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吉梅朵(中篇小说)

2019-04-04 22:06葛水平
北京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梅朵德吉卓玛

葛水平

德吉梅朵14歲时阿爸死了。

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冬天,在琼结县措杰村临马路的一座石头房子里,阿爸仁青措躺在靠近火炉的睡床上,弟弟次仁罗布往火塘里添加一些杨木树枝和牛粪,青烟缭绕着,如同煨桑。阿妈达瓦卓玛站着,手足无措,一只手轻抚着衣袍,一只手拭着脸颊的泪水,没有声音,似乎此时的任何声音都可能带走自己的丈夫。

这个要丢下全家远走的人,在最后的关口没有多余的话。

德吉梅朵是一个瘦小的女孩,像一只出生不久的羔羊,还没有长成。曾经每天早上和黄昏,在房前蹦蹦跳跳的身影,阿爸仁青措穿着一身灰色的藏袍看着下学回来的德吉梅朵笑,一口白牙,阿爸说:“噢吔,我们家的女学生回来了。”

三年前,仁青措得了胃病,走在治病的路上,家里就没有笑声了。流泪成为家常,全家人都希望仁青措好起来,有15亩地等着种青稞,家里的日常开销需要有人外出打工,两个孩子需要读书,6头牛,5只羊,仁青措不能不劳动。

胃病一天比一天重,见不得一点风寒,吃不进饭,一米八几的个子廋成八十来斤,夏天天气炎热时裸出瘦骨嶙峋的身子,像一头抽干力气的老马。弟弟次仁罗布把青稞一粒粒摆放在阿爸的肋骨间,阿妈达瓦卓玛一双眼睛盯着次仁罗布走过来狠狠打了一下儿子。仁青措把儿子搂在怀里,用手捂着儿子的眼睛,仁青措看着达瓦卓玛掉下了两行眼泪。

过了秋天,进入冬季,仁青措躺在睡床上就没有起来,他一生的力气都耗尽了,肠胃里装不进青稞,人开始高烧不退,一只小小的温度计,家里人实在是不知道它的用途,只是常常由母亲达瓦卓玛放入仁青措的嘴里,然后很仔细地透着光看。德吉梅朵觉得母亲像是发现它有什么奥秘似的,当然不会有什么奥秘藏在其中。

阿爸不认识字,阿妈不认识字,温度计是医院让带回家,说是量高烧的,但是,阿爸和阿妈很快就忘记了医生的叮嘱和使用忠告。

德吉梅朵在阿妈不注意时拿着温度计透着光照,明亮的玻璃细管里红色的水银汞柱似乎凝然不动,她试着在火塘前烤了一下,它的汞柱突然就升起来,然后她学着阿妈达瓦卓玛的样子用劲甩了几下,里面的汞柱有些降落。弟弟看见了想抢过来看,被德吉梅朵拒绝了。

阿妈达瓦卓玛每天都往丈夫仁青措的嘴里塞温度计,似乎塞进去丈夫的病就减轻了,似乎一只温度计可以让身体羸弱的丈夫强壮起来。每天都在昏睡的仁青措任由达瓦卓玛重复这一动作,然后透着光看,然后用劲甩几下,然后放在仁青措的枕头旁边。

这一动作的结束是因为温度计碎了。

次仁罗布有一天偷拿了温度计,学着姐姐德吉梅朵的样子伸进火塘里烧,一声“砰”,温度计碎了,汞柱很快消失并落入火塘燃起一股火苗。吓了次仁罗布一跳,他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四周,没有看见德吉梅朵,也没有看见阿妈达瓦卓玛,他飞快捡起玻璃碎碴跑往马路对面,扔到了碎石中。那一瞬间,次仁罗布被吓坏了,他认为自己的行为可能让阿爸的病情加重。

达瓦卓玛发现温度计不见时,温度计就再也找不见了。

仁青措在冬天最冷的季节走了。他一生吃进肚子里的青稞在最后那一刻消化成了两行泪水,含着泪水的眼睛看着女儿德吉梅朵,他知道自己的离开是给家里欠下了债务,女儿就不能上学了,这么小的人要背一家人的债务活着,他还有什么颜面说话?这是一个十分喜欢识字的女儿,她才14岁。

仁青措闭上了眼睛,达瓦卓玛试图伸手去擦干净仁青措的眼角,却发现,那地方一点都不潮湿。假如不是温度计丢失,仁青措也许还会活着,高烧把仁青措的眼泪烧干了。达瓦卓玛盯着德吉梅朵大声喊:“是你弄丢了它!”

德吉梅朵没有接话,假如不丢阿爸就不死吗?阿爸死了,阿爸死在最冷的天气里。

这一年藏历年是从十二月二十九日开始的。仁青措的离开让一家人怀疑,日子是否真要这样在没有仁青措的出现中一天一天走下去?

临近藏历新年时,家家户户都忙于准备年货,类似汉族的春节。为了欢度藏历新年,一般从藏历十二月初就开始准备“切玛”,炸“卡赛”,添置新衣,购买糖果、点心了,一年中,或许这一段时日是最最忙碌的。因为仁青措的离去,达瓦卓玛过藏历年的心情全无,有时候望着空空的火塘旁边的睡床长叹一声。德吉梅朵走过去拉着阿妈的手,阿妈又长叹一声,坐在火塘前,总得要过藏历年吧。

达瓦卓玛在藏历年的晚上,还不到下午五点,就在厨房里忙开了。家里的老人都走了,以前总是母亲和阿爸忙着一些传统的事,丈夫仁青措悠闲地喝着甜茶,现在,不该走的都走了。

达瓦卓玛看着女儿德吉梅朵说:“今天晚上,各家各户都要吃‘古突,虽然你们的阿爸仁青措走了,但是吃古突不能少,这是一个十分重要的事情。”

做“古突”开始了,达瓦卓玛端来一盘盛着牛肉、水果糖、麻辣羊肉干和红糖之类的东西,然后扯一块面来回捏。达瓦卓玛看着女儿说:“记住了,做‘古突要故意包一些东西,以测试家人在新的一年里的运气。过去做古突啊,往里包瓷片、辣椒、牛粪等。现在生活好了,其他的都改了,瓷片换成水果糖,辣椒改为麻辣羊肉干,牛粪换为红糖。”

达瓦卓玛为了让孩子开心,还是故意在巴团里分别包了石子、辣椒、羊毛、木炭、硬币。这些东西代表“心肠硬”“刀子嘴”“心肠软”“黑心肠”“发大财”。

德吉梅朵配合阿妈达瓦卓玛麻利地做好了30个“古突”,做好后和年夜饭一起端到桌上。一家三口开始吃“古突”,达瓦卓玛看着姐弟俩说:“吃到什么要吐出来,吃到水果糖说明好吃懒做,吃到麻辣羊肉干说明嘴如刀子,吃到肉说明想着祖先,吃到红糖表示经常会有好运气。”

“吃到羊毛和木炭呢?”次仁罗布问。

阿妈达瓦卓玛说:“那就是‘心肠硬‘刀子嘴。吃着了要及时吐出来。”次仁罗布把嘴里咬了一半包着羊毛的古突扔进姐姐碗里,德吉梅朵夹起来往嘴里送时发现是包着羊毛的古突。

弟弟次仁罗布说:“德吉梅朵吃着了羊毛,她是心肠硬,她是刀子嘴。”

德吉梅朵迅速吐出来,达瓦卓玛说:“吐出来就好了,吐出来就不是心肠硬,就不是刀子嘴了。”

德吉梅朵说:“一个古突真能决定一个人的命运吗?”

达瓦卓玛说:“能。”

德吉梅朵望着正堂藏柜上“竹素琪玛”的木斗,那里装着酥油拌成的糌粑、炒麦粒、人参果等食品,上面插上青稞穗和酥油花彩板。然后是琪玛、卡赛、青稞酒、羊头、水果、茶叶、酥油、盐巴等。

达瓦卓玛说:“德吉梅朵,你走神了。”

德吉梅朵说:“阿妈,我不能上学了吗?”

达瓦卓玛说:“你阿爸仁青措走了。”

德吉梅朵说:“阿爸走了就不能上学了吗?”

达瓦卓玛说:“你阿爸仁青措不回来了,你上学有什么用处。”

德吉梅朵说:“阿妈,我想识字。”

达瓦卓玛生气了,说:“你刚才吃了包了羊毛的古突。”

德吉梅朵不说话了,笑起来,一家三口人在欢声笑语中吃完九道“古突”。达瓦卓玛举着火把,放起鞭炮,呼喊着“孩子们都出来”!母子仨走到十字路口望着远处的雪山,祈望给来年带来好运。

德吉梅朵果然不上学了。

过了藏历年有人来介绍德吉梅朵去琼结县当保姆,说是照顾一个1岁的孩子,一个月500元。

达瓦卓玛收拾好德吉梅朵的日常用品,没有多余的话,叫人领了德吉梅朵走了。

走到马路上的时候,碰到寒流袭来,让人从脚直冷上来,她打了一个哆嗦。她想起了阿爸仁青措,想起了阿爸的大手抚摸她的头发,便有一股温暖流贯全身,便会联想起阿爸活着时的劳作,联想起阿爸的许多教诲,许多慈爱,从肠子头上涌起一阵热潮,一直涌到双眼!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随即又变得格外清晰。一种生死两茫茫的无情隔离随即想通了。纷繁的思绪沉静下来,漂游的思念得以依托,她回过头看着阿妈达瓦卓玛说:“我要让阿妈和弟弟过上神仙一样的好日子。”

那个领她走的人用摩托车带着她往琼结县走,她还没有去过琼结县,她想着高中要到琼结县读,没有想到命运让她过早到了琼结县。

德吉梅朵当保姆的家庭是汉族三代,男主人叫张红生,女主人叫熊小英。这样的家庭对德吉梅朵是陌生的,她还没有住过楼房,而且是有厕所的楼房。

德吉梅朵看着女主人怀里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看着她笑,她也笑,笑得眼泪都快要出来了。德吉梅朵感觉回到了从前,和弟弟次仁罗布的从前,一只奔跑的羚羊和一只成长的小鹿又见面了。

女主人熊小英第一件事是要德吉梅朵洗澡,洗去她成长的泥尘。这也是德吉梅朵第一次面对一个陌生女人脱衣裳,她十分羞涩,太阳晒暖的水从水龙头里哗哗嘩哗流出来,落在自己肌肤上紧张得很。有神秘,也有乌云一样的不情愿。换洗了干净衣裳,熊小英一一告诉了儿子大宝的尿布、奶粉、玩具,大宝在德吉梅朵的怀里用红红的嘴巴吸吮她的手背,她的手背上有冻伤,有些痒,她又开始笑,大宝也笑。

熊小英惊讶地说:“不可以这样,不能让大宝舔你的手背,那上面布满了细菌。”

德吉梅朵的心里为难得忧伤了一下,还是愉快地答应了,轻轻把大宝放下,大宝开始哭,她又抱起,像从小抱着弟弟次仁罗布一样,在客厅里抱着大宝走来走去。她看到男主人站在窗户前看什么,很专心的样子,她也走到窗户前,看见院子里有一个3岁小孩手里拿着苞谷饼子吃,一只大红公鸡大摇大摆靠近他,用它硬硬的嘴啄他手里的饼子。从高处往下看,公鸡似乎比小孩还长得高,小孩子吓得哭了。突然出现了一个男人抱起孩子,冲着那只红公鸡跺脚,那只公鸡吓得架起翅膀兔子一样跑掉。孩子和大人一起嘎嘎嘎嘎大笑,德吉梅朵的眼睛被云朵罩住,潮湿朦胧了,看人家,有阿爸多好。

张红生看着公鸡跑起来,莫名的兴奋,回头冲着妻子神秘一笑,然后迅速走进了一间房子。

汉族人的家里,有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德吉梅朵不只稀罕人家的装饰,每一次上厕所都觉得屁股怎么可以坐在这么白净的东西上。尤其是冲水时,她甚至有想再撒尿的欲望。

14岁的德吉梅朵觉得自己到了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整个心都变得莫名其妙紧张,常常小心地去偷看一些什么,疑惑一些东西到底是用来做什么。

突然有一天早上,她发现了床单上有一抹刺目的鲜红,准备尖叫时又吓得捂住了嘴。然后突然间悲伤地明白,那些无知傻笑的日子已经走了。等大宝阿爸阿妈上班走了,她小心地去卫生间洗干净,一边洗一边哭,哭了很久却发现床单上还是留下了斑斑驳驳的印子。

熊小英下班回来后,德吉梅朵喊她到自己的房间,然后僵硬地站在那里用手指着床单,并告诉她:“我流血了,它没有和我请假就来了。”

熊小英笑着说:“这是少女的初潮,德吉梅朵,它不会和你请假,你要长成大姑娘了。”

德吉梅朵有明亮的眼睛,健康的笑容,成长就这样开始了。

一个月过去后,德吉梅朵拿到了500元。她沾着唾沫数钱,一遍又一遍,20元一张,数起来也还是很吃力。钱真是一样好东西啊,阿爸看病欠下的债务可以还一部分,有两年时间就可以还清了。钱在她的手里响,鸟叫一样,钱是有声音的,她抬起手,无可辩驳准确地把钱放在耳朵边“咔咔咔咔”响,是整齐的节奏。心开始紧张痉挛,会想起童年掘草根的刺痛感,还有青稞穗。阳光发出淡淡的暖橘色,她闷闷地向大宝沉下头颅,贴着大宝的额头,像贴着羊羔子一样,觉得大宝是她的福气。

大宝笑,德吉梅朵也笑,笑凝住了眼中的泪水。

张红生在琼结县文化局上班,喜欢饭后闲余时间用毛笔画画儿。毛笔杆儿尾部是骨质,有红丝绳,笔帽是黄铜的,打开,张红生告诉德吉梅朵是羊毫。那笔尖上还残留着没有洗净的墨迹。张红生画公鸡,扯着嗓子打鸣的那种,踮着脚尖,使劲儿的。

等上班的人走了,德吉梅朵偷偷进去发现秘密。看着公鸡画,德吉梅朵总会想到第一天来时从窗户望见的那只大红公鸡。站在张红生画好并挂在墙上的公鸡画前看,这张画嵌入了她的记忆,立于画前,她觉得有一股尘土要吸附在她的头发上。她想起田里的青稞、油菜、豌豆、土豆花,阿爸无休止地劳动,劳动间歇,阿爸坐在日夜流动的雅江边,唱一首古老的歌谣。这首民歌是措杰村人在打青稞穗时所吟唱的。

“从小一起生活,长大爱如大蒜;倘若父母剥皮,我俩无法分手。”

德吉梅朵开始小声唱,一边唱一边翻书,她是一个15岁的女孩,开始漂泊,为了阿妈、为了弟弟、为了家。她甚至在窗口看见了一只山鹰,一只盘旋的自由的山鹰,那山鹰是飞在风中的,风沿着山势而上,风把山鹰托得高高的,那是山鹰自由的高度。

她看见桌子上放着一摞书,是汉语书,简单的字能挑出几个,具体意思实在是不明白,长长的句子到底写了什么?她轻轻翻动它们,大宝睡着,此时一切都是永恒的静止,时间凝住她的眼睛,对此她迫切想认识它们,书本的声音和数钱的声音,那音质震动耳鼓,愈来愈快,她想认识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钱让她自由幻想,如山鷹一样,如公鸡一样,如窗外的风和云朵一样。

熊小英下班回家后听见动静,循着翻书声看见安静凝神的德吉梅朵,她知道这个藏族女孩想认识字了。

德吉梅朵看见女主人时不由自主红了脸,她羞涩时很好看。尤其是笑时,白白的牙齿,眯着眼,像是做错了什么事情,两朵绯红挂在脸颊。

熊小英抚摸着她的头发看着窗外说:“想学汉语了是吧?”

德吉梅朵羞涩地点了点头。

熊小英说:“我用藏语给你讲一个藏族故事,然后翻译成汉语,用故事学汉语学起来更快。”

“从前有一个兔阿妈和它的儿子相依为命地活着,它们经常受到老虎、豹子、熊的袭击,为了避免兔儿子们的生命危险,它们从山上逃到平地,到处找安全的地方生活。在平地里它们看见了村庄,嗷吔,走进村庄后首先看见了一口井,这是什么?走得太累了,就坐到井沿边歇息一下吧。这时从井旁边一棵高大的老树上掉下一片树叶,大大的叶子被风吹落在井中,发出‘恰的声音,恰巧被走神的兔子们捕捉到了,它们往井里一看,结果呢,从井里呈现出自己的影子,因为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吓得撅起屁股就往回跑。”

德吉梅朵急迫地问:“然后呢?”

熊小英故意说:“明天再然后吧。”

德吉梅朵很羞涩地说:“我不该问然后,可是我太想知道然后了呀。”

熊小英笑了:“说明你是听进去了,好吧好吧,我们就开始讲然后。老虎、豹子和熊又一次来侵犯兔子母子几个时,兔阿妈说:‘你们就是敢欺负我们,我们现在可是不害怕你们了。老虎大笑着:‘哈哈哈,没有我蹄子大的小东西居然敢对抗我。狮子说:‘我现在肚子饿得咕噜咕噜叫呢。熊吭哧着说:‘你们敢说这样的话吗?兔阿妈说:‘我们发现了一个比你们都厉害的动物,它说话轻声细语,和我们同一个长相呢,它太厉害,一般是不动手的。老虎、豹子和熊不相信,要求兔子带它们去村庄看,结果呢?”熊小英故意不说了。

德吉梅朵说:“是啊,结果呢?难道是它们看见了自己?”

熊小英说:“聪明的德吉梅朵,它们果然看见了自己,它们冲着井里的‘恰发火,指手画脚,它们气得七窍出血,它们发誓要跳到井里去抓住恰,当一个一个被自己气着去拥抱自己的影子时,兔子阿妈看到‘恰吃了它们,从此兔子们的日子就太平了。”

没等熊小英用藏语讲这个故事,大宝睡醒了,咿咿呀呀的说话声,似乎他也听明白她们在说什么。德吉梅朵跑到隔壁逗着大宝,不时用汉语讲兔阿妈的故事,断断续续,讲着讲着自己也笑了。似乎意思知道,话却说不出来。德吉梅朵想,我要从一个藏族初中生回到汉族小学生,从头开始学起,藏语太简单了,汉语太丰富多姿了。

阿妈达瓦卓玛在发工资的第二天来取钱,带来了糍粑、酥油茶。达瓦卓玛第一次走进有工作人的家,憨笑着不敢进门,害怕自己藏袍上沾了牛粪、羊粪,弄脏了干净的屋子。达瓦卓玛看见德吉梅朵穿着汉人的衣裤,那一身衣服太扎眼了。两条分叉的腿没有规矩地站着,达瓦卓玛不敢多说什么,毕竟是在汉人家里干活,但她骨子里不喜欢德吉梅朵穿汉人的服装,汉人的服装只有汉人穿了好看。

熊小英要达瓦卓玛进来,她执意不进门,把拿来的东西放在门口,接过德吉梅朵递过来的钱,圈成筒用橡皮筋圈紧的钱很暖手,握在手心,达瓦卓玛笑着告辞走往楼下。

消瘦的达瓦卓玛,身后拖着两条长长的辫子,辫子上结着红绿丝线,仔细看会发现头发上沾着灰蒙蒙的沙尘,酥油茶的味道,或者就是奶渣的味道,下楼的达瓦卓玛发出腾腾腾的脚步声。

熊小英和站着目送的德吉梅朵说:“你阿妈的腰和腿都不好,走路脚重。”

德吉梅朵说:“是,是,阿妈有大骨节病,不能种田,不种田没有青稞,阿妈喜欢喝酒,只有喝了青稞酒,阿妈才会高兴得笑。”

德吉梅朵羞涩地低下了头,泪水跌落在地板上。一个15岁的孩子,也该是唱歌的年龄。熊小英想起了藏族的歌声,音域宽广,高可遏云,低胜燕鸣,在歌声中成长的一代一代藏民,当女人们仰起紫红色的脸颊,当小伙子甩开膀子,藏靴、氆氇长袍、单耳金丝灌边礼帽,舞蹈起来,所有的苦难都是快乐,都无所畏惧。

熊小英看着德吉梅朵轻声唱:

“富人骑着马匹,穷人骑着驴子;琼结吉如大叔,给狗套上鞍子。”

听到“给狗套上鞍子”,德吉梅朵露出白白的牙齿笑出了声。

德吉梅朵的脸涨得通红,熊小英的歌声从墙壁和一些探不到的角落传出来,这一种家庭气息让德吉梅朵新奇,像瞥见了人世间珍贵的一角。

春末,灰黄的大地上流淌着斑斓的色彩,弥漫着牛粪、羊粪味儿的春寒中传播着夏的气息。高原上从春跨到夏,泥土便在火辣辣的阳光里一股一股地从地下冲向碧蓝的天空。

夏是繁茂的季节,农田里的青色植物为高原带来多彩的景致。夏也是漫长的季节,青色越多,景致越多,每一个景致都蒸腾着藏民咸咸的汗气。

德吉梅朵回了一趟措杰村,看到阿妈和弟弟,她把钱递给阿妈时,阿妈的笑让她开心。

仲夏的农活多,达瓦卓玛顾不上和德吉梅朵说话,知道是德吉梅朵回来过星期,要她在家里做午饭。

中午阿妈还没有从田里回来,她先是看到放学回来的弟弟次仁罗布,10岁的弟弟个子在往高长,黑黑的脸膛,一双眼睛内外分明,看到姐姐在就想看姐姐买了什么回来。德吉梅朵一边指给次仁罗布看从熊小英家带来的糖果、图画书,一边用教育的口吻和次仁罗布说:

“你要好好读书,读会汉语和英语,如果不读会这两种语言就没有知识,知识让人聪明,社会是聪明人的社会。就在刚才我回家的路上,在客车上我依稀看见有一家餐馆写着招收服务员,明码标价会汉语的工资要高过不会汉语呢。”

次仁罗布拿着糖果跑到外面,他最反对认识字了,最大的乐趣是种田,到田里把力气撒野在田里多好,和阿爸一样。

德吉梅朵知道次仁罗布无法像阿爸那样,阿爸沒有读过书,弟弟是马上要读初中的人了。德吉梅朵不安分地伸长了自己的目光,渴望走进年仅10岁的弟弟的心里,辨识一下他心里对未来日子的希望和好奇孰轻孰重。

德吉梅朵看见蹦蹦跳跳的次仁罗布走在阳光下,居然没有看带回来的图画书,他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人。这个漠视过程进入了德吉梅朵的记忆,从弟弟的这个漠视开始,德吉梅朵想:就算没有机会上学了,自己也要好好和汉族人学汉话。

太阳当空,达瓦卓玛从地里回来,赶着四头牛,肩上的锄头高高翘起来,锄头挑着太阳,太阳将激情似火的热刺进地心。

德吉梅朵走过去接过阿妈的锄头,阿妈脸上流着汗水,湿湿的汗水挂在阿妈的头发梢。没有阿爸的日子里阿妈是屋子里最主要的劳动人,可是阿妈有大骨节病,有头痛的病,靠喝青稞酒解烦闷的阿妈心里一定有比病痛更难过的事。

德吉梅朵是黄昏时离开家去往县城,石头墙呈现着黄昏的色调,一抹夕阳照着路边的花草,风轻摇着德吉梅朵的裙子。黄昏似乎就该是怀旧的命定的色调,她再一想起阿爸,阿爸喝酥油茶时,总是偷偷将一块酥油悄悄抹到她的嘴角,她用手抹下来,末了将手指一只只舔干净。她回头看了一下空空的屋子,阿爸已经隐入了岁月深处,不留踪迹。

返程时,坐在客车上的德吉梅朵想着阿爸,浓浓大大的眉眼没有被皱纹嵌入阿爸脸上时的样子,阿爸挑着担子奔跑在田间的道路上和坡堤上,阿爸咬着腮帮,汗水淋漓混沌地在阿爸脸上、身上奔流。不应该想阿爸病痛时的样子,要想阿爸甩开膀子劳动时的样子。

客车走过一家饭店门口时正好有人下,德吉梅朵也提前下车了,她想在大街上走走,时间还早。路过“阳光拉萨”饭店门口时,她突然又看到了招收懂汉语服务员的招牌。这下她彻底看清楚了,会汉语的一个月1500元。比当保姆多出了1000元。

德吉梅朵走进饭店找见店老板说:“我会汉语,能够和任何人把汉语说流利了。”

饭店老板才仁巴桑说:“好吧好吧,会说汉语的藏族姑娘我欢迎你。”

德吉梅朵用奔跑的速度跑往熊小英家,飞奔上楼,敲开门,开门的是张红生。看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德吉梅朵惊讶地说:“什么事情让你如此慌张?”

熊小英抱着大宝看着德吉梅朵说:“出什么事情了吗?”

德吉梅朵说:“出大事情了。”

张红生说:“出什么大事情了?”

德吉梅朵说:“我要离开你们家了,因为我看上了另外一份工作,这份工作我更喜欢。”

熊小英和张红生对视了一下,要德吉梅朵坐下来说。

张红生说:“你找到了比这里更好的工作对吗?”

德吉梅朵说:“我太兴奋了,我找到了比在这里赚更多钱的工作。”

熊小英的心踏实了一点,一个17岁女孩要走向社会了,她一旦决定那一定是要开始行动了。你看她兴奋的脸上,像被一层从未有过的美丽笼罩着,带着生动的梦想,生活会对这个女孩出现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呢?既然是更好的工作,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工作呢?

张红生望着窗外,四周的山,全都一色的苍劲和雄健,近来他开始画山水了,暮色下静默的冈底斯山给人感觉非常奇特,树以叶为形,风以动为行,天以云为形,生活本无常,到无中去生有,这就是生活。

熊小英有些不高兴,说走就走,不给人一点缓冲,看着德吉梅朵不知道说什么好,就希望张红生说句话,或者挽留一下,等找到带大宝的新保姆再走也算是一个交代。

冈底斯山的轮廓凝重了张红生的视野和思维,他的爷爷从河北来西藏,留在山南,是不是也被这大野无声震撼了?留下来,背井离乡,说走就走,没有流连,生命重塑了故乡这一概念,故乡有了新的内涵。张红生由山而想得更远,当年祖先来西藏是被什么诱惑了?是被远古的呼唤吗?祖先走来时,身后没有任何路标,脚窝踩出即被风沙淹没,不再回盼留望,走进高原就不想离开,为什么从来就没有想过画这高原上的山水呢?

听得身后重重传来一声喊:“张红生,明天你不用上班了,在家看大宝!”

张红生想转过身说话,似乎已经来不及了,他听见熊小英和德吉梅朵说:“这么小的年龄心里就没有疼痛吗?”

德吉梅朵说:“姨姨在和我说话吗?我去的地方比这里多1000元,等于我一个人做了三个保姆的活,你知道我家里多么需要钱吗?阿爸看病借了许多钱,钱对我的家庭来说就是幸福。”

熊小英说:“你到底找到了一份什么样的工作?什么样的工作让你如此心动?”

德吉梅朵说:“饭店服务员呀。”

熊小英惊讶得长嘘了一声。

张红生觉得说任何话都是多余,不能说自己家好,饭店不好,更不能说自己家里可以教育她学会知识,难道生活不是知识吗?

熊小英说:“难道你现在就要离开吗?”

德吉梅朵说:“就是啊,我现在回来是来告辞的。”

熊小英一时无语,说是回去过星期天,结果回去重新找了工作。而且没有一点征兆,说走就走,什么工作也不能不过夜就走啊。

张红生穿好衣服站在房门前,然后打开门,这个在自己家生活了两年的藏族女孩,或许他根本就不了解她。她的性格中有急迫的东西,她说走,谁都没有权利拦。

德吉梅朵从熊小英怀里抱过大宝,3岁的孩子已经学会叫姐姐。

大宝不知姐姐已经抛弃他,流着哈喇子伸出手喊:“姐姐!”

德吉梅朵突然抽搐了一下,整个脸皱起来,丑丑的样子,也是她心酸的样子,泪水串珠一样掉下来,她抱起大宝贴在自己脸上,然后迅速放下大宝,不再说什么,从敞开的门走出去。

坐上车,德吉梅朵依旧一脸兴奋,从打开的车窗看高远处的天空,一轮皓月,四野被映照得格外幽深,像被一层从未有过的美笼罩着。生活,不同寻常的生活,对一个刚涉世的女孩子来说只能往前走。张红生送她前往新的工作岗位,一路上张红生不知道该表述什么。车行一段路后他很认真地回过头看着副驾座上的德吉梅朵说:

“你的选择没有错,只要是成长都没有错。要错就错在人的本性和成长的痛苦。我不会说你不懂事,只是遇到了你自己必须决定的事,你想冲出大人们包围的茧,迟早的事情,以后我们不会呵护你了。本来我有许多想在你身上实现的奇迹,没有想到仅仅学会了流利对话的汉语你就想飞了。但是你要记下我的手机号码,发生任何过不去的事情都可以打我的电话。高原上生活的你太纯真了,你不会受到别的伤害,但是你会受到男人的伤害。”

德吉梅朵惊讶地抬起头,她的脑子里一时还装不下这么多东西,她很兴奋自己找到了新的工作,赚钱,没有多余目的,想远了脑仁子疼,就是赚钱。

她笑着指着前方说:“我记着呢,等我赚钱了买下手机记手机里,现在我记在脑子里了。”

猛一抬头看见了“阳光拉萨”,德吉梅朵说:“停车停车,喏,就这里。”

张红生靠边停下车,打開车门,目送德吉梅朵走进去。这女孩几乎是飞奔过去,甚至没有回头,她是兴奋的。

一个神奇的民族,一个神奇的地方。张红生开车往前走,天边还有一缕红云游丝一样,很美。他突然想走进雅拉香布,吐蕃在这里诞生。

张红生开车往城外驶去。一路上想着吐蕃王朝的辉煌真是无与伦比,它雄踞高原,八面来风,内连盛极一时的唐王朝,外连当时亦较为强大的尼泊尔,在中原政权衰微时,吐蕃则开疆拓土,与唐王朝在多处展开了长期势均力敌的争夺。不仅如此,它文化璀璨,兼容并包,奠基了今日高原的历史性和民族性。

作为文化工作者,这段历史长久以来为所有藏人追慕谈论,而它的滥觞之地——山南也因此有了独一无二的地位。

历史永远都与一条河和一座山交集,他所在的核心地域雅砻河流域,长久以来成为山南的代称。爷爷当时为了生活从河北老家走来,祖先是做盐巴生意的,从小张红生就知道雅拉香布是雅砻河的发源地,这里也成为吐蕃王系的诞生地。传说中,雅拉香布接连天地,吐蕃赞普均为天神幻身,第一代至第七代赞普均顺一条光绳由此山下到凡间,完成使命之后再由此返回天界。直到第八代赞普,才因光绳被斩,无奈居留人间,雅砻部落从此走向发展壮大。

有几年妻子熊小英常唠叨想回去,哪怕是回到成都,绝不留在高原,说孩子上学时一定要回内地,她受不了高原的风,高原的日照。这几年回内地看到冬天的雾霾,有时让人无法喘气,熊小英也不再坚持离开高原了。

张红生是不愿意离开,不离开的道理就是山南的文化,他出生并成长在这里,熟悉的东西很难拒绝,它是和一个人的精神气质连带着的。

车行路行,没有想到走到了一条岔路口,路标指向桑耶寺。吐蕃强盛时期,山南雅砻河流域及雅鲁藏布江沿岸,成为西藏的“粮仓”并延续至今,保障了一个王朝的仓廪,其重要性不亚于江南之于中原王朝。而佛教传入吐蕃后,佛苯相争,山南再担重任,成为佛法生根之地,赞普赤松德赞主持修建西藏第一座佛、法、僧三宝俱全的寺院──桑耶寺。首派七名藏人剃度为僧成为“七觉士”,并从印度和汉地请来诸多高僧,在桑耶寺翻译佛经,弘扬佛法,最终开创了西藏佛教前弘期的盛况。琼结,藏语的意思是“屋角悬起多层”。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他看到山的轮廓,脑子里想着四围的山,每个人都是一个在世修行的人。美好的画面感,想着回去一定要画出来。

手机的铃声打断了张红生的遐思,接起电话看是熊小英打来的。电话里熊小英一肚子气说:“我们应该压她一个月工资,那样也许不至于跑这么快。她让我们措手不及,明天怎么办?大宝是不是要送到幼儿园?你怎么会走这么长时间不回来?”

张红生说:“我这就回呀。”

放下电话,张红生掉头往回走,琼结已经看不到悬起多层屋角的宫殿了,但青瓦达孜宫的断墙残垣仍然高高矗立在城东的高山上。

路过“阳光拉萨”餐厅,张红生特意停下来,想走进去看看,结果第一眼看到了面前的招牌,上面赫然写着:招收服务员,月薪1000,会说汉语的比不会说汉语的每月增薪500元。

这对德吉梅朵来说是一种荣耀。

她是一个爱钱的女孩。难怪她如此急迫。进出吃饭的人形形色色,为了前途,每个人都四处奔走招租房子、糊口、脚底起泡、捉襟见肘,或许这里才是德吉梅朵的人生开始。

德吉梅朵成长中的第一次爱情来了。

天空的云朵白莲花似的,毒辣的阳光从来没能晒得败它,肆虐的风沙也掀不翻、扑不灭它。

白莲花似的云朵,蓬勃、兴盛,它是生命的颜色和光彩的梦想。

桑多带着几个兄弟走进阳光拉萨时是下午1点。他们的身影挡住了门前的阳光。桑多的兄弟高喊:“我们要吃饭,来一个包间。”

德吉梅朵迎上來说:“203包间,来客人了。”

有服务员走过来带着他们往楼上走。不一会儿服务员跑下来和德吉梅朵说:“他们是一群不讲道理的人,刁难我,我无法满足他们的要求。”

德吉梅朵没有多说话,直接往二楼203包间走,看见进来的德吉梅朵,桑多说:“我还是那句话,县长吃啥我吃啥。”

桑多身边的女人花枝招展笑。

德吉梅朵笑了,这是一个有钱不知道怎么花的西藏人,她毫不客气地指着菜谱点了一桌菜。

桑多说:“你点的菜都是县长吃过的吗?”

德吉梅朵说:“都是县长吃过的。”

桑多说:“那就好,我就想和县长一样,县长吃啥我吃啥。”

德吉梅朵想:自己哪里见过县长?县长吃什么自己也不知道啊?既然要和县长一个标准,那就点贵菜呗。

一桌子人吃肉喝酒,个个儿红着眼睛大着舌头,桑多更是挥着手说:“谁也不许走,再吃一遍。”

桑多旁边坐着一个藏族女孩,她的氆氇服那么美,宽松的衣服包裹着她丰满的身躯,脸上红光照人,酒精的作用,她像天上的太阳一样热力四射。她叫阿夏,桑多用迷离赞赏的目光看着她,阿夏受到鼓励,站起来,她的两颗乳房饱满张扬。

阿夏开始唱歌:

“我们不是康巴,

但要欢唱康歌。

幸福就在羊卓,

羊卓草种齐全;

草种是否齐全,

请看嘎林草原。

如果不是地方小他们就会一起唱“果谐”(跳圆圈舞)。

德吉梅朵站在一边艳羡着,回过头看其他服务员,她们也傻傻站着,每个人都裹一团灰扑扑的颜色,不起眼地扎在那里,望着歌声穿透墙壁的远方,在这一群富裕人明媚富丽的映衬下,她们显得寒酸。

突然酒桌上有人指着服务员中一个说:“喊你倒酒呢,你傻站着不动,一看就是低保户。”

这句话一下刺进了德吉梅朵的心里。

在这种背景下她看见听见了羞辱,低保户和明丽的衣服像植在一个人身体上的皮,培养了德吉梅朵的性情,叛逆与容忍,幻想与自卑,奔放与拘谨,激情与忧郁,这些彼此悖逆的血液天然地混合在体内,开始涌动。

她拦下那个被喊“低保户”的女孩走过去倒酒,然后站在一边用汉语唱:

“富人骑着马匹,穷人骑着驴子;

琼结吉如大叔,给狗套上鞍子。”

德吉梅朵眼睛里射出的不是目光,而是一种不屑。她说:“如果你们的肠胃还能装下一桌酒菜,那么我通知厨师不要下班,让你们都把嘴唇吃成豁子。县长可不是你们这样,县长彬彬有礼,从不占用我们的休息时间。”

阿夏想发作被桑多拦住了。

桑多和德吉梅朵说:“你生气时很美。”

这句话把德吉梅朵吓了一跳,此时她觉得美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如果别人说她美就说明她不是一个好服务员,整天知道和客人搔首弄姿,像桑多旁边不时拿出小镜子往脸上涂粉的女人一样。

德吉梅朵的这句话让一群人离开,离开时阿夏用恶毒的眼神盯着德吉梅朵,走到门口时还扭回头又盯了她一眼,阿夏骄傲的样子让德吉梅朵难过,她开始明白“美”是重要的,美丽的氆氇服装能让美变得重要起来,但是美丽的氆氇服装不能罩住一个灵魂上的丑陋。在他们的心里没有平等,没有呵护,他们的行为冻疮一样烂在了她心里。

桑多走后又来过几次,身边的女孩不断变换,有人说他把自己的路虎车改装成了霸道,他认为有钱人就一定要和县长看齐。

桑多是琼结县有钱人家的儿子,喜欢被众星捧月,有仗义的一面但也有虚荣的一面。他的朋友和他的女人一样在变换,桑多始终是这个群体中的太阳,不管换了多少人,来到这个群体,必得维护桑多,这是桑多这个群体中的大是大非,稍有轻慢,别怪桑多对你不客气。桑多在“阳光拉萨”吃了一年多饭,德吉梅朵见识了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能长久留下来的人不多。有些时候意见不合,吃饭中就分裂成了两个阵营,辩论辩论吵几句已经解决不了问题,有人都拿出了藏刀,后来就干脆发展到了打架的地步。

有一天德吉梅朵看到横卧在大街上的桑多,烂醉如泥,通红的脸,脸上还有凝结了的血痕。德吉梅朵走过去叫醒他,跌跌撞撞搀扶着他走到饭店。德吉梅朵帮助他清洗了脸,倒了酥油甜茶,等他慢慢回过神来。这是一个太年轻、太没有阅历的青年,他根本不知道,征服一切要付出什么,而那种征服又是多么不可挽回啊。

桑多睁开眼就不停地要酒,他喊着,“我有钱,我要喝县长一样的酒!”

然后桑多又喊:“让我醒过来干什么呢?”

可桑多毕竟是醒过来了。

等桑多更清醒的时候,桑多看着德吉梅朵说:“做我的女人吧。离开这个酒店。”

德吉梅朵的脸白莲花似的,太阳没能晒得败她,肆虐的风沙也吹不裂她,她长成大姑娘了。对桑多的感情德吉梅朵一时想不明白,是一种非常说不清楚的感情,并时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惶恐。当她试图自己要问明白这是为什么时,自己又完全解释不清楚,也许是桑多长得高高大大的样子吸引了她。

爱情是什么?也许是两个偶然碰撞的心相遇,共同怀一腔同情和惊喜,虽然有酸涩和磨难,但凡是种子总是要发芽。成熟像一把浸透了水变得柔软的蘑菇,每一个细胞都在张开。言行、表情、个性,爱情点燃了德吉梅朵的自信,她走在大街上,买了手机,第一个电话就打给了桑多,可似乎她已经忘记了此前。忘记就忘记吧。

桑多最大的好处是有钱,钱是好东西,钱让桑多的友情一拨一拨换人,只有烂醉如泥时会想起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请了一天假,她和桑多去雍布拉康玩,这座寺庙在泽当镇11公里的扎西次日山上。“雍布”意为“母鹿”,因扎西次山形似母鹿而得名,“拉康”意为“神殿”。民间也叫母鹿后腿上的宫殿。

他们走上去时云朵遮挡了太阳,走上寺庙的台阶,攀爬上最高处时,强劲的风从高空袭下来,掀起他们的藏袍和长发,有风铃发出撞击声。瞬间,一场大雨顷刻袭来,云朵里有闪电,雨点从四面八方扑击他们,他们俩相拥着,风来吧,雨来吧!

桑多本来就是现在的样子,是自己不由自主爱上了一个混蛋。

德吉梅朵把外面的袍子脱下来,暗红色的内衣,一样不要,这些全部是桑多的钱买下。她裸着自己,皮肤有一种针尖麦芒般的刺痛,找出自己的旧衣裳换上,有点眩晕,想抓住什么,可是能抓住她看到的影子吗?

拉窗帘时,兀然看到一弯明月,仿佛她痛苦无妄的爱情,在这个世界上,你和这个人好,又不能完整说出理由,单纯是不成熟,可什么是成熟,谁能告诉她?

可是为什么心里还想着有电话打进来?又期待着什么?

德吉梅朵妊娠反应得厉害,已经到了无法上班的地步。阿妈达瓦卓玛来“阳光拉萨”看她,难过地说:“你遇见了魔鬼,回家吧女儿。”

魔鬼的孩子也是神赐予的神物,是天爷爷的宝贝,堕胎是天爷爷不可饶恕的,会让堕胎者几世受罪。德吉梅朵跟着阿妈回家。依旧穿着旧衣裳,那些或许有过爱情的衣裳已经没有意义了,她把它们毫不留情地送了人。

穿过琼结县城的街道,阳光和人群,昼夜轮回,四季流转,从前是什么样子已经没有意义了。天上会下雨的云朵都是从她心里飞出去的,她无法想象藏族人的祖先是怎样培养出了这样的男人,魔鬼降临人间了。

弟弟次仁罗布长高了,不喜欢读书,整天逃课或者躲在同学家看电视。德吉梅朵的回家让阿妈更操劳,对日常投入的精力更多,妊娠反应越来越重,有时候想到是一个梦,一缕一缕的阳光会化开这个梦,会被山上的风吹散这个梦,睡一觉也许就回到了从前。桑多就像一个过去的坏习惯长在了她的脑子里,努力不去想,可是努力的事情总是又不能忘记。

有几次她想给桑多打电话,可准备打时又觉得自己没有出息。

阿妈达瓦卓玛已经为这个家损耗了太多精力,对弟弟的牵肠挂肚导致身体抵抗力下降,偶尔性的头疼变成经常性的头疼,疼起来需要扶着墙站下。

撑过六个月,德吉梅朵稳定了,似乎妊娠反应小了,也能正常吃饭,有些时候还可以下地劳作。

天气已经是冬天,在屋子里某个被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德吉梅朵闻到了一股奶香,她默默坐着感觉肚子里的胎动,她试图找到那只小脚丫,和捉迷藏的小猫似的,很长时间又没有任何动静了。门前的阳光金子似的拉长了她的影子,那个影子无限阔大,她忽地看见了阿爸,阿爸还是当年的那个样子,站在那里笑。那股奶香奇异而美好,难道是自己的身体散发出来的奶香吗?

阿爸仁青措笑着离开,她看到风吹过草原,摇动草地深处所有站立的茂茂草和滩上爬着的荒草。阳光把风揉成金黄色,把空气切成碎块,然后雪片似的从天上飘落。总觉得阿爸在慈祥地注视着她,给她从来没有过的力量。

阿妈从外面走回来,晚霞的光辉像巨大的梦境铺天盖地而来,阿妈笑著说:“领到低保的钱了,这样生娃就有保障了。”

一沓钱放在坐床上,很扎眼。

德吉梅朵说:“阿妈,你说什么?”

阿妈说:“低保啊,从你没有工作那天起到现在,你也可以拿国家的低保了。”

德吉梅朵说:“阿妈说我在拿国家的低保对吗?”

阿妈说:“对啊,你没有工作了,我们家没有人有能力为这个家进钱。”

德吉梅朵感到从未有过的落寞和孤单。她盼着孩子赶快出生,她想到桑多用鄙视的眼光盯着她说:“低保户。”那一句刺耳的话像一只失群的羊羔,灵魂在旷野里迎风呼叫,往日思念着桑多的念头突然就结住了。

那一夜德吉梅朵惊醒过来,她发现自己的手放在胸口上,她似乎完全清醒着,似乎又无法动弹,静静地呼吸着这种能让她产生幻觉的气息。这种气息是那样的坚挺有力,她挣扎着,睁开眼睛望着上空,眼睛在朝阳升起时深沉得像一潭湖水,波光粼粼,美丽得令人心碎。

阿妈达瓦卓玛用劲喊她,说她在做噩梦,阿妈像呵护一头牛犊一样看着她,用手在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阿妈的抚摸感动了她,她突然又想到,我要不要在孩子出生前找到孩子的阿爸呢?

矛盾的德吉梅朵,她在孕期受到了伤害,没有一点计策。

达瓦卓玛说:“只要你不怕他像魔鬼一样再伤害你。”

阿妈的回答就像昨天从屋顶上滚过的雷声一样让她身体颤抖起来。似乎又成为一种斗志,她要去找他,不能让孩子的出生没有阿爸,更不能让孩子出生就吃低保。

德吉梅朵带着她荒唐的想法坐车前往琼结县城。

天气似乎比想象的要暖和,有些时间不知道桑多的动向了。她下车后先是站在街边看了一会儿人群,城市对她有一种诱惑,如果不是肚子里的孩子,她的月工资还会涨。身上裹着厚厚的棉衣,临出门时还被阿妈套上了一条围巾,一辆车走过带起的风扬起一股肃杀。拿出电话拨通桑多的手机,一直是忙音,再打,依旧是忙音。此时的桑多会在哪里?K歌厅或是酒吧?

电话突然响了,不是桑多,是拨错的电话,电话里的人认定这里应该有一个他要找的人,一遍一遍问,最后核对电话号码,结果少了一位数,然后那边又很突然的就挂了。

德吉梅朵往桑多常去的酒吧方向走,果然在酒吧门口看见了桑多的改装车。心跳加速,手脚都出汗了。她走上前抬起脚照着桑多车的轮胎踢了两脚,心里的气无法出,她的委屈不是一般的。

哪知桑多的车报警了,有保安走过来指着德吉梅朵说:“你赶快走开,这里不是你这样大着肚子的人来的地方。”

德吉梅朵说:“我找这辆车的主人,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他的孩子。”

保安进去找人时,德吉梅朵觉得就让你这辆车喊你吧。她不停地用力踹车轮子,好大的车轮子,眼泪出来了,汗水出来了,车叫声引来几个围观人。

桑多出来了,他身边永远站着一个妖娆的女人。保安上去制止德吉梅朵,桑多很平静地笑着,这个没有穿高跟鞋,矮矮的女人,大肚子像圆鼓一样,整个人看去像一只母鹅。

桑多发怒了:“你这个瘟疫一样的让我丢尽脸的女人,你这个疯女人!”

那张红脸在日照下,嘴唇显得很怪异,德吉梅朵还惊奇地发现,桑多整个脸的上半部布满了雀斑,密密麻麻,以至于从稍远处只看得见深红一片。他的眼睛只剩眼黑,眼白发红几乎和脸是一个颜色。

桑多一发怒,他的狐朋狗友便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做,有几个人走过来就要走近了,德吉梅朵突然心酸了起来,事实证明她来找桑多是错误的,这个聪明面孔笨肚肠的人,这个绣花枕头一包草的人。

德吉梅朵惊魂不定望着桑多身边的女人,陌生的脸庞,无奈而且尴尬。她曾经站在她的位置上,那也是德吉梅朵的栖身之地,说不清怎么回事,自己便爱上这样一个人,像一条披着人皮的毒蛇奔窜在逐渐枯死的青草间。

德吉梅朵尖叫了一声,冲着那个女人喊:“你难道沒有看见你的下场吗?桑朵,我肚子里怀着一个‘低保户,你这个魔鬼来吧!”

女人眉眼生动,突然纵情笑着搂着桑多撒了一下娇,桑多甩开她,这是一个不生气就难过的人,是被钱财捧红的野味,是热闹的充饥物,这是一个不能坐下来说话的人。

桑多说:“有钱的后人永远不是低保户,马蹄溅起的粘泥已经贴近我的嘴巴了,你不想我赶走你,你就不要在这里羞辱我的脸面。”

德吉梅朵说:“你配有脸面?脸面已经糊了你的脑袋,你自作聪明的下场便是暴死荒野。”

桑多大喝一声:“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歹毒的女人去死吧!”

德吉梅朵想:来吧,看看你桑多怎么对付一个女人,好和坏、对和错、有理和无理,所有的脏水和孩子,你连孩子一起干掉吧,你会有报应的。

明天就是放弃今天,结伴而来的痛和苦,来吧,德吉梅朵豁出去了。

刹那间一个人影横插在了一群人中间,她大喊一声,然后她拽起德吉梅朵的袖子,在所有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时,她们已经走出很远。

是阿妈达瓦卓玛。阿妈怕德吉梅朵受罪,一直跟着走,她祈求死去的亲人来保护德吉梅朵,不要让人间盛开苦难和忧愁。

达瓦卓玛一边拽着德吉梅朵跑,一边气喘吁吁说:“魔鬼在诱惑你,他用肚子里的孩子诱惑你,那个诱惑早已成为一个坏结果。为什么要鸡蛋碰石头呢?你和他的纠缠已经结束,这是仁青措家的后代,不是魔鬼的后代。”

母女俩跑往人多的地方,离开恶狼的办法就是快速逃离。

德吉梅朵和阿妈拉着手走,从琼结往措杰村走。

街道上很安静,就像在长长的一年平常的日子以后,迎来即将到来的藏历年一样,突然松懈了,什么也不想了。

谁家的酥油茶和着最后的夕阳一起缭绕过来,街道边上有人推车子卖橘子,她突然想吃橘子。一个小女孩牵着阿妈的手等阿妈买橘子,女孩穿着粉红色牛仔裤和长筒皮靴,女孩的眼睛很大,像火一样燃烧。德吉梅朵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等那母女俩走远了,女孩后脑勺上还烙着德吉梅朵的眼睛。

太阳刚刚落山,晚霞的余晖将冬日那一望无际、苍黄的群山涂抹得色彩斑斓,纵横的河汊沟渠闪耀着暧昧的暖色,红色的晚风轻拂在脸上。

二斤橘子走着吃着,很快就没有了。

走着走着,突然就觉得身体有点失重,有点气喘吁吁,有阿妈的汗味笼罩着她,显然德吉梅朵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头重脚轻。

天慢慢暗下来,远处稀稀拉拉散开的村庄,有零星灯光闪耀。每路过一户藏民家,都是大同小异的气息,肚子开始叫,偶尔碰见一两个藏民,一两群牛羊,全都是黑乎乎一片。

月亮升起来了,德吉梅朵抬头看了一眼月亮升起的地方,突然又觉得后腰处像坠了一块石头,重得屁股都无法抬起来。慢慢的那块石头又移到了她肚子上,像马蜂蜇了似的酸困。

德吉梅朵说:“阿妈,我饿得腿脚没有力气,像踩在棉花上,膝盖快要跪下了。”

阿妈说:“坚持一下,月亮替我们照着路呢。”

不知道为什么德吉梅朵的心情突然陷入了孤独中,疼痛越来越阔大,她实在是烦累了,停下脚步,看着走在前面的阿妈,她站着,不知道马上要发生什么事情,月亮冷冽的清光湿漉漉地包围着她,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沉重地压迫着她。

达瓦卓玛发现德吉梅朵没有跟上来时,回转身发现没有人。

达瓦卓玛大声喊:“德吉梅朵,女儿!德吉梅朵,女儿!”

德吉梅朵倒在地上,她透不过气来,心头慌乱得差点儿想大喊救命。

德吉梅朵说:“阿妈,我的肚子疼死了。”

达瓦卓玛循着声音走过来,看着倒在地上的德吉梅朵,经验告诉她,德吉梅朵要生产了。

荒郊野外,达瓦卓玛的诵经声响起,传递着令人压抑的气氛,偶有几声狗吠,听不见人声。月亮虽然不圆,冷冽的清光在这空旷的乡野里显得格外明亮,地上白花花的,真似蒙了霜,伸手摸摸身边的小草,感觉特别凉。达瓦卓玛哭了,身边没有强劲的身影,她感觉到了惧怕。

达瓦卓玛觉得自己必须去找人,可达瓦卓玛又不能丢下德吉梅朵。

两难中达瓦卓玛说:“女儿,打桑多电话吧,阿妈求他,只有他可以来救你,此时,我们没有一点办法。”

德吉梅朵掏出手机打桑多电话,依旧是忙音,再打,电话有人接起,是桑多,电话里的桑多大声说:“你是一个不吉利的女人,你这个低保户。”

德吉梅朵说:“我要生了,我要生了,你来救救我。”

电话早已挂断。夜死了,没有一星半点气息。

达瓦卓玛手足无措,德吉梅朵哭着忍着疼,翻着手机电话,她脑海里突然掠过张红生的电话,这个电话原本是要记在手机里的,因为什么事情一直没有记。她输入号码打通电话,期待着,接电话的是一个男人。

德吉梅朵说:“是张红生,大宝阿爸吗?”

电话里问:“请问你是哪位?”

德吉梅朵说:“我是德吉梅朵,我要生孩子了,在回措杰村的路上,您来救救我。”

张红生在电话那边迟疑了一下,他的迟疑是因为没有听明白对方在说什么。

德吉梅朵急切地说:“我要生孩子了,我的孩子没有阿爸,我被男人伤害了。”

张红生脑子“嗡”一声,有几年没有联系这藏族姑娘了,快,德吉梅朵需要帮助。熊小英已经穿戴好衣裳,两个人迅速下楼开车往措杰村走。

路边看到德吉梅朵母女俩时,羊水已破裂,熊小英的心里一阵子疼痛,两位疲惫不堪的母亲,她闻到了空气中的血腥味道,迅速搀扶她们上车,疼痛让德吉梅朵不断呻吟,车上的每个人都对她肚子里未来的小生命充满了担忧。

德吉梅朵入院不久很快就生下了女儿,这个早产的女儿,两只黑黑的眼睛,降临到人间时,她没有哭声,大拇指含在嘴里,看到母女平安,张红生夫妇松了一口气。

达瓦卓玛在孩子屁股上狠打了一下,“哇——”德吉梅朵的女儿哭声嘹亮。惊世骇俗,使得张红生和熊小英如同产床上的母亲,幸福得产房都微微战栗。这实在是破天荒的事情啊,这个藏族女孩到底经历了什么?

太阳升起时逼退了清晨的寒风,女儿来到她身边,一夜之间,德吉梅朵成熟了许多,她的悲哀已不放在脸上,微笑中有几分刚强。累了一夜的张红生和熊小英想着一个人在家的大宝不放心,急急告辞出来,临出门时说:“有事打电话。”

达瓦卓玛送他们出来,因为语言不同无法和达瓦卓玛沟通。熊小英说:“回去吧达瓦卓玛,好好照顾你女儿。”

达瓦卓玛茫然无措地挥挥手。

在德吉梅朵的激动中,窗外飞过去一朵云,像白度母的化身。这样,孩子的名字就出现了“卓嘎”,达瓦卓玛说:“我的卓嘎。”

这是一个多么非同一般的奇迹啊。卓嘎,粉嫩粉嫩的,躺在阿妈身边。藏族没有非婚生子女和重男轻女的陋习,卓嘎的到来成为达瓦卓玛家的佳音,也成为德吉梅朵嘴边开口时的第一句话。

出院那天,熊小英帶来奶粉、肉松和各种大宝小时候用的玩具,她有点喜欢这个女孩,因为身体原因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如果大宝有个妹妹就好了。德吉梅朵希望熊小英给卓嘎起个汉族名字,熊小英脑子都没有动就说:“叫熊二丫。”熊二丫已经是熊小英的疼爱了,万千故事必然在后头紧跟着。

一百天的卓嘎已经脱掉了人之初最先的混沌,对周围事物的感知有了某种自觉的意识,喜欢笑,对四周做出相应反应的是笑容。有时候德吉梅朵拍拍手,她就笑;舅舅次仁罗布拍拍手,她也笑,笑得十分自如、喜悦和甜蜜。

德吉梅朵的手机里全部是卓嘎的笑脸,她的鼻子,她的眉眼,简直就找不到缺陷。

卓嘎双手双脚并用,慢慢地能坐了,会爬了。德吉梅朵突然想到张红生讲过的故事,说有一个古埃及的神话,它被描述为长有翅膀的怪,通常为雄性,是“仁慈”和“高贵”的象征。当时的传说中有三种斯芬克司——人面狮身的,羊头狮身的(阿曼的圣物),鹰头狮身的。亚述人和波斯人则把斯芬克司描述为一只长有翅膀的公牛,长着人面、络腮胡子,戴有皇冠。到了希腊神话里,斯芬克司却变成了一个雌性的邪恶之物,代表着神的惩罚。因为希腊人把斯芬克司想象成一个会扼人致死的怪物。传说天后赫拉派斯芬克司坐在忒拜城附近的悬崖上,拦住过往的路人,用缪斯所传授的谜语问他们,猜不中者就会被它吃掉。这个谜语是:“什么动物早晨用四条腿走路,中午用两条腿走路,晚上用三条腿走路?腿最多的时候,也正是他走路最慢,体力最弱的时候。”

俄狄浦斯猜中了正确答案,谜底是“人”。

斯芬克司羞愧万分,跳崖而死(一说为被俄狄浦斯所杀)。

她的女儿是一个人。

远处的雪山静伫着,缄口不语。夕阳涂抹在走过的牛群身上、脸上,德吉梅朵抱着卓嘎骑在牛背上。鲜花盛开的季节,卓嘎已经开始牙牙学语,德吉梅朵听不懂她的话,但她母性本能地领悟到她的话是一种呼唤。

次仁罗布休学了,不喜欢读书。

德吉梅朵和他谈了一次话。不读书的人只能种地,地里长不出钱。钱不能生钱,只有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次仁罗布说:“钱可以生出钱,不读书照样可以活着。”

德吉梅朵拿出20元钱递给次仁罗布说:“我看你怎么生钱?”

次仁罗布拿着钱跑出家门,他要和同龄人去打麻将,要证明钱是可以生钱。20元很快就没有了,两手空空,空得如心。

过日子很为钱恼火,丢失的钱永远不会回来了。

德吉梅朵说:“钱走了就走了,不知去向,它虽然走了,但是绝不会消失。它在泥土里,在修建的楼房里,在牦牛的脊背上,在喜欢读书人的理想里。钱不会消失,因为它是钱,钱什么时候都不会死,我们不能把钱看轻了。”

卓嘎长到八个月时,措杰村开始建蔬菜大棚,需要工人。德吉梅朵报了名,这是男人干的活计,一个女人报名垒墙,虽然说起来稀罕,但也不足为怪。一个月干足25天可以赚6000元。

德吉梅朵选择坚持和勇气,她的心中有一分清醒和希望,只有劳动可以改变命运。

阿妈达瓦卓玛觉得德吉梅朵体质弱,一天干不下预期的活计,恐怕一个月拿不到那么多钱,不希望把身体累坏了,毕竟来日方长。

德吉梅朵对劳动的执着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

蔬菜大棚建在措杰村东北角上,建棚的老板是汉族人,他娶了一个小女人做老婆。在山南建筑行业的山头中不算大老板,电话不离手的汉族何老板常常用来听别人对他的发号施令,那个别人不是别人,是他的妻子。

措杰村的蔬菜大棚有一定规模,干活人中间女孩子少,为了不显得自己扎眼,德吉梅朵穿着弟弟的衣裳,密密麻麻的日头中,如果不仔细分辨还发现不了德吉梅朵。工地上虽然也有女孩子来干活,可她们总是站得远远的,就像督战一样,每天上工时都不少她们,少了她们又太煞风景,女孩不能和男孩比,她们干活就那样停停歇歇。

很奇怪的事情,没有人觉得德吉梅朵是女人,别人吃饭了,她还在干活,甚至想要干很多很多活,连吃饭的时间都不舍得停歇,就为了干完自己的活早一点回家看卓嘎。有时候饿得心跳加速,背转人吐一口酸水,说是去野地里上厕所,其实是跑回家看女儿找吃食。

措杰村建蔬菜大棚不仅仅是措杰村人,还有其他县的工人。一个叫次仁德杰的小伙子看上了德吉梅朵。这一代藏族男女再不可能像他们的父辈那样保守,文明随着物质,必然在一代一代的进化中得以更高的提升。

恋爱毕竟应该是一件含蓄而秘密的事情。次仁德杰喜欢在夜幕的庇护下,因为,那样会使他感到温暖而安全。德吉梅朵则在夜幕时分需要回家带自己的孩子。次仁德杰目送德吉梅朵的背影,有时候在后边轻声喊一下:“嗨,你怎么这么早就走?”

德吉梅朵羞涩地笑一下,离开对次仁德杰显得残酷了点。

恋爱毕竟是一件含蓄而秘密的事,需要远离人群,远离住处找一个说话的地方,德吉梅朵匆匆忙忙的离开让他无从下手。

德吉梅朵说:“我有一个女儿,刚刚一岁,我的女儿卓嘎还离不开阿妈。”

次仁德杰跟在德吉梅朵身后说:“我能为你女儿做些什么事情?我给她买一个玩具吧?”

德吉梅朵说:“卓嘎还小,还不知道玩具好玩。”

次仁德杰说:“可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是成为卓嘎的阿爸。”

德吉梅朵再一次羞涩地笑了:“你像狮子的嘴巴一样,太夸张了。”

次仁德杰说:“我说的是我心里想的话。”

德吉梅朵说:“我还不想恋爱,我对男人不信任。”

次仁德杰说:“男人是不一样的,有好男人,我就是。”

德吉梅朵说:“我就要到家了,我要见我的卓嘎。”

两个人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有意无意说着话,一个看似在诉衷肠,爱意无限的样子。一个心里有心事,也没有很决绝地讨厌对方。

山南这个地方昼夜温差很大,寒凉对于此时情境下的男女根本没有意义。

夜凉了,次仁德杰想握住德吉梅朵的手,几次伸手让自己挨得近一些,越近就越能感觉到对方,越感觉到对方,就越有一种燃烧不能自抑。

听见卓嘎的哭声了,德吉梅朵快速跑了几步,一下子距离就拉开了,等次仁德杰也跑了几步时,德吉梅朵已经跑回了自家的院子,女儿牵着她的心呢。

黑暗中次仁德杰徘徊在馬路上,天空有星星有月亮,有夜鸟飞过,他想德吉梅朵劳动时的背影,这个女人朴素得让人喜欢。

德吉梅朵干活实在是累了,一回家搂着女儿,一边让女儿吃奶一边端着碗吃饭,狼吞虎咽的样子让达瓦卓玛看着直发笑。饭毕搂着女儿卓嘎倒头在尿味乳香中立竿见影就睡。

第二天一早依旧昏然入睡的她被电话吵醒了,是次仁德杰喊她上工地。

放下电话,德吉梅朵想:我又被一个魔鬼惦记上了。

蔬菜大棚有可能很快就完工了,那么接下来该做什么?去哪里找工作呢?此时她还想不到爱情,偶尔也多看次仁德杰几眼,和桑多比较,次仁德杰长得不够高大,人显得憨厚一些。现在德吉梅朵必须放弃已有的一些好坏参半的东西,比如说,伤害和痛苦与曾经厌倦了的思念而去要一些新的东西,而那些新的东西同样也与好坏长短对错一起要结伴而来,当这些东西来到我身边时,很容易满足我此时的孤独,可是无可奈何的日子还很长啊,会不会再出现伤害呢?

张红生曾经说过的话再一次想起:你总会被男人伤害。

德吉梅朵想:我现在还不能要爱情,爱情还不符合我的想象,短暂的疼爱会过去,我不过是一个过平常卑微日子的人,任何人的温情脉脉都是假象,我的平凡的令人激动的好日子就是陪伴着阿妈、弟弟和卓嘎,卓嘎的出现已经不是原本的生活了。我要把此前的日子收拾起来装进一个纸盒子,再系上时间和忘记的绿色丝带,将它放置在心头,时时提醒自己,一切还不是时候,自己还有目标没有实现,不能被当下的没有结果的东西打乱了日常。

再见次仁德杰,德吉梅朵就不理他了。

次仁德杰觉得德吉梅朵是一个诱惑,她以微笑和美好引领他向那个方向望去,他无法控制自己要向那个方向走去,他觉得自己的未来是和她连接在一起的,世界一定会像自己想象的那样豁然开朗的。

措杰村街心里有两三个孩子追逐耍逗,他们的笑声与小鸟的婉转啼鸣一起在树丛中回旋。没有拖拉机的声音,也没有大人在一旁不断的监视和呵斥,发现阳光下有两只鸟在打闹,起起落落、上上下下、前前后后追逐。

次仁德杰站在旁边看他们,鸟叫声像是私语,能够想象那些小生命同自己一样开心得发疯,只是苦于听不懂它们的语言。此时他穿过街心就为了去见德吉梅朵,他要向她表白,不再躲躲闪闪,虽然她不理自己了,那也没有关系,爱情是追来的,功夫一定要舍得下。

措杰村的蔬菜大棚盖起来了,一点收尾工作,对于重劳力已经找不到下力气的地方了,就等结算工钱了。

德吉梅朵在青稞地里拔草,偌大的青稞地站起来看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弟弟在远处,埋在青稞中,这个不读书的年轻人终于把自己安顿在了青稞地。读书才好改变自己的命运啊,她一定要卓嘎将来读书,读大学,做一个有本事的人。

汗水打湿了她的头发,呼着粗重的气息,她又开始想卓嘎的样子了,一岁多的孩子已经开始叫阿妈了。

青稞地里静悄悄的,阒无人声,像所有的中午时分,路上连自己的影子都没有。一行行的青稞,还有远处的油菜花,像诗歌一样。她不知道诗歌是什么样子,但是,此刻她便已经知道诗是什么样子了,心里敏感诗一样的东西,一下就感觉到了过日子的滋润和欣悦。

德吉梅朵唱着歌,起起伏伏,青稞地就活泼了。

次仁德杰站着远处听,慢慢走近想吓她一跳,对德吉梅朵不理他的事情已经忘到脑后了。

“嗨,德吉梅朵!”

吓了德吉梅朵一跳,她迅速站起身应答了一声,看到是次仁德杰,她一下就扭转了身。

次仁德杰说:“你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你吗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说:“你快走开,我讨厌你。”

次仁德杰说:“我说的是认真的,我就喜欢你,答应和我好吧。”

德吉梅朵突然想到最近刚学到的一个汉语词汇“不尽如人意”。

“我的当下的生活不尽如人意,我的将来也不尽如人意,所以我不喜欢你。”

次仁德杰说:“我们的将来到来时一定不尽如人意,我们把将来变作现在,将来还是在远方,我会等待那个不尽如人意,牛奶会有的,面包也会有的,我们就一起不尽如人意吧。”

德吉梅朵瞪大了眼睛听着,然后喊了一声:“次仁罗布,次仁罗布,你赶快过来赶走这个坏蛋,你赶快来呀!”

听到呼喊的次仁罗布从青稞地跑过来站在次仁德杰身边,小伙子长得高出了次仁德杰半头,身子骨虽然看上去单薄,但是脸上显示出了愤怒。他准备打架了,只要对方敢动手,第一次打架,他把力气全部用在两只拳头上,他可不是一个孩子了,他要保护这个家里的所有女人。

次仁德杰后退了一步,他可不想和这个未来的小舅子打架。

“我自己会离开,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一家人,等着走着看着吧。”

次仁罗布眼珠血红,他被姐姐喊过来是为了收拾这个男人,并用力量來纠正他的过错,怎么能轻易就放走了他。他往前多走了几步拦住次仁德杰,太阳的光涂抹在两个青年男人身体上。

德吉梅朵窒息了,她被这种场面震慑了,吓得说不出话,眼前的景象凝固成一幅全息照片,一幅被阳光和风塑成的即将开战的照片,进入了德吉梅朵的脑海里。

四周安静得近乎原始,无法感知的暴风骤雨就要来临了,没有说话声,只有粗糙的呼吸声,次仁德杰也捏起了拳头。

德吉梅朵一阵眩晕,脑子里突然幻影出一队羊羔的影子,这种白色而温暖的亮点,亮点穿过看不清楚的远方停滞下来。这种柔和的停滞给了她无限欢乐,她突然喊道:“停下来!任何一个人先出手都不应该,我们要像汉族人一样学会礼貌。”

出乎意料的是两个人并没有放松自己的身体,包括脖子和眼睛。

德吉梅朵跑过去,这件由她而引起的对峙,她突然认识到自己做了一件坏事,把自己的好恶强加给了次仁罗布,不能再让事情发展下去了,发展下去没有任何意义,她冒出这个想法时,她就想把事情说破,说明白了。

“次仁德杰,我不喜欢你,我有心上人,我不想把话说破,更不想我的生活多出一双盯着我的眼睛,我想着你的眼睛爬在我的双肩,飘在我的头顶,或长在我的后背,这让我不快乐。你走吧,次仁罗布放他走,我们不是仇人。”

次仁罗布听完姐姐的话依旧没有让步,次仁德杰横走一步走了,太阳照着他的后背,德吉梅朵是属于我的,她总有一天要接受我,我有足够的爱来追她。

午觉醒来,外面突然起风了,德吉梅朵抱着女儿坐在窗户前,窗玻璃被风吹得“咔咔”作响,因为看见了什么卓嘎笑起来,原来是一只猫在地上玩阿妈达瓦卓玛的线团子。

满身阳光的卓嘎,喊着:“阿妈,阿妈!”

卓嘎把所有看见的喜欢的人都喊作阿妈。

措杰村的扎西顿措来德吉梅朵家,想问一下德吉梅朵愿意不愿意出去干活,比如去砖厂,不是琼结,是另外的地方扎囊县。按工计活,干好了一个月可以拿到6000元,而且可以长久干下去。

德吉梅朵当然喜欢了,她觉得眼下最喜欢的就是钱,谁会对钱惧怕和讨厌呢?这几天她正为出门干活忧愁呢。现在听了扎西顿措的话她立马就答应了,说自己愿意去,阿妈在家照看卓嘎,弟弟也长成人了,可以和阿妈一起种地,外出做工赚钱的事就教给自己吧。

扎西顿措说:“那就好了,明天我们就出发吧,恰巧这个砖厂有和汉族老板打交道的事情,老板还想要一个懂汉语的人,我看你就正好。”

送走扎西顿措,德吉梅朵想,自己是生活在高原上的人,会说汉语和汉族人打交道,因为汉语赚钱还比别人多,心里一阵子窃喜。起身放下卓嘎,开始收拾明天要带走的东西。

扎囊离琼结不远,毕竟也是山岭重叠,山路崎岖,不过也有赖于这高原,世代生活于此的高原人家,生活秩序没有多大改变,生活语言仍然沉浸在泥水里。这种一脉相传的生活,温馨而又平静。

山野是相当广袤的,但是可作为耕种的田,却并不多,还要依山势划割成,许多机械很难进入,所以,牛、犁、镰刀、锄依旧是惯用的工具。这样,风来雨往,有时就牵挂人心,担心自己去扎囊后,天久不雨而旱,又担心山风逆吹会扫落饱满的青稞。

阿妈达瓦卓玛放牛回来知道德吉梅朵要出去工作了,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和担心。安慰德吉梅朵说,放心走吧,卓嘎有我,地里的活计有次仁罗布。现在家家户户都有电视了,可以从天气预报中得知风雨信息。

德吉梅朵说:“可是天气预报有些时候还是关心不到我们村子一带。”

达瓦卓玛笑着说:“哪里可能那么细微到村,就靠自己的体验吧。你阿爸活着时把上辈人的经验化为实用,阿妈没有读过书,但是对你阿爸牵挂风雨的事情都记得很清楚,对四季不同的风来雨往,除了手中的能力,还要和邻居互换劳动,你就放心走吧,扎囊离家也没有多远。”

晚上的时候德吉梅朵和弟弟次仁罗布说话,主要是安顿她走了后家中的事情,不希望弟弟每天看电视,要多替阿妈做一些事情。

德吉梅朵说:“我们种了15亩地,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弟弟虽然不读书了,但是身体还没有长成,才16岁,你要帮助阿妈干活,但也不要累坏了自己。土地归属是自然,除了劳动能力付出之外,还是要靠天吃饭。四季好时,不在于今年和去年下气力有多少差别,在于天气好,天气好也不是太阳好,总得有雨有风有雪。每一场雨有每一场雨的作用,每一阵风有每一阵风的意义,阿爸活着时知道凭风向可以决定收割南边或北边的青稞。收割青稞时雨多了也是大麻烦,少了不足,多了为害。”

次仁罗布还没有想那么多,对季节到来心里没有提示,觉得姐姐有些唠叨就不想听,把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响。

德吉梅朵喊道:“你难道不知道阿妈有头疼的毛病吗?你不可以这样。”

次仁罗布降低声音说:“我的血脉里流着阿爸对土地的敏感,现在我虽然什么也不知道,但不是姐姐的道理让我明白的,是一天一天往下走的日子告诉我的。我没有远大理想,农田里那点事儿,我可以从明天中学来,你就放心去打工赚钱吧。”

德吉梅朵突然觉得次仁罗布长大了。

夜暗下来时,卓嘎睡了,德吉梅朵想出去走走,沿着马路走,明月当空,地上一片银白。走在山间小道上,任何一条道都是草草开就,不平的路面就有碎石块凸出路面,行走时非时时盯住路面,以免柔软的鞋无辜被踢破。环顾四周都是草木遮蔽的绿色,人显得渺小起来。不知什么东西在草丛中划过,有啁啾声响起,停下来稍一细听则无处不出声响,让她感觉到自然空间是如此丰富充沛。看不见,听不见,就如自己一样。

德吉梅朵在月光下转了一个圈,她不想那么多了,每个人的视线都没有疆界,从明天开始她要慢慢抵达远方,如果老年时能去拉萨最好,赚钱,赚更多钱,去拉萨,去北京,去世界上她想去的地方,不让一些人小看她,那么就从明天做起吧。这样想着,德吉梅朵又笑了一下,觉得周围的动静有看出她心事的,就小声说:

你们不要笑我,我想一想还不行吗?你们不要挡了我的想,你们是知道我秘密的人,但是,实现起来会很难,难也不怕,风雨抽打过我的人心,我经历过了,不怕难。

德吉梅朵不想去否认自己,日子是朝着快乐的方向发展的。

扎囊的砖厂在县城外,四周无村,所有的工人就只能住在厂子里。老板叫索朗旺堆,个子不是很高,人看上去很厚道。第一天,他向新招工的工人们训话,讲了厂子里的规章制度。讲话结束后又问,听说有人懂汉语,懂汉语的举手。

德吉梅朵举手,也有几个零零落落的人举手。

索朗旺堆举着一本书说:“哪位能朗读下这本书?”

因为距离的原因,德吉梅朵看不清楚是一本什么样的书。

索朗旺堆说:“是《走过西藏》。”

这下没有人再举手了,只有德吉梅朵。她走过去接过书,认真翻阅了一下,然后选择一页打开阅读:

“对于未来者,西藏是个令人神往的佛界净土;对于此在者,西藏是一种生活方式;对于离去者,西藏,你这曾经的家园让多少人魂牵梦绕——西藏,就其实在的意义来说,更是一个让人怀想的地方。

有些时候我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怀念。在怀念的时候,被怀念者本来的价值也许就会一点一点地呈现出来。但西藏在想起我来的时候,我是一个怎样的形象呢?是一个逗留得太久,热情也持续得太久的行吟诗人吧,是一个喜欢张望人家的生活情景、喜欢打探人家的人生之秘的好奇的旅人吧,是一个执迷投入但始终不彻不悟不知圣者为何物的朝圣香客吧。西藏看我在这片高大陆上走来走去,一定很纳闷——

那么多年了,她在找什么呢?”

索朗旺堆很欣赏地看着德吉梅朵,他让德吉梅朵停下阅读。说:“你从现在开始跟着我搞销售。”

德吉梅朵说:“请问索朗旺堆老板,销售工资和工人的工资是怎么算?”

索朗旺堆说:“工人在一线,干的活多工资多,搞销售相对要轻松,当然没有工人的工资高。”

德吉梅朵说:“原谅我索朗旺堆老板,我喜欢到工地去,我现在需要赚钱。”

索朗旺堆挥手叫大家散去。德吉梅朵也散去,许多解释在这个姑娘身上似乎不起作用,她喜欢钱,一个喜欢钱的女人总有一天她会很虚荣。

女人们一起住在砖厂宿舍,空心砖砌就的床铺,门是一扇红黄镶嵌的木板门,板门外面装着蓝色铁门环,一天都在工棚里做砖,只有夜里才回到宿舍。卓嘎不吃奶水了,德吉梅朵的胸前湿漉漉的,是奶水溢出。

几个月活计干下来,她突然觉得和这个世界有一种距离,连话都少了,埋头干活,抬头看天。来时还带着一本书看,其实干了一天活,夜晚倒头躺下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哪里能够睁开眼睛。

工棚和宿舍中间有一道栅栏门,天亮后吃饭,然后许多人向栅栏门走去。栅栏门前站着穿蓝制服的检查员,所有的腿在向前迈进,她突然很喜欢这扇栅栏门,无论她的心境平静,抑或躁动,一旦走进这个栅栏门,她又觉得通过劳动得来的钱有多么幸福。

又几个月下来,德吉梅朵开始想卓嘎和阿妈还有弟弟。每天的生活就两个场景,此前的生活经历好长一段时间都是门里门外,门里的家,门外的世界。现在的门里门外是门里想怎么多赚钱,门外依旧是养足力气多赚钱。

半年回一次家,德吉梅朵不舍得多请假,回家一趟只停留三天。卓嘎已经不认识她是阿妈了,她哭着说:“卓嘎,我是阿妈。”

卓嘎躲开她,有几次试探着用小手去抚摸她的藏袍,很快就缩回来了,蹦蹦跳跳躲到一边去悄悄窥探。

看到地上有许多玩具,德吉梅朵以为是弟弟和阿妈买的。伸手捡起来递给卓嘎,让她近前来拿。卓嘎说:“叔叔买。”

德吉梅朵看着阿妈达瓦卓玛。

达瓦卓玛说:“是一个年轻人,他半月来看一次卓嘎,每次来都买玩具,问他叫什么他也不说,每次送来东西问一下你的情况就走了。”

德吉梅朵想,一定是桑多醒悟了,他一定是碰了钉子,或者是马蹄子踢了脑袋,那些啃绵羊头的人,意在吃它的眼珠子,他终于明白了。

德吉梅朵把半年的工资交给阿妈,阿妈又递给德吉梅朵几个零花钱,带了換洗的衣服很不舍地离开了措杰村。

到了县城转乘往扎囊县的车,因为晚到了,车已经发动,她远远地招手追赶着车希望车停下来,如果今天赶不回去,明天就要误工,一天工资就没有了。

车在远处停下了鸣着喇叭,但是,她追赶奔跑的途中摔倒了,一切发生得太凶猛。德吉梅朵迅速站起来时,觉得额头有点儿潮湿,她用手捂着追赶到车前扒着车门上去时,车上有人惊叫了一下“血”!此时她才发现有一股黏黏糊糊的东西顺着额头糊住了她的眼睛,她把手放下来看,全是血,用右手抹了抹脖子,手心立即殷红,抬头看着车上的人怕吓着他们,赶紧从包裹里拽出一件上衣擦干净,笑着解释说:“一点皮,被石头疼爱了一下,就擦破一点点皮。”

有人问她还有哪些地方疼?

她摇着脑袋表述再没有地方疼痛了。

但是,她感觉捂住伤口的地方有一股温热又冒出来,能够明显感觉手心又潮湿了,而且不能被她手掌覆盖的暖流顺着发根、额头,缓缓向后脑勺以及耳朵方向流下来,她明显感觉耳朵的耳郭部分已被血充满。一会儿,耳轮里的暖流便溢出去,向耳外后脑部流去,有头发遮挡着,就让它流吧。

德吉梅朵使劲回忆到底自己碰撞到了什么地方?是什么绊倒了自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慢慢地她觉得血不流了,也不觉得疼,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醒来时,发现车到了终点站扎囊县,下车后她还得走将近一个小时才能到砖厂。走吧,此时谁也帮助不了你,就是破了点皮,有什么怕的。

走到砖厂已经是夕阳西下。

夜里睡下去她才知道了疼痛,坐下来闭上眼睛,一切安静了。她突然想起了阿爸,没有衰老的阿爸有一天会回来吗?会拉着阿爸的胳膊,看他满不在乎的微笑吗?夜里居然梦见了阿爸,依旧是活着时的样子,他对德吉梅朵招招手,悄然微笑地飘过,慢慢地隐入了墨色的高空,她惊恐地喊:“阿爸,你不能就这样走了,我们都想念你!”阿爸摇摇头,不停往高处走,很快什么都看不见了,阿爸再也不回来了,和逝去的亲人比,自己这点疼算什么啊。醒来时,发现所有人都睡得呼呼的。

脑袋疼得钻心,她突然想到了死亡,如果再睡过去是不是就是死亡来临?她再一次看见阿爸,阿爸梦幻似的突然就消失了,她不想打扰工友,小心穿衣走出外面,脑子嗡嗡响,刀割似的疼,她担心自己会疼死。受不了,她把整个脑袋放在外面的水龙头下,让冰冷的水冲走疼痛,不能死呀,一定不能死呀!

德吉梅朵醒来时,发现一切都是白的,阳光是白的,夜晚是白的,错综迷乱的记忆是白的,当发现自己躺在医院里时,白色像一个口袋把她的一切装进去,包括身体。

穿白色大褂的护士说:“你差点死去,假如不是用冷水冲洗你自己。你被送进医院时高烧40度,伤口感染加脑膜炎,你差点死去。”

德吉梅朵说:“是谁送我来了医院?”

护士说:“是你们的工人一早发现你倒在水龙头下,是你们的老板送你来的,你为了赚钱不要命了吗?高烧都不知道吗?”

德吉梅朵说:“脑子疼得让我忘记了火炉子似的高烧,快点让我好起来吧,那样我好去工地做工赚钱。”

护士摇摇头说:“钱把你的心买走了。”

索朗旺堆第五天上来把德吉梅朵带走。一路上索朗旺堆都没有说话。

快到砖厂时德吉梅朵很忐忑地打破了沉默说:“索朗旺堆老板,住医院的钱你接下来扣我的工资吧。”

索朗旺堆看了她一眼,脸上的表情是难堪而痛苦的。

“你太不怕死了,减去不怕死再加上爱钱,就是德吉梅朵。”

德吉梅朵羞涩地笑了,“索朗旺堆老板,难道你开砖厂不是为了爱钱?”

索朗旺堆说:“爱钱也不能不要命啊。看你爱钱的样子,这几天的工资就不扣除了。”

德吉梅朵惊讶地瞪大眼睛:“难道你真相信钱长进了我的心眼儿里了?難道你真认为钱已经成为我的疾病?索朗旺堆老板,你该知道藏民家的青稞从来不出售,出售的永远都是自己的力气,力气可以赚钱,麻烦永远不能。”

索朗旺堆哈哈笑着,猛一踩油门,车飞奔起来,他知道,所有善良人的心灵都是相通的,就算是雪山高高在上,也没有融不掉的积怨,更没有接不住的绳索。

有一天砖厂来了一位小朋友,是个小女孩,大大的眼睛,卷卷的头发,怀里抱着一条白色的泰迪,毛茸茸的,通身纯白,雪团似的。她站在砖厂栅栏门前,看着进进出出的工人,不畏惧,甚至放下狗,狗对进进出出的人狂吠,尤其是女人吓得尖叫着躲开跳着走。女孩咯咯咯咯笑着。女孩叫达娃,是砖厂老板索朗旺堆的女儿。

狗很尽职,知道它自己的使命,只要达娃挪一步,它保管不离左右,跟前跟后。这几天达娃成了砖厂工人心中定格的风景,那么风姿绰约,特别当夕阳西斜的时候,人和狗的影子都被夸张地拉长,这个小人小狗的欢叫和笑声,便点缀得砖厂忙碌紧张的日子充满了生机。砖厂的人没有不认识达娃的,德吉梅朵尤其喜欢达娃,看见达娃就想起了卓嘎,常常走近达娃抱一抱。

达娃说:“你好。”

德吉梅朵说:“你好。”

达娃会说汉语,从小就普及了三种语言:藏语、汉语、英语。

德吉梅朵突然就哭了,也许是因为卓嘎,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抹着眼泪准备走了,院子外传来了马达的轰鸣声,接着,一阵噔噔的脚步声从砖厂院子外走进院子内。上货的来了。栅栏门大开,走进来的都是年轻人,他们穿着工装,工装上沾着灰土,脸晒得黑里透红,眼睛晶亮晶亮的,眼睛大都看着地上的达娃和她怀里的狗。

其中有一个人朝这边看了一眼,很熟悉的一个人,他拿着一个玩具走近达娃,好像达娃和他很熟悉,主动求抱。德吉梅朵想起了次仁德杰,这个人是次仁德杰。

她快速离开,午夜的明月从对面的山上浮起来,像奶锅那样大,比奶锅还要大,红彤彤的,有些像傍晚时那舔着了地平线的落日。

她急急地跑起来,急急地,好像月亮要轧着她的脚后跟似的。

她想,我躲过这个人了。

曾经无数个夜晚,放下手中的书关掉灯,把自己放置于黑暗中,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苦思冥想,未来会是什么样子呢?爱情会是什么样子呢?一切来不及想瞌睡就来了。赚钱吧,她很满足自己的生活,赚了钱以后再考虑自己的生活也不迟。因为工作,她们家的低保比例已经降低了,曾经可以不工作而享受社会福利,自己对社会的责任也需要赚点钱,赚了钱不当低保户。想起桑多的眼神,桑多的眼神让她充满着难言的惆怅。怅然中面对无边无际的天空,天空可以任由小鸟展翅,可是没有谁告诉小鸟应该怎样筑巢、寻找水源、觅取食物,对于没有归宿的人和鸟来说,自由是一种奢侈的装饰,人和鸟一样都得背负责任。

德吉梅朵回到砖厂宿舍,拉砖车已经开走,空荡荡的院子,进入已经黑灯了的房间,和衣躺下,突然觉得自己躲避的东西很无聊,假如今天晚上次仁德杰认出了她,她想,我一定要和他喝青稞酒。

躺下去,片刻就昏然入睡了。

也许是第二天早上,或者是第三天早上,索朗旺堆从工棚里喊出德吉梅朵,他希望德吉梅朵跟着他跑交易。现在汉族人在山南搞建筑的人太多了,有些话说长了很麻烦,他一时不能够理解意思,要停顿很久才能慢慢明白。

德吉梅朵说:“那要给我一线工人一样的钱,否则我汉语就太不值钱了。”

索朗旺堆说:“假如我给你更多的钱呢?”

德吉梅朵说:“索朗旺堆老板,虽然我喜欢钱,但是多余的东西拿着了总是要烫手。”

索朗旺堆等了她近一年时间的虚荣,那虚荣还是被她自己掐断了。

索朗旺堆说:“我喊你出来是因为我有个弟弟还没有女朋友,想介绍你们认识,我的弟弟和你一样也是一个固执的人,不过固执的人总是听不进别人的建议。也许你们很有缘分呢。”

德吉梅朵羞涩地说:“也许我们没有缘分呢,两座山头上的树,永远不能闻着风的味道寻找。”

索朗旺堆说:“牛羊走向羊圈就是缘分,你在山头上问候一声看一眼就是缘分,我们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就是缘分。你还是砖厂的工人,难道我们没有缘分?”

德吉梅朵说:“索朗旺堆老板,那就见见看看我们的缘分吧。”

砖厂的工人在周末有了一次聚会,年轻人抬出仓库里的一只老木鼓,异常陈旧的鼓,木帮、鼓皮泛出黑色,击出的鼓点有点破声破气,但是,也有苍凉悲壮感。大家围着木鼓敲出的鼓点开始跳果谐,大家唱着:

这里走向圣地拉萨的人们,要学会检验那黄金是什么;

如果不会检验黄金是什么,怕黄金与汉地黄铜分不清。

这里走向圣地拉萨的人们,要学会检验松耳石是什么;

如不会检验松耳石是什么,怕松耳石与聪石混淆不清。

这里走向圣地拉萨的人们,要学会检验那海螺是什么;

如要不会检验海螺是什么,怕海螺与象牙之间分不清。

一个人牵着一个人的手跳舞,那个牵德吉梅朵手的人紧紧牵着,手掌心都出汗了,德吉梅朵在回头的瞬间,发现那个人是次仁德杰。

他冲着他笑,这是一个多情的人,高高低低的月亮在他跳跃的头发间闪烁,把目光送到天空去,把思绪牵回到每一次踏步的脚下,他的眉目传情和爱的倾吐,曾经的拒绝都土崩瓦解了。即使刚才还有一些烦乱的心情,也会如秋水般平静,披着月光跳舞的民族,披着月光摔跟头,月下有许许多多的故事都很美很美。

次仁德杰牵着德吉梅朵的手离开果谐,走往远处的青稞地,月下风光的美妙和心境的愉悦,怎么看德吉梅朵都是一个羞涩的少女。

月光照着扎囊,映着山势,绵延着的群山,蓝荧荧的湖水,有微风吹来,飘动着青草和野花交融的异香。月亮很大,也很低,透明的轮廓清晰而线条分明。

次仁德杰突然跪下来说:“美丽的姑娘,嫁给我,做我的妻子吧。”

德吉梅朵羞涩地笑,一丝微妙的暖流从胸口划过,她第一次有了初恋的羞涩和愿望,此前是欲,是虚荣,是被一个外貌迷惑的错误。

月色辉映着对方的轮廓,也迷蒙着对方的脸庞,这是多么美妙的情境啊。

我们恋爱吧!

次仁德杰告诉德吉梅朵,他是索朗旺堆的弟弟,但是,他不会因为索朗旺堆办了砖厂,就做索朗旺堆砖厂的寄生虫。为了得到德吉梅朵的爱,他策划了招工砖厂的名额,知道德吉梅朵会说汉语,希望索朗旺堆不要让德吉梅朵太受苦,一直到现在,索朗旺堆要介绍的男朋友就是我。

砖厂的歌声还在唱:

从这里去东方背山上观看,遇见明媚月亮和温暖太阳。

这明月是照亮雪域的需要,这太阳是温暖四季的需要。

从这里去东方背山上观看,遇见白色公牛和黑色母牛。

那公牛是雪域耕地的需要,那母牛是雪域挤奶的需要。

从这里去东方背山上观看,遇见格萨尔王和森江珠牡。

这军王是雪域降敌的需要,这珠牡是雪域抚亲的需要。

听着歌声,踩着细碎的月光,次仁德杰和德吉梅朵走在布满碎石的小路上,他们轻言细语,怕惊扰了草丛中的虫子。此时砖厂里已经人少声寂,脚下的干草沙沙作响,月光、花木、雪水,似专门为他们走过而铺设。

德吉梅朵指指高处的月亮说:“汉族人说,那是月老。”

次仁德杰已经不会犯“不尽如人意”那样的错误了。他说:“这是一个尽如人意的夜晚。”

噢吔,太阳哺育了生命,月亮培育了爱情。

这是2016年的冬天,就要过藏历新年了。措杰村村民小组迎来了一对新人。他们走进村委办公室,第一句话说:

“我們是来退出低保的。”

一种被阳光猛烈照射之后,眼前出现的短暂而温柔的黑色眩晕,让村委会接见他们的人次仁索拉在潮湿的幻觉之后开始走神。他有点不明白他们俩在说什么,这是两张被黑红的太阳狠狠亲吻过的脸,他们应该明白,国家的钱是可以白拿的。

他们俩互相对视了一下,德吉梅朵的笑就显得羞涩了,在热烈的阳光下眯起眼睛,她说:“这是我们家开会决定了的事情。”

次仁德杰伸出手臂,有力地和次仁索拉握了一下手。

这件事次仁索拉是无法做主的,他要去喊干部们来决定。

次仁索拉的离开让四周安静下来,风在门外跳舞,一只狗就地滚了一下,很舒服地滚进树阴下,又滚了一下,滚到了太阳底下。可能是困意和香气一起袭来了,它展开长长的腰闭上了眼睛。

门口第一个人走进来,又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人走进来。

他们觉得德吉梅朵的举动很不成熟。这个他们看着长大的女孩子,有明亮的眼睛,健康的笑容,疯玩疯跑疯笑的女孩,真是不知道她脑子在想什么?

德吉梅朵站在四人对面,是很严肃的事,她说:“我要退出低保。我阿妈和弟弟都已通过。”

“为什么?国家每年有小一万元入账呢,你要好好想想。”

“你还没有长大呢。你阿妈知道,那等于是一头牛的价值。”

德吉梅朵说:“我听见城市里有人喊,别理她,低保户!他们的表情不是装出来的,有嘲笑在里面,当然不是说我,恰巧我听见了。”

“听见了又能如何?你们家还有你女儿卓嘎呢。”

德吉梅朵指着次仁德杰说:“我女儿有她的阿爸。”

次仁德杰抬起眼睛来,暖暖地笑。

德吉梅朵羞涩地笑了,长发披下来,就好像闪光的水流温柔地流淌。她没有办法解释她的行为,在她的心里,充满了未明的不安与懵懂的罪恶,但是,她无法停止。

“我们得去你家里调查,这不是你可以决定了的。”

德吉梅朵说:“当然。我代替不了母亲和弟弟。”

“是因为宗教吗?”

德吉梅朵说:“不是。”

“仅仅是因为‘低保户对你是一件丢人的事情?”

德吉梅朵说:“有。也不完全对。”

“那是因为什么?”

德吉梅朵说:“是电视。”

“噢吔?”

德吉梅朵说:“电视里我看到了比我更苦难的人群,我省出来的钱总归可以给一个家庭资助。我们现在不需要太多的钱,钱已经够了。”

“钱还有够的时候?小姑娘,吃低保的人像树叶一样伸着手等,你真是一个有高尚品德的人,要知道拿回家里的东西是没有送出去的理由。”

德吉梅朵说:“您这句话像‘低保户一样打击了我,胳膊伸长了总是要长皱纹,挖太多的草,草原的肌肤就要受损。是酥油就要化,我是一个有手脚的人,还有一颗活着的心。”

次仁德杰看着德吉梅朵,时光静止,只有空气在流动,一切美好而纯净。

德吉梅朵说:“射出的箭,说出的话,我们再没有话可以说了。”

屋子里的人知道,藏族人一旦发愿,十八头牛也拉不回来。

责任编辑 王 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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