生翻开麻东的眼皮用手电照了一下瞳孔,又摸了摸脉搏,神情严峻地问,谁是他的家属?娥儿动了一下,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半步。麻西注意到了,麻西上前说,我是。医生说,准备两万块钱,跟救护车一起去医院。麻西把目光看向巫师,他没那么多钱。巫师对大伙儿说,大家把钱凑一下。大家就纷纷后退,巫师脸黑了下来,说,救急救难,大家都要凑,不凑钱的给老子滚出工程队。大家这才掏口袋,凑了七八千块钱。

娥儿也在口袋里掏了半天,掏出二百元钱,说,麻西,我就这点了。麻西没接娥儿的钱,对大家鞠了一躬,说,多谢大家,我会还给大家的,叔你给我把账记一下。巫师把钱塞给麻西,说,莫耽误了,快去吧。

麻东被推进急诊室后,麻西去办住院手续,手上的钱一下子都没有了。办完这一切,麻西靠在墙上,虚脱一样地累。麻西努力想扶正身子,却总觉得无力,身子不由自主地晃荡。小翠说,麻西你怎么了?麻西什么都说不出来,小翠走过去把他抱住,说,麻西,不要怕,你哥会没事的。麻西靠在小翠身上,那种疲惫感消退了一点。

一会儿后,娥儿也来了。娥儿似乎有些愧疚,说,麻西,我真只有那两百块钱,不是我不肯出。麻西淡淡地说,我知道。小翠却说,不可能,娥儿姐,我们一起在发廊做,我知道你攒有不少钱。小翠!麻西加重语气,几乎是吼了似的说,小翠才不再做声了。

没多久,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医生走出来,谁是麻东家属?麻西说我是。医生没好气地说,你们是怎么搞的,病人伤得那么厉害,怎么不送医院?麻西不做声,任凭医生数落。医生说了一会,叹口气说,你们是打工的吧?麻西说是。医生悲天悯人地看了一下麻西,说,你们要有心理准备。这一句话就让麻西紧张起来,电影里医生对绝症病人的亲属都是这样说的。医生,我哥他怎么了?医生说,感染了,要截肢。麻西好像没听见,你说什么?医生又重复了一遍,说,要截肢,不然命都难保,手术费很贵,你们再准备两万块钱吧。

麻西还想说什么,娥儿呜的一声嚎哭起来,捂着脸跑出去了。

麻西坐在手术室外面的长椅上等。走廊里很安静,安静得有些瘆人,他心里乱糟糟的,似乎想很多,却又什么也想不出来。后来,麻西睡着了,梦到小时候的麻东像一匹小马一样在草地上奔跑,他在后面追,怎么也追不上。突然,一阵浓雾氤上来,麻东不见了,他茫然四顾,吓出一身冷汗,大喊起来,哥,麻东……

麻西被自己的喊声惊醒过来,窗外,夕阳把银杏叶的影子映在蓝白相间的墙上,斑斑驳驳地随风舞动。麻西迷瞪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是在医院。手术室大门上,“正在手术”的黄灯无精打采地瞪着眼睛。

不知又过了好久,手术室的大门无声地拉开了,手术车被推了出来。麻东迎上前去,麻东死一样躺着,白色床单下空荡荡的,显得十分怪异。一条腿没有了,人就显得怪异起来。大夫揩了一下头上的汗珠,目光很欣慰。手术成功,他说,你放心吧,他很强壮,缺一条腿也能生活下去。

麻西跟在手术车的后面走进病室,病友和陪护的家属们都用目光迎接他们。几个护士费力地把昏迷不醒的麻东弄到床上,吊上点滴后走了。

麻西拉过一个椅子,在床边坐下,目不转睛地看着麻东。麻西想,就是这个人,不久以前还活蹦乱跳,现在却躺在病床上,成了一个一条腿的瘸子,生活就是这样无常,也是这样无情。从村子里出来以后,一切都在变化,要是他们不出来打工,留在山寨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麻西坐在麻东的病床前,胡思乱想了好久,一个护士进来给麻东换点滴。见麻西还坐在那里,护士说,你先回去吧,病人没有十来个小时麻药醒不了,你们得再筹一下医药费,那点钱是不够的。麻西也不回答,站起来晕晕乎乎地往外走,他没有搭电梯,而是走楼梯,每迈一级都虚晃着,感觉像是做梦一样。

回到工棚门口,麻西看到小翠和娥儿撕扯的一幕。小翠拉着娥儿,近乎哀求地说,娥儿姐,麻东还在医院躺着,你怎么忍心走?做人得讲良心啦。娥儿哭着说,小翠,我实在坚持不下去了,让我走吧。……我承认我自私,我没良心,我也是没有办法,想想以后的日子我就害怕,你饶了我吧……

麻西走过去,两个拉扯着的女人都停下了。娥儿盯着麻西,表情变得坦然,甚至嘴角微微上扬,使得她的神情更近于一种挑衅,一种准备面对一切谴责的勇气。麻西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娥儿扬起头来,大声说,麻西,别怪我,麻东他自己都不会怪我,你怪我也没用。她自嘲似的笑了笑,语速更快了,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着各自飞,何况我们没结婚,麻东也没有真的喜欢过我,我知道,他也知道。我没欠他,你说是吗?

麻西看着娥儿挑衅的脸,什么也不说,伸手从小翠手上接过娥儿的包袱,用力扔了出去。包袱在阳光中划了一道抛物线,摔在尘土厚积的地上,腾起一片飞尘。

麻西拉着小翠走进工棚,在走进门口的一瞬间,他看到娥儿拾起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

麻西开始收拾麻东的东西,东西很少,只够打一个包。收拾完了,麻西坐在床上,看着空荡荡的床,心里却回响着娥儿的话。麻东也没有真的喜欢过我,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不欠他,你说是吗?娥儿说的没错,麻东确实没有爱过她,她也没有真正爱过麻东,可是他们还是在一起,像夫妻一样生活了两年。他们像是荷叶上的两滴水,汇聚在一起只是为了抵御阳光,不让自己蒸发得太快。也许,他们之间会有一瞬间的爱吧,谁说得清呢?如果是以前,在村子里的时候,麻东不会是这样的,娥儿也不会是那样的。村子里有莎坛,有神在,因为这个,人们便不会活得那样苟且。

麻西呆坐了许久。小翠走进来,你怎么了?难过,麻西说。小翠说难过有什么用,不要再想了。麻西说,我为麻东和娥儿难过。小翠走过去抱住麻西的头,说,麻西,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放心吧,娥儿是娥儿,小翠不是娥儿。麻西仰起头来看着小翠,小翠的目光是坚定的。麻西伸出手来,把小翠紧紧搂住了。

医院似乎是一个无法填满的天心眼,几万元只几天就没有了,甚至还没等到麻东从麻醉里醒过来。麻东醒过来第一句话就问,麻西,花了多少钱?麻西说,没多少,你安心养伤吧,没事。麻东说,不行,我要出院。麻西说,你都这样了怎么出院,不要命了?麻东说,没钱了,要命干什么?麻西说,命都没了,要钱干什么?!两个人这样说着,就仿佛是说相声,彼此都苦笑了。接下来麻东不再说出院的事,而是说,麻西,我拖累了你,要是没钱了,你不要硬撑。接下来,麻东就费力地转着颈脖,寻找着什么。麻西硬硬心,说,麻东,别找了,娥儿走了。麻东笑笑,笑得有些凄凉。我没有找她,麻西,说起来,是我对不起她。你回去吧,我想睡一会,狗日的麻药,老犯困。

麻西和小翠默默地往外走。走出医院,阳光一迎上来一头扎進瞳孔,麻西擦了一把眼睛,把破碎的阳光擦掉。就在他们要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一个长裙女孩提着小坤包迎面走了过来,肚子在裙子下面微微地鼓起。

媛媛!麻西情不自禁地叫了起来。

小翠奇怪地看着麻西,你认识那个女人?

麻西没有回答,说,我累了,去树荫下休息一下吧。

麻西站在树荫里,想像媛媛进入电梯,一楼,二楼,三楼……麻西默念着,目光盯向麻东住的那扇窗户,窗户开得逼仄,可以看到白色的屋顶。

十几分钟后,媛媛低着头出来了,她迈着小碎步,手不停地擦着眼睛。

麻西扔下小翠,迎上前去,把媛媛堵住了。

媛媛。麻西喊。

媛媛怔了一下,快步绕过他,向前走去。

麻西追上去,说,你等等。

媛媛停下了,回过身来,冷峻地看着麻西。在她的目光下,麻西突然失语。

媛媛叩叩地从麻西身边走过去,走向一台停着的奔驰轿车。

外装修终于结束了,拆下脚手架后,大家开始收拾行装,下一站是深圳,那里有一单业务催得很急。麻西找到巫师,说,叔,你们不能这样走了,大家都不回去,莎坛大祭怎么办?特别是你,你是巫师。巫师脸上有些惭愧,说,我们确实没有时间,麻西,你给毕修大叔打个电话,告诉他我们回不去了。麻西说要打电话你自己打,我不打。巫师就很为难的样子,最后说,我也没有办法,麻西,你明白的,大家都想多挣点,都不想回去,我一个人回去又有什么用?

麻西终于明白,巫师和他的工程队,他是带不回去了。麻西用手机把这事告诉了毕修大叔,毕修大叔那一头是一阵长长的沉默,然后手机传来短促的忙音。

结账那两天,大家都兴高采烈,工程款结了,大家手里都有了一点钱,这让大家感受到充实。巫师把麻西叫到一边,带出一个本子递给他,麻西,麻东的账在这里,你看看。麻西看到密密麻麻的出工记录,有好几张纸,麻东这一年来挣了三万来块钱,可这钱全用来治病了。巫师说,麻西,账在这里,钱却没有了,麻东的医疗费我垫了一些,还有大家凑的一些钱,都要从这里扣掉,大家都要养家糊口,扣掉没问题吧?麻西说没问题,谢谢你,叔。巫师说,麻西,我们明天就去深圳了,你去不去?那里工钱会更高一点。

麻西说,麻东还躺在这儿呢,我去不了。麻东出院了,我们还得回去参加大祭。

这是麻西的最后一次争取,虽然明白败局已定。果然,巫师没有接他的茬,巫师说,那也行,以后你再来深圳吧,我们等你。

大篷车把巫师他们带走了,热闹的工地一下子空寂下来。看着空旷的工地,麻西心里空荡荡的。太阳很烫,地面上灰积得很厚。不知为什么,有几滴泪水从麻西眼里流出来,在灰尘上砸出几个小坑,蒸发掉了。麻西像毁灭证据一样,用脚把那几个小坑辗掉了。

麻西去了那座有名的大桥。

大桥上时刻聚集着来打工的人们,等待来招工的老板。麻西来到桥上时,已经是下午了,桥上还有着寥寥几个找工的人正在斗地主。麻西倚在桥栏上拿出手机给小翠发了一则短信,要她去照顾麻东,自己正在找工做。小翠很快回了短信,放心吧,我会照顾好麻东的。麻西觉得自己很幸运,小翠是个好女人,虽然小翠也是洗发廊妹。正想着,手机提示音又响了,小翠发来的,说,不要做黑工,别做那些危险的,我爱你,我等你。麻西回了一个笑脸,说,放心,我更爱你。麻西微笑起来,什么时候开始,他们也像城里人那样说爱呀爱的了呢?以前他向小翠求婚,娥儿以及他们在发廊的女伴们要他当众大声说一声“我爱你”,他嗫嚅半天最终都没有说出来的。

麻西很快等到了工作。老板是一个黑黑的中年人,他一来到桥头,大家都站了起来。老板开门见山,各位师傅,要签合同要五险一金的免谈,店小承受不了。那些人就散开,又去斗地主去了。麻西问,工钱怎么算?那人说你想怎么算?麻西说周结。那人就笑了,没这样的规矩。麻西不笑,板着脸说我需要钱,我哥在医院躺着呐。那人就不笑了,说,行,我破个例,周结。上车。

麻西跟着老板上了面的车。老板一边开车一边笑着说,兄弟你是个聪明人,出来打工,钱才是正经,签合同干什么,要五险一金干什么?那是给政府上税,给政府挣钱。再说只要小心一点,按操作流程做,怎么会出事?麻西不说话,低头给小翠发了一条消息,说找到工作了。

老板果然按周结算麻西的工资,这一点让麻西很满意。麻西的工作是投料员,每天坐在机器的大嘴边,从身边的传送带拿起原料喂向那张大口,每天上万次的循环,这只需要把自己当成一部准确无误的机器就可以。麻西经常加班,为自己攒一个周末,好去医院里看望麻东,也好在晚上慰劳小翠。

每次麻西去医院看麻东,就不由自主地往病床边的床头柜看,如果有催款单一定就是放在那里。可是很奇怪从上次交了两千块以后,就再也没有收到催款单了。麻西觉得蹊跷,医院催款让他害怕,现在不催了,他反而不习惯了。麻西说,麻东,医院还在给你用药吗?麻东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会不用药?麻西看着正滴着药水的点滴针,是啊,医院没有停药呢。麻西想也许等下催款单会来吧?

麻东抱歉地说,麻西,都是我拖累了你。麻西就笑,麻东,你拖累了我还真是的,在娘肚子里你把我一脚踢回去,先出来几分钟你就当哥了,这账咱们还没算呢!麻东笑了,两个月来麻东第一次笑得这么开心。麻西说,麻东,你快好起来,好起来我们回家去。寨子荒了,莎坛大祭也没年轻人参加了。麻东说,好,回家。麻西没想到麻东会这样说,这让他很欣慰。

每当周末的时候,麻西等麻东打完点滴,然后扶着他去公园里坐着。彼时夕阳正红,宿鸟百啭,多么安宁啊,兄弟俩聚坐在一起,什么也不用说,心里宁静得像一泓碧水。有时候,他们也会谈到家乡,说起莎坛,说起三年一次的大祭,还说起好多少年时代的事。麻西不再问媛媛和麻东的事,可是有一天,麻东却主动开口了。麻东说,麻西,你很想知道媛媛的事,是吧?不等回答,麻东又往下说,媛媛是来给我送医疗费的,我骂了她,把她的钱扔在她脸上,她哭着走了。麻西没说话,这一切他猜测过,麻东只是印证了他的猜测而已。麻東说,我不能要她的钱,她的钱……

麻东不往下说了,麻西也不问。把麻东送回病房后,麻西去了缴费窗口,一问果然医疗费有人缴了。麻西回想起麻东那说了一半的话,那没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不要她的钱,她的钱……后面是脏,还是什么?

麻东出院了。

麻东出院前两天,麻西去山上砍树,做了一根拐杖,最上面用布缠得紧紧的,平平实实。拿出拐杖时麻西担心麻东会难过,但麻东没有。麻东接过拐杖,说,麻西,我不难过,老子毕竟捡回一条命,你说是吧?麻西说,是。麻东又说,麻西,我看过好多连体婴儿的报道,要是我们俩在娘肚子里也是连体婴儿,你的腿就是我的。

麻西不知道该如何进行这种谈话,这种谈话太过温情,女人之间说说可以,两个大男人说这种温情的话,总让人感觉不对劲。好在麻东转换了话题,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媛媛该满月了……麻西愣了一下,麻东在住院,怎么就知道媛媛生了孩子,而且该满月了?莫非麻东每天算着日子?麻西很想问问麻东,但却开不了口。也许哪一天,麻东会把这一切都告诉他的吧。

从医院出来,小翠叫了一台出租车。车缓缓开出医院时,麻东的眼睛突然定住了。医院的停车场上,一辆奔驰停着,副驾窗户打开着对着医院的大门。车窗里,一个少妇抱着婴儿,目光追随着他们。

停车!麻东喊。出租车司机一愣,顺从地放慢速度。然而,奔驰车的车窗却缓缓摇上去,闭合了。

奔驰无声地滑动着,从出租车边滑过去,深茶色的车窗内,抱着孩子的女人梦境一样飘远了。

麻东揪住自己的头发,喉咙里哽咽着,什么也没有说出来。麻西伸出手揽住他,把他的头搂向自己怀里,一下子感受到一种濡热,那种濡热很快洇开,淋湿了整个胸膛。

工棚没有了,麻东和麻西他们住进了出租房。

本来麻西想着第二天就带麻东回家的,可麻东不愿意。麻东说想在广东玩几天,好好看看这座城市,在这里打了几年工,都是在工地上劳作,还没有好好看看这座城市,这一次回去,以后就不会再来了。

麻西理解麻东的这种心情,麻东为这座城市丢了一条腿,他想把这座城市像自己的那条腿一样珍藏在心底,这是人之常情。

麻西和小翠住在里间,麻东住客厅,一室一厅立马就显得逼仄起来。虽然断腿还很痛,麻东却兴致勃勃,一吃饱早饭就柱着拐杖往外跑,中午的时候准时回来。开始小翠还跟着他,后来被他赶走了。麻东说自己丢不了,小翠怀了孩子,不方便,不用跟了。小翠就不再坚持,让他自己随性走去。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租屋的客厅里多了一张挂历,挂历上的照片是一个胖乎乎的婴儿,挂历上面用笔标着一些麻西看不懂的符号。麻西问小翠,你买的?小翠摇头,说,是麻东买的。麻西说,没多久就要回家了,还要日历干什么?小翠说,你哥受伤后变多了,随他去吧。麻西说,谢谢你,小翠。小翠轻声地说,真谢啊?麻西说是,真的谢谢你。小翠就说,那就一辈子对我好。麻西抱住小翠,小翠隆起的腹部微微硌着他,麻西觉得自己已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那个人了。

麻西叫小翠用手机在网上抢火车票,中秋眼看着就要到了,车票不容易搞到。每天下了班以后,麻西第一句话就是问小翠,抢到了吗?小翠总是回答,没有。那就继续抢。麻西觉得这种对话很怪异,像两个以抢劫为职业的抢劫犯似的。小翠说,麻西,一般都只有无座票,我们将就一下?麻西不同意,说,无座不行,你怀着孩子,麻东没了腿,必须有座,继续抢。可麻东却说,麻西,就抢你和小翠的票好了。麻西奇怪地看了麻东一眼,我们自己走,你怎么办?麻东回避他的目光,看向一边,说,我以后再说。麻西说,麻东,你糊涂了吧,你这腿能在广东活下去?我能把你扔在广东?麻东就不说话了。

第二天傍晚,准备晚饭的时候,麻东突然对小翠提了个要求,说,小翠,买两斤猪头肉吧。小翠笑,说,想吃肉了哈?麻東说,都好多天没吃肉了,馋得慌。小翠就买了两斤卤猪头,肥嘟嘟油哩哩,能让人馋出口水。小翠把卤猪头切得厚厚的,回了一下锅,洒上葱花,辣椒粉,还炒了几个小菜,打了一个紫菜汤,摆了小半张桌子。然后两个人就坐下来等麻西下班。

一个小时后麻西才回到出租屋,今天下班的路上特别堵,公交车上挤得水泄不通。麻西几乎把自己变成一张薄纸贴在车门边上了。一路上,公交车的广播系统反复播报着台风预警,台风宁娜将于三天后在广东、福建、厦门登陆,届时风速可能达到十级,暴风带来的强降雨……这则台风预报已经播了好几天了,播多了,大家就不再当回事。麻西一走进出租屋就看到了桌上的菜肴,说,嗬,好丰盛啊。麻西拿起筷子,挟了一块猪头肉嚼了起来,说,开吃啊,还等什么?

麻东说,麻西,去买瓶酒吧,我想喝点酒。麻西说那不行,你腿还没好利索,喝酒会发炎的。麻东说,没事,已经好了。麻西说,要喝酒,刚才不晓得打我电话,让我一起带回来,害得我又要跑一趟。

麻西出了门,到小巷子里买了三瓶三两三回来。麻西知道麻东喜欢喝这种酒,他们都喜欢喝三两三,那是家乡的酒。麻东接过酒,小翠拿了两个一次性塑胶杯给他们放桌上,麻东拧开盖子倒上酒,兄弟俩就脸对着脸喝了起来。小翠没喝酒,几下就吃完饭,又到里间床上躺着拿着手机抢票去了。外间客厅里,只剩下麻西兄弟二人。麻东很快就喝完了一瓶,伸手又去拿一瓶,麻西说,别喝了,再喝就醉了。麻东说,没事,没多少酒。麻西指着瓶子上的三两三说,看到没,一瓶三两三,两瓶就是六两六呢。可是麻东还是把酒倒进自己的杯子里去了。

麻东拿起杯子,说,麻西,这杯酒,我敬你。麻西就笑,两兄弟喝酒还敬啊敬的,麻东今天是怎么了?麻西举起杯子和麻东碰了一下,喝了一口酒。麻东也喝了一口,很遗憾地看着塑胶杯子,说,这杯子碰都碰不响,妈的。接着,麻东说,麻西,我说让你们只抢你们的票,不是乱说的,我真的回不去了……

麻西说,麻东,你醉了,叫你少喝的。我没醉,真没醉。麻西,还记得我上次对你说的吗,我说我回不去了,不配祭莎坛了,记得不?麻西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麻东,他知道,麻东要告诉他的,一定会自己说出来。果然,麻东不等他回答,接着往下说,我是个有罪的人,我造了孽,我害得媛媛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麻东不看麻西,看着自己手上被捏得变了形的塑胶杯子。你很想知道我和媛媛的事,想知道媛媛怎么成了林大冲的女人,是吗?今天我告诉你,也许,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麻西,说,什么叫没机会了?麻东,你想干什么,你醉了。

麻东说,我没醉。还记得我们俩从学校回家的那个上午吗?麻西说,记得,那天太阳可真好。是啊,太阳真好。麻东附和道。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好的太阳,天蓝得好像让人一跳就能掉到空中去,泥石流后的天真他妈不该那么蓝!

是他妈不该那样蓝。麻西说。

麻东说,我们俩从学校出来,来到酉水大桥上,把书包扔进了酉水河,记得吗?

麻西也有些醉了,脑海里浮现出那天的情景,他们俩倚在酉水大桥上,并肩看着下面的汤汤流水,把书包伸出桥栏。书本一本接一本地拥挤着争先恐后掉下去,然后,他们撒开手,看着书包自由落体,掉在水上……

麻西喝了一口酒,突然感觉苦涩难咽,这狗日的酒!

麻东也喝了一口,说,狗日的酒。

天渐渐黑下来了。窗外,城市的灯光和黑暗纠缠在一起,让小小的出租屋显得混沌、朦胧。麻东继续说了起来,这时的他似乎已经不是对麻东,而是对着虚无的夜空说话。麻东说,那天,媛媛追上来送我们。

麻西纠正道,不是送我们,是送你。

麻东笑了笑,说,没错,送我。媛媛的眼眶红红的,她哭过了。

麻西说,她肯定哭得很伤心。

麻东说,媛媛和我们一起走了一小段路,你说,麻东,你和媛媛聊聊,我到前面樟树坳那里等你。然后你走了。

麻西又喝了一口酒,心里却炽热得难受,酒劲上来了,耳力也迟钝起来。迷糊糊糊中麻东还在絮絮叨叨地说,那天,我把媛媛要了,我成了男人,媛媛像发誓一样把自己给了我……

麻东伸出手来,摇摇麻西,你在听吗?

麻西用力甩了一下脑袋,在听。

麻东接着说,没想到,就那一次,媛媛就怀孕了。

……

麻西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麻东不在家。麻西问小翠,麻东呢?小翠说,起床就出去了,你哥这一逛街就逛上瘾了,每天必逛。麻西说,能逛就让他逛吧,他这个样子,需要适应拄拐杖。

麻西一边洗脸,一边对小翠说,昨晚上我喝多了。

你酒量还不如你哥,小翠说。

他没醉?

醉了,哪能不醉,他醉了,还哭了。

麻西吃了一惊,麻东哭了?小翠说是。麻西回忆了好久,像一个不善拼图的孩子,把一地碎片拼凑了一部分,把记忆拼得七零八落。麻西记得,麻东说五年前他和麻东辍学回家的那天,媛媛给了麻东。只那么一次,媛媛怀孕了,羞耻难当的媛媛一个人堕了胎,出了医院就再也没有回到学校,甚至没有回家……

然后麻东就哭了。麻西,我害了媛媛,我有罪。媛媛成了今天这样子,是我的罪过。怀孕以后,她很害怕,害怕同学和老师知道,她找来布条,把肚子缠了又缠,可那有什么用呢,肚子还是一天一天地鼓起来。可怜的媛媛给我写了一封信,问我怎么办?

她给你写信了?

嗯。我收到了信,可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们都太年轻,我也很害怕,没有回信。同学们开始用异样的目光盯着她,对她指手画脚。她一直等我的回信,始终没有等到,她借了钱,去了妇幼保健医院。

她告诉你的?

我们在林大冲家再次见面以后,她告诉我她的一切。麻东说。她说她一个人提心吊胆在医院前面徘徊,一个人在医生鄙视的目光下流着屈辱的泪水躺在冰冷的手术台,手术的时候血流了很多。她不敢再回学校,也不敢回家。她拖着虚弱的身子在街上走著,不知道要去哪儿。

麻东还说了些什么?麻西拼命回想着,麻东还说了很多,可是却不全记得了。麻西问,小翠,昨天晚上我们还说了些什么?

麻西坐上投料机口的时候还在想着,老板走过来,拍了他一把,把他拍醒了。

老板说,麻西,你要再走神,你会送命的。

麻西甩了一下脑袋,努力让自己精神集中起来,可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那种莫名其妙的不祥,像乌鸦的翅膀飞翔着,把阴影投在他的心里。麻西禁不住地想,那只乌鸦也许哪天就会落下来吧?

中午,小翠打电话来,说,麻西,抢到火车票了,两张卧铺,一张坐票。

那只盘旋在麻西心头的乌鸦终于落下来了。

那天上午,麻东早早地又出去了。麻西一如既往坐在投料口前熟练地投料,他心里很平静,这是他在这里工作的最后一天。

麻西把最后一捆料投进投料口,等机器带着负荷的沉重轰鸣变得如释重负般轻快起来后,才把捂得严严实实的口罩摘下来挂上,然后伸手把电匣拉了下来。机器空转了一会儿,彻底停下了。

麻西从座位上站起来,长久坐在特制的椅子上,他的腰有些僵硬。麻西跳下地,摇晃了一会儿腰身,听任每一截脊椎关节嘎嘎地响着,像下了一场小雨。

麻西走出厂门,抬起头来看着天空,天空蔚蓝,看来“宁娜”并没有来。麻西才抬腿去了厂部,他要去结最后这一周的工钱。

老板看到麻西走进来,笑着站起来说,麻西来了啊,一直等你呐。麻西说,谢谢老板,我来结这几天的工钱,我明天回去了。老板说,是的是的,我记得呢。老板打开抽屉,拿出一小叠钱,一五一十地数一遍,递给麻西,说,你数数。麻西接过钱卷起来就收到裤兜里去了。老板又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说,麻西,你干得不错,这是一点小意思。麻西连忙摆手,说,不不,我不能要,工资说好了的,哪能多要钱。老板不容分说,把信封塞进麻西的口袋,说,别客气,你哥腿断了,你负担重。再说,你不要五险一金,这钱就当五险一金的补偿吧,不多,拿着。麻西心里感动,说,谢谢老板,那我走了。老板说,麻西,以后还来广东吧?麻西想了想,说,不知道。老板说,也是,一切看缘分,你要是还来广东打工,就还来我这里,还可以带些人来。

麻西答应着,走了。

麻西回到出租屋,出租屋地上摆放着他们的行李,除了被褥牙刷外,都打包得整整齐齐,明天清早他们可以拎包走人。小翠正在卫生间里洗菜,从门里探出脑袋,回来了啊,工钱结了?麻西说,结了,麻东呢。小翠说,一早就出去逛了,还没回来。

麻西感觉有些疲倦,走进里间在床上躺倒下来,一躺下去就睡着了。

麻西是被一声炸雷惊醒过来的。睁开眼,窗外阴沉沉的,狂风把粗大的雨点吹得斜向一边,机枪一样扫射在玻璃上,哗的一声,又扫射向一边……

“宁娜”登陆了。

麻西懒洋洋地爬起床,到卫生间里随意地洗了一把脸,走出来在桌边坐了下来。小翠正在门边站着,向外张望着什么。

麻西问,开饭吧,怎么了?

小翠说,麻东还没回来。

麻东还没有回来?麻西怔了一下。

要是平常,他早该回来了,他知道有台风。小翠疑惑地说,麻西,你说他去哪儿了,不会是迷路了吧?

麻西心里格登一下,那种不祥感又涌上心头。他拿起手机,拨打麻东的号码,手机铃声却在房间里响了起来。麻西用眼睛搜索着,手机铃声来自一个已经打好的包里。麻西走过去,从包里拿出麻东的手机。

麻西愣怔了一下,突然拔腿向外跑去。

小翠喊,麻西,回来,台风。

麻西拉开门,豆大的雨迎面扫射过来,门外混沌一片,什么也看不清。麻西钻进雨里,刚跑几步,站住了。

麻东,麻东……

麻西喊着,感觉麻东就在面前不远的地方,就像小时候两兄弟捉迷藏,他总能感受到麻东藏在哪里一样。

又一阵狂风吹来,风向一变,迎面而来的雨帘被吹向一侧,视野一下子明晰起来。麻西的眼睛僵住了。

院子里,麻东坐在一把藤椅上,用一种奇怪的微笑看着他。

麻东。麻西喊着扑上去,立即又僵住了。麻东斜坐在藤椅上,左手插在衣袋里,显得十分怪异。

麻东张张嘴,声音被暴风雨掩盖了,但麻西知道,麻东是在叫他的名字。麻东还笑了笑,似乎很难为情。

麻西,我回来了。

这次,麻西是真切地听到了。麻东伸出右手,握住自己的左手腕,变魔术一样,慢慢地把它从衣兜里拔了出来。

麻西猛地退了一步。

闪电中,麻东拿着一只断手,直直伸开的五指惨白如蜡,像腌制过的泡椒凤爪。

麻东说。麻西,我们回家。

十一

麻东的手是他自己砍下来的。

麻东走向林大冲那栋别墅时,“宁娜”刚刚登陆。路边的大榕树被一阵狂风掀得枝叶纷乱,这场景让麻东有一种悲壮感。

林大冲一脸沉重坐在沙发上迎接他。

你来干什么?

你知道。

我不知道。

媛媛是我的女朋友,孩子也是我的。

一道闪电照亮了客厅,接着是一声炸雷。

林大冲拉开抽屉,拿出一个信封,扔在麻东面前的茶几上。

这是什么?

看看。林大冲说。麻东拿起信封,从上面抽出一张纸来。亲权关系DNA鉴定书,被鉴定人1.林大冲,被鉴定人2.林小可。最后是一行粗体字,亲权概率(RCP)为:99.9999%……

孩子是我的,我不会让你带走孩子。林大冲说。

那就不谈孩子。麻东说,媛媛在哪里?

如果你赔偿我的损失,我会放她走。林大冲说,把几张纸轻飘飘地扔在麻东面前。我们有协议,她生下孩子要抚养到一岁才能走。不,现在不一样,现在条件变了,她还要留下来,再留一年,给我生第二个孩子。

为什么?

她向我借钱,许多。要治好你的伤,她那酬金远远不够。

是我害了她。

没错。林大冲说,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我知道你和她是初恋,也知道你们在我眼皮底下做了些什么。我不介意。我租了一块地,种了一季,收获想要的,不在意地里还长什么杂草。

卑鄙。

咱们差不多。

麻东沉默了。

看来你没带钱来。林大冲笑笑。那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林大冲伸手去沙发后背上摸索着,拿起对讲机。

等等。

林大冲手缩了回来,眼睛眯缝起来了。麻东的手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一把刀。刀光在不间断的闪电中,与闪电比着光芒。

你想干什么,你威胁我?

我赔。麻东说,左手把桌上的协议和欠条拿过来,塞进怀里。然后把左手伸出来放在茶几上,右手举刀在左小臂上按了按。

别做傻事。林大冲嘲讽的笑容凝固了。

我晓得道上的规矩,放了媛媛。

林大冲犹豫着。我们还可以谈谈,麻东。

麻东心里泛起一丝莫名的快感,刀锋划破空气。麻东看到自己的左手像壁虎的尾巴跳了一下,留在茶几上。

十二

大祭如期举行了。麻西和毕修大叔把麻东抬到莎坛前面参加了仪式。麻东的躺椅背后竖着一根木条,上面挂着打点滴的药瓶。麻东就那样躺着,听到八支长长的铜号伸向四面八方,沉重的号声山鸣谷应。法铃响了起来,七彩的绺巾舞动起来,火铳鸣过九九八十一响,人们在莎坛前虔诚跪下,在心里祝禱。

巫师和他的工程队没有回来,主持大祭的老巫师是从外面请来的,那是附近九里十八寨年纪最大、最有威望的老巫师。他一丝不苟,把法事做得庄重而又虔诚。

麻西和小翠站在麻东身边,看着老人们跟在巫师的背后绕坛而行,一边行走一边码上新的莎石。

麻西,你说媛媛现在会在哪里?

不知道。

我知道。麻东又说,她离开广东了,她很好,她会幸福的。

你该把她带回来。

让她一辈子陪着一个只有一条腿和一只胳膊的人?

麻西不说话了。

麻东把右手伸进怀里,艰难地掏了起来,拿出一沓纸,纸上,血迹发墨了。等下烧纸的时候,把它烧掉,麻西。

麻西接了过来。

去吧。麻东说。

麻西牵着小翠的手,向大祭的人群中走去。

老人们在莎坛上又码了一层莎石,莎坛看上去又大了不少,也高了不少。麻西拉着小翠在祭坛前跪倒下来,把手上的纸扔进香炉,火苗舔上白纸,把它舔得翻卷起来,最后吞噬殆尽。

麻西跪着,额头低过尘埃,嘴唇亲吻土地。长长的巫辞响了起来,回荡在心底:

犯下罪孽,可以用血忏悔。悔悟的灵魂,神允许他活着回到家乡,死了埋在莎坛。阿吉哟嗬,阿吉哟嗬嗬……

吴国恩,男,苗族,1966年生于湘西。1992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先后在《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联合文学》、《文学界》,《飞天》、《芒种》、《海峡》等几十家文学杂志发表作品100余篇。长篇小说《文化局长》、《宣传部长》先后刊登于《当代》长篇小说选刊2009年第六期和《当代》2010年第一期,并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另出版长篇小说《亲信》,中短篇小说集《寻找诗人夏天》、《铸刀》等。作品曾被《小说选刊》、《作品与争鸣》、《新华文摘》等转载,入选多种选本。

2010年涉足影视剧本创作,作品有电视连续剧《独立纵队》、《隋唐英雄》第一部第二部,《武松》、《东北剿匪记》、《花火花红》、《最后的战士》、《烽火女兵》、《我的山河我的血》等。

猜你喜欢
小翠巫师
一顶会开花的帽子
还是要有智慧
鼠之心
神秘的北部巫师
我家的小翠
聊斋志异小翠
鼠之心
坚强的孩子
小翠的眼泪
巫师和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