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步学林说《雅集》

2019-04-03 01:03毛乐耕
爱尚书香 2019年1期
关键词:雅集周作人梁实秋

毛乐耕

陈子善是中国现代文学史料学研究领域的知名人物,他“痴迷史料”,“有史料癖”(姜德明《文林枝叶·“捞针”》),多年来,“一直在做一件自以为很有意思的事情,那就是发掘‘文学史上的失踪者’,拾取通行的文学史著述之遗存。”(《拾遗小笺·小引》)这个“捞针”的工作确实很有意思,也很有意义。陈子善全身心地投入进去,坚持努力,锲而不舍,收获了丰硕的成果。

陈子善在这方面的成绩,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对许多稀见史料、原创作品的汇集、编纂,打捞和抢救了许多“冷门”的学术资源。二是研究和探寻,把史料学研究的工作进一步推向深入。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11月出版的《雅集》,就是他研究成果的一次精彩呈现。

“雅集”是一个文绉绉的词,陈子善用它来作书名,倒也显得颇为别致。他在此书的《小序》中开门见山地解释说:“书名《雅集》,是中国现代作家的‘雅集’。从周氏兄弟到王莹、艾霞,对这些熟悉或陌生的现代作家的文事人事加以发掘、考订和诠释,就构成了这本小书。”“这样编排呈现,或可看出我的学术兴趣,以及我治学的一贯路径。”

这番夫子自道表明,《雅集》这本书,体现了陈子善的学术兴趣和治学的一贯路径,它有鲜明的陈氏印记、陈氏风格,是陈子善的代表作品。

《雅集》的内容有四辑,分别为:“周氏兄弟”“新月诸子”“张爱玲与钱锺书”“郁达夫及其他”。全书篇幅不大,但内容集中,新意迭出,推出了若干最新发现的史料,介绍了几位重新发掘的人物,释疑解惑,填补空白,颇为难得。

周氏兄弟无疑是现代文学史研究中的热门人物,多年以来,研究工作和史料的发掘已经做得相当多也相当深了,现在仍要在此兄弟二人身上做文章,实在是很有难度很不容易的,但这不等于没有史料可以发掘,没有文章可做。相反,若知难而进,仍然坚持,仍然努力,还是可能会有新发现新成果的,而在这样条件下取得的新发现和新成果,则更显得难能可贵,更值得珍视。

例如鲁迅《娜拉走后怎样》的手稿,经魏建功、台静农等人的收藏和保管,一直存留在人世间,“但人们一直不知道此文手稿的下落”。1999年12月,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了十二册宣纸影印线装、厚达一千四百八十二页的《鲁迅著作手稿全集》,这是一部可称为鲁迅著作手稿最为完备的汇集,但仍然没有《娜拉走后怎样》的手稿。一年多以后,2001年的夏天,陈子善到美国访学时,竟意外地发现了这份手稿,“亲见它仍完好地存在于天壤之间”,更为意外的是,“手稿长卷之后还附有从不为人所知的六篇题跋”(按:六位题跋人分别是常惠[常维钧]、魏建功、马裕藻[马幼渔]、方管[舒芜]、许寿棠、李霁野),这真让他感到“欣喜之情,无言可喻”。

《雅集》首篇的《鲁迅〈娜拉走后怎样〉手稿和题跋发掘记》就记述了这个过程以及这件事的学术意义,资料难得,发现意外,读来让人感到兴味无穷。

“新月诸子”一辑中《〈星期小品〉与‘雅舍’佚文》也是一篇考订细致的力作。梁实秋的《雅舍小品》问世后,“名噪士林”“堪称一绝”,陈子善对其亦非常欣赏,他认为:“就作者的睿智、才情和深厚的功力而言,几乎无人可以企及。”这个评价不可谓不高。但是“雅舍”却还有一批佚文存留在人间,一时不为世人所知,这就是梁实秋当年主持编辑天津《益世报·星期小品》时的作品。

《益世报》副刊《星期小品》创刊于1947年7月20日,当时梁实秋在北平担任北师大英语系教授,“遥领《星期小品》编务,按时将稿件寄到天津拼版付印。”梁实秋编辑副刊有自己独特的风格,由于当时“好稿不易得”,笔头很快的梁实秋常常“喜欢亲自动手,往往一个版面半数以上文章由他本人执笔,有时甚至独自包揽,这就需要不断更换笔名,以免读者发觉主编唱独角(脚)戏而减少兴味”。事隔数十年以后,连梁实秋本人“也已遗忘的这批佚文”,经过陈子善的研究被发掘出来,自然很有意义。而陈子善为了发掘这批佚文,进行了精心的考订,细致的鉴别,严谨的推论,他所下的功夫和显示的学力也让人信服。

在史料学的研究工作中,有时候一条线索的发现,一则史料的获得,看似产生在偶然之中,但偶然中却有必然的因素存在。作者在搜求寻觅史料过程中所倾注的心力,所付出的努力无疑是产生这种偶然性的基础。陈子善“偶得”“研究《沉沦》的珍贵资料”就属于这种情况。1921年郁达夫的小说集《沉沦》问世,它奠定了郁达夫在现代文坛的地位,但此书“在出版之初,却因其‘惊人的取材与大胆的描写’而震世骇俗,引起封建卫道士们的大肆反对,被斥之为‘不道德的文学’;一些新文学营垒中人,对这部作品集的思想艺术价值也未能正确认识。”在这种情况下,周作人用仲密的笔名在1922年3月26日的《晨报副镌》上发表了《〈沉沦〉》一文(后收入《自己的园地》),为郁达夫辩护。周作人对《沉沦》作了较为全面和中肯的评价,明确肯定“《沉沦》是一件艺术的作品”,有力地反驳了对《沉沦》的种种非难,使人们看到了这本书的真正价值。但是周作人当时为什么会对郁达夫的小说发生兴趣,从而写出这篇文章的,这一点一直无人知晓,郁达夫生前也从未提及过。直到事情过了四十年以后,1987年10月,陈子善到北京参加首届鲁迅周作人比较研究学术讨论会期间,专程拜访了周作人的大公子周丰一,就是在这次拜访活动中,陈子善欣喜地得知周丰一在整理劫后幸存的周作人往来书信时,又找到了两枚郁达夫写的明信片。在借阅这两枚明信片进行研究时,陈子善惊喜得“简直不敢相信,其中一张恰恰就是郁达夫写给周作人的第一封信,即希望周作人阅读《沉沦》并给予批评的请求信。”这一新的意外的发现,清楚地说明了周作人评论《沉沦》的原因,为现代文学史增添了一则新的掌故,而这种偶然性的发现和收获,无疑是建立在长期有心搜寻基础上的必然。

《坐忘斋主姚克》一文是介绍姚克其人的。姚克何许人也?现在一般的读者恐怕是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我知道姚克的名字,情形和陈子善相同。陈子善说:“知道姚克的大名,在整整四十三年前,笔者还是高一的学生。那时‘文革’风暴席卷神州大地,戚本禹继姚文元《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之后,写下了他的‘鸿文’《爱国主义还是卖国主义?——评反动影片〈清宫秘史〉》,批判的锋芒直指电影《清宫秘史》,影片编剧就是姚克。”只不过当时陈子善“还是高一的学生”,而我还只是个初二的学生。在当时那个情境中知道了姚克这个名字,只感觉到这是一个“反动透顶”的人物,对其他情况都是不甚了了的。现在读了陈子善的文章,就对姚克其人有了一个大致的了解。没想到,姚克当年竟是一个受到鲁迅赏识和器重的人物,现存鲁迅致姚克的书信竟有三十三通之多。在鲁迅逝世的丧仪上,姚克还担任了司仪,并与巴金、胡风等人一起成为鲁迅的抬棺人。姚克还曾协助斯诺编译《活的中国——现代中国短篇小说选》。1950年代以后,姚克在香港继续从事话剧活动,是20世纪五六十年代香港话剧运动的代表性人物。陈子善的这篇文章,让读者对姚克有了一个基本的了解,也可算是为现代戏剧文学和姚克本人做了一次正本清源的工作。

在我看来,《雅集》确是一本用心用力之作,它显示了陈子善在现代文学史料研究方面所达到的学术深度。陈子善的许多新探索新发掘,独步学林,弥足珍贵,这就是这本书的价值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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