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素
寺院,本是供奉菩萨、诵经修行、顶礼膜拜的纳吉之所,但智化寺几乎从一诞生就命运多舛、饱受磨难,以至于我看到的仿佛是一位过早苍老乃至孱弱的老人,令人敬仰也令人悲伤。
山门镶嵌“敕赐智化寺”匾额
我是骑着小黄车,几经打听才找到东城区禄米仓胡同5号院的。智化寺那太过低矮的山门,让我差点擦肩而过。不过,接下来的是惊讶、震撼,以及莫名的感伤与悲凉……
眼前这座黑琉璃瓦、单檐歇山顶的拱券门,既不宏伟也不华丽,但其拱券之上镶嵌着一块刻有“敕赐智化寺”的汉白玉石匾额。这个“敕”字可不简单,“敕赐”就是皇帝御赐的意思。不过一个太监的家庙,竟得皇帝御赐,不可思议吧?从这块匾额开始,更多的不可思议接踵而来。
首先,进入寺院山门,竟然要下台阶。庙宇不都在高台之上、气度恢宏吗?这里原来也是,只是历年修路使院外路面不断抬高,山门的台阶先是没有了,后是倒挂了。如此的低姿态尽管无奈,但所透着的隐忍与谦卑,不正是佛家本色吗?
其实,低调的智化寺,格调可是不低。在那份1961年3月4日国务院颁布的第一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名单上,智化寺就赫然在列。同批的全国共180处,北京有18处,天坛、故宫、天安门不用说,就是雍和宫、国子监也都是北京历史文化的门面和名片呀,智化寺能同批入列,可见历史底蕴之深、文化价值之高。在这里担任解说的陈老师说:“这可是老北京的宝贝,说来话长呢。”这话一长,就穿越回600年前。
当时,皇宫里有个来自京西蔚州卜北堡的太监叫王振。为人狡黠、伺察人意的王太监颇得皇帝欢心,至宣宗时任东宫局郎,服侍皇太子朱祁镇,也就是后来的英宗皇帝。尊师感恩的英宗即位后,王老师深得重用,掌司礼监。见英宗皇帝仍称王振为“先生”,公卿大臣遂呼他“翁父”,一时间王先生位重权高,众官争相攀附。要知道,司礼监总管宫中宦官事务,替皇帝掌管一切章奏和文件,代传皇帝谕旨等。由于此职事关机要,历来都由皇帝心腹宦官担任。最关键的是,司礼监“提督东厂等特务机构”,这可关乎众官前程甚至性命。所以,正统七年(1442年)太皇太后死后,王先生敢于结党营私,擅作威福,诛杀异己,并大兴土木,在京城营造豪华家庙,这就是现在的智化寺。
所谓“智化”,是指以佛的智慧来度化众生。应该说,智化之名颇有智慧,既弘法度又富文化,高贵、内敛且不乏神性。即使一座家庙,一人之下的王先生也让智化寺七堂齐全,甚至“有房屋数百间,占地两公顷,包括中路五进院落,及东西跨院”。
现保存中路建筑,呈坐北朝南、左右对称的廊院式布局
目前的智化寺,只保留着中路建筑,为中轴线左右对称、主体建筑坐北朝南的廊院式布局。从南往北,一进院即山门之内,居中的智化门原為天王殿,另有钟楼和鼓楼左右对置;二进院以智化殿为主,大智殿和藏殿分座东西;三进院是座庑殿顶重楼,下层为如来殿,上层为万佛阁;四进院里有大悲堂,也称普贤殿。大悲堂后面本有五进院的,主体建筑为万法堂,现已无存,原址做了民居。
智化寺各殿都是木结构框架为主要体系的“大木作”,梁架清晰、柱网规整、纵横有序、结构严谨。从形制到格局,从结构到装饰,从建材到工艺,从技术到美术,智化寺都堪称完美,既是我国明代木质结构的精品建筑和典型代表,又是一部体系完整、种类齐全的木结构建筑教学模型。
仿佛微向内收、略带侧脚的立柱,撑起来一个宠大的积木。无数的梁、椽、桁、枋、板、栱、斗等构件,通过榫卯直接插接起来,成为一个恢宏而精美、古朴而典雅的殿堂。陈老师正在讲解:“智化寺斗栱是明代官式建筑做法的典型实例,钟鼓楼、智化殿、大悲堂等角科坐斗中普遍使用双联坐斗,但万佛阁内檐斗栱是秤杆结构,更为典型。”看着那些形态美观、做工精致的斗栱,我不禁说:“斗栱真是个奇妙的世界呀。”陈老师强调一句:“你重点看那墙角的鸳鸯交手栱。”果然,这更是一组奇妙而韵美的斗栱组合,堪称匠心独具。
但最能体现高格调、最为华美而巧夺天工的,我以为是智化寺的藻井。
陈老师讲,“藻井是我国古代殿堂室内顶棚最高级的做法,其外形像个凹进的井,加上藻文饰样,呈伞盖形,由细密的斗栱承托,象征天宇的崇高。藻井既是中国古代建筑的一个鲜明特点,又是整个建筑的精华和亮点所在,多用在宫殿的宝座、寺庙中主佛坛上方的部位。藏殿的这座藻井,形制是上圆下方。下部四周为彩绘佛像斜板,其上浮雕卷云纹和莲瓣,表面用青、绿、红、黄四色彩绘配以金线相间排列;上部圆形,放置五层斗栱,顶部圆板绘坛城图案,十分精美。”然而,比藏殿这具藻井体量更大、等级更高的智化殿藻井和万佛阁藻井,竟流失了……这不得不再说大太监王振,他和他的家庙都好运不长。
话说正统十四年(1449年),瓦剌大举入侵。已春风得意几年、习惯揽权干政的王大太监鼓动皇帝亲征,途中又邀英宗幸其蔚州宅第,以致耽误行程,行至土木堡(今河北怀来东),被瓦剌兵追至,全军覆没,英宗被俘,王振被杀。于是,兵部左侍郎于谦发起北京保卫战,并倡群臣拥立英宗之弟朱祁钰即位。被视为奸臣误国的王大太监虽死,但仍遭诛族。听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古蔚州西北的燕云古道,以及那个名卜北堡的小村庄,土黄色的画面里先是旌旗浩荡、尘土飞扬,后渐变血红,人头落地、尸横遍野,几多惨绝,几多悲怆。一年之后,英宗放回,被尊为太上皇,实则被软禁。8年后,英宗复辟,史称“夺门之变”。重新登上帝位的英宗仍感念王振,为其树碑立传。《英宗谕祭王振碑》上刻身着蟒袍的王振画像,甚至高调重整的智化寺最初几任住持均由朝廷僧官担任,足见皇帝高度重视。
即使英宗高度重视,但王振与智化寺也并非人人待见。清乾隆七年(1742年),曾参与《明史》校阅,熟知王振专权害国的山东道监察御史沈廷芳进京述职,见到智化寺香火旺盛很是愤怒,遂上奏皇帝,请求仆毁王振塑像、拉倒石碑。这个奏折,乾隆帝还真准了。于是,智化寺真被砸了,所有石碑被推倒,凡带有“王振”的字都凿掉,以彰显当朝皇帝的政治清明。
独处墙角的鸳鸯交手栱
从此,智化寺由盛而衰,至光绪年间,寺内建筑已破败不堪。1900年八国联军侵入北京后,又毁坏垣墙,封闭佛殿,寺遭破坏。 民国年间,智化寺日益破败,靠出租房屋来维持寺中生计。甚至,出卖了万佛阁和智化殿的藻井。
这两具藻井均系斗八式,4米见方,四角以枝条区划成八角形,再置方格二重,相互套合成内八角。每格之边缘,饰卷云、莲瓣、栱科,空当内置吉祥“八宝”装饰图案。环雕游龙,中央团龙蟠绕垂首俯视。其制作工艺精巧、结构复杂、画面灵动、美轮美奂,是明代建筑木雕的极品。这两具比故宫南熏殿的藻井还要大、还要美的藻井,却于20世纪30年代被当时的住持普远卖给了美国人,令人可叹又可气。
目前,智化殿藻井及天花收藏于美国费城艺术博物馆,而万佛阁藻井及天花则收藏在美国纳尔逊·阿特金斯博物馆。与梁思成齐名的建筑学家刘敦桢先生说:“万佛阁之藻井,金龙盘绕,结构恢奇,颇类大内规制,非梵刹所应有。”明史专家阎崇年观后则说:“当时就感到内心一震,这个藻井简直太华美了。”他还说:“见过国内许多藻井,而智化寺藻井的确是我国建筑艺术的一绝,造件之繁复、层数之多堪称我国‘藻井之最。”可是,两位专家的感叹都是在美国参观了那两具藻井之后。也就是说,自从那个月黑风高之夜,美国人从那个纪姓的文物贩子家中运走这两具藻井,中国人要想见识这两个自己国家的宝贝就很难了,必须远赴大洋彼岸,还要花钱。好在,我们还有藏殿的藻井。
其实,除了藻井,藏殿还另有宝物,就是那具八角形转轮藏。这可是北京地区唯一仅存的明代转轮藏,比雍和宫和颐和园的清代所制转轮藏要早得多。
薜馆长讲解藏殿里的八角形转轮藏
这具自身不能转动的转轮藏由三部分组成,底部为汉白玉须弥座,中间为木质藏经橱,顶部为一尊毗卢遮那佛像。整个转轮藏结构严谨、雕刻精美,富于文化内涵和美学价值。比如,其须弥座从下到上有8层雕刻精美的纹饰;藏经橱有八面,每面9排5列45个抽屉,其表面都刻有佛龛,龛内浮雕一尊释迦像,各抽屉上角用“千字文”排序用以检索;每面周边,都饰以精美、繁复的六拏具;毗卢遮那佛像转轮藏端坐于多重莲花宝座上,几乎隐藏于藻井之内,若不留心,或会错过。这,也是缘分。
即使佛缘不足,也不可不饱耳福。在这里,可以欣赏到独具魅力的天籁梵乐。其实,這该是心之大福。曲调庄重典雅、曲谱珍贵神秘、曲牌古老丰富、传承严谨有序的京音乐,被誉为“中国古代音乐的活化石”,这是智化寺对北京历史文化的另一杰出贡献。
相传,京音乐来自宫廷,传承于智化寺。500多年来,京音乐由艺僧按代传承,一直延续到20世纪50年代初,僧人还俗离开寺院。后来,智化寺迎来转机,尤其是1992年北京市文博交流馆成立,对智化寺的保护及其历史文化的传承作出了重要贡献。一方面,把早就离寺的艺僧召回寺院;另一方面,从河北固安屈家营召来一些自幼学习工尺谱、有一定乐器基础的小乐师。于是,这些由老艺僧“口传心授”的小乐师们成了智化寺京音乐的第27代传承人。正是他们二十多年的勤学苦练与心悟身修,唱、奏、传、讲、抄五功过硬,笙、管、笛、锣、鼓五乐精通,才使我们可以聆听到这行云流水、空灵神秘的京音乐。在智化殿内,每日上午10时和下午3时,智化寺京音乐第27代传承人将带领您穿越时空赏古乐!
不过,饱览了智化寺木建筑的精美与厚重,感受了智化寺京音乐的佛性与神性后,我仍然有所遗憾。我看到,有些精美的彩绘在剥落着,转轮藏那汉白玉底座在风化着,一墙之隔的院外民居违章建筑矗立着,东西跨院还被不合理占用着。我知道,价值连城的两大藻井流失了,万法堂早已灭失,三世佛像及十八罗汉被移走,山门外的石狮不见了。我还知道,为了保护这个明代木建筑群落,文博馆的同志们作出了巨大牺牲,但还依然努力着。甚至,当年从智化寺中路迁出栖居院外的居民也是可敬可爱的。
巧夺天工的藏殿藻井
一位杨姓大妈说:“我从小就住在那院里,还在钟楼鼓楼上藏过猫猫呢。我最见不得谁糟蹋这寺,谁靠着寺院墙边乱放易燃的东西我都说,不听我就对他不客气。可是,当初把我们迁出来说是临时的,可一住就是60年。快跟领导说说,别让我在这儿窝憋着了。”
她说的,是智化寺西北角的那若干排平房,密密麻麻,前后间距极小。这是为安置从智化寺古建筑内腾退的居民,1957年统一建设的临时建筑。60余年过去,当年的临时建筑已成为长期建筑。如此大片的临时建筑拥挤在现寺院墙外,一旦发生火情,必然直接威胁智化寺的安全,其后果不堪设想。要知道,这寺里可有北京最为完整的明代木结构建筑群呀,还被有关专家认定为“研究明代乃至元代官式建筑的活标本”。“这要是出事,可是大事呀!”近年来,属地街道对搭靠智化寺围墙的违法建设进行过集中拆除,文博馆也对古寺采取了一些防范措施,甚至不惜把那精美的翘檐以铁皮包裹,但并未彻底解决这座古建筑群的安全问题。
《英宗谕祭王振碑》刻有王振画像
我知道,长远而彻底的途径是腾退这些居民,但其实施需要现实的基本条件。望着北边气派的银河soho和东边高耸的大吊车,还有一墙之隔的各种自建房与“鸽子窝”,我只能说一是时间二是钱呀……
智化寺门前的敕赐智化禅寺报恩之碑
知道再多也没用,还是说点希望吧!我希望,尽快还智化寺本来的格局和空间;我希望,那杨姓大妈和她的邻里们早一天住上新楼房;我希望,流失到美国的藻井能回家,起码复制吧;我希望,万法堂能复建,并与大悲堂一起开放;我希望,如来殿里的拨金工艺有传人;我希望,智化寺绝缘119,永远能安康;即使这样,我也希望有一天,智化寺里能进香……
转轮藏上的六拏具(局部)
(编辑·韩旭)
hanxu716@126.com
紧贴智化寺的居民平房
精美的明代壁畫《地藏菩萨与冥府十王》(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