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子茹
1979年9月30日上午11点,谢德庆被笼子外面的人们吵醒。他从笼子里的小床上站起来,脸色苍白、浮肿,精神有些萎靡,看起来比原来的身材更瘦小些。一年前走进笼子的时候,谢德庆特意剃了个光头,此时他的头发蓬乱,已经及肩。他发现自己几乎无法说话。
谢德庆不是囚犯,是个行为艺术家。一年的时间,他把自己关进这个笼子,不出来,也不与外界做任何交流。笼子用细木条围成,三面木栏,一面是墙,尺寸是3.5米×2.7米×2米。地点就在他位于纽约哈德逊大街二楼的工作室里。笼子里所有的设备是一张小床、一个洗脸池、一盏小灯和一个不会自动抽水的马桶。谢德庆一日三餐吃朋友送来的饭菜,不说话、不阅读,不听广播、不看电视。
这件作品,是谢德庆后来五个“一年”行为艺术系列的开篇之作,此后,谢德庆延续了这种一年做一件作品的方式,它们一起成为了世界行为艺术史上的经典。
现在,在北京798尤伦斯艺术中心,谢德庆的作品“打卡一年”正在展出,这是这件艺术史上的经典作品首次进入中国大陆。
1978年9月30日下午六点,谢德庆走进笼子。送他进去的,除了他花150美元雇来的律师、几位好友,还有纽约的艺术家们共约七八十人。人们目送他走进笼子,在靠墙一角的角落坐下来,闭上眼睛。
笼子入口处随即被锁上。门口及栏杆的每一个结上,都被贴上了有律师签名的白色封条,一共两百多张。站在笼子外面的每个人,心里都非常清楚,这将是件非常有力量的作品。问题的关键是“能不能执行下来”。谢德庆比谁都更明白这一点。
朋友程伟光每天来送饭两次,一年里菜谱几乎从未变过:早餐是牛奶、茶,有时候会有些面包,中午是牛肉三明治,晚餐是芥兰牛肉饭,在中国城买的,钱不多,只能将就。为了维持这件作品,谢德庆已经将工作室的另一半租了出去。
他每天吃饭、睡觉、默默地想事情,“头三个月就把一生里面所能够想的都想完了。”或者什么都不想。后来,谢德庆不再用“时间”这个概念,“我对于时间的体验就是把生命消耗完”,现在,谢德庆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从过去到现在一直是这样。”
“我大体上不用时间这个字眼,我用生命……但是耗时间的方式是有意思的,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在耗费生命……而时间据说是无限的,所以我们耗费掉的只能是生命。”谢德庆曾这样表述。
谢德庆做“笼子”作品的消息传回台湾,有媒体批评他是“丑陋的中国人”“神经病”“植物人”,也有人说他“不会创作,没有创作力。”此前,谢德庆曾在台湾学习绘画,办过小型的画展,也做过一些极端的行为艺术,比如从台北二楼跳下去,用一个8mm的摄影机把过程拍摄下来,最后摔坏了踝骨。到美国后,做“笼子”之前,他把自己泡在马桶里,又把呕吐的东西吃进去,吃到再呕吐为止;身上背着半吨的石灰板、扶着墙努力站起来,最后被压到锁骨断裂……在台湾时,正值戒严,谢德庆的作品注定有着利用自毁发出抵抗的意味,而到了美国,没有身份的他仍然处于压抑的状态,作品仍无法脱开暴力与破坏。
在做“笼子”之前,谢德庆忽然想通了,觉得自己之前这些东西不算什么,他想把这些不成熟的作品一笔勾销。“我要是一直做下去,非死掉不可。”他说。从一年行为作品“笼子”开始,谢德庆尝试着“把破坏性的东西转化成建设性的。”“笼子”这件作品,谢德庆建设性地思考时间和生命的关系。他成了一位哲学家。
主动弃绝时间,但本能却让他想知道时间。芥兰牛肉饭的到来标志着一天的结束。后来,每过一天,谢德庆就用手在笼子里的墙壁上划一道印,饶有兴趣,但又心情复杂。“划早了,心里有点后悔,”时间一下子变得更漫长了。“永远是打发时间,只不过在笼子里比在笼子外打发时间要困难些,”出来后,谢德庆这样对记者简单总结他在里面的心情。
走出笼子的他在纽约艺术界引起了一阵骚动。《华尔街日报》《生活》以及一些电视媒体纷纷来访。这位沉默少言的台湾艺术家逐渐被关注。
很多人将谢德庆的作品阐释为“政治性”。显然,笼子,即囚牢。一整年时间的自我囚禁,被广泛解读为与监狱、囚犯相关。以“笼子”获得关注时,谢德庆还没有拿到美国绿卡。他仍然要担心被移民局抓住。然而谢德庆曾这样解释:“如果说有政治性的话,那也是最隐性的。”“作品本身是对各个角度的阐释开放的。”他这样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1973年,谢德庆从军队退役,开始尝试做行为艺术,早些年学习绘画的时候,他自觉地将美术史从头到尾“走了个遍”,但觉得绘画无法表现自己的诉求。1974年,他去基隆港口报名参加船员训练,目的很明确,就是找机会去纽约。彼时的台湾,行为艺术的限制仍然很多。涉及到政治等敏感内容,很容易就被警察干涉。他被“世界艺术之都”纽约所吸引。偷渡,是他当时唯一的选择。
接受了三个月的船员训练后,谢德庆飞去日本,上了一条去中东贩油的轮船。船开了一个月多,经过美国东部德拉瓦河的一个小港口,停了下来。谢德庆在船上是清理机舱的工人,他借口跟人去买鞋,很快就跟着几个人下了船。他生怕有人追赶,搭了一辆出租车,向纽约的方向“逃亡”。车费花了150块钱,跑到纽约后,谢德庆身上只剩下100块。
他在纽约的姐姐家混日子,找机会做艺术。也半夜偷偷去餐馆打工,直到1988年美国大赦,谢德庆才正式成为美国公民。
“笼子”结束后半年时间,谢德庆又开始了另一个巨大的挑战。“一年行为艺术:1980—1981”(打卡)。这就是现在正在北京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展出的那个作品。他花了360美元,购买了一台日本产的AMAON牌打卡机,再买了一台16mm的摄影机,用来拍摄记录打卡过程。
一天24个小时,谢德庆每隔一个小时就起来打一次卡。他成了最守时的人。即便如此,一个月中还是有几次,有时候晚了几分钟,也有时候,一个小时到了,他却睡过去了。
2000年,谢德庆到大陆认识了一些艺术家,“但并没有太多个人交往。”他说。在纽约,他和艾未未是老熟人。正是后者最早向大陆艺术界引荐了谢德庆。
批评家杨卫清楚地记得谢德庆第一次来北京时的情形。一群人围在一起谈论他的艺术,但谢德庆“默不作声”。“倒不是他不愿意参与交流,而是他的那些体会已经很难有人分享,”杨卫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尤伦斯艺术中心的展览入口处,摆放着那台打卡机,投影仪上反复播放着他的同一个动作:谢德庆刚打完卡的一瞬间。四面墙上贴满了打卡纸,一共8760张。一些日子里空缺了一张或者两张,旁边用红笔标出来“睡觉”“打快了”等。
谢德庆想表达的仍然是时间和生命的概念。这个作品,谢德庆认为触及到了“存在的荒谬”。但“打卡”更多地被评论家们分析为对商业时代的反讽。
此后,谢德庆又做了“一年行为艺术:1981—1982”(户外),以及“一年行为艺术:1983—1984”(绳子)。“户外”这件作品持续的一年里,谢德庆让自己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汉,从不进入任何建筑物中。而“绳子”则更为困难,他用一根8英尺长的绳子,两头分别绑在自己和著名的女性行为艺术家琳达·莫塔诺的腰间。一年中,不论任何时间、地点两人都在一起,但从不做任何身体上的接触。一年后,绳子被解开,琳达飞似地逃开了。1986年到1999年的13年间,他做作品但不发表。这本身就是另一个宏大的作品。
2000年,功成名就的谢德庆突然宣布不再做艺术。“就是换了不同角度去生活,把时间度过,”谢德庆这样对《中国新闻周刊》解释他这13年的状态,言语一如既往的简洁、明了,没有更多的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