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冯骥才
每到国外,我的嗜好也跟着“出口”了,那便是寻些卖古董的地方去逛。因此得下一个结论,凡历史悠久、人文丰繁之处,这样的地方则多,反之则少。比方在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你要问去哪里可买到古董,等于给主人出一道难题。一次在多伦多,一位热心的加拿大朋友把我领到一家古董店门前,一看却是中国古董店!澳大利亚人则说,我们这儿历史最老的是袋鼠,你买一只回去吧!
欧洲是世界文化与艺术的中心,自然就是买卖古董的中心了。但真正的古董行家到了欧洲,除去逛老店和串拍卖行,也不会放弃那些藏龙卧虎的“跳蚤市场”。
① 纳什马克的跳蚤市场
最早的跳蚤市场主要卖旧衣服,旧衣上常有跳蚤,故名“跳蚤市场”。现在的跳蚤市场已变成旧物市场,除去廉价的水货在此倾销,更多则是家中多余不用的物品,拿到这里卖掉。这便常有祖辈遗物,后代不知来历与出处,轻易抛出,有价值的古董便潜杂其间。嗜好古董的人最喜欢自己“发现”到罕世宝物,就来寻珍采奇,自然招来一些古董贩子真真假假,倒买倒卖。有侥幸也有冒险,这对嗜好古董的人更添一分刺激。
维也纳的跳蚤市场就在市中心边缘的纳什马克。这里平日是一个大菜市场的停车场,每逢周六公休日,市场关门,无人停车,跳蚤市场便来拉开阵势。
在这狭长地带中,各种货摊排成几个长排,最靠地铁一边多为旧衣旧鞋,小贩大都是东欧人和土耳其人,偶亦有中国人卖些绒毛熊猫、镀铜小龙、石雕长城等廉价工艺品,欧洲人对中华文化的知识少得可怜,故很少问津。愈靠大街那边,档次愈高,支棚架摊,古物杂陈,琳琅满目,极是诱人。这成了维也纳吸引游客的一种市井风情。其中有些小摊颇有专业化味道,比如旧书摊、旧画摊、旧圣像摊、旧瓷器摊、旧照片摊和旧灯具摊。这就很像中国一些大城市近年来兴起的旧货市场了。
它与中国的旧货市场不同之处有二:
一是小贩赚钱的手段主要是将古物的时代提前,但造假不多,因为在欧洲制造古代艺术赝品是触犯法律的。大概造假古董乃中国之专利,故一家日本出版社曾约我写一本《中国伪作史》。二是奥地利人不喜欢翻来覆去地讨价还价。比如我看中一幅人物肖像,装在古老的鎏金镜框中,是木板油画,采用丹培拉材料,画得极薄,由于历时久远,气质沉润,画面出现蛛丝般裂痕,更富美感。我断定为毕德迈耶画派(1816-1848维也纳著名画派)作品,很有收藏价值。跳蚤市场上的古董一律明码标价,我见标价很高,依照在国内的经验杀它一半价钱。这位卖主长得文静,蓄着唇须。他摇摇头说:“对不起,不行。”我再与他讨价还价,他索性笑了笑不再理我了,只好作罢。
②艺术家们在出售自己的“小作品”
此后,这幅画一直在我心中纠缠,我便请了一位朋友帮我去讨价。我这位朋友是奥地利通。他说,你和奥地利人谈价钱最多一两个来回,谈不成就算完。他们不喜欢勾心斗角。
噢?他们真的如此?
等到周末,我们在纳什马克的跳蚤市场找到了那位卖主。卖主说:“他(指我)真的喜欢这幅画吗?这是毕德迈耶作品,只是没有签名。”看来卖主是行家。
我这朋友说:“他也认为这是毕德迈耶作品,风格极像约翰·米歇尔·尼德(1807——1882),画得很精致。”
我担心这话可能要把价钱抬上去。谁料卖主惊喜得眼珠发亮,像遇到知音。他主动降了许多钱,卖给了我,倒像一半送给了我。他还给我一张名片,愿意与我相交,我买回这幅画,认真研究,确信是尼德的一幅肖像精品。不单画中色调与笔法全然是尼德的作风,人物造型几乎与尼德1833年创作的《乡村的客栈》中的一个人物形神皆同,宛如一人。
①约翰·米歇尔·尼德的《肖像》
我由此更了解奥地利人。比如这卖主,见我如此酷爱这幅古画,决不漫天索价,连蒙带唬,得寸进尺,好像渔翁钓住大鱼,一边绷住劲儿,一边使弄招数,我也不必猜他是否假装不卖,再施心计。奥地利人喜欢简单轻松,不喜纠缠,尤不喜竞争,逢到需要力争的场合也很少死乞白赖。这一方面来自他们天性的散漫,温饱足矣,何必拼命?另一方面则是奥匈帝国的遗风使然:小小气气地争来争去,锱铢必较,未免卑微。
小买卖也有大风度,大买卖也有小家子气,这完全因人而异。
一位美国朋友来访,他见我从奥地利带回一尊17世纪银质圣像,连呼美极,追问我购自何处。他多次去维也纳,古董行也是他的出没之地,听口气他对维也纳的古董市场无所不知,我便说是从艺术家市场买到的。他听后对我瞠目而视,颇现惊诧。我马上想到奥地利一位朋友的话: “买古董的人经常会把艺术家市场漏掉。”
艺术家市场在多瑙运河岸边,那是沿河一条狭长的铺水泥的滩地,河水上涨时则淹没,平时周日便是艺术家们的集聚之地。画家们支着画板作画或为游人画像;雕塑家们摆上台子或案子,陈列自己千奇百怪的作品;服装设计师悬挂出各种充满创意的手绘头巾或手工缝制的帽子;歌唱家和演奏家们则常常在停靠岸边的“施特劳斯号”的甲板上,拉开阵势,举行现代歌曲演唱会。这些穿着磨破了的牛仔短裤、长发披肩的男女青年,通过扬声器把他们最新的歌曲与最真实的情绪传达给人们。维也纳是音乐城,歌声最能招引人。每逢此时,两岸观者如堵,艺术家市场顿成了人头攒动的闹市了。
在艺术家市场上,哪怕一件最日常的应用品,也全是艺术家们亲手制作的。它们都有艺术家匪夷所思的想像、异想天开的创造和独来独往的自我表现。一把钉子、几个橡皮筋、一枚衣扣被压在透明的树脂里,便成为时髦女人最有特色的颈坠儿;一块胶泥,扎上几个小洞,再涂了釉彩烧出来,就是一个别致的笔筒;一位大胡子画家把他的形象精致地印在鞋面上,这是调侃是自嘲还是广告?猜不透。但这种鞋子天下无双,若有人仿造反而没意思。在这里任何一样东西都是独一份,相同便无价值。这就是艺术的精神。艺术的本质是区别别人也区别自己。你可以对他们的创造不买账,嗤之以鼻,弃而不顾,甚至不肯施舍般地瞧上一眼,但艺术家们决不会勉强你,招徕你,生拉硬拽卖力兜售。他们守着自己的作品,一言不发,好像等待“知音”;他们深知“知音”是可遇不可求的,更是强求不得。如果遇到知音,心生喜欢,如获至宝,掏钱买去,他得到的报酬便与得到的赏识同样高兴,或者叫做双倍的高兴。这是小商小贩们永远不会有的乐趣。
② 在多瑙河边一个匈牙利姑娘手中买到的文艺复兴风格的银质圣像
这样,自然有些艺术家把家中的一些古旧艺术品拿来卖给识家。这些艺术品的收藏者都具有鉴赏眼光,其艺术价值就非跳蚤市场可比了。我看过一件木雕的像集封面,精美绝伦,应为哈斯堡时代的王室遗物,还有一群玛亚文化的雕像,都属于博物馆一流藏品,只是标价高得惊人,因为卖主都是识货的艺术家。艺术家是凭个性来做买卖的。当他们过分看重一件古董的艺术价值时,标价也就不着边际;当这些艺术家心血来潮时,也许会挥金如土,使得幸运者抱珠而还。这就要说到我买那件古代银质圣像的事了——
在桥墩附近一个摆满古代器物的台子上,我一眼发现了它。这件结构复杂、组装式的圣像被拆成几部分,散放在桌角。但它那形制与花纹,稳重又灵透,洋溢着迷人的哥特精神,令我振奋。我想这必是价值千金。卖主是位画家,专画抽象的装饰画卖。这些旧物是一位匈牙利姑娘托他代卖的。匈牙利穷,价钱竟然只要八百先令(折合人民币六百元!)我惊喜地上去抓住圣像,抢口说我要,生怕对方改口。陪我同来的一位友人本想为我压价,但见我已然说要,无法再争。有趣的是这位奥地利画家,他对我说:“我看得出你非常喜欢这东西,这是法国的,非常古老,的确很漂亮,我替那个匈牙利人做主,你就给五百先令吧!”
当我把买这圣像的过程告诉来访的美国朋友,这位美国人立即大叫:“我明天就去维也纳!去这个艺术家市场!”这话一半是玩笑,一半因为美国人太喜欢这种意外的欣喜了。
这便是维也纳艺术家市场的特色。这里没有小商小贩的习气。艺术家就是这样,往往个性或一时情绪表达的快感,远远超过多捞取一点钱财的愉悦。有人说,也许你只是碰到了一种幸运的偶然,我反问他,除去艺术家市场,你在哪个市场可以碰到这种偶然呢?
若要看维也纳古董的洋洋大观,还得去一区那些牌老资深的古董店。由步行街向西直至皇宫那一片横七竖八的深街旧巷,随处都是经营古董的店铺。门脸小,格式老,装修也不讲究,但包子有肉不在褶,里边的古董却富可敌国,往往大博物馆也买不起。奥地利号称欧洲中心。不单自己的历史文化上千年,国民一向珍爱自己先人的创造,又从不搞“破旧立新”和“砸烂旧世界”,文物资源自然雄厚。而周围国家如意大利、德国以及法国等都是文化大国,各国文物便自然而然流落于此。这里的古董店由希腊罗马、文艺复兴及至近代,无所不有。实际上是欧洲的古董店,东方人很难问津。东西方文化从来以各自为中心,自我循环,自我满足,由于这种太久的隔绝,对待对方的文化缺乏感情。故此东方人绝少收藏西方古董,而西方人对中国古董多半出自猎奇,真正的行家仅存学者中间。欧洲的古董店偶有中国古董,也常被老板说得驴唇不对马嘴。
① 《人与马》(1826年)是欧洲案头雕塑中的精品
在一家古董店中,老板向我推荐一对阿拉伯蓝花小瓷碟,执意说这是中国的古董,还连连叫着“yong zheng!yong zheng!”(大约是“雍正”的意思)但肯定不知何为“雍正”。我说这不是中国的瓷器,他马上掏出名片,上边印着这家老店最初的年号是1803年,并强调他家世代颇精此道,以此证明他的话确凿可信,弄得我啼笑皆非。我见架上有一件薄胎青花加彩的大碗,碗底无年款,里外皆画,为《西厢记》故事,韵味醇厚,当为乾隆年间制品,而且完好无损。但老板却非说这是日本货,索价极低。在欧美各国的古董店中,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倘若中国的古董小贩到此采买,再带回国,出口转内销,倒能发笔洋财。
由于欧洲人文化意识颇强,收藏古董是人们的普遍爱好。如果到一个欧洲人家中,哪怕是农民,若无古物,便意味着意趣浅薄而无文化。欧洲人强调个人性情,收藏便五花八门,古董店投其所好,不仅无所不包,而且专项的店铺很多。常见的有绘画、雕塑、圣像、瓷器、家具、灯具、乐器、地毯、相机、书籍等。孤本的古旧书籍也被作为古董。古书的封面、版式、纸张、印刷方法都带着当时的风尚,不仅有阅读与史料价值,也可陈放在玻璃柜中如同古瓷古瓶一样观赏。我在现代艺术博物馆对面走进一家小店,里面专门经营古代航船一类文物,一连三间屋内,摆满与挂满古代的航海物品,如罗盘、铁锚、海图、旗帜、枪支、海中服饰和单筒望远镜,甚至还有一两个世纪以前的小舢舨,简直像一个小而精的航海博物馆了。
这些古董店大多明码标价,可以讨价还价,但往往标价近于天文数字,使人不好开口。这些货真价实的古董店,也不追求天天进财,只等待来一位不惜千金的真正买家。这很像中国过去那种有名分的古董店所谓“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外地来的旅游者便把这种古董店当做小博物馆,过过眼瘾,浏览一下而已。
在这中间,有一种古董店不能错过,就是古物拍卖行。
拍卖行货源雄厚,大出大进,成批出售,带有倾销性质。他们往往提前一天登出广告,或印发宣传品,披露拍卖内容,同时在拍卖行大厅或沿街一些专用橱窗内,将这些古董陈列出来,供人选定。上有标签,写着起价数额和拍卖的时间地点。倘若要买,先用电话通知拍卖行,等到了拍卖那天便来竞价,当然也可以改变主意而放弃。
在维也纳,最负盛名、专门拍卖古旧艺术品的是多罗萨姆拍卖行。这家拍卖行有两个门,前后通往两条街。总共四层楼,白色大理石的地面,室巨厅阔,走进这大楼如同掉进古董的海洋。博大与精致,古朴与华贵,珍奇与原始,交相辉映,使人感到世界上一切物品,日久天长都会质变为古董。创造古董的既是人也是岁月。此时,二楼侧厅正举办大型的首饰拍卖的预展,这些稀世珍宝能与霍夫堡皇宫珍宝馆的藏品相媲美,多罗萨姆的实力真是难以估计!
它的二楼和三楼各有一个拍卖厅。拍卖方式,天下殆同。只是执槌者改用按键电子铃,反觉美妙。令我惊讶的是,参加拍卖者寥寥可数,三百张座椅的大厅只坐了最前面的几排。大概欧洲古董太多,拍卖几乎天天有,谁也不怕“失却良机”。奥地利人又不喜争强,多以最低的起价成交;偶有争执,不过一两个回合的较量,便有一方放弃了。我第一次在多罗萨姆,买到一幅油画和一件巴洛克台式画架,很顺利,无人竞争,举手可得。第二次来买铜雕,与一位瑞士收藏家较上劲,我下狠心出高价把他压倒。完事他过来对我说:“我以为中国人来欧洲大多是开餐馆,没想到还有人买古董。”我听罢笑道:“大概中国的古董太多了,想不到来欧洲买。”然后谢谢他如此谦让。
这不过是个小小调侃而已。
拍卖行是古董价钱最低的地方,有时甚至会低于跳蚤市场。我在多罗萨姆见过一幅齐白石的《荔枝图》,开门见山的真迹,且是精品,开价五千先令,这价钱低于国内十倍,当然这可以认做是中西文化之隔绝使然。但同时还有一件一米多高的意大利铜雕,上世纪作品,塑着一个干完活的庄稼汉闲坐木墩上,他松垂的双臂上,肌肉筋骨坚韧有力,整个作品气势充沛宏大。标价仅仅一万先令! 我心想必买不可了,但再看看拍卖日期恰好是我离开维也纳的那天,物各有主,强求不得,望洋兴叹中,惟寄希望再来欧罗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