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庆三洲岩新发现北宋元绛《闵忠诗》崖刻初考

2019-04-10 11:17刘晓生
书法赏评 2019年1期
关键词:德庆摩崖石刻

■刘晓生

德庆三洲岩位于广东省肇庆市德庆县九市镇旧圩村委会三洲村,岩内原有历代(宋-清)摩崖题刻近两百题,现存数量约百题。三洲岩摩崖石刻具有重要的历史、文学和艺术价值,是不可多得的珍贵文化遗产,因此于2002年被广东省人民政府公布为广东省文物保护单位。

近年来,德庆三洲岩在景区开发建设过程中新发现摩崖题刻数题,其中最重要的是刻于北宋皇祐五年(1053)的元绛《闵忠诗》,距今近千年历史仍完好保存,十分珍贵。正如徐伟坚先生在《德庆三洲岩摩崖石刻的价值探讨》一文中所指出“三洲岩摩崖石刻的研究目前处于起步阶段”,[1]北宋元绛《闵忠诗》题刻自新发现以来尚未见学界有深入而全面的研究。因此,本文拟首次对三洲岩元绛《闵忠诗》题刻作完整释文并校勘历代相关文献著录,在此基础上对一些存疑问题做初步的考证,最后略谈该题刻的书法艺术价值以及如何妥善保护好这一珍贵的石刻文物。

一、释文与校勘

北宋元绛题刻《闵忠诗》之后,近千载之间,该崖刻时隐时现。不管是明清时期的《德庆州志》,还是现代相关著录(如《三洲岩诗文全录》),均未完整著录过该崖刻的全部文字内容。即使有部分的著录,也存在与石刻不一致的地方。因此,很有必要做基础的石刻释文工作并对历代著录三洲岩元绛《闵忠诗》的文献进行细致的校勘。

1.元绛《闵忠诗》石刻释文

闵忠诗

皇祐四年夏五月邕獠刦库兵称乱,陈船顺江,绝数郡。郡之守臣狃忕承平,弛武备,辙委符管避贼。独封、康二州将提罢卒数十,力战以死。明年春,予传车过二州,问其吏民,皆为出涕愀然,感之,作《闵忠诗》书于康州三洲洞石。广南东路转运使、尚书司封员外郎、直集贤院武林元绛题。[A]

赠光禄少卿、康州赵使君师旦

使君亲斗城谯间,二日天尽,军吏请避。使君麾曰“士不死敌,非壮也”。城门牡开,度必死,坚坐廷上。贼捽而害之。至绝,诟詈不已。一子在褓中,其母拥树遯去,力屈蹳弃,三日还视,尚呱磃草间,闻者异之。[B]

转战谯门日再晡,空絭犹自冒戈殳。

身垂虎口方坚坐,命弃鸿毛更疾嘑。

柱上杲卿馀断节,绔间杵臼得遗孤。

于嗟天下英豪气,不愧山西士大夫。[C]

赠太常少卿、封州曹使君觐

使君烈考、季父皆以谠言介节,有名当世。予昔介江西刺举,使君方佐章幙,尝以劲正有节荐于朝。贼之至州也,使君转战数刻,杀伤大当,已而贼合围急攻。军吏潜遯,力穷被擒,贼使之拜,又訹以伪官,皆不屈。[D]

仓卒蛮鼙上水滨,使君忠愤独忘身。

平明戈剑摧城阖,俄顷衣冠落路尘。

志士一门能许国,老夫当日亦知人。

朝廷赠襚哀荣极,青骨千年合有神。[E]

笔者注:(1)诗题“闵忠诗”之“闵”字石刻缺损,据序文可知为“闵”字无疑。后代文献有的著录为“悯忠诗”,“闵”同“悯”,怜恤、哀伤的意思。(2)序文“皇祐四年”之“皇”字石刻缺损,仅剩末笔一横画,据相关文献记载不难确定为“皇”字。(3)闵曹觐七律诗中第四句“俄顷”二字石刻略有缺损,参校嘉靖《德庆州志》录文可确知。

2.元绛《闵忠诗》文献校勘

为便于比对三洲岩《闵忠诗》历代不同文献著录与石刻本身文字的差异,现以表格形式整理如下:

三洲岩元绛《闵忠诗》文献著录校勘表

二、相关问题考辨

1.元绛《闵忠诗》的题刻时间

据1999年版《三洲岩诗文全录》,可知德庆三洲岩最早的摩崖题刻是北宋庆历三年(1043)广东转运使马寻的题名。《广东通志·金石略》也有著录,可惜该题刻今已散佚。又,《三洲岩诗文全录·前言》指出,三洲岩“现存题刻最早的是刻于宋熙宁元年(1068)的南琴题名”。[8]直到公元2015年前后,三洲岩新发现比南琴题名更早的元绛《闵忠诗》题刻。徐伟坚先生《德庆三洲岩摩崖石刻的价值探讨》一文认为“宋皇祐四年(1052年)元绛作《闵忠诗》”,也就是说元绛创作《闵忠诗》时间在北宋皇祐四年。

然而,据元绛《闵忠诗》石刻序文“皇祐四年夏五月……明年(笔者注:皇祐五年)春,予……作《闵忠诗》书于康州三洲洞石”。对于古代摩崖诗文题刻而言,诗文创作的时间一般早于或与诗文镌刻于崖壁的时间同时。故可判断徐氏说法不确。元绛《闵忠诗》创作时间与镌刻崖壁时间同时,均在北宋皇祐五年(1053)春。该题刻是德庆三洲岩目前可见时间最早的摩崖石刻。

2.元绛《闵忠诗》所“闵”之对象

元绛(1009-1084),字厚之,北宋杭州馀杭人,祖籍抚州临川。仁宗天圣八年进士,历知永新、海门县,善治狱,累擢度支判官。皇祐中,侬智高据岭南。时元绛任广东转运使,因供军饷有功,迁工部郎中。神宗熙宁中,为翰林学士,除三司使,又拜参知政事。后因坐事罢知亳州,改颍州,以太子少保致仕。卒谥章简。有文集及《谳狱集》。

清光绪《德庆州志》《端溪诗述》和《三洲岩诗文全录》著录元绛三洲岩《闵忠诗》仅录闵赵师旦七律一诗,不录闵曹觐七律诗。[10]可知,最晚自清末以来,文献著录多数以为元绛三洲岩《闵忠诗》所“闵”之对象仅赵师旦一人。

明嘉靖《德庆州志》卷二“事纪”载:“仁宗皇祐四年,以赞善大夫赵师旦知康州。广源蛮侬智高寇封州,知州曹觐死之。(详忠烈传)夏五月,智高围康州,知州赵师旦及贼战于谯门,力屈死之。(时监押马贵与焉。忠烈传及忠景祠碑)皇祐五年春二月,免广南贼至郡县田租一年,死事家科徭二年。”[11]

又,元绛《闵忠诗·序》题刻云:“明年春,予传车过二州(笔者注:封州、康州),问其吏民,皆为出涕愀然,感之,作《闵忠诗》书于康州三洲洞石。广南东路转运使、尚书司封员外郎、直集贤院武林元绛题。”

因此,元绛三洲岩《闵忠诗》所“闵”之“忠”,实为“二忠”,即康州知州赵师旦和封州知州曹觐。

3.清代《德庆州志》著录元绛《闵忠诗》问题

康熙《德庆州志》著录元绛闵赵师旦的七律诗题目拟为“《吊赞善大夫赵师旦》”,而其著录的明叶盛《忠景祠》七律诗文字内容(该录文后加按语:“按,《方舆览胜》误以为魏矼作,亦伪数字,幸真迹石刻三洲岩中可考也。予既得石本,装裭之云。”[12])竟与三洲岩元绛闵曹觐七律诗一致。今三洲岩元绛《闵忠诗》题刻重新面世,当以石刻文物所著录为准,可知康熙《德庆州志》将元绛闵曹觐七律诗之题目误录为“明叶盛《忠景祠》”。

光绪《德庆州志》卷十四“金石”著录元绛闵赵师旦七律诗之后,加按语:

右元绛悯忠诗,在三洲岩,为赵师旦作。阮通志、府志未著录。此见旧志祠庙。叶盛《讑竹堂碑目》“悯”作“闵”,云“元绛题,皇祐五年”。《四库(全)书》地理类《方舆胜览》提要云“元绛石刻尚在三洲岩”。今岩内无之,当为他刻磨去。黄登瀛《端溪诗述》载此诗,方舆胜览字多小异……当是传写之异。又,元绛闵封州守曹觐一诗,亦刻岩中,今并佚。详见考异。[13]

又,光绪《德庆州志》卷十五“考异”云:

明叶盛忠景祠诗:“仓猝蛮鼙上水滨,使君忠愤独忘身。平明戈剑摧城阖,俄顷衣冠落路尘。志士一门能许国,老夫当日亦知人。朝廷赠襚哀荣极,青(府志作“香”)骨千年合有神。”(旧志祠庙)考府志坛庙,载此诗为宋元绛《闵忠诗》。盖闵宋封州知州曹觐作也。觐与赵师旦同时死侬寇之难。觐谥“忠穆”,师旦谥“忠景”,封、康各有专祠,绛各有诗闵之。(师旦诗详宦绩本传)《四库全书》史部地理类祝穆《方舆胜览》提要云“考叶盛《水东日记》称元绛闵忠诗石刻在康州,《方舆胜览》乃载在封州。伪数字,幸真迹石刻尚在三洲岩中”云云。案,今三洲石刻已无考。据此,则宋时两诗皆刻于三洲岩。或分刻是诗于封、康各祠。故叶云在康州,祝云在封州,各就所见举其一耳。府志及黄登瀛《端溪诗述》分记两诗于各祠,不误。旧志乃以闵觐诗系诸忠景祠,又误为叶盛作,歧舛特甚。提要专云“在康州”,亦未核。[14]

综上,可初步判断光绪《德庆州志》所云“旧志”当为康熙《德庆州志》。尽管康熙志误将元绛闵曹觐诗标题为“明叶盛《忠景祠》”,但据志书编纂者署德庆州事、高要县知县谭桓所加按语,似乎当时元绛闵曹觐诗石刻(即《闵忠诗》)尚存三洲岩洞内。《四库全书》提要亦云“幸真迹石刻尚在三洲岩中”,则乾隆年间,元绛《闵忠诗》石刻尚存三洲岩中。然而,到光绪年间,三洲岩元绛《闵忠诗》崖刻又湮没不可见,以致于光绪志误以为该题刻恐遭后代题刻所“压刻”而磨灭了。

此外,康熙志在按语中,否定了南宋祝穆《方舆胜览》关于三洲岩元绛闵曹觐七律诗作者为魏矼(1097-1151)的说法。光绪志则在“考异”篇中评论前代相关文献著录,认为元绛闵赵师旦、曹觐的两首七律诗均刻于三洲岩——这个判断是符合事实的。然而,这两诗并非各自独立题刻,而是同时镌刻于同一崖壁上,即属同一题崖刻。光绪志又根据南宋祝穆《方舆胜览》、明叶盛《水东日记》和清黄登瀛《端溪诗述》等文献著录,认为当时元绛《闵忠诗》中的两首七律诗,很可能“分刻”于康州忠景祠和封州忠穆祠,甚至怀疑乾隆年间《四库全书》提要根据石刻真迹的判断。这个误解,只能是归结于光绪年间三洲岩元绛《闵忠诗》石刻的隐没。

三、石刻文物的书法艺术价值及保护建议

作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德庆三洲岩摩崖石刻的重要价值是不言而喻的。《三洲岩诗文全录·前言》对此早已有所阐发,最近徐伟坚先生在《德庆三洲岩摩崖石刻的价值探讨》一文中更是作了较为全面的阐述。该文认为“三洲岩摩崖石刻蕴含了大量的历史信息,具有很高的历史价值、文学价值和书法艺术价值,是岭南优秀历史文化遗产的重要组成部分”。[15]而德庆三洲岩新发现的北宋皇祐五年元绛《闵忠诗》摩崖题刻,是三洲岩目前所见最早的摩崖石刻作品,其历史、文学和书法艺术价值自不待言。上文从历史文献的角度,对该题刻进行释文、校勘和初步考证。其文学价值如何,则非本文所能阐发,故暂付阙如。这里再略谈元绛《闵忠诗》题刻的书法艺术价值及保护建议。

一般而言,古代摩崖石刻的“题”者与“书丹”者,未必为同一人,而镌刻者多为工匠。三洲岩元绛《闵忠诗》云“元绛题”,但无另署“书丹”者,故可判断该石刻“题”者与“书丹”者实为同一人,即元绛。

元绛为北宋大臣、文学家,其传世书迹极少。笔者所了解,不过三件:其一,福建于山景区现存的摩崖石刻,元绛题“金粟台”,篆书;其二,传世《二王手泽》卷后宋人众多题跋观款中,有元绛的题跋;其三,德庆三洲岩元绛题并书《闵忠诗》,楷书。前两则书法,笔者尚未见到,难以评价。而元绛所作大字楷书《闵忠诗》,用笔稳健,结体宽博,给人厚重、威严之感,十分接近唐代颜真卿晚年代表作——《颜勤礼碑》的书法风格。颜氏楷书对宋人影响深远,这在岭南摩崖石刻中宋人的题刻书法可以得到直观的反映。北宋元绛《闵忠诗》题刻是其中的典型。除了篆书大字摩崖题刻、手卷小字题跋,元绛可能还擅长其他风格的楷书笔法。而他在书写《闵忠诗》时,诗歌流露的浩然正气与刚正雄强之风,恐怕非厚重宽博的颜楷无以藉由传达。因此,可以说元绛题并书《闵忠诗》,其题诗内容与书法艺术形式,是高度统一的。

元绛《闵忠诗》题刻失而复得,重现三洲岩洞中,这将是开发建设后的三洲岩景区最重要的石刻文物。目前,三洲岩洞中有不少题刻已被上漆描红。这对于榜书题刻而言,由于字大且深刻,尚不失石刻的书法意味;但对于小字浅刻或行草书体的题刻而言,上漆描红,极容易造成石刻书法的“解构”——用笔呆滞,线条迟钝,甚至描错笔画等等。这无异于“破坏”石刻文物,应当慎之又慎!有鉴于此,笔者认为,由于元绛《闵忠诗》题刻近地面,游客可以“一览无余”地进行观摩,应当原貌保存和展示。切忌对其进行上漆描红,也没必要在石刻笔画中涂上“白粉”——此举纯属“画蛇添足”。同时,为防止该题刻被游手好闲者所乱画、乱刻,应考虑采取适当的防护措施(如隔离石刻使游客保持一定距离观摩或在石刻壁面加一层钢化玻璃防护等),以确保石刻文物的安全。

上图:三洲岩元绛《闵忠诗》摩崖石刻现状和石刻局部照片(笔者拍摄)

注释:

[1]《德庆三洲岩摩崖石刻的价值探讨》,徐伟坚撰,载《遗产与保护研究》2018年8月第3卷第8期。

[2]嘉靖《德庆州志》,明·陆舜臣纂修,收录于《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112-113页。

[3]康熙《德庆州志》,清·谭桓修,梁宗典纂,收录于《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356页。

[4]光绪《德庆州志》,清·杨文骏修,朱一新纂,关棠、黎佩兰续纂,收录于《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538、591页。

[5]《端溪诗述》,清黄登瀛编,宋继刚、唐碧红标点,岳麓书社2015年,第22页。

[6]《康州古色——德庆历代诗钞》,谢富崇、梁挺辑注,德庆县地方志编辑委员会办公室编印,1996年,粤肇准字第6—07146号,第189、191页。

[7]《三洲岩诗文全录》,欧清煜、林瑞球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第15页。

[8]《三洲岩诗文全录》,欧清煜、林瑞球编,中国文联出版社1999年,第1-2页。

[9]《德庆三洲岩摩崖石刻的价值探讨》,徐伟坚撰,载《遗产与保护研究》2018年8月第3卷第8期。

[10]徐伟坚先生文沿袭《三洲岩诗文全录》,同此。

[11]嘉靖《德庆州志》,明·陆舜臣纂修,收录于《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6页。

[12]康熙《德庆州志》,清·谭桓修,梁宗典纂,收录于《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356页。

[13]光绪《德庆州志》,清·杨文骏修,朱一新纂,关棠、黎佩兰续纂,收录于《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538页。

[14]光绪《德庆州志》,清·杨文骏修,朱一新纂,关棠、黎佩兰续纂,收录于《广东历代方志集成》,岭南美术出版社2009年,第591-592页。

[15]《德庆三洲岩摩崖石刻的价值探讨》,徐伟坚撰,载《遗产与保护研究》2018年8月第3卷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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