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超教授在科技考古领域的重要贡献*

2019-04-13 05:56厚宇德
关键词:科技史考古学考古

厚宇德

(山西大学 科学技术史研究所,山西 太原 030006)

0 引言

无论是考古学科还是科技史学科,科技考古专业都已经是中国学术界极其富有活力的一支生力军.那么,这门新学科或新专业是如何诞生的呢?虽然其建制化过程至今不过30年,但是有的重要当事人已经去世,有关其学科发展的重要细节已无从考究.即使是健在者,从我们的访谈情况来看,有些也已经不能清晰回忆起当年相关事件的具体情况;而对于这一领域的年轻学者而言,多数人对学科建制历史的了解更是有限.科技考古是中国科技史学科的半壁江山,对于科技史学科从业人员而言,应该对自己所从事学科的发展史具有明晰的认识.20世纪80-90年代中国考古界、科技史界、物理界等诸多领域的有识之士,从不同的角度都感受到了依靠科学技术推动考古研究的必要性.在科技考古学科或专业建制化过程中,尤其是在早期科技考古学科教学与人才培养等事务中,李志超教授的作用无可替代.李志超教授本人在科技考古领域的多项研究工作为学界称道,他当年的助手、合作者以及学生,有些早已经成为中国科技考古领域的重要领军人物.

1 20世纪80-90年代初的科技考古:大势所趋

夏鼐(1910-1985)院士于1979年出版了《考古学和科技史》[1]一书,较早地将考古学和科技史两个学科明确地联系起来.那一时期考古发掘工作中新发现了不少与古代科学和技术有关的遗物和遗迹,揭示考古遗物与遗迹中包含的古代科学和技术领域的成就,是夏鼐院士撰写这本书的主要目的.1983年12月14日在香港召开的“第二届国际中国科学史研讨会”开幕式上,夏鼐院士讲演题目是《中国考古学和中国科技史》.[2]对于科技史中的“史”字,夏鼐院士认为对此应做广义理解,即“包含利用文献记载的狭义的历史和利用实物资料的考古学,所以有人认为如果科技史中的‘史’字采取狭义用法,就需要有一门叫作‘科技考古学’(Archaeolog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的学科.”[2]428据截至目前的考证,夏鼐院士著作中的“科技考古学”一词属于第一次公开出现,不过如其所说,这一名词显然不是夏鼐院士最早提出的.夏鼐院士明确表示,他不赞同从科技史学科中派生出“科技考古学”这一新学科的做法:“我认为还是‘合二为一’为妥,依照一般习惯笼统地都叫作‘科技史’.”[2]428即夏鼐院士主张对科技史的“史”字仍做广义之解读.虽则如此,夏鼐院士还是积极倡议考古学家与科技史家应加强合作:“有许多考古学上的问题,也便是科技史中有关部门的问题,这些问题我们考古工作者时常自己没有能力来加以解决,只能提供资料请科技史专家或科技专家来替我们加以鉴定和研究.”[2]430总之,夏鼐院士的态度是只要对科技史内涵达成共识,科技史还是科技史,考古学还是考古学,在二者之间没必要、也不应该出现科技考古学这样的新学科或新专业.有证据表明,夏鼐院士的这一态度是非常坚决的.

王振铎先生于1989年出版了《科技考古论丛》[3]文集.这本书包括《指南车记里鼓车之考证及模制》《宋代水运仪象台的复原》《汉代冶铁鼓风机的复原》《张衡候风地动仪的复原研究》以及《葛洪〈抱朴子〉中的飞车的复原》等文章,主要是对古代器物的文献梳理与复原研究,基本不涉及对出土文物的理化测试与分析,但是“科技考古”却成为对这些研究的总体称谓.不过有很多证据表明这并不意味着“科技考古”一词在这一时期在学界已经是共识.1985年上海博物馆文物保护科学技术实验室开始编写多卷本《国外自然科学与文物、考古技术》.1986年10月中国还曾举办过“全国科技史与文物考古学术谈论会”,今天看来这些都是科技考古的内容,但均未采用科技考古的称谓.

除了这两个证据以外,下文将提到1988年在广西南宁召开的科技考古会议,仍冠名为“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可见在20世纪80-90年代,借助科技手段做考古研究已是大势所趋,但是这一研究应该如何命名尚未达成共识,从不同角度出发而出现的名称,不一而足、莫衷一是.

2 李志超教授在科技考古建制化过程中的特殊贡献

2.1 在昆明中国古代技术史会议上萌生念头

在科技考古学科建制化过程中,李志超(1935-)教授起到了无可替代的特殊作用.笔者曾多次访谈李志超教授,也曾多次通过电话或电子邮件向他请教、证实或澄清相关事实的一些细节.关于李志超教授如何萌生建立“科技考古”学科的想法,以及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首先做了些什么样的工作,2016年我们有过如下对话:

厚宇德:李晓岑教授曾多次说过:“中国科技考古这个学科或专业的诞生,与您当年的努力推动有直接关系.”他多次建议我与您联系,深入挖掘、整理您的这一特殊学术贡献.今天请您回顾一下当年这方面的情况.

李志超:说来话长.1983年第一届全国古代技术史会议在云南昆明召开,会议进行过程中,有人介绍说郑州大学的几个老师在做物理考古,我觉得物理考古技术手段过于单调、范围还太狭窄.我在中国科学技术大学(下简称中科大)物理系实验室工作,我想借助中科大较强的多种实验手段,应该可以很好地开展科技考古研究工作.当时我将这个想法说给挨我坐着的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华觉明先生,问他有没有道理,他说有道理,可以做.回到学校,我即说服、动员中科大实验室的工作人员成立了中科大科技考古协会.①李志超教授告诉笔者,当时在中科大结构中心工作的王昌燧老师,是由与其有过工作接触的李志超教授的夫人、中科大物理系陈慧余教授推荐给李志超教授,并开始参与开展科技考古研究的.做科技考古只有仪器和技术手段还不行.我们主动与安徽省考古所联系,由他们提供样品,由我们做实验技术测试、分析,一起合作开展考古研究.当时安徽省考古所的所长对此非常支持,这件事情就做起来了.再后来我们与国内其他同行接触,②在推动成立全国科技考古学会过程中,李志超教授等人感受到了来自相关学科的巨大压力,使得这一设想难以推进.因此联系国内同行,尤其争取早已开展多年冶金考古工作的柯俊院士这样有影响的学者参与,当时是李志超教授等人无奈之中的明智之举.介绍我们的想法,希望成立中国科技考古学会.我们的想法尤其得到了北京科技大学柯俊院士的欢迎和大力支持,可谓一拍即合.这之后就举办了南宁、合肥、郑州等几次学术讨论会议.中国科技考古学会在钱临照、柯俊院士等的大力支持下,终于成立了.

为佐证其回忆时间的准确可靠,这次谈话后李志超教授致函笔者,指出1983年的昆明会议所记十分可靠,因为会议期间适逢著名的李薰院士在西南各地做冶金工作考察,途径昆明时不幸逝世.这在当时引起了与会学者们的注意.而李志超教授等人恰好是与李薰院士的骨灰搭乘同一架飞机飞抵北京的.《中国科技史料》等期刊上刊登的会讯证实李志超教授对两个事件发生时间的记忆是准确无误的.“第一届全国古代技术是学术会议,于1983年3月16日至21日在昆明举行.”[4]21

2.2 筹建中科大科技考古协会

李志超教授不是科技考古概念的最早提出者,但是他却是中国第一个科技考古学术团体的筹建者和组织者.昆明会议不久,中科大科技考古协会即宣告成立.①在1989年于合肥召开的全国第二届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亦即全国第二次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上李志超教授等人参会论文的作者单位即为:中国科技大学科技考古协会.此文献下文还将重点提到.这进一步证实1983年李志超教授产生开展科技考古工作的想法确为事实.在1991年发表的对李志超教授的访谈文章中,他曾明确介绍过中科大科技考古协会成立的时间以及开展工作的情况:

1983年,我们与结构中心(中科大所属的一个实验测试部门)的几位同行在学校里组织了一个民间性质的科技考古协会,北京的华觉明也来参加了.其内容除了铅同位素,还有全息无损检测文物、X光检测锈蚀铁剑等.开头的工作,我们制定了一个原则就是与考古界挂钩,这在其他单位还没有经验;以服务的姿态出现,而不是捞什么学术资本;发表文章要按人家的要求.安徽省考古所、博物馆都给予了理解和支持,此后5~6年的合作非常成功,外省都很羡慕我们.[5]

中科大科技考古协会当年开辟的与考古界密切合作的做法,之后成为科技史界开展科技考古研究的基本途径.基于李志超教授的回忆,他在中科大筹建科技考古协会的思路,以及从他呼吁建立科技考古学科的视角看,他的“科技考古”概念并非来自于王振铎先生的《科技考古论丛》书名或其他人的影响.不仅如此,即使今天李志超教授仍然强调一项研究可以称为科技考古学研究的充要条件,则是用现代技术手段对出土文物做测试与分析,而王振铎先生以及李志超教授本人所做的很多著名的实验室复原工作,不该列入科技考古之内.

2.3 开展科技考古第二学位教学工作

然而令人费解的是在中科大科技考古协会成立以后,1987年该校投身于科技考古领域的实验室工作人员与安徽省考古所曾合作编写,并内部印刷了一本讲义,其名称为《实验室考古讲习班资料》.

这本内部资料的存在可以佐证李志超教授所说,中科大较早即有过与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合作开展研究工作的事实.但是资料上编印机构却是“中国科技大学结构中心”和“安徽省考古所”,而不是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或中国科技大学科技考古协会.那么“科技考古讲习班”与由李志超教授当时主持工作的自然科学史研究室有无关系呢?就此,笔者再次向李志超教授请教,李教授做了较为详细的回忆与解释:

20世纪80年代中科大获得了联合国的贷款,购置了一批仪器而后成立了一个仪器管理与测试机构,取名为结构中心.王昌燧等中科大科技考古协会有些成员工作于这里.这时有关科技考古的一些具体事务我放手由王昌燧老师去抓、去做,但是这份资料事实上却是由当时我做副主任的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所主导的.为什么这么说呢?当时中科大教务处倡导双学位制度,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响应这一精神提出科技考古第二学位课程计划,并得到具体实施.做法是除了本研究室的老师外,聘请中科大内部熟悉某些可用于考古仪器的专家,讲授这些仪器的使用方法和技巧,也聘请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考古专家,以及其他单位事实上已经开始科技考古研究工作的专家,来为研究室的学生开相关讲座或授课.这份资料就是这些专家的演讲稿或授课内容汇总而成的.

因此,这一讲义是配合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开展科技考古第二学位工作而编印的.李志超教授在介绍第二学位时使用的是“科技考古”一词,但是当时印发的讲义名称却是“实验室考古”,二者含义并不完全相同.而早在1980年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的李虎侯研究员已经发表论述实验室考古学的文章.[6]当问李志超教授,是不是李虎侯的文章对他有影响时,李教授回答说:“我20世纪80年代与李虎侯有过专业接触,但是当时我没读过这篇文章.讲义印成实验室考古讲习班资料,很可能是结构中心王昌燧等同志的想法,名称各有各的理解,但是不影响开展具体工作.不过我一直强调在科技大学搞考古应该叫作科技考古.”无论如何,这本旧材料的存在印证了一个事实,即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是中国科技史领域最早正式筹办科技考古学位班的单位.现在我们知道,彼时国外的科技考古工作已经非常成型,李志超教授等人独立思考,完成了国内一项开科技史领域风气之先的工作.

2.4 两次全国实验室考古与第三届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

有证据标明,这一时期李志超教授还在更多场合不失时机地宣传和推动科技考古工作.在此仅举一例予以说明.2007年万辅彬教授在访谈李志超教授时,说过这样的话:

李老师,我俩第一次谋面是1985年在北京召开的中国物理学会的一次会议上,我有幸和您同住一个宿舍,那一次我受益匪浅啊!您告诉我“科研选题要考虑自己的知识结构,地方院校最好就地取材”.那年夏天您到广西民族学院科技史讲习班讲学,我们老院长黄鸣先生和您见面,您建议我校开展科技史研究,并指出“铜鼓研究是一个很好的方向”,我们学校给予了热情的回应,迅即成立了科技史研究室,并成立了一个文科理科结合的铜鼓研究课题组.在您的推动下,我们走上了科技史研究之路,我们非常感谢你.[7]

有了这样的背景,1988年5月4日在广西民族学院(今广西民族大学)召开了“全国第一次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就不足为奇了.关于这次会议的名称,李志超教授向笔者做过解释,但说法很出乎笔者的预料:“那时大家知道需要探讨和交流一下用科技手段做考古研究工作的看法,但是会议开幕之前并没有形成正式的会议名称.会议合影拍照时,几个人临时确定为‘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而具体是谁提出来的,已经记不起来.”①李志超老师的说法得到了广西民族大学万辅彬教授的进一步证实.不过考虑到此前中科大已经开展了“实验室考古讲习班”活动,这个词由中科大与会者或熟悉中科大这一工作的人提出更为合理.当笔者询问李志超教授是否承担了这次会议的召集与组织等具体事务时,李先生回答这方面的事情主要是由王昌燧老师与东道主协作完成的.李志超教授还找到了1988年南宁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的合影照片(图1).②照片插图由厚望转拍于李志超教授家中.

图1 1988年全国第一次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Fig.1The First National Symposium on Laboratory Archaeology

照片有些模糊,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李晓岑教授、刘杰博士等的帮助下,照片中目前可以确定身份的有以下几位:前排左数第九位为李志超教授;前排左数第十位为上海硅酸盐研究所的李家治先生;前排右数第五位为中科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的华觉明先生;前排右数第三位为时任广西博物馆馆长的蒋廷瑜先生;第二排左数第四位为王昌燧先生;第二排左数第十位为《农业考古》期刊主编陈文华先生;第三排左数第十一位为当时中科大在读研究生鲁冀邕;最后一排左数第一位为广西民族学院的李世红老师(万辅彬教授的铜鼓研究早期合作者).李志超教授记得此次会议已经推举北京科技大学柯俊院士为带头人,但是合影照片中却没有柯俊院士,笔者向韩汝玢教授求证此事,韩教授说柯院士很可能因事而未亲自与会.

南宁会议第二年,即1989年的10月20-22日在合肥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召开了前文曾提到的“全国第二次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但会后发表的会讯却是《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在合肥举行》.会议报道指出:“会议领导小组由学部委员、北京科技大学柯俊教授任组长,仇士华、华觉明、李志超教授和朱世力同志任副组长,王昌燧同志任会议秘书组组长”.会讯特别提到:“会议还对学科的命名、内涵以及成立学会等有关问题进行了热烈的讨论,代表们认为学科名称以‘科技考古’较为合适.……与会代表一致认为,科技考古作为一门新的学科交叉领域正在发展起来,为了更有效地推动这一学科的发展,应该考虑成立科技考古学会.……会议建议由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和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共同负责中国科技考古学会的筹备工作.”[8]

如前文所述,在致力于中国科技考古学科建制化的学者中,李志超教授积极倡议使用“科技考古”的称谓.因此笔者设想在1989年的合肥会议上,会议名称得以由“实验室考古”更名为“科技考古”,很可能是作为东道主的李志超教授提议并说服与会学者.然而李志超教授却说:“早期与柯俊院士在交流中已经达成共识,他的想法得到了柯院士的积极赞同”.所以1989年讨论过程中提出使用“科技考古”一词的主力是柯俊院士.然而有更多证据表明实际情况似乎并非如李志超教授所回忆的这样.

李晓岑教授1989年正在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攻读硕士学位,当时他全程参加了这次合肥会议,很多情况至今还记忆犹新.他回忆说:

李志超老师在1989年实验室考古会议上说,任何学科传入(中国)科技大学,都喜欢加上“科技”二字,如科技英语、科技写作、科技翻译等等.所以考古进入科大后,它就自然被称为科技考古.当时我在会上,李先生的讲话引起热烈的讨论,柯(俊)先生、韩(汝玢)老师、华(觉明)先生都参加了讨论,最后大家同意“科技考古”的名称和提法.这一点,我比李志超老师记得清楚.是他在这次会议上发言,提出科技考古的名称问题.然后华觉明先生赞同,说就像小孩已经生下来了,尽管名字还不太好,但总得起个名字.接着柯俊先生表态支持使用“科技考古”这个名称.很多人都发言表示同意.这件事当时参加了会议的铁付德也还有印象,我与他做了沟通.李志超老师当年关于科技考古名称的发言,我仍然记忆非常清晰.自那次讨论之后,这个学科就正式沿用“科技考古”的称谓了.

不难看出,当时华觉明先生对“科技考古”这一名称并不是十分满意,但也认可.2017年10月28日在南京信息工程大学召开的第五届技术史论坛上,笔者做与文章同题目的大会报告.与会的华觉明先生和万辅彬先生,作为当事人充分肯定李晓岑教授的回忆是准确的.华觉明先生说:“这一研究做得细致,很好.李晓岑教授的回忆是准确的,当时我说他引述的那句话时,是在会议现场走上前台说的.”如此看来“科技考古”这一称谓的最终确立,的确主要是由李志超教授所促成的.

不过必须提到的是,虽然前文说过,在李志超教授的记忆中,他一直只呼吁并推动建立科技考古学科,但事实上他在这一方面还有过更多的思考.有可靠文献资料能够说明,在南宁会议之后的一年里,李志超教授对于用什么名称表示科技手段介入考古研究这一学术行为,其思想发生过变化.证据之一是在1989年合肥召开的“全国第二次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的论文集里,李志超教授又提出了“技术考古学”这一概念.这一概念的提出是基于李志超教授更为深入的学理思考:“人类改造自然地方式有技术的和艺术的两个部分.”[9]79考古学与此相应可以分为“文化考古学”和“技术考古学”,“从技术角度研究考古,当然主要使用数理化等自然科学和工程技术方法;从艺术角度研究考古,涉及许多人文学科,如民俗学、宗教学、心理学、美学、文字符号学……”[9]79李志超教授认为:“以古代技术为重点的古物研究可以归类为‘技术考古学’.……某些技术史部门几乎整体上就同时也是技术考古学,如商周冶金史、古陶瓷史、纺织史、造船史等不少技术史也差不多,只是程度上多少不同而已.”[9]79在会议论文中提出“技术考古学”的新概念,但如李晓岑等教授的回忆证实,在关于学科名称的讨论中李志超教授却坚持搞科技考古,这中间看似存在一定的矛盾.笔者对此能给出的一种可能的理解是,在提出“技术考古学”概念时,李志超教授有将科技考古进一步细化分类的思想.无论如何,由这次会议上发表的论文可以看出,几年来李志超教授所推动的中科大的科技考古教学与研究工作,从思想到实践都已经到达相当成熟的阶段.“中国科学技术大学自20世纪80年代初期,以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和结构分析中心的一些同志为主,在安徽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的热情合作下,在国内许多专家学者的指导帮助下,联合开始了技术考古学的研究工作,形成了一支队伍,积累了一批成果和经验.”[9]80在会后出版的论文集中,可以发现在1989年这一次会议中来自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结构分析中心、近代物理系等)的科技考古研究者,有包括钱临照、李志超、张秉伦、王昌燧、金嗣炤、梁任又、张懋森、徐克尊、毛振伟等近二十人.因此说此时中科大已经形成了一支规模可观的科技考古队伍,完全符合事实.除开展科技考古研究工作外,在科技考古人才培养方面,李志超教授当时已经有了具体、详细而较为全面的设想与计划:

近来更关心讨论了本学科高级人才的培养教育问题.我们提出了一个关于技术考古学专业的设想,概略如下:

1.专业命名为:“技术考古学专业”.

2.本科生学制五年,与科大其他专业一样.

3.前三年不设独立的专业课程体系,不独立开班,相应地,学生从其他系三年修业完了的学生中征集,或定向招生,入学后前三年寄居在其他系代培,专业课从第四年开始.

4.主要的课程设置:

考古学概论及实习,学时比现有考古专业少(不要求培养田野考古领队人).

科技史(着重中国古代科技史)、中国古代科技文献学,学时比科技史专业硕士生要少.结构成分分析,着重实习上机.毕业论文.内容以各种考古样品的常规分析为主,结合少量简单的特殊具体研究性内容.本科生毕业后应能在省级考古专业单位与地方科学仪器部门结合.开展各类考古文物的技术考古学常规分析测试工作.在本科生教育之上,开展研究生教育.硕士毕业生应能进行技术考古学的研究工作,属于高级人才.[9]80

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在中国最早开展了科技考古第二学位教学工作,但是李志超教授关于技术考古学以及该专业人才培养计划没能真正付诸实施.不过自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中科大科学技术史学科的科技考古教学与研究工作已经开展起来.1983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学报》第3期曾发表特别报道:《我校科学史研究室在先秦青铜技术史研究方面取得进展》.1984年在钱临照、李志超教授指导下,中国第一位用铅同位素方法研究先秦青铜器的硕士研究生金正耀已经取得出色的研究成果,并顺利毕业.之后中科大的科技考古研究队伍愈发壮大.1999年科学技术史学科在中科大的建制得以扩大,成立的是“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这种设置属国内首创、独创,科技考古一直是该校科技史学科的半壁江山.作为当年的学生、亲历者,李晓岑教授向笔者特别强调:“在其他科技史单位尚处于仅在研究工作刚与科技考古发生关联的时期,中科大以李志超教授为首的学者们已经把科技考古作为一个学科来大力建设,意识超前、方法多样、富于创新.这对中国科技考古事业的发展有极大的推动作用.”

1991年在郑州召开了“第三届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此即中国科技考古研究会成立大会.然而在1989年合肥会议闭幕到1991年郑州会议召开期间,还有一些关键性的准备工作.韩汝玢教授与石新明教授在撰写《柯俊传》时,曾就科技考古学会成立时间等事宜向中国社会科学院的潘其风先生等人求证,从而明确了关于该学会成立的更多准确信息.“1990年,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北京科技大学、中国文物研究所、北京大学及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等单位的数位专家,发起筹建‘中国科学技术考古学会’,成立筹委会.同年1月,经筹委会第二次会议决定,于翌年召开‘第三届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期间正式宣布成立中国科学技术考古学会.”[10]125关于郑州会议《柯俊传》中还有更多的记载:“1991年,在河南郑州市召开的‘第三届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上,宣读并通过了《中国科技考古学会章程(草案)》,并选举了理事,柯俊当选为学会理事长.会后,学会经中国科学院核准成立.学会挂靠于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并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设立联络处,又经中国科学技术协会核准,中国科技考古学会可申报一级学会.科技考古学会遂按民政部团体司的要求,备齐了所需的各种材料送审.但因在审查过程中,该司认为在所掌握的学科分类中没有‘科技考古’这个学科,故不能称‘学会’,只能称‘研究会’.”[10]125

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郑州“第三届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会议上,除众望所归推举柯俊院士为研究会理事长外,苏秉琦、钱临照被选为名誉理事长,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实验室主任仇士华、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副主任李志超、北京大学考古系实验室主任陈铁梅为副理事长,徐光冀、华觉明、谭德睿等为常务理事.[11]

科学考古研究会成立后,李志超教授被推举为三位副理事长之一.一定意义上来说,这都是对李志超教授此前多年来在中科大成立科技考古协会、举办科技考古第二学位班、指导学生开展科技考古研究,并亲自深入到这一研究中,为学生选题、出谋划策等一系列工作的认可和高度肯定.“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的会议称谓其后一直延续至今,2016年10月16-20日“全国第十三届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在重庆召开.但是,如果有人追溯“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直接能追溯到的最早的一届即是1991年在郑州召开的第三届会议.而第二届会议实际上就是指1989年在合肥召开的“全国第二次实验室考古学术讨论会”,而1988年在南宁召开的“全国第一次实验考古学术讨论会”,几年后事实上被追认为“全国第一届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因为研究的宗旨未变,只是更换了当时认为更加恰当的名称,因此在郑州会议上将前两次会议一并列入更名后的一系列会议之中,也自有其道理.

2.5 支持其他单位或个人开展科技考古活动

李志超教授在科技考古事业开始出现与发展的特殊时期,还有一项特殊贡献是宣传科技考古工作,即推动和帮助其他单位或个人开展科技考古活动.前文所引万辅彬教授的回忆就是这方面的一个生动案例.在此我们再举一例.20世纪90年代初,苏州的陈凯歌先生开始筹划古代器物(以计时器物为主)的复原工作.事业之初,曾计划在当地开展展览活动以增大影响并引起社会的关注.因当时所复原的器物数量有限,经中国科学院自然科学史研究所薄树人先生建议,陈凯歌希望李志超教授施以援手.1992年李志超教授曾将他自己带领学生复原的三套古代仪器借给陈凯歌.这三套器物分别是仿宋制燕肃莲花漏装置一套、仿张衡制水运浑象一套、仿唐制秤漏一套.

然而在“全国科技考古研究会”成立之后,积极推动这一学科在中国发展的李志超教授,却逐渐淡出了该研究会.对此李志超教授向笔者做出了一些解释.在推动科技考古学科发展的几年时间里,他在物理学史、天文学史以及科学思想史方面的研究已经全面展开,并且当时作为中科大自然科学史研究室副主任,具体负责招生、教学、聘请校外老师等工作,他本人感觉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精力用于进一步推动全国科技考古研究会的事务性工作.为此他曾专门与柯俊院士有过一次谈话,举荐中科大的王昌燧老师以后在科技考古研究会内,作为挂靠单位的负责人.柯俊院士理解并接受了李志超教授的意见.王昌燧教授之后在科技考古领域的研究工作风生水起,成为中国科技考古界的领袖人物之一.这与他本人努力开展科学研究、甘于做组织事务、①组织多届全国科技考古学术讨论会、陆续主编出版《科技考古论丛》,等等.乐于奉献有关,但是与李志超教授早期的识人、用人也直接相关.如果没有1983年李志超教授动员中科大多位实验室老师开展科技考古研究的念头,并实际操作起来,王昌燧教授很可能就会成为其他领域的一位专家、学者.因此王昌燧教授得以投身于科技考古事业并取得出色成就,一定意义上可以看作是李志超教授对中国科技考古界的贡献之一.

3 李志超教授在科技考古研究及研究生培养方面的重要贡献

李志超教授对于中国科技考古学科的贡献,还体现在他亲自投身于科技考古研究、积极培养科技考古人才等方面.在研究方面,他本人陆陆续续做了多项古代器物的复原工作,包括做过黄道游仪及熙宁浑仪的考证和复原研究、[12]张衡水运浑象的考证和复原研究、[13]刻漏精度的实验研究,[14]等等.虽然李志超教授向笔者强调这一类工作不该纳入科技考古系列,但是像王振铎先生那样,在广泛意义上将这类工作纳入科技考古系列,也并非在学理上说不过去.

另一方面,中科大早期培养科技考古研究生的工作,都包含着李志超教授的智慧与汗水.比如在1991年发表的访谈文章中,李志超教授这样描述了他对中科大第一位科技考古研究生金正耀的指导工作:“我们具体做这项工作的研究生金正耀原来是学化学的,我开始提的题目是(研究)青铜镜,从光学入手(我本人原来是搞光学的),后来发现这方面别人已经做了很多工作,这样就扩大到一般青铜器,最后选择了铅同位素分析.我们从河南要了十几件妇好墓青铜器样品,还有湖北盘龙城、大冶铜绿山等地的矿样.”[5]从较早期的访谈不难看出,李志超教授是一位负责任的指导教师,慷慨奉献自己的学术智慧是他一向的风格.同时他也充分肯定其他指导老师的重要作用,如金正耀教授当年的硕士论文研究测试了河南、湖北多地大量重要文物样品.就此李志超教授告诉笔者样品的获得主要归功于钱临照院士.钱院士得到了北京大学著名考古学家苏秉琦先生的大力协助,介绍、引荐金正耀去认识一些考古人员,从而才得到了他们的大量珍贵样品,解决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问题.

在他指导过的从事科技考古研究的学生中,李志超教授特别指出,不能忘记1982年入学的许笠的研究工作,其研究发现中国古人很早就掌握了锌的炼制技术,所冶炼的锌出口到欧洲,成为欧洲人冶炼黄铜不可缺少的原料.许笠的论文曾在澳大利亚的学术会议上获奖,并于20世纪90年代被收入大英博物馆馆刊.在介绍许笠的研究成果时,李志超教授丝毫未提自己在其中所起的作用.然而许笠教授在电话中明确告诉笔者:“当初李志超教授建议我做贵州陶瓷类科技考古研究,但是在现场深入考察时发现贵州有些地方仍然在使用古法炼锌.在向李老师汇报考察结果时,我描述了看到的民间炼锌的情形,李老师立即敏感地意识到这很值得深入研究.除了李老师和我认真思考进一步的研究计划和方案外,李老师还介绍我认识冶金工艺方面的专家华觉明先生,让我向华先生请教.这样在深入考察和研究的基础上,我们就完成了对于贵州古法炼锌工艺的研究.”当笔者询问被选入大英博物馆馆刊的文章具体内容时,许笠教授说与1986年发表于《自然科学史研究》的文章[15]大体一致.

泥活字研究是张秉伦教授学术生涯中几项标志性研究之一.在与张先生当年一起做泥活字印刷模拟实验的研究生刘云教授的回忆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李志超教授的影子:

在研究过程中,还有一个虽败犹荣的小插曲,李志超先生对采用现代电化学方法制作泥活字字模有浓厚兴趣,经与张先生商量后,支持我到物理系林碧霞老师的实验室开展探索性的实验,相当于用电化学方法制作电路板的反向实验.经过近一个月的实验,电解离子堆积厚度始终达不到理想的效果,后来,选择合肥一家印刷厂制电镀锌板的工艺来制作字模,为此,研究室还专门购买了一套北宋刻本《范文正公文集》的影印线装版……①刘云教授的这段话引自中国科技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2016年12月30日编印的《张秉伦教授逝世十周年纪念文集》,第27页.

中科大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尤其是其前身自然科学史研究室,采取研究生集体指导制度,比如李晓岑教授当年是张秉伦教授名下研究生,但是他自己非常清楚地记得,他硕士学位论文题目来自于李志超教授的建议.在整个调查和研究过程中,也多蒙李志超教授的指导和帮助.李志超教授与人合作和自己独立指导的科技考古方面的研究生,现在完全可以明确的有以下几位:②作者发现,使用超星发现检索,所得到的研究生毕业时间和论文题目等信息,与我们了解到的情况有多处不一致.此文此处所列相关信息,以中国科技大学科技史与科技考古系翟舒婷老师所提供的研究生毕业信息为准.

金正耀(硕士学位论文《晚商中原青铜的矿料来源研究》,1984年毕业,指导教师:钱临照、李志超);许笠(硕士论文《贵州赫章县妈姑区小水井传统炼锌工艺技术考察》,1985年毕业,指导教师:钱临照、李志超);苏荣誉(硕士学位论文《从①此字左弓右鱼,音yú,现在常用汉字中无此字.国铜器看西周早期青铜冶铸技术对殷商的继承和发展》,1986年毕业,指导教师:华觉明、李志超);华同旭(博士学位论文《中国漏刻研究》,1988年毕业,指导教师:钱临照、薄树人、李志超);鲁冀邕(硕士学位论文《广西冷水冲型铜鼓的矿料来源研究》,1988年毕业,指导教师:李志超);穆荣平(硕士学位论文《皖南铜矿遗址及其冶炼技术的初步研究》,1990年毕业,指导教师:李志超、王昌燧);李明传(硕士学位论文《花厅遗址的陶片长石分析及其文化研究》,1993年毕业,指导教师:李志超、王昌燧).但是由于前面所述的原因,中科大毕业的科技考古领域的学生,曾得到李志超教授指点与教诲的,应该不仅仅限于学位论文上将李志超教授列为指导教师的这些学生.

当年曾受李志超教授影响的科技考古领域的研究生,现在多已成为这一领域的著名学者.金正耀是李志超教授指导的第一位科技考古研究生,他当年的研究是首次将铅同位素方法引入中国考古研究工作中.金正耀后来成为国际知名的科技考古专家,现主持中科大科技考古实验室工作.苏荣誉现在是中科院自然科学史所研究员、博导,南京艺术学院文化遗产保护与管理研究所所长,中国科技史学会传统工艺研究会副理事长,曾任中国科学院传统工艺与文物科技研究中心主任.当年深受李志超教授影响的李晓岑现为南京信息工程大学科技史教授、科技史学科学术带头人.李晓岑教授后来涉足多个学术领域,但他对西南地区特别是云南的科技考古研究工作成果尤为丰硕.李志超教授的博士生华同旭在导师指导下研究中国古代漏刻,取得优异成果.后来他走向行政领导岗位,但其对于刻漏的系列研究成果,仍为科技史界权威所称道.[16]

如同李志超教授一样,还有难以数清的更多考古、文物保护或科技史学者在科技考古专业出现之前,即已开展大量科技考古领域实实在在的研究工作.袁靖教授等人在1999年发表的《中国科技考古五十年》,对于截至其时的科技考古研究工作有很好的总结、展示.正是几代学者的艰苦努力成就了中国科技考古领域今天的辉煌.文章主要从李志超教授这一特殊视角领略中国科技考古建制化及飞速发展的脉络,但丝毫没有忽视在此领域其他学者的卓越贡献.也期待对这一过程有亲身经历或特殊史料支持的学者不吝赐教,以便弥补文章难免的若干纰漏.

最后有必要略作说明,笔者不同意夏鼐院士的主张,即将科技考古学科潜在隐含于科技史学科之内的做法.因为学术界是有类似先例的:力学当然是物理学的一个分支,但力学却早已成为一个独立的学科;另一方面笔者也不认为所有的科技考古研究都可以隶属科技史学科.但在撰写文章过程中作者并没有受自己立场的制约,没有故意埋没或虚构任何“有价值”的历史信息.

致谢:在撰写本文过程中,李志超、李晓岑、韩汝玢、许笠、翟舒婷、丁兆君、刘杰等多位师友给予了大力帮助,在此表示衷心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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