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厚厚地笼罩在天空,似灰色的铅幕囚禁着大地,李悦的心阴沉沉的。
李悦轻轻地敲响社区主任办公室的门,随着一声阴阳怪气的“进”!李悦看到的是一张受天气传染的、肥胖男人的脸。
史主任,我今天来,是想问问我干娘廉租房的事。
社区主任看着李悦,情不自禁地站起来,一脸皮笑地欢迎着她,说,快请坐请坐。
社区主任的手指向了靠着墙壁的沙发。
李悦坐下,说,主任,现在都秋天了,要是廉租房的事再落实不了,我干娘只能在冰天雪地里过冬了。
李悦啊,这个理儿,你也是应该懂得的。这凡事都得讲究个原则不是?你干娘虽然家境贫寒,但却不符合享受廉租房的政策,因为你毕竟是她的女儿啊,有子女就不能分配廉租房嘛!社区主任把沉重的屁股狠狠地坐在老板椅上说。
主任,我管她叫“妈”不假,但她是我的干妈。我们之间既不存在亲缘关系,也不存在赡养关系,这怎么能成为不给干娘廉租房的理由呢?
社区主任的小眼睛贼溜溜地、一遍遍地抚摸着李悦的脸、脖子……忽然,社区主任站起来,凸显的屁股似孕妇的肚子大得离谱。
这个嘛,倒也是应该考虑的理由。社区主任一边端着左胳膊、并用右手捻着青青的胡子茬,一边拖着大屁股在地上迈着方步,若有所思。
就是嘛,干妈是妈,但不是亲妈呀!
社区主任踱到李悦跟前,重重地挨着李悦坐下,直到觉得屁股不但与沙发进行了紧密接触还强烈地拥抱以后,才说,这个事嘛,也许有缓啊!
说着,手就紧紧地抓住了李悦的手,按说呢,你是她干女儿,干女儿怎么能算是女儿?有了干女儿就不能分配廉租房吗?谬论!真是谬论啊!
是啊,主任……
“咔、咔、咔”,走廊里传来走路的声音,社区主任一激灵,忙撒开李悦的手,站起身,说,但人言可畏啊!你也是知道的,中国人呢,是不怕贫穷只怕不均,既然有了女儿,谁又能管是干女儿还是亲女儿,如果有人较真儿,那不是闹着玩的呀!
主任,干女儿是没有赡养义务的。干娘失去了经济来源,没有子女,生活困顿,她的具体情况大家都知道,不存在你说的那些呀。
社区主任走到办公桌前,屁股狠狠地坐在老板椅上,直到觉得屁股不但与沙发进行了紧密接触、还强烈地拥抱以后,才说,干女儿,也是女儿啊!这是符合辩证唯物主义的普遍论的。既然有了女儿,她就不应该得到廉租房的,这就是政策!
李悦本还想说什么,却咽了回去,先是很在意地看了看门,看门没关严,就站起身走到门边把门关紧,然后,把手伸进裤兜。
社区主任似乎看出什么,站起了身,一边踱着步,一边自言自语地说,干女儿算不算女儿的事,还很值得商榷呢!
然后,重新挨着李悦坐下,屁股狠狠地坐在沙发上,直到觉得屁股不但与沙发进行了紧密接触还强烈地拥抱以后,才要说什么。
李悦没有让他说出口,她抢先一步说,主任,对干娘来说,廉租房可是救命啊!你就帮帮忙吧!帮人一忙胜造七级浮屠嘛。
社区主任一把抓住李悦的手说,李悦,你的手真白……噢,对了,干女儿就是干女儿!干女儿怎么能跟亲女儿相提并论?有了干女儿并不应该成为阻碍你干娘享受廉租房的理由!
李悦抽出自己的手,说,谢谢主任!当然,“谢谢”二字也不能空口说白话,李悦说着,就把一个装着硬硬银行卡的信封,从裤兜里掏出来塞到了社区主任手里,说,一会儿我微信告诉你密码。
李悦,咱们是公事公办,这又是何必呢?报告在哪里,我签字!主任嘴上推让着,却并没有把信封还给李悦。
李悦拿出报告,在主任的办公桌上展开,把一支碳素笔送到主任手上,主任二话没说,签了字。
签完字,主任好像很热心,说,你拿着这个报告赶紧送到街道办事处去,咱们社区的小张正在办事处上报廉租房审批材料呢,今天是最后的期限。报上去就板上钉钉了。还潇洒地补充了一句,妥!
李悦说,谢谢主任了!
社区主任哈哈大笑,说,谢什么啊!公事公办嘛!说着,就要站起身来。
李悦赶紧按住主任的肩头,说,主任,您坐着!我这就走了。
出了社区的门,天还是阴沉沉的,李悦的心跟铅灰色的天空一样压抑。
李悦想不明白,这个社区主任怎么会有一个那么大的屁股呢?他是不是用屁股思考事情呢?屁股坐在老板椅上,他的脑子在哪里呢?
想到这儿,李悦笑了。
李悦的笑还有另一层意思,那张银行卡里只有几元的开卡费。
腊月二十三那天,屋外嘎嘎冷,市场旁边的树都被冻得在寒风中“啪啪”作响。
李诚在家搞完扫除、贴完了财神和春联,就让妻子把门锁好,自己龇牙咧嘴地拎着两个重重的提兜下楼,准备打车去老妈家过年。
李诚家楼下就是市场,商贩们抓住了春节这个大好商机,卖花生瓜子的,卖冰糕糖葫芦的,卖菜蔬水果的,应有尽有。李诚知道老婆办事磨叽,下楼以后,他没有急着打车,而是站在路旁卖香的小摊前等着妻子。
卖香的是一个老太太,头上裹着一条厚厚的围巾,嘴上戴着一个大口罩,冰天雪地里只露出两只深深的眼睛和半张青色的脸。
李诚暗想,这个老太太啊,脸上有一股子阴气,她来卖香,那可是最适合不过了,正好沖一冲她自己。
两位穿着貂皮的年轻夫妇把大包小包的东西送到奔驰上,然后,来到摊位前,挑了一束香,转向卖香的老太太说,多少钱一把?老太太伸出了五个手指头。男的说,太贵了,能不能便宜点?老太太的脸更加冷青了,摇了摇头。男的说,不便宜就走了!
老太太这回说话了,给老祖宗进香还能打折扣?
老太太的话说得挺生硬。
男的哼了一声说,都市场经济了,什么不能打折扣!不卖拉倒,卖这玩意儿的有的是!说完,转身就走。
女的跟在后边说,行了,为了块八毛钱的,何必呢?
男的说,不是钱的事,是一口气的事。一个卖香的,也跟我讲什么折扣不折扣的?
这时,李诚的电话响了,是妻子打来的。
妻子告诉他,新贴的对联没粘好掉下来了,让他在楼下买一卷不干胶上来,再重新贴一下。
买不干胶和上楼都不是问题,问题是他真不想再拎那两个提兜上楼了,太沉了。
那么,这两个兜放哪里呢?
望着满街忙碌的人,李诚挺为难的。这里有个讲究。他的两兜子年货里有好几条大鱼呢!过年的鱼,除了是“年嚼裹儿”,还有连年有余的意思。这东西过年家家必备,民俗上有一说,外人到家里,带鱼来是受欢迎的,等于送福来了。走时,却绝不可以带走。如果带走,就等于说“富裕”被人带走了,多少辈人都是沿着这个民俗过来的,从没有谁把大鱼送来又带走的。虽说那必定不是真的,人人知道是那么回事,但是,人人也不做那种讨厌鬼,让人烦不说还不吉利。所以,李诚就难住了,不知道这兜子里的几条大鱼先寄存到哪儿,自己才能轻松上楼。
就在眼皮底下有个海鲜店,店主还是他哥们儿,只是李诚没法开口,人家一个做生意的,更讲究这些说道。
把提兜放哪儿呢?李诚四处看看,东走两步,西走两步,挺着急。这时,妻子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李诚你到底还想不想去你妈家,那可是二百多里路程啊!如果你不快点把不干胶买来,今天恐怕就去不成你妈家了!
李诚一听,挺生气,说,你瞎咋呼啥?刚才咋不说呢,我都下楼了,两只手都是东西,我放哪儿?
老婆说,放哪儿不行呀,楼底下不是有的是店家嘛。
李诚说,你是不是糊涂了?大过年的,我兜子里有鱼,放谁家谁乐意呀?你的意思是把几条大鱼都送给别人?一生气,李诚顺口骂了一句,臭娘儿们!
老婆一听腾一下火上来了,说,你骂啥?有能耐你再骂一遍!
两人一来一往骂起来了。
两口子打嘴仗,旁边卖香的老太太听见了。老太太生意好着呢,忙得不可开交,可是她耳朵还是听见了李诚的话,也猜出来两口子打架的原因了。老太太喊李诚过来,指了指自己的小摊位,说,你干你的事情去吧,把东西放到这儿,我给你看着。
李诚一时感动得不知道说啥,又好像有要说的话。
老太太打断他,说,你办完事,拿走就好,没有那么多讲究,啥也不用说。
李诚一听,心里感激,他把兜放好就一溜小跑,向旁边的“二元五元店”跑去,那里就卖不干胶。李诚一边跑一边想,怎么忘记跟老太太说给她看护费了呢?
上楼重新把春联贴好以后,李诚又急匆匆地跑下楼,他心里想,虽然老太太不在乎,可咱们自己心里也得有点数。
取了提兜,李诚掏出了五块钱,说,老人家,这钱就算是您的看护费吧!
老太太正忙着招呼买家,腾不出来嘴,她把右手张开顶到左手的掌心,意思说,停!然后扬扬手,好像是说,你走吧!
李诚说,这怎么行!
老太太接着卖她的香,什么都没说。
李誠只好把钱放到摊位上,转身就想走。
老太太喊住李诚,坚决不要。李诚灵机一动,他取了一束香,然后,又把钱塞到老太太的手里,这回老太太笑了,口罩上面的一对大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她收下了那五块钱。
临上车时,李诚还听到老太太在叨咕什么,老婆听了半天也没听明白,就问李诚,老太太在说啥?
李诚笑了,说他也没听懂老太太说什么。
晨光初现,一片一片的雪花悠然而落。在大雪中,一个细高个儿的男人,翩然起舞,他的舞姿与飘落的雪片相映成趣。
这个男人叫王琢,老李认识,是做小买卖的。做什么小买卖呢?不好定义。这么说吧,什么快,他卖什么:灯节他卖元宵;清明节他卖冥纸;中秋节他卖月饼;春节他卖鞭炮;樱桃下来他卖樱桃;毛桃下来他卖毛桃……不管卖啥,一年四季他不闲着。
老李早晨遛弯,恰好遇到王琢在自己的摊位前跳舞。老李乐了,问,王琢,你跳的是什么舞啊?
王琢说,琢舞!
什么“拙”舞?就是笨蛋舞吗?
你没听说,倒也不算你孤陋寡闻。因为这个舞蹈,是我王琢创造的,所以叫琢舞!以后,我会让我的舞家喻户晓,你会慢慢听说的!
王琢乐呵呵地说着,老李的问话,一点都没影响他,继续跳他的琢舞。
老李“呸”了一声,也乐了。心想,家都那样了,还穷欢乐呢!
王琢的儿子七岁,脑瘫,成天靠人侍候。妻子精神分裂,一犯病就整天在外面疯跑,不着家,家里家外全靠他王琢一个人忙活。
老李又问了几句什么,但王琢不再理会老李,仍继续跳他的舞。
老李见王琢不搭理他,也就没了心思再看他跳舞,他还得遛弯锻炼呢。
老李走了一圈儿回来,老李突然想起来,该问问王琢今天卖什么了。
王琢一边跳着舞,一边回答说:我今天卖的是大豆包。我的豆包是正宗北票的,馅儿是正宗大芸豆的,皮儿是正宗大黄米掺小米的,用的水是北票松山五泉水。所以呢,我给我的豆包起了个品牌,就是“一二五”牌,扩展开来就是“一豆二米五泉水”!
王琢一边说着,一边跳着,看起来非常欢乐。
一听王琢说出“豆包”二字,老李就胃口大开。老李喜欢吃豆包,打小就偏好这口,问,多少钱一个?
王琢说,五毛钱一个。
老李听后心一沉,心想,可够黑的了。但又口犯馋水,实在顶不住诱惑,于是,咬咬牙买了十个,心想,不就是多给两块钱嘛,能咋的呀!
老李买完了,又陆续有几个老头儿跟王琢打听价格,听了报价,老头儿们竟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那个王琢竟跟没长心似的还在跳。
老李回家把冻豆包蒸好了,一吃,黏黏的、甜甜的,真就不比平常的豆包,老李想,这钱没白花!
吃过了王琢的豆包,老李觉得应该再买些,就下了楼,直奔王琢的豆包摊,说,再給我来一百个!
王琢一边跳舞一边说,老李啊,我可不能卖给你那么多。最多,我卖你二十个!
老李一听急了,说,你是不是大姑娘要饭太死心眼了吧?开店哪有怕大肚子汉的?
王琢说,那你就不懂了,要不说你没有战略眼光呢。哈哈,我这是在打广告搞推广呢,要做大!
老李说,你可真逗,小题大做,卖几个豆包,还需要战略?还要有眼光?我看还不如赶紧卖了,多赚点钱呢!
王琢停下舞动的四肢,一本正经地说,我可不逗你!真是这样!
李老像不懂似的摇了摇头。
王琢还是像傻子似的跳舞。后来,王琢的摊子前经常有人围观,看王琢跳舞,走时顺手把豆包买了。
后来,老李天天来王琢家买豆包,也不多买,每次都是十个以内,够吃一顿的,他倒要看看王琢到底琢磨的是什么。
王琢的小摊上豆包没断过溜儿。
再后来,不但冬天王琢卖豆包,就是五黄六月,王琢还卖豆包。而且,有冻豆包、鲜豆包,还有已经包好的自己现吃现蒸的那种豆包,并且,都是北票的,广告牌子也竖起来了,“一二五”牌。
那时,王琢已经不摆小摊了,而是租了门市,常年经营起了豆包店。
当然,已经开了店的王琢已经不跳什么琢舞了,他没有那工夫了。
老李问,你咋不跳你那琢舞了呢?
王琢说,我是不是说过我要我的舞蹈家喻户晓?
老李说,说过呀,咋了?
王琢说,那不就得了嘛,买二两棉花你访一访(纺一纺),我王琢是不是家喻户晓?
王琢说着指了指自己的小店。
那倒是,现在谁不知道王琢的豆包店呢?谁又能离开它呢?
据说王琢的儿子仍然瘫着。好在,王琢的妻子精神分裂病好多了,都能照顾儿子了。
这时,老李才恍然大悟,说王琢是个有心人。
责任编辑 杜 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