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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是半掩着的。刘小丽进来时刚要关,卞老师说,不用了。卞老师的办公室很挤,到处堆满了东西。虽然进了门就一直低着头,缩着身子,但刘小丽还是莫名地觉得自己占了房里太多的空间。她把扣着的双手合得更紧些,又下意识地并了并腿。她一直站着,卞老师让过座,但旁边的椅子上躺着个电脑包,还搭着卞老师的西服外套,卞老师让座时没有起身收拾,她便只好站着。卞老师也没再让。刘小丽以为谈话很快就会结束,卞老师也说了,他一会儿就要出差。可卞老师似乎并没那么着急,他一边翻着学生论文,一边聊着电话。电话好不容易挂了,他说句抱歉,接着又拨了个号。刘小丽很局促,脖子有些僵了,她不敢太抬头,只略微仰了仰脸,卞老师通话时的表情很丰富,他的头随着摇晃的老板椅轻微转动。漫过卞老师满头浓密的黑发,窗户外面,山城的雨正很细很细地落着。下雨了。刘小丽的心动了下。可这会儿时间走得太慢,刘小丽微闭了眼,雨水像是种错觉,她屏起呼吸一截一截吸着房间里的水汽,的确下雨了。刘小丽嘀咕了声,她感觉她还笑了,在仿佛已经凝固成一种坚硬外壳的尴尬中,慢慢拉了拉嘴角。
卞老师终于挂了电话,也没再拨。他的关心姗姗来迟,来了,又有一搭没一搭,刘小丽跟着卞老师的节奏,认真回答着问话,间或沉默。她显得拘谨,卞老师却仿佛驾轻就熟。事实上,看到卞老师来电的那一刻,刘小丽就已经预料到事情如愿发生了。但卞老师一直绕着圈子,刘小丽又惶惑起来,切入正题前,卞老师抬起头打量着刘小丽,像观察一件古董,过了似乎很久,卞老师略有些失望般地说,如果想读书的话,跟着我继续读吧。
刘小丽被保送了。
退出半掩着的门,刘小丽不知是否该轻轻关上,她犹豫了下,还是关上了。办公楼的走廊狭长而阴暗,但她丝毫不想麻烦头顶那些古怪的声控灯,她快步迈进雨里,雨水熟稔,落在脸上鈍钝的,如一把把小小的生锈的刀,生产着恰如其分的痛感。刘小丽长长地舒了口气,她居然有种想要流泪的冲动。她知道这有些过分了,她所在的学校既不是985又不是211,她读的又是冷门到极致的民族学,保送与其美其名曰深造,倒不如说被判了死缓。她喜欢民族学吗?三年多了,她弄明白了民族学是门怎样的学问吗?当年她不知怎么就被稀里糊涂调进了这个班,三年多就仿佛在云雾里转圈圈。现在冷不丁地看见自己要坠地了,惶恐了,就想再回头躲进云雾里去,这就是保送的意义吗?“死缓”,刘小丽咂摸着这个词,多么形象又摇曳生姿的一个词!对于一个不知道要什么和爱什么的人来说,“死缓”就是最爱,就是灵丹妙药一样的需索。她被保送了,这多好,前面的三年,那么一望无际的时间,她都不用再想她应该去做什么了。想流泪的冲动又泛上来,她恨死自己了,但又清晰地感觉到了愉悦和幸福。哪怕,她切切实实地明白,这保送的名额原本不是她的,她是被施舍的,她应该羞愧和恨,可她脸上还是流下了感动的泪。她擦着泪去教工食堂吃午饭,擦着擦着,她又笑了。笑得像个大贱货,她想。
饭点的食堂像个马蜂窝,刘小丽踟蹰着看了下一楼和二楼打饭的队伍,她叹了口气,来到稍清净些的三楼。一个猪扒饭15块,算是犒劳自己了。她寻到个空处坐下来,饭吃到一半,桌角处一只弓起的中指突然当当敲了两下,她抬头,消失很久的谢磐石正侧着身肆无忌惮地盯着她。刘小丽满脸木讷,她还沉在自己深潭般的心思里,竟一时想不起谢磐石的名字了,她多么希望这一时是永恒的,你谁呀!她回归了错愕和愤怒,鼻子里哼着气,埋头将米饭使劲塞进嘴巴里。
刘小丽自顾自吃着东西,谢磐石问她最近怎么样,她懒得搭理。谢磐石就交代起自己的近况来,刘小丽皱着眉头,猪扒吃完,只喝了两口饮料,她起身离开。谢磐石跟着,外面雨大了,他问她要去哪儿,他送她。
刘小丽确实不知道该去哪儿,她只是惯性地朝宿舍的方向走。谢磐石打着伞,试探性地将手搭在刘小丽的腰上,她嫌恶地挣开。宿舍很快就到了,谢磐石说,他租了个地方,从公司的宿舍搬出来了。刘小丽不回头,没听见似的径直走进宿舍楼。
刘小丽并不想回寝室,寝室像个地窖般冰冰的。蒋丽君被父亲接走已有几天,她本以为这下好了,春天真正来了,可出乎意料,蒋丽君搬走后,她的失眠症不仅没有好转,反而不争气地加剧了。寝室里只剩她一人长住,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临近毕业,宿舍其他两人结伴去旅行了,她们通过爸妈的关系在自己的家乡小城谋到了差事,后顾已经无忧。没了室友们尤其蒋丽君的吵闹,安静的夜里,刘小丽依然无法好好入睡。这真是荒谬,她躺在床上,山城丰沛的夜雨像某种诱导素刺激着她的传导神经。有时候,听着窗外振聩的雨声,她甚至恍惚间能感觉到神经元被电击似的一阵阵麻痛。没有办法,为了排遣憋闷和委屈,夜深人静里,实在受不住了,她就冲着虚空挥舞拳头,嘴里一遍遍骂着,“妈了个屄的”,“妈了个屄的,蒋丽君”!可她这又是在干什么呢?她早干吗去了?从始至终,她懦夫似的,活在别人的阴影里,活在所有人的阴影里,她怪得着蒋丽君吗?
那个晚上,雨水起先断断续续的,到了后半夜,才真正繁茂起来。跟着雨水一块儿膨胀的是蒋丽君抑制不住的号啕。她的哭泣仿佛从刘小丽的梦里钻出来,它撑破了刘小丽所有支配睡眠的细胞,刘小丽如这哭声诞下的新生儿,慌忙惊醒在现实和梦魇衔接的罅隙里。似乎从那个晚上起,刘小丽就没办法好好睡觉了,她掉进了某条缝里,当然,蒋丽君早已掉进了某条缝里。不同的是,她是被逼的,蒋丽君逼的,而蒋丽君自己,却像飞蛾扑火。她不能理解蒋丽君怎么就在夜里号啕起来,怎么就在号啕后变得丢了魂似的神神道道的?在她看来,蒋丽君前途无量,她只不过需要在好的和更好的诸多前途中,选一个就好了。她的保送成绩第一,她考上了中央民大的研究生,又考上了家乡小城的公务员,她凭着自己的能力争取来三个机遇。当然,本校的保送她应该是不屑的,刘小丽也盼着她的不屑,可不同的机遇更像是沿着不同方向狂奔的野马,她的身心被野马撕裂了。按照蒋丽君的意思,她想去读书,学校的老师很愿意留她,还许诺了条件。北京那边也要她了,中央民大可是985。如果读书,蒋丽君要做个关于读哪所学校的决定。但她的父母却希望她能回家工作,不仅是希望,还有胁迫的意味。她的父母是性格很强的人,他们心疼自己的女儿,女儿1988年的,也不小了,公务员的工作又是别人挤破头都挤不进去的。女儿回了家,工作稳定,找个门当户对的男人把婚结了,他们的心也就算操完了。所以,在做出读哪所学校之前,蒋丽君必须首先做一个还要不要读书的决定。她的父母意志坚定,不幸的是,蒋丽君也是个性格要强的人,不要强也就不可能有那么多机会。大学的专业虽然是调剂的,可几年下来,她却从枯燥的书里不仅读出了趣味,还读出了一个硬扎扎的念头——她要一路读下去,直到成为这个世界上的第三种人类——女博士。可蒋丽君又是个孝顺的人,她也心疼她的父母,甚至更心疼她的父母,于是,她就这么掉进一条缝里了。
寝室里的那只塑料桶本来只裂了条纹,平常谁要去楼下洗衣机那儿洗衣服了,就用它拎。不知从哪天起,蒋丽君把它当成了泄愤的工具,她将塑料桶踢来踢去,口中还念念有词,仿佛她连环的艰难的抉择都是这塑料桶引起的。也不知从哪天起,塑料桶就不可避免地迎来了它千疮百孔的命运。伴随着塑料桶的呻吟,蒋丽君开始向刘小丽提一些空洞而深奥的问题。她的声音似某种蔓延的病菌传进刘小丽的耳朵,“刘小丽,你相信宿命吗?”“刘小丽,他人即地狱吗?”“刘小丽,人为什么非要活下去呢?”……说实话,刘小丽也有些心疼蒋丽君,虽然这心疼往深里究非常可疑,一个弱者有什么资格心疼一个强者呢?更何况,蒋丽君还捏着她的七寸,保送成绩年前就公示了,刘小丽第五名,可学院只有四个名额,如果蒋丽君弃权,她很有可能顺利补上去。她心疼不着蒋丽君,蒋丽君还有父母心疼着,倒是蒋丽君该心疼她摇尾乞怜似的小九九。但刘小丽确实不仅忧愁着自己,还感同身受着蒋丽君。无论如何,蒋丽君是值得同情的,她的强悍一步步带着她走到悬崖边上了,刘小丽不能不拉她一把。夤夜里,听着窗外虚幻的雨,刘小丽试着用些词不达意的话安慰蒋丽君,可她的回答听上去更像是某种潦草、自相矛盾、言不由衷的敷衍,甚至在说出口的刹那就漫漶不清了。她是个一无用处的人,给予不了蒋丽君助力,也不配给,她可悲地想。后来真就这么应验了,那一次,她还在后知后觉地酝酿着如何劝慰三年多来对她多有照顾的室友,蒋丽君忽然跳下床,赤脚将那残败不堪的塑料桶踢飞在空调洞的红砖上。一声炸响后,刘小丽在颤音里听到她室友的怒喝:“刘小丽,你知不知道,你是一个大贱货!”黑暗里,加了重音和间隔的“大贱货”三个字粗粝粝戳扎在刘小丽身上,她愣怔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黏稠的夜并没能包裹住蒋丽君眼里亮晶晶的仇恨,刘小丽看得清楚,她的室友,她大学最好的姐妹,终于在崩溃的边缘暴露了对她掩饰不住的鄙夷。
四年里,算上谢磐石,刘小丽谈了四个男朋友。蒋丽君,相貌比她端庄,学习比她优秀,家境比她宽裕,却一次恋爱也没有谈。刘小丽知道,背地里,很多人拿她的恋爱经历当笑话一样讲来讲去。尤其她的第一个男朋友,她们班的男生,他们的纠纠缠缠更是一度被同学们当成茶余饭后的消遣。之前的蒋丽君,从没像别人那样对她指指点点,更没像别人那样脸上尽是捂不住的幸灾乐祸。她跟她们班的那个男生分手时,她躺床上抹眼泪,蒋丽君帮她打来饭,递给她的饭盒上插着张卡片。卡片上写着,分了好,他不值得你哭泣。他给我们班所有的女生都发了求爱的短信,傻姑娘,没有瞧不上你的意思——只有你回了……夜在刘小丽的眼前晃,蒋丽君的鄙夷也在刘小丽的眼前晃,刘小丽只觉得头皮沉沉的,她多么想起身送给蒋丽君一个结结实实的巴掌,可她就那么躺着,一直躺着,生生地看着自己像个做了亏心事的孩子,一点点在蒋丽君的怒目而视里矮下去,矮下去。蒋丽君不寒而栗的尖利笑声后,她绝望地闭上了眼。
刘小丽站在空荡荡的寝室,雨水带来的昏暗充斥着整个房间。她不想开灯。有一个星期了吧,那天也是个下雨天吗?……蒋丽君的父亲外表看上去更像个平和顺遂的男人。那天,他默默地帮着蒋丽君收拾行李,表现出了极大的耐性。临行前,蒋丽君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都下楼了,又踅回来,木讷讷杵在桌子那儿良久。桌子是寝室公用的,上面铺了块防水的玻璃,玻璃下压着张照片。照片里,她们同寝室的四个,穿着军装,并排站在山巅,将录取通知书高高举过了头顶。蒋丽君就那么呆呆地站着,她的父亲拎着皮箱也呆呆站在门口。“现在可以走了吗?”仿佛经过了几个世纪,蒋丽君的父亲翻了翻眼皮,空洞洞地看着天花板上的歪把子风扇。这是他进寝室后说的第一句话,也是最后一句。刚见面时,他只对着刘小丽点了点头。
蒋丽君轻蔑地哼了声,一口痰啐在照片里另一个蒋丽君堆着兴奋的脸上。
“妈了个屄的,缙云山。”蒋丽君也留给刘小丽这么最后一句。
刘小丽咬着手指头流泪,她也抬头看了看歪把子风扇,又走到桌子旁看她们的留念。照片上的她如此陌生。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她看着照片上的刘小丽强迫自己这样想,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现在,她被保送了,最应该想的是迫在眼前的那件小小的尖锐的事,学费,9000。
离毕业还有一段时间,传言本科答辩只是个过场,刘小丽已准备了几千字。她很快找了个临时的工作,在学校附近的一家水吧当服务生。以前干过的,不过以前是兼职,现在全职了。全职又带来个麻烦,为了方便小情侣们谈情说爱,水吧一般要营业到夜里两点。虽然临近毕业宿舍楼的阿姨不怎么管学生了,但每晚敲楼门也终归不是个事儿。自从上次在教工食堂偶遇后,这几天,谢磐石来了不少电话,也发了不少短信,刘小丽没接,也没回。他的短信屏蔽了长长的一段空白,他毫无征兆地割去了她一块肉,疼痛是次要的,关键的,他让她觉得,她不过是个卖肉的。
但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的时候,刘小丽接了,她说,你过来帮我搬行李吧。
谢磐石和妹妹蓝蓝合租的两室一厅其实离学校并不远,从学校5号门出来,左拐,穿过文星湾大桥,转往缙云山索道的方向,有几排自来水厂的职工宿舍,他们租的两室一厅就在C栋的负四层。重庆的房子都是依山而建的,尤其一些老房子,进楼口也依着山势,往往一进去就是楼的半腰高了。C栋的负四层,如果从下往上算的話,就是那栋楼的一楼。阳光照不到一楼,倒是霉潮的雨水经常从一楼窗外的阴沟里哗哗地过。房间白天也要开灯,刚一搬进来,刘小丽恍然像栽进了一口井,她下意识有些后悔了,这样的环境里,她的失眠症似乎只可能更泛滥些。不过,她并不是为了治愈失眠症才搬过来的,那也就无所谓了。
谢磐石做了一桌丰盛的晚宴来欢迎她,同时欢迎她的还有蓝蓝的热情。谢磐石高她一级,去年毕的业,他在北部新区的机械厂里画图纸。最早见蓝蓝时她还是个高中生,来跟哥哥商量不准备高考了,后来她如愿在新区的一家叫“未央宫”的KTV里当上了“公主”。此前,两居室的房子,谢磐石住一间,蓝蓝住一间,现在刘小丽加入进来了,这好像成了个问题,秘而不宣的问题。谢磐石很殷勤,饭后,他主动张罗着去洗碗。刘小丽不知该不该去帮忙,正踌躇间,蓝蓝端来盘水果,还把电视打开了。“姐姐,前一段你们吵架了吗?”蓝蓝剥着橘子皮,两只脚后跟蹬着沙发垫,懒散地问。“现在和好了吧,”没等刘小丽回答,蓝蓝又老练地说,“姐姐,如果以后哥哥欺负人,你告诉我,咱俩合起伙来对付他。”蓝蓝拿遥控器随意换着台,冲刘小丽诡秘一笑时露出嘴里含着的半个橘子瓣。刘小丽扯了扯脸上的肌肉,有些难为情。厨房传来的隐隐的水声嵌进电视墙包裹的客厅,不知怎么,刘小丽哆嗦了下。一旁的蓝蓝是欢悦的,又问她有没有想看的节目,刘小丽客气地敷衍着。之前,她挺喜欢蓝蓝,她们都从乡下来,蓝蓝又是个天生乐观神经大条的人,虽然蓝蓝不读书了,可她觉得她们有聊不完的话。但现在,偶尔瞥一眼蓝蓝脸上厚厚的脂粉,余光偶尔扫到蓝蓝穿着丝袜的瘦长的腿,刘小丽仿佛被冒犯了似的,说话的欲望迟迟生产不出来。可她也不能总是如此泾渭分明地区分着主客,毕竟,她准备长时间在此寄人篱下。更何况蓝蓝面前,说什么她都不至于太拘束。蓝蓝说的要和她一块儿对付谢磐石的话,当然是开玩笑的,她的身份和位置决定了她和事佬的角色扮演。或许,她不过是个缓冲,她所有的话也仅仅考虑的是她的哥哥。可刘小丽要留在这里的,暑假有可能也要留在这里,她不得不巧妙且让自己觉得不那么难堪地达到这个目的。蓝蓝是有用的,蓝蓝甚至必须要存在。于是,电视机说话的间隙,她试着找回曾经跟蓝蓝聊天时的美好感觉,她试着聊点什么。可一张口,她就烂泥扶不上墙地暴露了自己。她装作无所事事地问,这个房子一个月多少租金啊?“不知道呢,我哥租的,你问他。”——幸好,蓝蓝“公主”还是以前的那个蓝蓝。
刚进门的那个纠结似乎天真且多余。从宿舍搬来,好像就意味着命运已经注定了。蓝蓝回了自己的房间,大家要睡觉了。没有人说刘小丽应该跟谁一块儿睡,她也不能主动提出要求,更不能说睡在客厅的沙发上。她本想再赖一会儿,可赖从来就不是个办法,她总不能不睡觉,即使躺下睡不着,她也要有一个可以躺下的地方。那天经地义的、别无选择的,谢磐石一句“睡了吧”的征求后,刘小丽走进了谢磐石的房间。
房间里的灯昏暗,刘小丽还没来得及适应油腻腻的光亮,谢磐石变了个人似的,一把就将她推倒在床上。他脱了她的鞋子,剥了她的衣服,压过来。她的嘴唇、鼻尖、眼睛上霎时沾满了口水,乳头的痛感也瞬间传遍全身。他脱了自己的鞋子,剥了自己的衣服,翘起她的双腿,进入她的身体。她慌乱中伸出胳膊挽住他的脖頸,指尖嵌进他的皮肤,他的脖颈黏糊糊的。她听到了他的喘息和伴随而来的她自己的喘息。喘息加重、重叠。颠簸中,刘小丽恍惚听到了隔壁房间的几声动静,她脑海中幻化着蓝蓝的那双小眼睛,廉耻是什么?她感觉到自己的嘴巴在动,她听见它们如压抑的快感般汩汩流出。
“我被保送了。”
“……”
“要交学费,9000。”
“……”
“可以贷款。”
“……”
“只能贷5000。”
“……”
“有奖学金。”
“……”
“但开学核实了身份才返给。”
“……”
“暑假会另找工作。”
“……”
“到时就没寝室了。”
“……哦……”
“近的话,就在这里住。”
“……哦哦……”
“如果学费还赚不够——”
“……哦哦哦……”
“你借我!”
“……哦哦哦哦……”
刘小丽还想说些什么,谢磐石捂住了她的嘴。他放下她的一条腿,换一个姿势。他一用力,她的头顶在床头木板上,嗡嗡的,满世界都嗡嗡的。声音打着转,声音又像隔壁传来的。刘小丽似乎听到蓝蓝正跟她说着什么,她闭上眼,原来是那个黄段子。那时她不过刚当上“公主”不久,一个“少爷”讲给她听的,她不怀好意地转给了她。说的是一个男的嫖妓的事。本来已讲好,50块一次,男的说,能不能把内裤全脱了?全脱了加钱的,女的说。罩子脱了,吃上面。吃上面加钱的。亲亲嘴总可以吧?也要加钱的。隔了几分钟,女的又说,你快点,超了时间也要加钱,我看着表呢——那男的就阳痿了。无聊的节奏里,刘小丽迷糊了会儿,心里莫名地哼了声,要加钱的。她还想说什么来着?她感觉她好累,脑子一团糨糊,她推了下谢磐石,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完事了。恍惚中她听到了谢磐石的呼噜声,那呼噜又像是她的。
谢磐石去上班了,蓝蓝的房间静悄悄的,刘小丽推了推门,门好像已反锁,或许昨晚他们的折腾扰到了她,她还在补觉。刘小丽一个人坐回客厅的沙发,也不开灯,房间里灰蒙蒙的。她站起来,在狭窄的客厅踱踱步,又转去谢磐石的卧室,当然,现在她也挤在这卧室里。她帮他规整鞋子,收拾电脑桌,打扫卫生。擦洗床头柜时,那只没把的杯子吸走了她眼里的神儿。不知是不是谢磐石故意翻出来的,那是她送他的。她很少送男朋友东西,却总是忍不住收男朋友送的东西。她其实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拿人手软,吃人嘴短。但惯性似的,她成了蒋丽君眼里的“大贱货”。想到蒋丽君,她的脑子疼了下。她停下来,看了会儿杯子上如印象派的画般不知所云的图案。她找了根烟点上,重新坐回客厅的沙发。烟很呛,她以前没吸过,咳嗽声一截一截掉进烟灰缸里,她忙把它揿灭了。像个可以打发时间的游戏,她又点了根烟,掰着手指头数起来:U盘、电水壶、空调板、水杯、发卡、太阳镜、耳钉、头绳、指甲剪、舒肤佳、蓝月亮、大宝SOD蜜……它们都是他们送的,谢磐石、刘庆丰、陈雨霖、杜东升,她曾经的四个男朋友。还好,她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可她早已不记得他们分别送了什么,更无法辨清他们分别给她的身体和精神留下了什么。谢磐石也算是曾经的吗?虽然现在住着他租的房子,但她的确也回答不了蓝蓝的疑问。前一段她们吵架了吗?她跟谢磐石分手了?现在又和好了?她也想知道答案啊,可真的没什么征兆,谢磐石突然消失又突然回来了。妈了个屄的,连句解释都没有。谢磐石回来了,她就屁颠屁颠跑来和他睡,刘小丽一阵反胃,她恶心到自己了。妈了个屄的,怎么可以这样呢?忽然有一天就联系不上了,手机、QQ、邮箱、微信、微博、人人网,所有的联系方式上的所有留言都杳无回音。她隐隐记起那个时候她水银泻地似的崩溃,她想着跟谢磐石还能想起来的渺茫的过往,用烟头烫了下自己的手指,又用舌头舔着痛的地方,昨晚居然跟他睡了?她掏出手机,发了个短信。“从寒假到现在,三个月了。”“晚上去水吧接你。”谢磐石回得倒快。
“恋恋情深”水吧是一个学姐毕了业开的。店面很小,只用四个纱帐隔开,每个纱帐里圈着两张小沙发。店虽小,品位却有,地板、灯光、音乐,细处的布置都用了心。店里只雇了刘小丽一个全职服务生。学姐说,这样的安排配的不是店里的营业额,而是小店的气质。平常,学姐负责调配饮料和收银,刘小丽负责端盘子。学姐人不错,但有时性格有些古怪。那天快打烊时,谢磐石来了,他点了杯西瓜汁。学姐当然有经验,一眼看出这人是来找刘小丽的,调好果汁后,她清了当天的账,又嘱咐刘小丽一会儿别忘了锁门,她便锁好抽屉先撤了。
刘小丽清洗杯盏,收拾垃圾,一切停当后,她解下围裙,坐到谢磐石的对面。刚谈恋爱那会儿,谢磐石带她来过这里,不过那时店里的装饰是另一种风格。
她等着他说话。他喝着果汁,抬头说的只是,咱们走吧。
她不说话。
他喝完了西瓜汁,抬头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好吗?
她不说话。
他就拿出了手机,传给她一张照片。
刘小丽定在座位上。照片接收缓慢,但她的心跳在加快。
蒋丽君发给我的。寒假时,她给我打了个电话。谢磐石说。
照片只接收了20%,刘小丽明白怎么回事了。看来田野的时候,蒋丽君果真看到了这张照片,不仅看到了,还把它拷走了。照片是她的第一个男朋友杜东升拍的。照片里,她全裸跪在床上,屁股和勾着的头对着镜头。那一天,她从一个女孩变成了一个女人,屁股上的血可以作证。那时候,杜东升几乎是她的天,他的哄骗就是圣旨。后来,很多次,她都想把照片删了,可最终只是隐藏了它。她以为天衣无缝,可忘了将它放进隐藏的文件夹。有一次,她翻看与田野调查有关的海量照片时,电脑屏幕上竟然弹出了它。它是隐藏着的,点击永远点不到它,可因为它混在没有隐藏的大文件夹里,鼠标一滚动,它就出来了。而那些田野调查的照片,是蒋丽君拷给她的。也许,蒋丽君顺便拷走了这张照片。当然,或许事情并非如此,或许真相更加简单,杜东升那里不是有这张照片吗?他当然可以像他求爱时那样,再来一次群发。或许,每个熟悉的人的电脑或手机里都保存着她的第一次。谁知道呢?
“除了这张照片,蒋丽君还说了什么?”
现在轮到谢磐石不说话了。
“如果你受刺激了,那为什么又来找我?”
谢磐石沉默。
“是的,蒋丽君说的一点都没错,我就是个十足的大贱货!”
“我们以后不提这事了,好吗?”谢磐石脸色阴郁。
“不提你就会忘记吗?整整三个月,你为什么又来找我?”
谢磐石再次沉默。刘小丽看了下手机屏幕,56%了。
“我们走吧。”谢磐石数着,马路上过去了十辆车后,他近乎哀绝地说。
“走不走?”马路上又过去了十辆车。
“你他妈的到底走还是不走?”
刘小丽表情木然。谢磐石火了,两眼放光。他噌地蹿起来,绕过桌子,扑到刘小丽身上。刘小丽本能地反抗,但吃了狠狠一记耳光后,她咬着指头无声地哭了。很快,她被谢磐石翻过来,头抵进沙发里。谢磐石将她的牛仔裤连同小内裤一把拽下来,他要用照片上的方式强行进入她的身体,就像强行覆盖一种耻辱。
电话响了,谢磐石的。他不顾。电话响了,刘小丽的。电话就在刘小丽的右手里攥着。谢磐石不耐烦地打了打刘小丽的手臂,手机被滑到一边,落进沙发里一朵浅蓝的花上跳起了舞。——手机是谢磐石送的,他用过的二手的,三星S58301。也许,那天在教工食堂三楼,他最先看见了自己以前的手机,睹物生情,才弓起手指敲响了桌子。
片刻,谢磐石叹着气说:“你接……接嘛……蓝蓝的。”
——那么快,他射精了。
刘小丽缩在沙发里,瑟瑟发抖。手机终于不响了,谢磐石又在哀求,“求求你,咱们走吧。”“咱们走吧。”“我就是个畜生,”谢磐石哭了,“咱们去领证,我要娶你。”刘小丽眼神空洞,“妈了个屄的,谢磐石,”刘小丽嘟囔着,一句又一句,“这里又不是你家!”“这里又不是你家!妈了个屄的。”他们各说着各话,像两个咫尺天涯的精神病患者,孤独而无助。电话再次响起时,谢磐石抹了把泪。“对不起,刘小丽。”谢磐石徒劳地道了声歉,蹒跚着走出了“恋恋情深”。
刘小丽感觉自己正一步步坠入无底深渊。外面车子的碾轧就像风,呼呼的。一整夜,风的呼啸刮走了她心里近乎所有的生机。天早明了,她好饿,但她一动都不想动。她打开微信,查看江灏近期的更新。大三暑假的实习,她们这届民族学的学生,统一去了渝湘黔交界的几个苗族聚居村。江灏是她们带队老师的研究生,被派分给她和蒋丽君组成的小分队,一是为了安保,二要协助她们两个完成田野作业。当时他们三个寄居在一户苗族人家,这家的房子挺空,家里只留守着一老一少——伍奶奶和她的孙子三毛。江灏脾气好,家境更好,刘小丽对他是有好感的。但她又不确定。她感情的触觉似乎早已钝了。刚入校,还不知情为何物的状况下,她便匆匆谈了朋友。她犯贱吗?她哪里晓得杜东升是那样的人。一个笨笨的乡下姑娘初来城市,身上穿的还是高中的校服,不知道打扮也不会打扮,更没钱打扮。有一个男生如此耐心地陪她聊天、吃饭,她只觉得恩宠。她无法确定肉欲的自己是否喜欢上了江灏,即使确定了,她也只会将这份美好放在心里,她那时已经跟谢磐石在一起了。但下到田野没几天,她便发觉那个谈恋爱只为了结婚的蒋丽君,看江灏的眼神不对了。刘小丽是愉悦的,或者说,她的愉悦大过了嫉妒。蒋丽君一直很照顾她,群山中深夜的交心更增加了她对蒋丽君的信任感。她甚至暗中主动为他们创造了不少独处的机会。正因此,她不得不总是跟房东家的小屁孩三毛混在一起,以至于后来田野结束了,小屁孩还经常会在QQ上用错别字和拙劣的语言表达对她的粗糙的爱慕。记得田野期间的某个夜里,说话倦了,蒋丽君用手机逛学校的樟树林论坛。论坛里一篇名为《不要以为是学霸就了不起,巴山就是缙云山,你输定了》的帖子火得要命。两个文学院的学生打赌,一说李商隐《夜雨寄北》中的“巴山”指的是缙云山,另一个坚持认为是巫山。他们正在论坛里寻找高人的可靠论据。帖子能被置顶的原因是,两人赌红了眼,商定输者要为赢者和论坛里提供权威信息的人,分别购置一部苹果5S。一时,跟帖的人众多。蒋丽君跟她分享完了这则帖子,莫名地发了声感慨:“跟喜欢的人一起在缙云山上宿营,会不会像钻进了一首诗里?”那时,她们住在三毛家木结构的房子里,左边,江灏和三毛的房间,灯还没有熄。右边,三毛家的水牛梦呓似的哞了声。
蒋丽君真的没有必要给谢磐石打那个电话,她难道嫉妒她和谢磐石漏洞百出的爱情?刘小丽冷笑了声,她也应该嫉妒,并报复。田野回来后,有一段时间,蒋丽君似乎陷入了某种单恋中,她爱上江灏了,可她又惧怕表白后被拒,她压抑着,后来这事就仿佛真的不存在了。蒋丽君不能跟江灏在一起,虽然卞老师通知刘小丽已被保送,可考第一的是蒋丽君,只要研究生还没正式入学,蒋丽君就有悔改的机会,而江灏就是她最大的悔改的理由。蒋丽君不该给谢磐石发她的裸照,她疯了吗?是的,蒋丽君的确疯了,既然她可以卑鄙,那也应该允许她刘小丽下作。
“蒋丽君回家了。”刘小丽给江灏留言。
“嗯,我知道了。”江灏在线。
“田野回来后,她有邀请你去缙云山上宿营吗?”
“啊?沒有啊!”
“她很喜欢你的。”
“好像是哎,寒假时她给我表白了。”
“她是个烂货!”刘小丽编辑好了信息,一直没有按键发送。那边又来信息了。“她很优秀,但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我拒绝了。不知道这事是不是小小地打击了她。请帮我说声抱歉,也恳请小丽姑娘多宽慰丽君姑娘。前途无所谓好坏,爱情不能强人所难,每个人都只活在自己的幻象里。共勉。”
信息再回过去已经无用。但刘小丽还是重重敲了下手机屏幕。那一刻,她恍然听到了谢磐石射精时的呻吟,似乎还闻到了精子四溢的腥味。那就是所谓的高潮和快感吗?她起身去卫生间,洗脸,锁了水吧的门,她要去街上吃点东西,她都快饿死了。她还想去租套装备,一个人去缙云山上宿营。她真去了,远远的,她背着个军绿色的鼓囊囊的包,走上登山的阶梯。她踽踽独行,一些似雾非雾似烟非烟的气团围绕着她,云雾缭绕中,她像走进了一首诗里。
就快到山顶时,下起了淅沥的小雨,雨水渐密时,QQ信息提示音嘟了声。
蒋丽君居然给她留言了。是一张照片。她怎么那么喜欢发照片呢?15%,她以为是她那张。22%,好像不是。她看了会儿远处的山岚,78%,的确不是。92%,一个稍弯着腰的裸体男人的背影照。
“卞阡陌。”蒋丽君又发了条。
刘小丽滑了一跤,卞阡陌就是卞老师。
“我在爬缙云山,就快到山顶了。”许久,刘小丽回了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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