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林
《德吉梅朵》是一部故事情节相对简单的、以边地为表现对象的中篇小说。与一般汉族作家的边地书写有所不同,葛水平的这部作品,不仅故事发生在遥远的边疆地区西藏,而且小说中的主要人物也都是藏人。故事发生的时候,女主人公德吉梅朵年仅十四岁。因为父亲仁青措的不幸去世,年幼的她只能够与母亲达瓦卓玛,以及更为年幼的弟弟次仁罗布在一起相依为命。在给父亲治病的过程中,这个本来就贫穷的家庭,更是欠下了不少的债务。一方面,为了偿还债务,另一方面也更是为了支撑这个家庭的生存,本来非常热爱学习的德吉梅朵,只好辍学求职,早早地就踏入了这个充满了各种人心险恶的现实社会。
德吉梅朵的第一份工作,是给一个汉人家庭做保姆。这个家庭的男主人名叫张红生,女主人名叫熊小英。她的任务,是照顾一个年仅一岁的孩子,月薪五百元。由于德吉梅朵生性好学,所以在做保姆的过程中,便利用难得的机会虚心向男女主人求教,学会了一些简单的汉语:“德吉梅朵想,我要从一个藏族初中生回到汉族小学生,从头开始学起,藏语太简单了,汉语太丰富多姿了。”德吉梅朵根本没有想到,正是她无意间学会的简单汉语,帮助她找到了第二份工资更高的工作。生性善良的德吉梅朵,之所以要跳槽去做第二个工作,去做饭店的服务员,也只是为了能够更早地还清家庭的债务。找到第二份工作的这一年,德吉梅朵只有十七岁。
正如你已经预料到的,如此一位单纯善良的藏族年轻姑娘,在不管不顾地纵身跳进这个充满各种险恶的社会染缸之后,必然会遭遇人生的不幸与打击。具体来说,德吉梅朵的人生不幸,就因为她遭遇了桑多这样一个毫无责任感的纨绔子弟。在诱骗了德吉梅朵并致使她怀孕在身的情况下,桑多无情地抛弃了这位多情而善良的藏族姑娘。若非原来的男女主人慨然出手支援相助,德吉梅朵就很可能渡不过路途生子这一难关。
正所谓“吃一堑长一智”,桑多给德吉梅朵造成的精神创伤,就使她从此后对所有的男性都充满了警惕心理。后来,在一起劳动的过程中,另一位名叫次仁德杰的藏族小伙子不仅真心地爱上了德吉梅朵,并且勇敢地向她表达了自己的心愿。但由于曾经在桑多那里有过惨痛经验教训的缘故,德吉梅朵还是不无“残忍”地拒绝了次仁德杰的追求:“我不过是一个过平常卑微日子的人,任何人的温情脉脉都是假象,我的平凡的令人激动的好日子就是陪伴着妈妈、弟弟和卓嘎,卓嘎的出现已经不是原本的生活了。”由以上叙事话语可知,这个时候的德吉梅朵,已经由当年的懵懵懂懂,而进入了心静如水的一种人生成熟境界。
然而,由稚嫩到成熟,这还并不是葛水平所要表现的重心所在。作家关注表现的重心,集中体现在次仁德杰经过一番苦苦的追求,终于如愿以偿,终于成了卓嘎的继父之后。这个时候,已经是2016年的冬天了。这个冬天的藏历年前夕,德吉梅朵携同丈夫次仁德杰,一起出现在了措杰村的村委办公室。他们提出的一个出人意料的要求是:“我们是来退出低保的。”退出低保,就意味着要主动放弃国家每年给予的小一万元收入。对于他们的这种违背“常情常理”的要求,村干部百思不得其解。那么,曾经在人生过程中屡经劫难的德吉梅朵,究竟为什么一定要作出如此一种有悖常理的人生选择呢?最根本的答案,恐怕还是要到桑多那里去寻找。当年,她之所以能够断然了却与桑多的那段孽缘,其实与桑多对“低保户”的歧视紧密相关:“她想到桑多用鄙视的眼光盯着服务员说:‘低保户。那一句刺耳的话像一只失群的羊羔,灵魂在旷野里迎风呼叫,往日思念着桑多的念头突然就结住了。”实际上,也只有到这里,我们方才真正明白,葛水平这部中篇小说的要旨,乃是要以一种精神分析的方式,借助于德吉梅朵人生的书写,表达并呼唤一种发自内心的人性的善良与自尊。
在阅读《德吉梅朵》之前,我曾经有过一种本能的疑问,那就是,从来也没有接触过少数民族题材的葛水平,为什么会突然写出这样的一部中篇小说来。而且,在这篇短文写作之前,在和我的微信交流过程中,葛水平曾经特别强调,这部中篇小说的基本素材都是真实的。只有在讀完全篇并对小说的主旨有所把握之后,我方才彻底恍然大悟,原来葛水平的意思,乃是要让我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她这部小说的真实性。关键在于,在以汉族为主体的内地,在当下这样一个人心不古的物欲喧嚣时代,如同德吉梅朵这样主动放弃万元“低保”的故事,其发生的可能性,可以说是微乎其微的。这样一来,葛水平《德吉梅朵》对于当下时代与社会的批判价值,自然也就昭然若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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