蚂 蚁
救护车右拐,将进医院大门的时候,支道了都会对家属说一句:捺一捺担架。门口有个铁做的缓冲,不捺的话,前轮过去,担架往上突一次,后轮过去,担架再突一次,病人反而更加难受。
交接好病人,走进急诊办公室,随口问护士长胡美丽:“今天几趟啦?”
胡美丽低头,翻开出车记录本,口里念着,手指点着:“1,2,3……,哈哈,老支,你十趟啦。”
支道了抬头,看看墙上的钟表,才下午两点半,憨憨一笑,对胡美丽说:“有二十趟,请你们喝咖啡。”
胡美丽笑得像她的名字一样:“二十趟?咖啡?你出二十趟车,算你每趟都下乡,也就两百多块,老支,你知道星巴克的咖啡最低多少钱一杯吗?三十,就值六杯咖啡。我们急诊十五个护士,你請谁喝?”
支道了啊啊半天,才计算明白:“你的意思,我要接三个急诊病人,才喝得起一杯咖啡?”
胡美丽回答:“是啊,老支,你能把今天的快餐钱挣到,就不错了。”
回到车班的值班室,太阳开始缓缓西沉,明显感觉到气温的温凉转换和推进,心境也一如气温,慢慢生出丝丝的凉意,既是对今天的遭遇,也是对人生的感受。支道了靠着值班室的床,没有脱掉白大褂。这个工作的时间很零碎,需要随叫随到,无法做集中精力和时间的工作。支道了用手机下载了一部老电影《虎口脱险》。这部诞生于1966年的法国电影,跟自己同年,大约看过五遍以上了。今天这样的心境,看这样的电影,可以零碎和接续看,可以稍稍增添一丝欣悦,看到会心处,仍然可以独自傻笑出声。
电话响了,支道了下意识挺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问:“这次去哪里?”
对方笑了:“什么哪里?我是林大宇。”
支道了才分辨出来,电话那头是男声,不是120的女声,自己也笑了:“什么事情?”
林大宇说:“你来科室一趟,院长派你出趟车。”
感染科的主任办公室,坐着一位陌生人,和医院的车队队长汪盛怀。林大宇给支道了介绍陌生人:“这是建设局的金人瑞主任,这是支道了医生。”
金人瑞立刻起身,跟支道了握手:“要辛苦支主任啦。”
支道了立刻回复:“我不是主任,叫我支医生就行了。”
汪盛怀,医院熟悉的人,都简称汪汪,他说:“老支,时间不早了,早点出发,还要赶回来呢,客气话留到车上说吧。”
医院新买的“奔驰”救护车,宽敞亮堂。汪汪开车,支道了居中,金人瑞最右,这是驾驶室的情形。救护车的车厢里,除了车上必备的抢救设施,还有两男三女五位陌生人。坐稳之后,车拉起警笛,响了几声,飞速驶向城外,然后向西南方向上高速,支道了这才开口:“这是去南京吗?”
后面的车厢里,忽然传来轻微的抽泣声,一直端坐的支道了不禁皱了皱眉,右手的金人瑞关注到了,立刻敲敲身后的车窗,语气温和地劝说:“不是说好不能哭的么,这是救护车,万一……”
车厢里的抽泣声立刻停止了。
支道了还是开口了,脸偏着汪汪:“到底怎么回事情?”
金人瑞半是不解,半是惭愧:“林主任没跟你说吗?我以为支主任都知道了。”
支道了摇头:“林主任只说院长派我出车,没说什么事情。”
金人瑞开始发烟,汪汪张开嘴,支道了帮他叼嘴里,帮他点上,然后摇摇手:“我不抽烟。”但还是接了一支,放在右手,来回搓揉。
金人瑞看支道了不抽烟,自己也没抽,开始小声地解释:“你们医院新的病区大楼,是我们建委一手设计和承建的,我们伍主任,跟你们闵院长,是老朋友。”
支道了不做声,汪汪倒开口了:“老支啊,我们这趟车,是去南京,接伍主任的妹夫。”
金人瑞往后,看看车厢的人,再回头,压低声音继续说话:“伍主任的妹夫,在你们医院体检,心脏上的血管堵起来了,找的闵院长,介绍到鼓楼医院手术,好像叫什么搭桥,还是找的最好的专家,没想到,唉!死在了手术台上。你说……”
最后的几句,几乎听不清楚了。
汪汪急忙急促地抽完一支烟,把烟头扔向窗外,再摇起车窗,接着说,眼睛是直视前方的:“消息一来,伍主任跟闵院长都呆掉了。老支啊,你想想,才四十多岁,本来蛮好的身体,壮得跟牛一样,结果,唉……”
金人瑞接着说:“本来呢,鼓楼那边的意思,不许死人回家。闵院长只好跟鼓楼的院长联系,同意尸体回来,要在今天以前,听说,还在手术室呢,听说……”
支道了问:“什么时候做的手术?”
金人瑞说:“今天上午十点,本来计划好好的,十二点手术结束,一起吃个饭,嗯……”
支道了仰仰头,小声问道:“后面是什么人?”
金人瑞压低声音:“伍主任的大妹妹跟她女儿,伍主任的小妹妹,死的就是她男人。另外两个男的,不熟悉。大概,……”
支道了大致明白了此行的任务,五味杂陈,疲劳缓缓来袭,闭上眼睛,想休息片刻。救护车一个急刹,把支道了惊醒了。支道了一看,车排老长,估计前面出车祸,或者修路了。右手的金人瑞明显焦急起来,嘴里咕噜了一句:“不好了,送到乡下要深夜了。”
支道了想问要送哪里,汪汪接话了:“来得及,接到人,我就一路响一路闯,保证来得及。”
说来得及,车也停了。车上没病人,救护车是不许响警笛的。
摇开车窗,汪汪和金人瑞抽烟,支道了闭目。汪汪忽然问:“老支啊,你多大啦?还上车班?”
支道了睁开眼:“48岁了。”
金人瑞奇怪:“什么是车班啊。”
汪汪没直接回答,又问支道了:“记得医院的第一趟出车,就是我们俩一起出去的,是到八公里,接一个车祸。”
支道了说:“当然记得啊,03年么,正好‘非典的时候,回来的路上,就有同学打我电话,问我县城是不是发现‘非典了。我说没有啊。同学说,看到我穿着白大褂,坐在救护车上,你一个传染科的医生,跟车去接病人,不是‘非典是什么呢?后来想想,还真有道理。”
汪汪感慨:“都十几年了。”
支道了说:“后来就跟院长开小车了吧。”
汪汪摇头:“老支,说了你不相信,我宁愿开救护车,那些个院长……”
金人瑞有点着急,下车往前走去,隔了一刻钟时间,回来了,有点喘:“快了,前面几辆车撞在一起,已经拖开了。”
金人瑞敲敲车窗,跟他们大声说了一句快了。返身坐正,叹了口气:“今天冬至,家里还等我回去烧钱磕头供祖宗呢。”
汪汪附和:“我也是啊。一顿好酒没了。”
金人瑞赶紧说:“回到城里,我请你们好好喝一顿。”
汪汪伸了一个懒腰,对支道了说:“老支,反正没事,说说你上车班这么多年,有什么好玩有趣的事情。
支道了没有思索,就回了一句:“車班怎么可能好玩有趣。”
汪汪笑了:“老支就是较真。我换个说法,你上车班这十多年,印象特别深的事情,难道一件也没有。”
支道了说:“当然有。有一次半夜,接到电话了,懵懵懂懂地跟着救护车出发,来到新北小区,爬到五楼,开门的是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又礼貌又客气,请我跟张敏进屋,还给我们递烟。张敏急性子,到处转,没看到电话中说的病人,就问老太太。老太太忽然就哭了,说,老头子早死了,子女都忙,已经一个礼拜没跟活人讲话了。她实在是太难过了,就打了120。”
金人瑞叹气:“唉,我也很久没跟老头老太吃饭了,也不知道忙什么。”
汪汪说:“这个太……说个有趣的。”
支道了想想:“有趣的?实在是不多啊。嗯,有一回,也是深夜,城南小区四楼报警,说家里有人自杀。我们赶到家里,一个青年男子,指着客厅的窗外,说他们夫妻为一点私房钱吵架,他老婆一气之下,跳楼了,四楼啊!我们再一起下楼,楼下是一片荒草,还没建房子。我们几个人,找了整整半个小时,既没看到活人,也没看到尸体。这就奇怪啦?那老公也惊呆了,一个劲辩解他没有说谎,没有说谎。”
汪汪和金人瑞同时发问:“人呢?”
支道了这时倒是不自觉地笑了,笑了半天才说话:“我敢说,让你们猜十次都猜不到。后来,还是跟车的护士小雁,跟那个老公说了一句,你打个电话试试,打丈母娘家的座机。那老婆,命真大,从四楼跳下去,居然一点事情都没有。她爬起身,拍拍屁股就去了自己娘家,也不跟丈夫说,打手机也不接。”
“后来呢?”金人瑞问。
“我们一行,浩浩荡荡到了他丈母娘家中,那跳楼的妻子才意识到问题严重了,不断地给我们道歉。”
金人瑞终于明白了:“我说什么车班、车班的,我懂了,就是跟救护车的班。”
支道了“啊”了一声,嘴里嘀咕了一句:“医生只有一种班。”
金人瑞有了兴趣:“一种班?”
支道了说:“是啊。一种在医院上班,一种在家上班。统称,上班。”
金人瑞“啊”出很大的声音,好像很吃惊:“在家也上班?”
支道了晃晃手上的手机:“张国立怎么说的,这不是手机,这是手雷啊。休息在家,它一响,要么是急会诊,要么是加班,最多的是问我,支医生,你哪天上班啊?我要来拿药。”
金人瑞还想问,什么是拿药。汪汪忽然开心笑了:“开了,坐稳啊,我响几声,赶赶时间。”
汪汪先自坐正,响起嘹亮的警笛声,一路狂奔,一辆又一辆的豪车,都被甩在了身后。远远看见南京的收费站了,才停了警笛,三个人都好像被警笛惊出了一身的汗,长舒一口气。支道了看看手表,才四点。
救护车一进城,车速明显慢了,鸣笛也没用,根本没有道路,只能耐心地慢慢开。金人瑞问:“你们饿吗?到前面停下,我买点吃的。”
金人瑞买了两大袋东西,南京大肉包和豆浆,后面车厢一包,前面三人一包,在车的卡卡停停中,三个人居然把十个包子都吞下肚了。
三个人的饱嗝一个比一个响,酷似下面发出的声音,三个人先觉尴尬,相互看看,后又大笑,一想不对,连忙压低声音。支道了说:“谢谢啊,让你破费了。”
汪汪说:“屁,回去找伍主任签字报销,一百个包子钱也不止。”
金人瑞笑笑:“你跟闵院长才是。”
咣,车又停了。汪汪骂了一声:“三条街走了半个小时了。”
鼓楼医院到了。
救护车曲曲折折,缓行了半天,才来到医院的手术室楼下。刚一停车,后面车厢里的家属又开始哭了,金人瑞皱眉,支道了连忙过去,嘘了几声,才止住了哭声。
电梯上六楼,支道了在前,汪汪和金人瑞随后,其他家属跟随。按照之前约定好的,在手术室的大门前,找到了联系人,心内科的洪医生。洪医生看了一眼他们,用手指指穿着白大褂的支道了:“你进去,其他人在外面等。”
宽大的手术室里,正中的一张手术台上,一个体形胖大的人仰面躺着,近似全裸,无影灯已经熄了,无法看清面孔和表情。支道了看了一眼病历,知道了死者叫胡文华。支道了赶紧跟带路的洪医生商量,能否请家属一起进来,给死者穿衣服。洪医生眼睛瞥了一眼:“那就快点,这是手术室,无菌地带。”
三个女性家属跟着支道了进了手术室,一面压抑心里的哀伤,一面毫无头绪地给死者穿衣服。忙了好一阵,总算有点模样了,想从手术床抬到担架上,根本抬不动,只好请外面的两个男性家属进来,几个人用死劲,才把死者抬上担架车,往门口推去。担架车一占,电梯空间不够,支道了跟两位男性家属进了电梯,其他人纷纷往楼下奔去。支道了瞥了一眼死者,发现死者脚上没有袜子,又叫住死者的女儿,找到袜子,在电梯下行的过程中,给死者把袜子穿好,居然是一双棕色的袜子。出了电梯,其他家属也到了楼下,抹着泪,再给他穿上新皮鞋,一起用力,连同担架车,送进了救护车的车厢。这个时候,支道了才有机会打量两位男性家属,跟死者面像,大概是他的兄弟们。
都坐稳了,支道了敲敲窗,再次吩咐车厢里的家属,千万别哭。出大门的时候,门卫看是外地的车牌,示意停车,支道了捅捅右手边的金人瑞,金人瑞很识趣,从包里拿出两包“硬中华”,从车里递给门卫,门卫头一斜,救护车缓缓出了大门。
支道了看看时间,快六点了,正好是南京开始堵车的时间段。支道了跟汪汪说:“时间来得及吗?鸣两声?”
冬至的晚上六点,天色全暗,路灯耀眼。汪汪也不说话,点了一下开关,车顶的蓝灯开始旋转和闪亮,喇叭里“呜啊哇啊”地反复而响亮,车也明显加快了,红灯也不停,一路到了高速收费口。
后面有人敲窗,是男性家属,示意想如厕,汪汪缓缓停住车,金人瑞说:“一起下去抽支烟吧。”
两位男性家属和汪汪、支道了以及金人瑞,一起去厕所了,这一下,车厢里剩下的三位女性,毫无忌惮地嚎哭起来,声发三人,音分五层,苦有七重,痛至十分,悲惨直冲云霄。
方便完毕,五个人也不过去,借助路灯,分散地围着一只室外的烟灰缸,一边抽烟,一边等待,任凭三个女性家属放肆哭诉。支道了不抽烟,右手捏着一只烟,来回搓揉。一问果然,那两位男性家属,一个是死者的哥哥,一个是死者的弟弟,分别叫胡文中和胡文新。俩人不停地给三人发烟,嘴里不停地感谢感谢。
有闻听哭声的人,向救护车里张望了,支道了感觉应该哭得差不多了,就对汪汪点点头。金人瑞过去,敲敲窗户,哭声明显矮了一矮。汪汪扔掉烟头,一起走向救护车。
救护车上了高速,金人瑞跟汪汪说了一个地址,正好是进城的必经之路,就在茅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还有半个小时就到了。汪汪也不赶时间了,金人瑞也累了,后面的人大概也哭累了,只有隐约的泣诉传来。金人瑞说:“我想再抽一支烟。”
汪汪摇下车窗,金人瑞顶着狂风,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扔了,摇上车窗,对支道了说:“支主任啊,我只跟你说,这伍主任的大妹夫,上个月刚出的车祸,丧事才办完,这里又接一桩,这,唉。”
汪汪忽然插了一句:“命。”
金人瑞接着说:“今天出来之前,伍主任特意把老爸老妈送到医院,借口家里太冷,容易生病,要做一个全面体检,实则是,没办法让两个老人面对啊。”
支道了摇摇头:“两个妹妹,连着成寡,确实怪。”
金人瑞说:“还有呢,那个,唉,这个妹夫家里,两个老人,怎么面对啊。”
汪汪和支道了,都无法接话,只好沉默。
后面车厢里,忽然传来激烈的吵闹声,金人瑞往后看去,两个男人,指着两个女人,在来回摇晃,剩下的女孩,趴在死者的身体上,不断抽泣。
汪汪立刻把车停在路边,把警笛拉起。
支道了听了一会,听出了端倪。男方的兄弟,在埋怨伍主任找的专家不行,白送了兄弟的性命。女方的姐妹,尤其死者的妻子,在哭诉男人在生前,不懂爱惜生命,也不顾家,一味吃喝嫖赌,纯粹是作死。
支道了捅捅金人瑞,金人瑞回头,打开窗户,带点恶狠狠的口气:“人横在面前呢,顾点面子。”
全哑了。
汪汪继续开车,匀速前进。高速的夜车,人最易疲劳,汪汪说了:“老支,再说两件车班的趣事来提提神。”
支道了略微想了一想:“我说一件跟人打架的事情吧。”
金人瑞有点吃惊:“支主任还会跟人打架?”
支道了有点不好意思,幸亏有夜色遮掩:“有一年春天,人懒洋洋的不想动。110打的电话,说东面的河头,有个人死在了露天茅坑里。既然是死人,我们去的目的,就是确定他确实死了,临床死亡,拉一个心电图,并不需要抢救,所以,我跟阿平没有非常着急。到了现场,操!已经死僵了。据村民说,这死者是一个外地人,捡垃圾的,大概是蹲坑的时候不小心,掉下去死了。既然死僵了,110就给殡仪馆打电话,让他们派车来接,具体费用等找到家属再说。120么,就算白跑了。好吧,回头,倒车的时候,出事了。去的时候,从一家村民的水泥场上过去的,回头也要倒车,才能上大路。这家村民就不允许了。说一早救护车从门前过,霉气的,要我们绕路。偏偏这个地方,是个死角,没有第二条路可走。好么,村民一家五口,我跟阿平两个,加上110的警察,开始争论,反正什么话都说了,就是不同意让我们倒车。阿平的性子你知道,他哪里有性子吵架啊,没说几句,动手了。我在一边,总不能看吧,去拖阿平,一来二去么,也打在了一起。一边的警察也火了,既然动手了,就有理由了,把村民一家和我们两个,都收到了派出所,我们到了就放了,对方的儿子,先动手的,拘了几天。后来,医院就传啊,说支道了是武功高手,一个人打五个。我自己听了,笑死了。”
金人瑞叹气:“老百姓啊,道理说不清楚。好起来可以把心掏给你,恶起来别说走救护车,走路都碍他的事情,可以有一万种理由跟你作对。”
支道了笑笑:“这事好几年了,换成现在,我跟阿平都要吃处分的。医院的领导们,是不会帮医生的。”
汪汪也笑了:“我去告訴闵院长。”
支道了正正身:“你告诉习主席,我也是这样说。”
后面又敲窗户了,跟金人瑞确定送达的地点,问问大概的时间。汪汪看看时间,说了一句:“七点半左右。”
汪汪伸伸右手的手指,金人瑞领会了,点起一支烟,燃起之后,递给汪汪。车窗露条缝,金人瑞自己也点上,美美地抽了几口,骂了一句:“什么破事,待会到了,要放炮仗的,不然一年晦气。”
支道了不抽烟,还是捏着一支烟,在手里来回搓揉:“有这习俗吗?”
金人瑞掉头,开窗,跟后面的兄弟说了几句,然后关窗说:“有,他们都准备好了。”
汪汪灭掉烟头,对支道了说:“老支啊,今天幸亏是你来,不然还不知道要拖到几点。”
支道了说:“都是同事,说什么见外的话呢。”
汪汪说了:“老支啊,你跟我们不同。我是小啰啰,闵院长嘴一歪,我是言听计从。老金也是,伍主任动动嘴,他要跑断腿。你在单位,是骨干啊。病人都是和逢你啊。”
支道了回敬他们:“还不是林主任嘴一动,我照样陪你们搬人么,还是搬的死人。”
金人瑞马上接话:“支主任,这就是我佩服你的地方。那么大的主任,比我们主动,还比我们能干,尤其比我们眼头见识好。到了城里,一定要请你喝顿酒。”
支道了说了:“酒就不要喝了,有机会送点茶叶给我。”
金人瑞说:“这是小事,回去我跟伍主任说,送个十斤八斤的,尽你喝。”
汪汪又插嘴了:“老支,再来一个故事,帮我撑到下高速。”
支道了说:“汪汪,你还记得几年前,院务会讨论正式成立急诊科,取消各个科室轮流上车班的事情吗?”
汪汪嗯了一声。
支道了说:“那是我向闵院长建议的。当然,后来急诊科倒是建立起来了,可车班还是各个科室轮流。”
金人瑞问:“为什么是各个科室轮流呢?”
支道了没理睬金人瑞,反问汪汪:“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跟闵院长建议的吗?这里就有个故事。
“记得有一年冬天,大概是2010年左右,我跟陆肥搭班,下午点的时候,120电话来了,说河西新村,几栋40几,有人自杀。得,不远么,过个桥就到了。车到楼下,就是那种八十年代初建的老楼房,楼梯特别狭小。陆肥是懒鬼你知道,走路都怕,哪里肯爬楼。我先上去,爬到四楼,敲门,静悄悄的,不像往常有人自杀的家庭,家里哭闹一片。我进了门,一对老夫妻迎了过来,指指房间,我进去,一位肥胖的中年人,大概有两百斤,衣服整洁地趟在床上,看脸色和呼吸,早死了。身旁放着遗书,我飞快地浏览了一遍,说是身体多病,心理抑郁,不如早死。我问老夫妻,既然早死了,为何还报120。老夫妻说,死者是他儿子,还有媳妇呢,马上回来了,据说在小商品市场卖鞋子。我们一起等了半天,我借机看看这个家,可说一无所有,这里说的一无所有,是指除了生活必需品。没有任何非必需品,更没有奢侈品。等了很久,死者的妻子回来了,表情很冷漠,埋怨老夫妻为何报120,早就说过了,再自杀就直接上殡仪馆的。原来,这已经是死者的第四次自杀了。我问他们,到底去不去医院,不去我就走了。三个人在房间里,站着呆着,我看见冬天的夕阳,透过西面的窗户,从他们的脸上、身上抚过,再从死者的脸上和身上抚过,那样阳光充斥的房间里,寒意凛冽而此人,令我刻骨铭心。大概过了十分钟,同意先到医院,再去殡仪馆,走个过场。我搬来担架,一看,完蛋了,两百斤的胖子,死狠了,起码四百斤。哪里搬得动呢?让家里人喊人,家里说没人。我再下楼去,请陆肥,也不行啊,还是搬不动啊,还要抬下四楼呢。正发愁呢,远远看见一辆送煤气罐的三轮车,车上有两个年轻人。我赶紧跑过去,没敢说已经死了,只说需要送医院抢救的,我每人给二十元,帮我们抬下来。两个年轻人看我言辞恳切,就跟着我们上楼了。进门前,我跟死者的妻子说好的,两个人四十元,各出一半。好么,四個人,扛抬举搬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来到楼下。有个年轻人小声嘀咕了一句,好像是死人啊。我连忙回应,死人还去医院吗?死者上了救护车,给钱的时候,那妻子反悔了,不愿意给,我看时间紧迫,只好先掏给了两个年轻人。”
天已经彻底黑了,一辆接一辆的车,闪着前灯,从身旁一晃而过,感觉这夜路荒漠无比,总也没有尽头。沉默很久,金人瑞问:“后来呢?”
支道了小声回答:“后来,我就跟闵院长提了,要成立急诊科,派专人跟车。”
一直相对无言的后车厢,好像感觉到将要到家了,情绪突变,忽然一起哭了起来。汪汪、支道了和金人瑞,理解这种近乡情更苦的无奈,也没敲窗说什么。
支道了叹气:“命这东西,有时你不信也得信。”
金人瑞问:“你指这一家吗?”
支道了说:“当然不是。我说车班啊,从2003年开始,每年上这个班,都有抵触情绪,总认为堂堂的大医生,帮着抬担架抬死人,实在是大材小用,糟蹋人才。直到去年,跟着张敏到一户农家去,一位六十出头的老人,倒在了猪圈里,是心梗发作了。冬天啊,他的床上居然还是稻草,你们肯定不信。灶屋里吃的什么呢?别人家建房子,上梁,扔的馒头和粽子,放在一张看不出颜色的匾里,都发黑发硬了。我很奇怪,问他闻讯赶来的女儿。女儿说,老人早年丧妻,一直未娶,生了三个儿子,一个一个帮他们建房、结婚,自己有糖尿病和心脏病,一直也不去医院。女儿哭着说了一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了:一直做到死,没有享过一天的福。”
“回来的路上,看着躺在担架上的老人,我脑筋里一直在回想他女儿的话,一直做到死,没有享过一天福,跟这老人一比,我们这一生,有一定的社会地位,经济收入,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还有较为舒适的工作环境,工作到退休,还有退休金,物质享受要超过很多了。他呢,同样是一生,他有什么?跟着上车班,虽然身体上苦点,但跟老人相比,算什么呢?还需要计较?医生,也算是知识分子群体了,学问是有了,服务意识差得很远。我有时甚至呆想,老毛的思想改造,从某种意义上,还是有道理的,我们啊,都变修了。从那以后,我就没有抱怨了。”
下高速了。
后面的兄弟敲窗,跟金人瑞说,最好救护车把灯都熄了,万一有村民看到救护车进村,总归不方便。汪汪表示明白。救护车在茅山巨大的山脉里穿行,悄无声息,后面的车厢里也鸦雀无声,好像怕惊扰了狰狞的山神,更怕惊扰了好似熟睡的死者。
终于到了死者的家了,救护车刚停稳,一直被黑暗笼罩的场地,忽然灯光大亮,不止如此,从以家为中心的四周,不断走出无数的人,把车围住了。很多人帮忙,把死者抬进家中早已准备好的门板上。好像预备了许久了,每个人的哭声都无比响亮,死者的妻子已经哭晕了过去,好多女人围着劝。八音开始布置吊唁的设施,燃香点烛,供品正中,嫡亲的子女,穿起了白衣,套起了黑袖,哀乐一响,唢呐一吹,悲哀的情绪立刻向四面八方蔓延开来。汪汪和支道了早已习惯了,金人瑞大概第一次见识这样的场面,脸上有骇然的表情。
一切就绪,救护车掉头,仍然暗夜前行,胡家兄弟过来道谢和送行,送至大路,村里的哭声和哀乐,反而更加清晰了。汪汪停车,跟金人瑞拿过三个炮竹,分别点燃,嘭啪,嘭啪,嘭啪,连响三声。三个人都抬着头,望着天上的炮竹,红光闪现,好像还在盼望着什么,久久也不低头。
老于头,真名于建新,1967年3月生人,现居江苏金坛,临床医生,业余爱好写作。有小说在《天涯》、《长江文艺》等期刊发表。短篇小说集《和灵魂一起守夜》由译林出版社2016年3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