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札记

2019-04-01 02:32育邦
长城 2019年1期
关键词:尤利西斯普鲁斯特乔伊斯

育邦

“该死的荷马,该死的尤利西斯,该死的布鲁姆”

——乔伊斯与《尤利西斯》

在一百多年前的1904年6月16日,在爱尔兰的首府都柏林,二十二岁的文学青年詹姆斯·乔伊斯与二十岁的酒店服务员诺拉约会散步。他们谈论些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天已经被人类用文字契刻进文学作品。现在,这一天成为了一个盛大的节日,叫布鲁姆日,它是根据乔伊斯的小说《尤利西斯》中的主人公来命名的。

“的里雅斯特—苏黎世—巴黎,1914—1921”,这是《尤利西斯》中最后一句话,跟小说情节无关,只是说明这部作品从什么时候、在哪些城市开始、继续与完成的。距第一次约会四个月后,乔伊斯和诺拉(即后来的乔伊斯夫人)离开了爱尔兰,他们背井离乡来到了的里雅斯特,接着是巴黎,最后是苏黎世——在这儿,乔伊斯于1941年去世,十年后诺拉也离开人世。加上都柏林,这四座城市,对于乔伊斯而言,就是他一生的旅程。

除去纪念他与诺拉的初次约会,1904年某一天发生的事情也是其最为重要的写作契机:乔伊斯在都柏林街上与他人发生冲突,一位中年人亨特把受伤的他扶起来送回了家。后来他听说亨特是一个颇受人歧视的犹太人,而且妻子对他不忠,亨特的精神状况令乔伊斯感怀至深。乔伊斯对弟弟斯坦尼洛斯·乔伊斯说,他想就此写一个短篇小说,题目就叫《尤利西斯》。直到1914年,乔伊斯开始动手写该题材。在青年时代,乔伊斯就对尤利西斯(即奥德修斯)的评价甚高,他以为尤利西斯是高于哈姆雷特、堂·吉诃德和浮士德的文学人物。他在尤利西斯身上看到了人类共同的特性。在乔伊斯看来,奥德修斯返回伊萨卡岛的历险,使他成长为远比阿喀琉斯和阿伽门农更加伟大的英雄。而《尤利西斯》的主人公布鲁姆正是奥德修斯的现代化身。

在此之前,他完成了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这是一部写实但充满诗意与顿悟色彩的小说集;首部长篇小说《一个青年艺术的画像》中,《尤利西斯》中的人物迪达勒斯已提前登场,一些开创性的现代主义写作技巧也已逐渐展示出迷人的面目。

《尤利西斯》是一个集合体,它是作者看到、听到以及偷听到一切事物的精华萃取物。神圣与亵渎,严肃与滑稽,深刻与轻浮,晦涩与明快,意义重大与无关紧要,喧嚣与寂静……这些看似截然相反的性质全部有机地交织生长在一起,只为了写下1904年6月16日都柏林发生的十八小时的故事。有阅读经验的读者看了《尤利西斯》之后,想必都会得出这样一个印象:这个故事实在是平淡无奇,既不能算是悲或者喜剧,又没有曲折动人的人生经历。它与英雄史诗中的人物尤利西斯相去甚远,主要写了一群都柏林人,最核心的就是三个人:替报纸拉广告的犹太人布鲁姆,他的妻子、女歌唱家摩莉,还有年轻教师迪达勒斯。此外还写了送牛奶的老太太、报童、女佣、护士、酒吧女侍、马车夫、妓女和老鸨等。乔伊斯用了十五年时间完成了这部跨时代的巨著,其中正式写作用了七年光阴,在写作过程中,乔伊斯用尽了全部的精力和聪明才智,几乎熬瞎了他的双眼。他深入钻研都柏林的街道,敏锐探查人们藏匿甚深的秘密,一个标语口号都能给他以灵感,偷听来的阿谀奉承之词都被他有效地利用起来。从都柏林的朋友那里,他不厌其烦地打听妓院里自动钢琴的细节,他希望知道迪达勒斯在他亡母鬼魂出现时用桤木杖击碎的灯会是什么样……大部分的时间里,喬伊斯都在工作,他的手边有韵书、地图、街道指南、《都柏林历史》等,尽管《尤利西斯》是一部充满想象力的作品,但它首先是一部严谨到极致的写实主义之作。正如乔伊斯的朋友、诗人庞德所言,准确的陈述是写作的第一要素。乔伊斯几乎刻板地遵循这一准则。对于都柏林精确的描述,乔伊斯以为,如果发生地震,可以依照《尤利西斯》重建这座城市。

他要他忠实的约瑟芬姨妈摊开一张大纸,在上面记下她突发的任何自认为讨厌、该死的奇思妙想。每写完一章,乔伊斯就像蝉蜕了一层皮,几乎崩溃,接近穆齐尔所言的那种“瘫痪时刻”,诺拉不得不一边照料他,一边对他大发牢骚:“该死的荷马,该死的尤利西斯,该死的布鲁姆。”

从那些“瘫痪时刻”中恢复过来的乔伊斯又很快振作起来,教书、写作、下馆子、喝咖啡,他要到城市中任何有趣的地方去,他用纸条记下各种俗话俚语和奇闻轶事。在巴黎时,乔伊斯抓住来自都柏林的年轻诗人克拉克,向他打听都柏林学童中流行的最新色情故事。哦,他是一位白日梦专家,一位轶事挖掘者,色情故事的收集人,集梦爱好者……最终,他把听来的笑话、色情故事、歌谣小曲、鸡零狗碎等写进书里,他的书既有广泛的普遍性,又有博大精深、洞察幽微的独特性,关键还生机勃勃,人物鲜活。他成为诞生《尤利西斯》的上帝。

小说共分十八个章节,每个章节讲述一天中一个小时内发生的事。每一章都有一个标题、一幅场景、一个时间点、一种人体器官、一门科学、一种颜色、一个象征和一种技巧。全书的故事从早上八点开始,一直到次日凌晨两点结束。我们随着作者的镜头,先后置身于炮塔、学校、海滩、家里、浴室、墓地、报社、小酒馆、图书馆、大街、音乐厅、又一个小酒馆、再次来到海滩、妇产医院、妓院、家里和一张大床上。书中器官有腰子、生殖器、心脏、脑子、耳朵、眼睛、鼻子、子宫、神经、肌肉和骨架。每个章节都具有独特的叙事风格,且每一章都和《荷马史诗》之《奥德赛》的一个章节相对应,平凡的日常生活与伟大的英雄史诗构成反讽式的互文关系。小说将古希腊神话融入现代文学的叙事结构,在事无巨细的描述外部世界的同时又有对人物内心世界精彩的刻画。他将诸多风格、手段融于一炉,在形式上追求极致,设置繁复暗示性的迷宫,《尤利西斯》已然成为20世纪现代主义文学的百科全书。互文、顿悟、对位、戏仿、拼贴、意识流(内心独白与自由联想)、狂欢化、碎片写作、新闻写作、象征隐喻、荒诞反讽……凡此种种,所有现代主义文学的手段几乎一次性地在《尤利西斯》里得到耀眼地爆发。乔伊斯自己说:“它是一部关于两个民族(以色列—爱尔兰)的史诗,同时是一个周游人体器官的旅行,也是一个发生在一天(一生)之间的小故事……它也是一种百科全书。”

布鲁姆是小说中的尤利西斯,他是一个典型的食人间烟火的凡人,千千万万普罗大众中的一员。早晨,布鲁姆买了一副羊腰子,回到位于埃尔斯街7号的家后,他一边熏烤羊腰子,一边享受羊腰子散发出来的臊味。小说对布鲁姆烤羊腰子的生动描写今天已成为吸引成千上万人来都柏林品尝佳肴的广告。现在,埃尔斯街7号已不存在,但据说都柏林最繁华的奥康奈尔大街上的无数小餐馆都变成提供“布鲁姆早餐”的厨房。每年的“布鲁姆日”,成千上万的“乔伊斯迷”都要来尝一尝羊腰子。一般而言,西方人是不吃动物内脏的,“布鲁姆吃羊腰子”这一写法,一下子就把平民化“英雄”推到了我们的眼前,于混乱喧嚣时代的爱尔兰——一个活生生的小市民成为了足以与“尤利西斯”这样伟大的神话英雄相媲美的文学形象。

斯蒂芬·迪达勒斯在史诗中对应的帖雷马科,是布鲁姆精神上的儿子,他所寻找的父亲只能是一个象征性的父亲,这个父亲同时可以允许斯蒂芬自己也成为一名父亲。

布鲁姆的妻子摩莉,她是位典型的享乐主义者,她是物质与欲望的化身,由于布鲁姆性功能衰退,她不甘寂寞,常常招蜂引蝶,这一切均使布鲁姆蒙受羞辱和精神折磨。最后一章全文无标点,是摩莉的意识之洪流,容格說:“全书最后那没有标点的四十页真是心理学的精华,我想只有魔鬼的祖母才会把一个女人的心理琢磨得那么透。”

在20世纪20年代,书籍审查制度依旧强大,《尤利西斯》在美国经历了三次诉讼,大量的欧美文化名人卷入案件,这反而使它名声大噪,乔伊斯的照片登上了《时代周刊》封面!事实上,法庭最终的判决也使得严肃文学中的正常性描写和简单的色情文学有了明显的分野,批评界对《尤利西斯》的态度抱有敌意,说它“杂乱无章”,充斥着“淫秽无聊”的内容,作者是个“疯子”,只能叫“茅厕文学”;弗吉尼亚·伍尔夫说这是一本“没有教养”的书,像一个“自学成才的工人”的作品(真不知道小说为什么需要“教养”?谈到学术教养,乔伊斯的一根手指头足够伍尔夫学一辈子的);安德烈·纪德似乎一向反应迟钝,他一开始对《追忆似水年华》也有微辞,他认为《尤利西斯》是一部“假冒的大作”。天啊,作为作家,纪德对于两部20世纪最伟大的创新性艺术作品如此反应,真是让人大跌眼镜!但是,20世纪二三十年代欧美现代主义文学的中坚人物庞德和艾略特,却敏锐地洞察了《尤利西斯》的意义,他们不遗余力地发表评论向世人推荐这部旷世奇作。叶芝和海明威也很早就清楚《尤利西斯》不可撼动的艺术价值。福克纳自认为是乔伊斯的学徒,在他的床头数十年来一直摆放着的就是《尤利西斯》。福克纳后来接受《巴黎评论》记者采访时说:“看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应当像识字不多的浸礼会传教士看《旧约》一样,要心怀一片至诚。”斯蒂芬·茨威格不无夸张地说,《尤利西斯》“是头朝下栽进我们文学中来的一块陨石,是一种富丽堂皇,一种了不起的、只允许这一次的无与伦比,是一个大个人主义者、一个怪癖天才的英勇实验。与荷马无关,完全无关,他的艺术在于线条的纯净,而精神地狱的这块银幕正以其呼啸与追逐迷惑了心灵。”

茨威格见过乔伊斯:“一副偏执狂的脸孔,苍白、衰弱,一种细微而不柔和的声音,一双悲哀的眼睛,嘲弄地躲在磨得光光的镜片后面。一个被折磨垮了的人,但又坚如钢铁,僵硬而顽强……”乔伊斯是一个长久生活在黑暗中,我行我素、沉默寡言的人,十一年的柏利茨式教学生涯(注:柏利茨教学法专门用外语授课),二十五年的流放和贫困,致使他的写作变得尖锐和锋利。某种意义上说,乔伊斯本人的一生正如尤利西斯一样充满曲折和诱惑、光明与黑暗、挫败与成功,他是文学世界中的尤利西斯。

也许《尤利西斯》不是每一位读者都能欣赏的作品,但是我以为它是每一个严肃作家必须要读的书。如果作为一名以写作为志业的职业作家,你不读《尤利西斯》,你根本就不知道人类的小说艺术发展到哪一步了,《尤利西斯》的出现改变了世界文学的进程,而不仅仅是重新构建新的文学版图那么简单。美国批评家埃德蒙·威尔逊一读完《尤利西斯》,就毫无保留地评论:“《尤利西斯》把小说提高到同诗歌与戏剧平起平坐的地位了。读了它之后,我觉得所有其他小说的结构都太松散。乔伊斯这部书在写作方法上的新奇,对未来小说家们的影响是难以估计的。它创造了当代生活的形象,每一章都显示出文字的力量和光荣,是文学在描绘现代生活上的一重大胜利。”我把卡夫卡、乔伊斯和普鲁斯特置于书架的最核心位置,他们是超越性的作家,是当之无愧的大师!我相信这并非附庸风雅之举。

《追忆似水年华》:叩开人类的幸福之门

安德烈·莫洛亚认为,对于1900年到1950年这一历史时期,没有比《追忆似水年华》更值得纪念的长篇小说杰作了。从我有限的阅读视野来看,这个时期可以一直拉长到今天。《追忆似水年华》的出现改变了我们认识世界的方式,也改变了我们对待时光和生命的方式。安德烈·莫洛亚概括说:“没有人比他更善于帮助我们在自己身上把握生命从童年到壮年,然后到老年的过程,所以他的书一问世,便成为人类的圣经之一。通过一个人的一生和一些最普通的事物,使所有人一生涌现在他的笔下。”是的,与《追忆似水年华》相比,所有的文学作品都相形见绌。

《追忆似水年华》有一种危险的传染能力,它会给沉溺其中的读者带来灾难性的依赖。瓦尔特·本雅明深入研究过《追忆似水年华》,并且是其德文译者,他给阿多诺写信说:只要不是翻译所必需,他不愿再多读普鲁斯特写下的任何一个字,否则他将变得过度依赖,妨碍自己的创作。

1871年7月10日,马塞尔·普鲁斯特出生在巴黎,父亲是医学院教授,从1878年起,小普鲁斯特每年跟随父母前往厄尔-卢瓦尔省的伊利耶度假,这个小镇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中贡布雷的原型。1971年,小镇改名为伊利耶-贡布雷,这里成为全世界普鲁斯特粉丝们的文学圣地。

年轻时的普鲁斯特,人们普遍认为他是位花花公子,一个流连、往返于达官贵人上流社会的“交际花”。在文学上,普鲁斯特虽有抱负,但当时的文化界对他不屑一顾,仅把他作为一个业余的、不入流的、“反动”的作者看待。他出版了两本小书——《画家的肖像》和《欢乐与时日》,后者还邀请了著名作家法朗士为之作序,书中收录了各式各样的“人物速写”“研究”和“故事”等,批评者说它们是花哨艳丽的,普鲁斯特是人们心中沽名钓誉的业余作者。

十岁时,哮喘病就首次造访了他。随着时光的推移,他深信自己的哮喘病是无法治愈的,因为已尝试过的各种治疗方案均告失败。他悲观地认为他来日无多了,但他又如此热爱这个世界。他给一个朋友写信:“如果说死亡可能解脱我们对于生命的义务,它却不能解脱我们对自己所负有的义务,其中头一件便是应当生活得有价值,无愧于此生。”他要通过艺术的方式保存这个世界,要从繁华中隐退,退到孤寂的精神领地里。

1903年,父亲去世,普鲁斯特继承了价值不菲的遗产,经济来源有了保证。他开始考虑全身心地投入文学创作,他已做好放弃过正常人生活的准备,他放弃了他酷爱的长途旅行。1905年9月,母亲又去世了,弟弟罗伯特也结婚了。一向娇惯、离不开亲人的他现在无所适从,他的朋友热内·培德描述他“八个月来,在那些古怪的家具中间,他整日呜咽”。1906年8月,为了缓解这种绝望的情绪,他离开巴黎,前往凡尔赛,打算小住几日。普鲁斯特入住了凡尔赛的黑塞瓦尔旅馆,它豪华但老旧,我们会在《追忆似水年华》中依稀看到一些它的影子,当然还有阿尔贝蒂娜吃午饭的场景。在那段时间里,培德几乎每天都去看他,在与培德亲切的畅叙中,普鲁斯特一点点摆脱了沮丧与消沉。

在《追忆似水年华》中,普鲁斯特多次吐露出对自己寫作能力的怀疑,在《在少女们身旁》中说:“刚刚写完开头几页,一股烦恼涌上心头,笔从手中掉了下来,我嚎啕大哭,不禁想到,我没有这份天赋,也永远成不了天才。”在《重现的时光》中,他写道:“在熄灭蜡烛之前,我阅读了自己誊好的那一章节。读罢,深感自己缺乏写作才能,这正是盖尔芒特一家早就预料到的。”《重现的时光》里似乎与此时的情形相当吻合:“真是这波平了,那波又起,老摆脱不了,使我每每为自己缺乏写作才能而懊恼。后来,我远离巴黎,去疗养院疗养,在这段悠长的岁月中,我根本不打算再写作了,这才摆脱了懊恼的心绪……”他抛弃一切,专门从事写作,可是却一事无成!一部巨著在他的心中酝酿着,他心存畏惧,动笔的时刻一再延宕。

有一天,普鲁斯特对培德说:“今晚我有很多工作要做……我已经有了几个想法。”在某些时候,他会不经意地告诉培德“他的脑海里看见了许许多多的人,一整片的新面孔”。这是一个小心翼翼的大胆设想,在凡尔赛的这个夏天,人类又一部伟大的文学作品开始在这个年轻人的头脑里孕育。

在培德的这本小书中,我们会看到未来大师的年轻时代的剪影:他有哮喘病,他敏感不已;他固执己见,却又情绪善变;他机敏睿智,却爱钻牛角尖;他温柔体贴,却常常独断专行。

在1900年到1906年间,他首先翻译和注释了英国作家约翰·罗斯金的作品,他用六年的时间翻译了罗斯金的《亚眠的圣经》和《芝麻与百合》。这种专心致志的工作治好了他的懒散,他具备坐下来写一部大块头作品的耐心了。渐渐地,他从钟爱的社交生涯里抽身出来,完全隐居到奥斯曼林荫大道那间闻名遐迩的软木房间里。“在那间人工照明的黑屋子里,他把所有的时辰奉献给了不受袭扰的工作,以便将那些扑朔迷离、精美纷呈的形象尽收眼底。”(本雅明)从那一刻起,他成为艺术之神最为恒久的祭品。他所在的房间全部用软木镶壁,外面的声音几乎无法传进来,窗户也从不打开。只要闻到外面的栗树气味,普鲁斯特就有一种难以忍受的窒息。然而他是十分喜欢栗树的,想象着和他们一起生活,由于白天他要睡觉,看不到它们,每到春天他就要求别人给他讲述栗树开花的景象。

他试图写一部他心中的书,这部书首先是《驳圣伯夫》。稍后,《追忆似水年华》也开始了。从表面上看,这是两部截然不同的书,前一部似乎是文论,后者是小说。事实上,我们通过阅读会发现《驳圣伯夫》并非文论,而更像小说。普鲁斯特写信给《法兰西水星》主编瓦莱特,他说:“我已写成一本书,书名暂定为《驳圣伯夫》,这是一部真正的小说,而且是一部包括有若干极其猥亵部分的小说。”普鲁斯特所说的“极其猥亵部分”即是指描写同性恋的那一章——《被诅咒的族类》,也就是《追忆似水年华》第四部《索多姆和戈摩尔》的主要内容。如果我们站在普鲁斯特的艺术世界里看,《驳圣伯夫》无疑是一部小说,一部普鲁斯特式的小说。《驳圣伯夫》的草稿先于《追忆》的卷一《在斯万家那边》开始,从行文风格的倾向和艺术理想的体现来看,《驳圣伯夫》无疑成为“《追忆》”这部交响曲的前奏。

在社交圈,普鲁斯特优雅客套,目光与声音柔和,他与朋友在花园散步,会突然在一丛玫瑰前停住,他头向前倾,表情严肃,眉头紧蹙,有时轻咬嘴唇……他随时随地都把自己置身于这样的神秘时刻,全身心地投入到与自然、人生、艺术的无限交流之中,把他全部的生命倾注到这些“深邃时刻”中。普鲁斯特变得越发敏锐,他正成为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精神观察家,他在精神领域中有独一无二的视角,而且灵敏迅疾,似乎他备有一副隐形的望远镜,把一切事物一一拉近。他看到一个人的脸颊,他更能看到别人根本看不到的纹路、皱褶、细密的汗毛。他的眼睛是放大镜,是显微镜。在写作《追忆似水年华》的时日里,即便在炎热的夏季,他也穿着那件沉甸甸的毛皮大衣,因为他患有枯草热,这种病怕冷——这在巴黎已经成为一个传奇。朋友们无法约到他,无法请他一起吃饭,或者参加一个沙龙,但是为了求证小说中一个细节,他会在深夜,幽灵一样出现在饭店大厅,出现在朋友们面前,不厌其烦地询问他感兴趣的某一细节。

1911年底,普鲁斯特完成了《追忆似水年华》的第一卷《在斯万家那边》,他开始给出版社投稿,但连吃了几个闭门羹。有一个出版社的经理叫奥朗多夫,他大言不惭地说:“亲爱的朋友,我也许实在太笨,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会花上三十页纸来描写他如何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的情状,我搔破头皮也还是不得要领……”但是,冷嘲热讽没有动摇普鲁斯特对自己作品的信心,1913年,经过不懈的努力,《在斯万家那边》出版了。然而,文学界的反应是一片冷淡,他们对于这样一部跨时代的作品还没有作好接受的准备。普鲁斯特的朋友们,却开始纷纷撰文,高呼天才的出现。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追忆似水年华》中断了继续的出版,但普鲁斯特的写作、修改、增删的工作从未停止,奇怪的是书中几乎没有战争的影子。1919年,享有盛誉的龚古尔文学奖的桂冠落到普鲁斯特头上。当时有一份报纸不无嘲讽地嚼舌根:“这次,龚古尔奖委员会把大奖颁发给一个地地道道的无名作家。他已不年轻,但却默默无闻,他现在如此,以后仍将如此……”普鲁斯特开始享受荣誉了,不过此时离他去世只有三年的时光了。从1919年起,第二部《在少女们身旁》、第三部《盖尔芒特家那边》、第四部《索多姆和戈摩尔》相继出版。最后一部《重现的时光》成为这部书的重中之重。其中第五部《女囚》、第六部《女逃亡者》和第七部《重现的时光》,都是在作者身后出版的。

1922年5月18日,20世纪两座最伟大的文学高峰在巴黎相遇了,詹姆斯·乔伊斯和马塞尔·普鲁斯特均受邀参加同一个晚宴。当乔伊斯迟到了,他正拼命喝酒以掩饰自己的窘态时,门突然开了,身穿裘皮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出现在门口。后来乔伊斯说,他的出现“就像《撒旦的悲哀》中的主人公”。流布最广的一种记载讲述了当时的情形:普鲁斯特说:“真遗憾,我不知道乔伊斯先生的作品。”乔伊斯回敬道:“我从来没有读过普鲁斯特先生写的东西。”谈话到此为止。

1922年11月18日,普鲁斯特溘然长辞,在他的身边,有一张被药弄污的纸片,上面字迹模糊不清,但还能辨认出富什维尔的名字,这是他书中的一位次要人物。乔伊斯参加了他的葬礼。如果死神还未降临,他会一直修改下去……

在世界文学史的范畴里,普鲁斯特是一位特立独行的“独眼巨人”,他的生活就是他的作品,而作品又是他凝固的生活。他的写作来自强大的自我意识,“伟大的我”把作者本人马塞尔·普鲁斯特和小说的叙述者马塞尔成功融汇于一体,相互混淆,相互生长,并可以相互置换。它没有情节,但有一个个鲜活的人物;它没有看似明晰的结构,但事实上它的构建犹如大教堂的拱顶一般严谨宏阔;它没有我们常见的那种描述,但是一塊玛德莱娜小点心就使我们逝去的时光纷纷复活,马尔丹维的钟楼使一切事物升华为精神性的、普遍性的存在,万特伊的七重奏使世界成为永恒的艺术……说到风格,它辞藻丰赡,无限发展性中包容了思想与精神的复合生长性。他那独特的隐喻,耐人寻味,把生活的表象和真相融于一体,超越了所有作家,它承载了无限的时空转换。其文风旷达高雅,用词准确精湛,与前辈作家蒙田一脉相承。通过普鲁斯特,我们解放了被禁锢的事物,普鲁斯特是一位巫师,他提取了我们每个人的秘密:艺术准确地复制了人的生命,通过“追忆”,所有的生命韶光又都走向永恒。他运用自己的劳作和天才,成功地创造出曾经消失了的时间最初的连续性,失去的终于重现,时间完成了首尾相衔,完成了一个巨大开放的圆圈。哦,是的,他叩开了永恒的幸福之门!

博尔赫斯小说的乌托邦

当你读完博尔赫斯的时候,你就会明白,他只属于文学。他深居简出,纯粹生活在文学之中,并且只为文学而生。他是一位渊博的作家,在博览群书方面,所有的作家都甘拜下风。“首先,”他说,“我认为自己是读者,其次是诗人,最后才是作家。”他如饥似渴地展开漫无目的的阅读,在年近六旬完全失明之前,他看了别人几辈子都看不完的书。他能在所有阅读中汲取为他所用的文学素材,在他失去光明之后能自如写作,无可争议地成为有史以来最善于旁征博引的作家之一。

他在诗歌、文论和小说领域都拥有光彩夺目的“博尔赫斯”光环。他的作品是文学高浓度的结晶体,他需要我们一读再读。就文学影响力而言,我们在谈论20世纪伟大作家的风格时,首先能想到的就是“卡夫卡风格”或“博尔赫斯风格”……文学青年或者某位作家在看了博尔赫斯之后,总是蠢蠢欲动想写点什么,哪怕编一个故事也好……博尔赫斯会激活我们的文学意识,在这一方面,所有的作家均无法与其比拟,他比任何人都走得深走得远。博尔赫斯不仅改变了人们写小说的方法,而且改变小说的内容和我们对于小说的认知。

1899年8月24日,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出生在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一个具有古老英国和阿根廷血统的律师家庭。据他自己的考证,他的先祖是葡萄牙人,他在诗歌《博尔赫斯们》中写道,他们在“我的肉体中仍旧晦暗地继续着,他们的习惯、纪律和焦虑”。祖母是英国人,父亲爱好文学。博尔赫斯从小就学习英文,他英文娴熟,深谙英语文学,阅读了大量的欧美文学名著,英语文学传统已成为他文学血液中的一部分。他声称:“如果有人问我一生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是什么,我会说是我父亲的图书室。实际上我有时认为我从未离开过那间书房。”博尔赫斯很早就开始了他的文字生涯,七岁时,他用英文缩写了一篇希腊神话。八岁时,根据《堂·吉诃德》,他用西班牙文写了一篇叫做《致命的护眼罩》的故事。十岁时就在《民族报》上发表了英国作家王尔德的童话《快乐王子》的译文,署名豪尔赫·博尔赫斯,其译笔成熟,竟被认为是乃父手笔。

1914年,博尔赫斯随全家前往瑞士日内瓦定居,在这里,他度过了一生中最为重要的青少年时代。他的生活以阅读为主。1919年,随全家移居西班牙,与西班牙的极端主义文艺圈交往甚密。1921年,回到布宜诺斯艾利斯后,博尔赫斯进入图书馆工作,并终生从事此工作,历任布宜诺斯艾利斯市各公共图书馆的职员和馆长,同时进行文学创作、创办杂志、文学讲座等活动。1923年,他出版第一本诗集《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激情》(1922年曾先行自费出版)以及后来面世的两部诗集《面前的月亮》(1925)和《圣马丁札记》(1929)。1946至1955年,庇隆执政期间,他在反对庇隆的宣言上签名,被革去市立图书馆馆长职务,被侮辱性地勒令去当市场家禽检查员。有人说博尔赫斯只是一位书斋作家,是一个外星人作家,完全不问世事、远离政治,事实上并非如此,他的表达是如此尖锐,以至于奥克塔维奥·帕斯评论说:“他是对充满着阴影,充满着暴力的拉丁美洲大陆的一次极为强烈的责难。作家使我们惊服的是他坚韧不拔和清澈如水的崇高品格。”1950年,由于众多作家的拥戴,博尔赫斯当选阿根廷作家协会主席。这等于是给庇隆政府一记响亮的耳光。庇隆下台后,1955年10月17日,他被起用为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他自嘲地说:“命运赐予我八十万册书,由我掌管,同时却又给了我黑暗。”他在诗中写道:“我,总是在想象着天堂/是一座图书馆的类型。”他的《天赋之诗》正是表达这一悖论的生活状况。作为文学界的旗帜,博尔赫斯到死为止都不愿意与政治媾和,最为尖锐的是,他不愿死在阿根廷,而是选择了日内瓦。

1935年他出版了故事集《世界性丑闻》,这可以算作他的第一个小说集。这里孕育了初期的“博尔赫斯”风格,最为著名的作品有《玫瑰色街角的人》《两个人做梦的故事》《达不到目的的巫师》。《玫瑰色街角的人》是博尔赫斯献给他所羡慕的巴勒莫恶棍的礼物,是一个黑帮故事。它生动明快,似乎是专为阿根廷同胞而作——所有的阿根廷人都为一种想象的、英勇而神秘的、专门用在吵架斗殴和搬弄是非的人身上的辉煌过去而感到骄傲。正如他在此书初版序言中所说,他热衷于编制花名册、迷恋于将人生浓缩成一个句子或一道风景,同时厌恶心理学。他反复推敲每一个句子,以求表达得清晰准确。陈述的准确性是写作的唯一道德,作为诗人,博尔赫斯完全把这一道德规范当做自己的写作律令。

1936到1939年间,他为《家庭》杂志撰写了两百多本书的评论。在从事小说创作之前,博尔赫斯已经是阿根廷声名卓著的诗人和批评家了,1938年底,博尔赫斯遭遇了一场可怕的事故,由于家族性的失明症一步步逼近博尔赫斯,他的视力越来越差,那天,他快步上楼时,撞上了一扇窗户。他在《随笔》中描述道:“我觉得头上给什么刮了一下。”事实上,撞击相当严重,玻璃碎了,碎片嵌进头皮。随后,他被送进医院,躺了一个多月。他对自己的精神是否健全产生了怀疑,母亲把刘易斯的幻想小说《走出寂静的星球》念给他听,他听着听着哭了起来。母亲问他为什么哭,他说他明白了。作为一个对于自己智慧有足够自信的作家,博尔赫斯必须证实自己的智力与写作能力是否受到影响。三十九岁那年,他开始尝试写故事来确认自我。他试图调用自己所有的文学资源,同时发挥想象力,运用他最为擅长的简洁机智的语言、反讽与戏仿的手段进行创作。是的,他进行的自我革新也为未来小说带来了全新的价值观。这次与死神的亲密接触激发博尔赫斯去写只属于他自己的作品,正如哈德罗·布罗姆所言,如果博尔赫斯那时就死掉的话,那他可能就什么都不是了。为了重现这次事故,博尔赫斯后来写下了小说《南方》,当然他也赋予小说更为丰富深邃的意义。小说中的人物达尔曼为了急切地看到一本稀有版本的《天方夜谭》,飞快地向楼上跑去,这时被刚油漆过的窗户刮伤了……之后,他寻找浪漫主义的死亡方法,博尔赫斯通过歪曲自己的经历来满足他对于男子汉气概、阅读、时间、永恒和英雄主义的迷恋。

写作《?骉吉诃德?骍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是博尔赫斯创作生涯的一个分水岭,表达了某种疲惫与怀疑之感,“在一个长长的文学时期之后到来”的感觉。这篇小说是一个玩笑,也是一个自我嘲讽。梅纳德太有哲学修养而不能成为一位诗人,同时又太有诗人气质而不能成为一位哲学家。他比大多数的诗人和哲学家更为博学。哦,更致命的是他还有一颗丰盛并为灵感而累的心灵,他找不到一个可以充分施展才华的表达方式,他将辜负上天赐予的天赋……事实上,梅纳德正是漫画版的博尔赫斯。当梅纳德重写《堂·吉诃德》时,小说变得荒谬起来,他写的竟然与塞万提斯写的一模一样。他的努力毫无意义,只是一种阅读与翻译行为。作为文学创作,“他并不想写出另一个吉诃德——这是很容易做到的——而就是写出吉诃德。”所有的创作都是在重写!小说的最后更具嘲讽意味:“把《基督的模仿》归之于塞利纳或詹姆斯·乔伊斯,难道不是这种虚弱的精神警戒的重逢复兴吗?”我们知道,《基督的模仿》是德国神学家肯皮斯的神学著作,而塞利纳是《长夜行》的作者、乔伊斯是《尤利西斯》的作者。

《?骉吉诃德?骍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也开启了他的《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和其他杰出作品,形成了20世纪最伟大的文学品牌——博尔赫斯。谈到表达清晰,小说家略萨认为“博尔赫斯的散文异乎寻常,他惜墨如金,从不多着一字,完全违反了西班牙语过犹不及的自然倾向……库切认为:“他,甚于任何其他人,大大创新了小说的语言,为整整一代伟大的拉美小说家开创了道路。”

博尔赫斯通过制造另一个世界——特隆来审视现有世界,并批判现实。特隆的科学,其数学、地理和语言都是虚构,但是整个小说依旧是“博尔赫斯式”的:结构严谨,形式简洁,具有伊索寓言的格调。特隆是一个骗局么?博尔赫斯建造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体系,这个体系不依赖物质而存在,而完全依赖于知识和思想。有支撑它的几何学、数学、哲学和整套的思想和生存结构,最后他以高明的手法要求他的读者——文本之外“已知世界”的人们——考虑自己接受“特隆”的真实性。他强调:“特隆当然是个迷宫,是人们设计的、注定要由人们辨认的迷宫。”特隆中出现了现实生活中确有其人的作家和朋友,他们与博尔赫斯谈论特隆,评论特隆,真实时间和虚构空间之间的界限已融为一体。

1941年,小说集《交叉小径的花园》问世,这里包含了《?骉吉诃德?骍的作者彼埃尔·梅纳德》《特隆,乌克巴尔,奥尔比斯·忒蒂乌斯》,以及《圆形废墟》《巴别图书馆》《交叉小径的花园》等著名篇目。在这本小说中,博尔赫斯为他未来的小说寻找到一种独创的形式:它是小说与随笔的无缝结合——传统上这两种题材一般是被分开的,但在博尔赫斯的眼中,它们均是对人类存在的一种表达,统属于某种更高的精神法则。形式往往从一个“骗局”开始,谎称某书已存在于某处,博尔赫斯直接进入评论,省略复述环节。叙述被淹没,虚构成为真实,创作面对的不是可能发生的故事(这是通常小说的作法),而是有关一篇原已存在的小说。通过“谎称”手段,博尔赫斯向读者标明他不过也是个读者,而不是作者。

1944年,他出版了小说集《手工艺品》,包括《死亡与罗盘》《秘密的奇迹》和《南方》等名篇。1949年,小说集《阿莱夫》出版,包括了《艾玛·聪茨》《另一种死亡》《阿莱夫》等名篇。《博闻强记的富内斯》《马可福音》《另一个我》《镜子和面具》《乌尔里克》纷纷问世……博尔赫斯正强势地成为“博尔赫斯”,在世界文学范畴内,他赢得了广泛的尊敬,他的影响也无以复加,被称为“作家们的作家”。

進入20世纪60年代,名声与失明渐渐走进了博尔赫斯的生活。他从一个拉美作家成为一个世界性作家。但博尔赫斯对于声名,似乎已经厌倦了,他喜欢生活中简单的事情。博尔赫斯还喜欢中国文化,在《长城与书》《卡夫卡及其先驱》《交叉小径的花园》等作品中,随处弥漫着中国文化的气息,他挚爱中国的幻想文学《聊斋志异》,但遗憾的是,终其一生,他都没有踏上中国的土地。

最后说一句多余的话,如果你想阅读汉语中的小说家博尔赫斯,我推荐王央乐先生的译本。

B612号小行星,你在哪里?

当我痛下决心来说一说《小王子》的时候,我有点羞涩,就像向人们展示我一直隐秘的情人一般。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喜欢在夜晚,在夜空中寻找那颗B612号小行星——小王子和他的玫瑰住在那里。“这就像花一样。如果你爱上了一朵生长在一颗星星上的花,那么夜间,你看着天空就感到甜蜜愉快,所有的星星上都好像开着花。”所有的星星都开着花……

这是一本献给孩子同时也是献给大人的书。我们不必谈论《小王子》以及它的创造者耀眼的声誉——几乎地球上所有成熟的文字都翻译了它,阅读量仅次于《圣经》……它的作者在我们这颗蓝色星球上也是孺妇皆知,他是全世界小朋友们最为熟悉的大作家,他的头像印在法国钞票上……在迈克尔·杰克逊的葬礼,人们唯一提及的是小王子,他们朗诵《小王子》中的片段:“在这个熟睡的小王子身上,让我最感动的,是他对一朵花儿的忠贞。这朵玫瑰的影象……”

作者安托万·德·圣埃克絮佩里,是一位“来自星星的你”——一位星空诗人,他的作品为不幸的地球增添了些许光明。

圣埃克絮佩里,他的盛名与他的神秘同在。鲜活的圣埃克絮佩里温情幽默,笨拙幼稚,诚挚天真,这些性格特征使他成为一个“格格不入”的人,也正如他最为喜欢的诗人波德莱尔所说的那样:这些特质是令他在陆地上没有自如感的“巨人的翅膀”。他克服一切艰难险阻,毕生翱翔在浩瀚的天宇之间。他的一生都致力于摆脱大地的重力——那些人世间的种种规则与沉重,他义无反顾地回到自己的童年和本真的内心深处,只有在那里,他才有“鱼入深渊、鸟在云天”之感——即便付出生命的代价。

1900年6月29日,圣埃克絮佩里生于法国里昂,是家中五个孩子中的一个。他天生是一位诗人,诗歌在他早年文学成长中起到了决定性作用,于他而言,诗歌是最为本质的生命存在。1912年,他只有12岁,却留下了三行诗:“机翼在夜的气流中颤动/马达用它的歌声安抚着沉睡的灵魂/太阳无泽的色彩从我们身边掠过……”这明白无误地传递了他对于飞行的热爱。那一年,他随家人乘坐飞机,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次飞行洗礼。1914年至1917年期间,作为住校生,他和弟弟先后在教会中学和玛利亚娜中学就读。1917年10月,圣埃克絮佩里前往巴黎,准备报考海军军官学校。年轻的圣埃克絮佩里热爱波德莱尔,并展现出非凡的诗歌才能。后来,他在海军军官学校的口试中被淘汰,参加中央高等工艺制造学校入学考试又受挫……他没有文凭,没有工作,只有迷茫和彷徨,还有对航空技术的酷爱……1921年,幸运之神降临到他头上,通过服兵役,圣埃克絮佩里进入法国空军。他是法国最早的一代飞行员之一。

1923年退役之后,他尝试过多种职业,1926年,他成了民航驾驶员,先后驾驶过邮运飞机和法航班机。一年以后他被委任为里奥德奥罗海湾朱比角的航空站指挥员,在非洲与美洲之间开辟艰险孤寂的航路。飞行令他着迷,事实上,对于很多人而言,这样的工作既艰苦又寂寞,他写道:“我在西属非洲撒哈拉最偏远的角落过着僧侣般的生活。一座堡垒坐落在沙滩上,我们的破房子背靠堡垒而建,除此之外绵延数公里以内再没有别的建筑。涨潮的时候,海水将我们完全淹没……房子的另一边面向沙漠。”他在沙漠上与动物朋友们交谈,羚羊、变色龙、狐狸都是他的朋友,也许正是在这里,他遇到了小王子……1935年,他的西茂恩号飞机在撒哈拉大沙漠坠落,所幸后被人救出,在《小王子》中就有过这样的表述:“离人类聚居地千里之外的荒漠中”,飞行员出了事故。尽管孤寂,但他仍感到自如,通过写作来打发叫人失眠的漫漫长夜。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伏在两只汽油桶架着一块木板搭成的桌子上,写出了《南线邮航》,它的出版为圣埃克絮佩里赢得了荣誉,让他渐渐远离窘迫流离的生活,同时也加深了他的孤独。圣埃克絮佩里不喜欢城市,他向母亲倾诉,经历了朱比角的寂静之后,喧闹而且像触手般四处延伸的城市让他感到扫兴,“我寻思春天怎么能穿透这些千万立方米的混凝土。我想,到春天,窗台上的盆栽天竺葵会死掉。”在厌弃城市喧嚣的同时,他在不断怀念逝去的岁月。

他是一个不能承受陆地,不能承受重力及其带来种种不适感的人,他有一颗孩童的心灵,却被禁锢在一个巨人的身躯中。他通过飞行消解尘世的重力,通过写作对抗这个物质世界。飞行,写作,直至消失在茫茫的星空下……简单而直接,这就是他的生命旅程。

《小王子》写于1942年,其时圣埃克絮佩里身体和精神状况都非常糟糕,当时他和妻子侨居纽约。他在《要塞》中这样写道:“因为我觉得人跟要塞很相像,人打破围墙以求自由自在,他也就只能有一堆暴露在星光下的、剩余的断垣残壁。这时他开始了无处存身的忧患。他应该把嫩芽萌生时的清香、母羊剪毛时的气息看作是他的真理。真理像一口井愈掘愈深。目光左顾右盼看不清上帝的面目。聚精会神、只知道羊毛重量的贤人,要比受夜间诱惑的轻浮女子,更多地了解上帝。”《小王子》的写作是他的一个精神出口,飞翔在空中的他离上帝更近,因而更多地了解上帝与尘世的秘密。

圣埃克絮佩里喜欢在晚上写作,他对朋友说:“通常晚上十一点以前不可能动笔,我总是准备一个大托盘,上面摆了好几杯又浓又黑的咖啡,这时候我感觉很自由,可以集中注意力好几个钟头,我甚至可以连续写几个小时都不觉得疲惫或困倦,我从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忍不住睡着。”《小王子》就是在这樣的情形下完成的。

《小王子》叙述者是个飞行员,他讲述了小王子、以及他们之间友谊的故事。飞行员坦率地告诉读者自己是个爱幻想的人,不习惯那些太讲究实际的大人,反而喜欢和孩子们相处,孩子自然、令人愉悦。毫无疑问,叙述者正是圣埃克絮佩里本人。

主人公小王子是位神秘可爱的孩子,他住在一颗比他大一点儿的B612号小行星上,并且他是唯一的居民。陪伴他的是一株他亲自驯养的玫瑰。但玫瑰的虚荣自恋伤害了小王子。小王子告别小行星,离家出走,开始了遨游太空的旅行。他先后访问了六个行星,每个星球上都居住着一个人,他们分别是国王、爱虚荣的人、酒鬼、商人、点灯人、地理学家,这些人构成了书中的大人世界。国王象征着权力,他对一切都要求绝对地服从,所有人都是他的臣民。国王的无法控制小王子打呵欠还是不打,也无法让太阳提前下山,国王的权力其实只存在他自己的脑中。爱虚荣的人以为别人都崇拜他,他希望小王子承认他是星球上长相最俊、衣着最美、家财最富、头脑最灵的人,但是他的星球上本来就只有他一个人。商人住在自己的星球不停地计算星星的数量,想通过加法占有星星,甚至忙得没有时间抬头。还有荒唐的酒鬼、盲目的点灯人和教条的地理学家。这些星球上的人构成了一个复杂立体的成人世界——世故功利、虚伪贫乏,小王子以为荒唐可笑,可大人们沉溺其中。各种见闻使他陷入忧伤,在其中一个点灯人的星球上,小王子才找到了一个可以作为朋友的人。但点灯人的天地又十分狭小,除了点灯人他自己,不能容下第二个人。在地理学家的指点下,孤单的小王子来到人类居住的地球,人类的状况也令小王子沮丧,他们缺乏想象力,只知像鹦鹉那样重复别人的话。小王子这时越来越思念自己星球上的那枝玫瑰。后来,小王子遇到一只狐狸,小王子用耐心驯服了狐狸,与它结成了亲密的朋友。狐狸献给小王子一个最为重要的礼物,它悄悄地告诉小王子:肉眼看不见事物的本质,只有用心灵才能洞察一切。运用这一秘密,小王子在撒哈拉大沙漠与遇险的飞行员一起找到了生命的泉水。最后,小王子在蛇的帮助下,离开地球,重新回到了他的B612号小行星上。小王子游历了欲望与虚荣的星球,见到了没有想象力的人类,这些可怕的大人世界是巨大的陷阱,试图使小王子跌落……但是他没有被虚假的大人世界所征服,反而找回了自己,以及他心中的爱。

最后的结局是:“可我知道他已经回到了他的星球上,因为那天黎明,我没有再见到他的身躯……从此,我就喜欢在夜间仰望星星,好像是在倾听五亿个铃铛……”小王子的结局似乎预示了圣埃克絮佩里的命运,1944年7月31日上午,他出航执行第八次任务,乘着他的飞机走了,就像小王子,回到了他的星球——圣埃克絮佩里就是小王子,他回到了他的B612号小行星上。

责任编辑 曹明霞

猜你喜欢
尤利西斯普鲁斯特乔伊斯
一张废纸毁掉一条河
打开《尤利西斯》的三个通道
普鲁斯特遗作即将出版
詹姆斯·乔伊斯
跟鹰在一起,也就学会了飞翔
不给善良增加负担
跟鹰在一起,也就学会了飞翔
“萧译本”《尤利西斯》畅销原因探析
塞壬的歌声
不给善良增加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