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苇
大家中午好!今天是个美好的日子,我很高兴,也很感动,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我尽量说得简练一点。两年前,2016年6月25号,同样是西部文学奖颁奖典礼,即第四届西部文学奖颁奖典礼期间,来自疆内外的作家为布尔津金山书院揭牌剪彩。两年之后,同样是参加西部文学奖颁奖典礼的疆内外各位作家、嘉宾,在可可托海为第二个金山书院剪彩,这是一个仪式、一种祝福,也是一种共同的见证。作为书院的山长,古代叫山长,现在叫院长,我觉得两个金山书院就是山长康剑留给阿勒泰的一个文化双子星座,是镶嵌在阿尔泰群山中的两个精神空间,也必将成为阿勒泰乃至新疆的文化地标。金山书院的诞生,离不开富蕴县和可可托海地方政府的支持和关心,同时更是康剑作为作家和“地方性知识”守护者身上情怀、勇气、责任和担当的一种产物,在此,要向他们表达敬意和由衷的祝贺!
我和康剑已经有将近二十年的交往和友情,我很欣赏他,喜欢他的真诚、踏实和侠骨柔肠。他当过小学老师,当过宣传部领导,当过常务副县长,然后主政喀纳斯八年,从主任到书记,为喀纳斯的保护和发展做出过重要贡献。喀纳斯的八年,对他来说非常重要,是跟风景、跟大自然亲密接触的一段时光,沉思,观察,保有人与大地的亲昵关系。他在简历里,从来不说自己是书记或者主任,只说自己是护林人。在今天,做一个“护林人”是好的,了不起的。康剑是早年的诗人,是我们新疆优秀的散文家和摄影家。新疆文学艺术界有一个说法,说康剑是新疆作家里拍照拍得最好的,同时也是摄影家里文章写得最好的。他的散文主要写喀纳斯,写阿勒泰的山山水水。他的《喀纳斯自然笔记》《喀纳斯湖》等代表性作品中,有一种非常好的新的生态观点,也即我们今天亟须的“土地伦理”,其自然文学透露的生态观主要来自三个方面:一个来自中国古人“天人合一”的理想;一个来自图瓦人的民间精神,这种民间精神可以概括成一句话:山再高,也在云下;人再高,也在山下;还有一个,来自他非常热爱的世界生态运动的先驱、美国国家公园之父约翰·缪尔的生态理念。康剑将三者融合并转化为自己的一句话,他说“大自然的事情交给大自然自己去办”,这是康剑著述里面最经典的一句话,非常好。人类已经越来越狂妄,以为人定可以胜天,过度地干扰大自然,但康剑提醒我们“大自然的事情交给大自然自己去办”,这是一种谦逊、谦卑,力图恢复古老的德性,重归人与自然之间那种平等、朴素的关系。金山书院是北疆大地上的一个精神空间,它的诞生,是康剑身上那种优秀品质的具体体现,是踏踏实实在做事。
康剑是一个造梦者,一个务实家,兼具造梦者和务实家的双重身份,二者合一,融汇、自恰。所谓造梦者,他是把无形的梦、文学的梦、文化的梦、情怀的梦,化为一个有形的梦,化成金山书院,化为在布尔津和可可托海的两个精神空间。凡造梦者,有时候要受到委屈、挫折的。金山书院的诞生,尤其是布尔津金山书院的诞生,康剑不是没有经历过坎坷,也不是没有经历过磨难。前年6月25号剪彩之后,9月份我到布尔津金山书院做了一场公益讲座,来的人比较少,稀稀拉拉,只有十几个人。讲座完了之后康剑心情有点落寞,后来我们四个人,康剑是布尔津人,我是乌鲁木齐人,还有吉木乃人李文强,还有一个冲乎尔的朋友,坐在书院喝酒、读诗。那时我给康剑讲了一个故事,我说自己有一年到委内瑞拉去参加一个国际诗歌节,我们四个国家的诗人在教育部大厦前朗读诗歌,前面只坐了一对老年夫妇,地上趴着一条狗。我们四个国家的诗人非常认真非常卖力地把诗歌朗读完了,老年夫妇和狗也听得认真。我说能够来十来个人已经很好了,已经很多啦。离开金山书院时我跟康剑说,你把书院建起来摆在这个地方,就是一种成功。为了进一步安慰他,我回到乌鲁木齐,9月11日那天,给他写了一首诗,叫《金山书院》,待会儿我要读一下。
造梦者不易,但康剑更是一个务实家。我们的理想和梦想需要通过务实肯干才能实现,才能落地。为什么说务实家重要呢?因为书院作为中国人的一种精神传统,正是古代知识分子中的务实家们建立起来并传承下来的。书院制度在中国历经了一千多年,从唐五代兴起,到宋代达到极盛,又到晚清废止。书院是一种制度化的私学,相对于官学,是一种独立的教育机构和体系,当然私学和官学之间,有时候是分离的,有时候是交融在一起的。书院的主要功能,一个是藏书;一个是祭祀,祭孔孟先贤等等;还有一个是讲学,尤其强调自由讲学。在历史上,书院在儒家文化的传播,尤其是宋明理学和心学的兴起,特别是在人才培养方面,发挥了非常大的作用,形成了中国人的内在精神体系。那么康剑为什么是务实家呢?因为他既继承了传统书院的范式和方法,更主要的在传统书院的基础之上,进行了改良和变化,与时俱进,顺势而为。这种务实精神非常好,使自己的想法可行、可操作、可落地。新疆现在有好几个书院,刘亮程在菜籽沟有一个木垒书院,我的一个朋友叫满也,最近在喀什办了一个大昆仑书院。康剑这个书院,我觉得他找到了一种方式,就是书院跟民宿的一种结合,这个结合是可行的、成熟的,事实证明也是成功的,所以,我对他两个书院的定位和未来的发展是有信心的。我相信康剑会把事情做好、做漂亮,因为他是造梦者,更是务实家,而且他刚才讲了一句话非常打动我,他说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我想起了主持人权丽女士的私人电台,叫“慢慢的河流”,太快太急躁了不行,有些事情是慢慢做成的,“慢”是我们这个急躁时代的一个良方、一剂良药。
我们今天相聚在这里,为可可托海金山书院的诞生祝福。明天或者后天,疆内外的作家朋友们就要离开可可托海,离开富蕴,离开新疆了。此时此刻,我觉得金山书院也在为我们祝福,人和人之间,心灵和心灵之间,人和自然之间,人、自然和金山书院之间,是一个共同体,文学的共同体使我们相聚在这里,带来缘分和友情。相信金山书院就像阿勒泰草原和群山中的石人和岩画一样,成为不可磨灭的地标和名址。
最后我读一下《金山书院》,再给康剑鼓把劲儿:
“有时晚上不见一人,书院显得
空空荡荡,恨不得将它关了。
哦,荒凉的县城,荒凉的文学……”
于是,四个男人
一个布尔津人,一个吉木乃人
一个禾木人,一个乌鲁木齐人
坐下来喝酒,读詩
从《一张名叫乌鲁木齐的床》
读到《喀纳斯颂》
“有一天,骑赛车来了两位女士,
我在冲乎儿教书时的学生,
小时候调皮得很,一位曾被我罚站,
一位曾被我赶回家,她们不记仇
结伴来买《喀纳斯自然笔记》。
但热气腾腾的八十年代到哪里去了?”
“哈,今夜的难题还有一个:
教士啤酒下肚,啤酒瓶如何送回德国?
颂扬苦闷,还是试着赞美
这遭损毁的世界,才是一个问题!”
“凡造梦者,须去废墟上拣拾砖瓦。
凡将无形之梦,变成有形之梦的,
可称之为荒凉的事业。”
此刻窗外,额尔齐斯河静静流淌
所以今夜不太荒凉
如果我们还是感到了荒凉
就去邀请院子里的三棵树为听众
一棵漆树,一棵野山楂,一棵欧洲荚蒾
(根据录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