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宪亮
一
这是1983年初春一个很平常的星期六。
教室里已经剩下不到三十个学生,其中有一半人在睡觉或看杂志。刚入学时,我们年级有四个班,每个班都有四五十个学生,一到下课,满院子窜来窜去的都是青春年少的红男绿女们。仅仅过了一年半的时间,我们这一届的四个班就变成了两个班,每个班的人数也只剩下三十多个。没办法,学习成绩好一点儿的都转学去了一中,感覺没希望考上大学的又都退了学,有的去做生意了,有的去打工挣钱了。比如我们班那个穿得很洋气的高个子男生李月平,就去学修无线电了;那个眼睛很大学习也很好的刘未来,去部队当了兵。至于我,我知道自己是考不上大学的,但我又不能像那些男孩子一样去外面闯,爹也不想让我这么早就回到地里去干农活,他说我一旦当了农民,这辈子就定了型,要我熬也要熬个高中毕业,所以我就这样撑到了高二的下半学期,好在高中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
讲台上,教地理的郭老师在讲时差的计算方法。我对地理课中的山川江河感兴趣,但一讲到计算我就发晕,所以我的数学成绩从来没有突破过三十分,最少的一次竟然考了十二分。因此,郭老师虽然讲得很认真,我却一句也听不进去。我把头转向其他同学,似乎没有几个同学在认真听讲。我扭头去看窗外,却见窗台上落了两只麻雀,在那里不停地跳跃着。忽然,一只麻雀跳在另一只的背上,下面那只像是不堪重负,身子渐渐低下去。我已经知道这两只不要脸的家伙在干什么,因为我见过鸡的这种样子,但麻雀做这种坏事我还是头一次见,不觉看得有些出神。忽然,教室里静了下来,我急忙收回目光去看讲台,却正好和郭老师复杂的目光相遇,同学们也正在纷纷扭头看我,我赶紧把头低下去,脸上一阵阵发热。郭老师开始继续讲课,我把头埋在课桌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下课了,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回到宿舍,把盛咸菜的空罐头瓶放进篮子里,骑上自行车飞快地往家里奔去。出了我们学校所在的官庄镇,我的心情渐渐变得好起来。此时正是初春,路旁高大的杨树已经绽出嫩绿的新叶,田野里的麦苗已经长到一尺多高,空气中弥漫着春天独有的清新的气息。
二
学校到家是十里路,这条路我已经跑了快两年,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进了村子,我的心跳忽然加快,预感到又会遇到那个人。果然,在离我们家不远的胡同口,我看见周长河正站在那里和几个人说着什么。在我们村,凡是有人群的地方,只要有周长河在,就只听见他在说,别人永远只有听的份儿,他似乎什么都知道。还没到跟前,周长河已经看到我,大声打着招呼:“哟!我们的大学生回来了,快回家让你娘给你做好吃的吧!”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红了,车子也没下,径直把车子骑进了自家的院子,耳边还在响他的外路口音。
周长河不是我们本地人,有的说是另外一个县的,还有的说是另外一个省的,到底是哪里的谁也说不清楚。他自己说是因为家庭成份不好,家里兄弟多,才入赘到我们村周家。她老婆叫周淑慧,模样倒是不难看,就是在脖子的右边长了巴掌大的一块黑红的胎记,让人看了总有把这块皮割掉的冲动。周长河的老丈人叫周庆福,也是招赘的,是离我们村不远一个村子里的人,是个下力干活不要命、对人对己却小气得要命的人。刚进周家时,周长河非常受气,经常连饭都吃不饱,还要被周庆福骂。但是不久,这种局面就倒过来了,周庆福在家成了受气的,周长河反倒成了一家之主。其中的原因,有人说是周庆福被周长河打怕了。说是有一次周长河被骂急了,就把周庆福捆起来,用被子蒙住痛打了一顿。周庆福去找村支书告状,周长河在村支书面前装得很可怜,回家后却把周庆福更厉害地打了一顿,从此周庆福就再也不敢在周长河面前威风了,反倒是周长河不高兴了,就要把周庆福骂一顿,周庆福却连屁也不敢放一个。还有一种说法,是说周长河会挣钱。到周家不久,周长河就挣回一笔周庆福一辈子都没见到过的钱,从此周长河的地位一下子就上去了。对此,人们对周长河褒贬不一,有人说他心狠手辣,有人说他本事大,但从此周长河在村里却成了一个人们不敢轻易招惹的人,令其他窝窝囊囊只知道干活、话也不敢说的上门女婿们羡慕不已。
走进院子里,我支好自行车,喊了声:“娘。”娘正在做晚饭,回应道:“哟,宝贝闺女回来了,饿了吧。你爹浇地去了还没回来,要不你先吃点?”我说:“不用了,等我爹回来一起吃吧。”娘说:“那你先歇会儿。”于是,我走进西屋的床上躺下,脑子里却还在晃着周长河的样子。
周长河的面皮很白净,即使下地干活也晒不黑,胡子也总刮得很干净,而且他一年四季都要穿袜子,这与我们村里的很多男人是不一样的。他的眼睛特别明亮,而且格外有神,很像正在走红的一个男演员。他的脸上总是带着微笑,不管什么时候见到谁,他总是笑眯眯地打招呼,而且不是装出来的那种,好像从来没有犯愁的事儿。我和他的大女儿是小学和初中的同学,小时候常去他们家玩,他们家总是收拾得特别干净,好像不是农村该有的家。他也总是笑着和我们说话,逗我们高兴,还拿出那时少有的花生和糖块让我们吃,这更是在别人的家里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初中毕业后,我上了高中,他的女儿去县城上了班,我和她女儿就很少见面了。但不知怎么回事,我虽然去她们家少了,但每次回家时,见到周长河就会感到心里很高兴,而见不到他时,心里就会很失落。尤其有一次做梦,我竟然梦到了周长河,而且是很丢脸的一个梦,这个梦让我心里羞愧了很久。
三
吃晚饭时,正上初二的妹妹小雪再次说起不想上学的事,说学不会,想去上班。爹说:“这可是你自己不上的,到时后悔了,可别埋怨大人。”小雪说:“不埋怨。”爹叹口气说:“看来咱家要出大学生,只有看你姐的了。”我说:“我们学校上一届只有两个考上的,还是大专。班主任老师说了,我们这一届能有两个考上的就不错了。”爹说:“那也得好好学,说不定两个里面就有你。”我说:“够呛。”爹不再说话,我们都不再说话。
吃完晚饭,气氛仍有些压抑。照理说,这时候我应该去房间学习才对,但我实在不想。而小雪的心情显然不错,大概是爹终于答应了她退学的要求,她居然哼起了一首不知名的歌,刚才压抑的气氛也因此变得轻松起来。在屋里来回转了几圈后,小雪突然凑到我面前说:“姐,小马村今晚演电影《少林寺》,我们看电影去吧!”我有些心动,毕竟已经有很久没看过电影了,虽然《少林寺》我已经看过。但娘却说:“去什么去,黑灯瞎火的,两个闺女家。没听说吗?小马村前几天让人偷了,说是有一家去年收的秋庄稼没舍得卖,结果昨晚上让人把墙凿了个洞,全都给偷光了。现在外面不太平,你们还是安生在家里得着吧!”小雪倒不丧气,说:“那就不去了,反正《少林寺》也看过。”聊了一会儿闲话,小雪忽然神秘地对娘说:“娘,你听说过毛主席写字的事么?”娘说:“毛主席不是死了么?写什么字?”小雪来了精神,说:“用箩在白面上写,你问什么毛主席都会写出来。现在很多人都在请毛主席写字呢!”娘也来了精神:“怎么写?”小雪说:“咱们现在就写。”爹也显出兴趣盎然的样子,嘴上却说:“这个二妮子,念书不行,弄这些乱七八糟的倒有一套。”
在小雪的指挥下,很快,在吃饭的桌子上,铺上了一张旧报纸,报纸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白面。家里筛面的细箩被找出来,在箩上绑了一根筷子。电灯拉灭,点上了蜡烛。一切就绪,小雪说:“娘,咱俩人一起扶着箩,闭着眼睛,不能说话,不能用劲,让箩自己动就行了。”气氛变得有些神秘,我和爹都围在边上,大气不敢出地看小雪。小雪像个指挥若定的大将军,环视我们一圈,说:“先问什么事?”娘想了想说:“先问你姐能不能考上大学吧。”小雪说:“行。”于是,她和娘分别扶住箩的一边,将筷子插进白面里。慢慢地,箩开始移动起来,在白面上划着什么。过了一会儿,两个人的手停下来,小雪睁开眼睛说:“看看,写的什么?”我们都伸过头去看,却看不出是什么字。小雪看半天,说:“好像是个‘不字。”爹和娘都没说什么,我说:“别看我了,看别的吧。”娘又说:“再看看我二闺女找个什么婆家。”小雪说:“好好好!看我能不能找个吃商品粮的。”娘说:“就你这疯样,谁敢要你,还商品粮,能嫁出去就不错了。”说着,两人再次扶住箩……写完了,这次倒有些字的模样,我说:“好像是个‘北 字。”娘想了一会儿,说:“难不成小雪要在北面方向找婆家。”这时,小雪不合时宜地大笑起来,说:“娘,你说错了,我是要在北京找个婆家,到时我接你们看天安门去。”紧跟着,我和娘也都笑起来。爹也笑着说:“你们这都是迷信。毛主席最不讲迷信,还能管你们这些闲事!”小雪说:“人家都说挺灵的。”接着,小雪让我和娘扶着箩,问她不上学了能不能找个班上。我扶着箩,感觉娘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于是我也跟着她的手动起来。最后,依然是写出了一个谁也不认识的字。就这样,我们一家写一阵,笑一阵,竟是前所未有的高兴。直到快十点了,爹才说:“一群疯子,毛主席有灵气,不被你们气得从北京的水晶棺材里坐起来才怪,快别闹了,都睡觉吧。”于是大家各自回屋睡觉。
第二天吃完早饭,爹娘和小雪都要去地里修剪枸杞树。我也想去。爹说:“临阵磨枪,不快也光。你还是留在家里看书吧。”我不敢再说什么,只好乖乖留在家里。
从去年开始,我们这里的枸杞忽然火了起来,成了家家户户眼里的摇钱树。还是在生产队的时候,每个队基本上都种有枸杞树。前年土地承包到户后,很多人家刨了枸杞树,种成了庄稼。没想到去年枸杞的价格忽然大涨,最贵时每斤竟卖到了十元钱,那些没刨枸杞树的一下子都发了财,有的都快成万元户了,原本吃窝头的都换成了馒头,把那些人高兴得走路都要哼着小曲儿。于是,去年秋天,家家户户都种上了枸杞树。但新种的树苗要大规模挂果,毕竟还要等上三两年,因此,面对发了枸杞财的人家的招摇与显摆,那些刨了枸杞树的人家,除了后悔之外,便只剩下了眼气和眼红。
院子里静悄悄的。我的眼睛盯在书上,心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忽然,院子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贵成哥,在家里吗?”是周长河。我急忙答:“我爹去地里了。”周长河已经迈步进屋,说:“找你爹有点事儿。”见我在看书,说:“学习呢?好好学吧。要想不当老农民,只有考学这一条路。”我低声说:“当农民也没什么不好吧。”周长河本来要走,听我这话又停下来:“你读过的书多。我问你,从古到今,日子最苦、过得最难、活得最贱的是什么人?就是老农民。别的不说,就和吃商品粮的人比吧,人家每天上八小时的班,还领着工资,过着星期天,退休后不干活还要领退休金。农民呢?什么时候有过星期天,什么时候领过工资,好不容易现在地里能卖点钱了,各种税又上来了。说句不好听的话,农民就是判了无期徒刑的劳改犯,直到累死了干不动了,这辈子也就完了。”说到这些时,他的眼光忽然暗淡下来,“好好学吧!能走出去还是要走出去。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这个店了。”
周长河走了。我的心却再也平静不下来。是呵!我的未来在哪里呢!真的像我的爹娘一样,一生就厮守在这块永远挖不到底刨不到边的土地上吗?似乎有些不甘心。但如果考不上大学,我又将何去何从呢?此刻,院子里和村子里都很安静,连小鸟也不叫一声,好像这世界就剩下了我一个人,我忽然觉得自己好弱小、好孤单。
四
下午,该回学校了。娘照例往我的篮子里装窝头和咸菜。因为我家的枸杞树是新栽的,还没有换来钱,所以我家锅里的窝头还没有换成馒头。娘往瓶子里塞着咸菜,说:“上学真是个受罪的事。家里没人吃的咸菜疙瘩,一冬天全让你吃光了。你看村里跟你岁数差不多的,人家都长得人高马大,一看就是个大姑娘。你可好,瘦得像個麻秸秆。”我低头吃着娘做的炝锅杂面,专心致志。每个周期天下午回校时,娘都会给我做一锅面,我会一点儿不剩地吃完。因为在学校,除了窝头咸菜和照得见人影子的稀粥,我们没有其他可吃的。娘把一周的吃食装进了竹篮,我也吃完了锅里的杂面。和每个周末一样,我把竹篮挎上车把,在初春温暖的风里向学校骑去。
晚自习时,家离学校比较远的同学还没有回来,教室里只有七八个学生在埋头看书。苍白的灯管发出“呲呲”的轻响,教室里只有翻书的声音。这时,一个中等个子的年轻人走进教室,大家都抬起头看着他,等他问点什么。这人环视一下教室,并不说话,径直走到我前排的一张课桌边,一步跨上课桌,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老虎钳,“嚓嚓”两下剪断灯管的电线。教室里一下暗了下来。年轻男人跳下课桌,拿着灯管,头也不回地走出教室。这时,一直抬头看年轻人动作的男生安玉军大叫起来:“是小偷!抓小偷!”并率先从座位上站起来,向外面追去,我们也跟着冲出教室。年轻男子已走出十几米远,听到喊声,撒腿飞奔起来。这时,学生们大多在教室学习,校园里人并不多。安玉军在后面叫着追着,陆续有几个人加入了追小偷的行列,但转眼之间,小偷已跑出了大门。安玉军等不敢再追,只好兴奋地议论着回到教室。
同学们陆续回来了,教室里人多起来。望着黑了一半的教室,面对大家的提问,安玉军成了教室里的焦点。他一遍遍地向大家叙述着刚才的场景,脸上的青春痘涨得通红,小眼睛闪烁着从未见过的光芒。这一晚,大家都为这件事激动着,没有一个人把心思放在书本上。
晚自习回到宿舍后,其他班的同学已经听说了这件事,纷纷向我们打听。有的年龄小的同学吓得不敢睡觉,在把门闩死的同时,还用抬尿罐的棍子把门顶了好几道。这一晚,我们都被自己惊醒了好几次。
第二天,学校给老师们开了会。会后,班主任王老师向我们介绍了安全注意事项,并告诉我们学校已经决定成立巡逻队,一个老师带三个男生,夜里轮流值班巡逻。老师还说,这一段时间犯罪活动比较猖獗,中央要在全国开展“严打”,就是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了。这么说,那个偷灯管的家伙肯定会被抓住了。我心里想。
五
上午自习。因为老师们全部去公社开会了,开的是计划生育动员会。开会回来,老师们也没有来上课,全部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们班同学李志敏的爹是李庄村的大队会计,她爹也参加了上午的会。据她透露,这次计划生育势头特别大,不管是吃商品粮的还是农村的,凡是已经生了两个孩子、年纪在四十五岁以下的,一律都要做结扎手术,而且商品粮还要带头做。谁要不做,吃商品粮的要开除,当农民的要抓起来。“听说女的要是不做,男的就要做手术。”李志敏神秘兮兮地对我们说。“男的怎么做?”有个女生问。李志敏想了想说:“大概是把男人尿尿的东西捆起来吧。”“啊!那怎么尿尿啊?”有的女生问。“我怎么知道。等找了婆家问你女婿去!”问的女生羞红了脸,大家一起大笑起来。
然而,这一运动很快就波及到了我家。星期六回到家,当我有些兴奋说起计划生育的事情时,娘愁眉苦脸地告诉我:“别说人家了,这次你娘恐怕也躲不了这一刀啊!”我一下呆住了:“不是四十五岁以上的人不用动吗?”娘白我一眼:“你以为你娘多大了!七老八十了!”我说:“那你多大了?”娘说:“我今年三十九,二十一岁上有的你。都是你们把娘累老了。”我这才知道,原来娘还不到四十岁,但在我的心里,娘好像已经老了。
晚上吃饭时,村里的广播喇叭不停播放着关于计划生育的内容。先是治保主任讲话,嗓门很大,态度很凶,说是县上的监狱里已经腾出很多小黑屋,不动的一律要关进去,听得人心惊胆战。后来是村支书讲话。他已经在村里做了三十多年的支书,平时很少在广播里讲话,也很少人见到他。这次他亲自在广播里讲话,倒比治保主任的凶狠多了一些威严。爹端着碗听着,说:“这次恐怕躲不过去了。听说支书已经表态了,她儿媳妇要第一个做。人家要这么干,就谁也没话可说了。”想着要在娘的肚子上平白无故地割开一个口子,我的心忽然沉重起來。
六
星期一上课的时候,包括我们的班主任王老师,有三个女老师没来,她们已经动了手术。据说,这个星期还要有几个女老师要动手术。因为计划生育,很多课都做了调整,甚至停了下来。但是,令我震惊并感到难过的是,我最喜欢的董学良老师居然也要动手术!
董学良是我们高二年级的语文老师。他个子瘦小,腰板却永远挺得笔直;头发很长,却始终梳理得一丝不苟。无论课上课下,他都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在我们学校这是独一无二的。他的性格有些特立独行,与其他的老师较少往来,似乎并没有很好的人缘。记得高一上第一节语文课时,他为我们讲解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他如痴如醉的领读、丝丝入扣的分析,一下就抓住了我的心,不由感叹世间竟有如此美妙的文字、如此优秀的老师。而我因为作文写得还可以,很快便成了董老师的得意门生之一。有时我写了自我感觉还不错的东西,总要拿给他看一下。当我告诉他因为数学成绩太差而准备放弃高考时,他并没有极力劝我一定要去考大学,只是告诉我文学是一项很艰苦的事业,如果没有工作,只靠写东西维持生活,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他经常借给我一些书看,比如《文学概论》《古代诗词鉴赏》等,让我受益很多。因为这些,我和董老师之间除了师生关系,似乎更有了一层亲情的牵系。
语文课时,董老师照样站到了我们的课堂上。但他情绪低落,全没了平时的妙语连珠和神采飞扬。显然,同学们的议论并非捕风捉影。听人说,董老师的爱人在农村,常年有病,身体状况很差,没有办法动手术。因此,学校只有动员董老师做绝育手术。虽然我并不清楚这样的手术会给董老师带来什么伤害,但我却本能地认为,一个男人做这样的手术,就如司马迁被处宫刑一样,无论怎样都是对这个男人巨大的羞辱。上完课,董老师像平时一样挺直身板走出教室,望着他离去的背景,我忽然有些心疼这个男人。
七
周六回到家时,娘也已经动了手术。她躺在床上,气色似乎还可以。我问她啥时动的,她说三天了。接着,她就向我讲述起了当时的场景:
“村里说了,一星期内动手术的补助五十块钱营养费,还给派拖拉机去。超过一星期村里就不管了,营养费也不给了。我一想,早晚也逃不掉,还是早去吧。谁知到医院一看,嘿,到处都是动手术的女人们,排队都排不上,拖拉机一车车地往医院拉,就跟杀猪似的。一个个挺着胸脯迈着大步进去,不一会儿,抱着肚子弯着腰出来了,一步一挪,好像怕把蚂蚁踩死。我等到快中午了还轮不上,着急了,看着刚出来了一个,我就直接闯进手术室,往床上一躺,不给我做我就不下来。医生没办法,就给我做了。”
我听了又心疼又好笑,问娘:“疼不疼?”娘说:“好好的肚皮上拉个口子,还能不疼?不过现在不怎么疼了,医生说一个星期就能拆线了。”爹在一旁说:“现在这社会,争着抢着去被人‘骟掉,真是乱了套了。”我问:“娘,你想吃点啥?”娘说:“你爹天天给我煮鸡蛋,跟坐月子似的。对了,你去后院看看有没有鸡蛋,咱家的鸡老去那里下蛋。”我答应一声,向后院走去。
后院是我家房后一所废弃的院子,平时不住人,只是放些柴草、麦秸等杂物。我推开后院的破门,向麦秸垛走去。因为经常要掏麦秸烧火,麦秸垛下面被掏出一个洞,我家的鸡经常去洞里下蛋。就在我快要走到跟前时,忽然从麦秸垛里窜出一个人,吓得我一声尖叫,心差点要跳出来。仔细一看,竟然是周长河。我吃惊地看着他,他的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眼神游移不定,衣服上还沾着麦秸和草屑。紧接着,从麦秸垛里又爬出一个人,同样是头发上衣服上沾满草屑,这个人我也认得,是我们村周德生的老婆马英梅。她的手还在整理着衣服,头低着,脸却红到了耳根。我顿时明白了什么,脸也一下烧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走却迈不开脚步。这时,周长河结巴着说:“是小云呀!我和你英梅婶……婶子在……在这里说点事,不要跟别……别人说呀!”马英梅赶紧冲我笑了一下,说:“我们说点事。”说完,一边掸着身上的麦秸,一边急急地走了出去。“你来后院有事呀?”周长河问我。我急忙答道:“我过来找点东西。”“那你找吧!我先走了。”说完,周长河也匆匆地走了出去。
我呆在当地,半天才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我到麦秸窝里看了看,除了被身体滚压过的痕迹,哪里有什么鸡蛋。
关于周长河和马英梅的事情,我曾经听大人们说过。马英梅长得白白净净,眉清目秀,身材也非常苗条,看上去总觉得和经常种地的女人们不一样。事实上,她也确实很少下地干活,平时也不常出门,也不爱和那些东家长西家短的女人们凑到一起,显得有些异类。相反,她男人周德才却是一个邋遢蛋。他的头发永远是粘在一起的,似乎从来没有洗过;他的衣服也永远是汗渍和泥水的颜色,而且永远是皱巴巴的。他的右眼球上有一块白翳,而且有些斜眼,因此他盯着你说话时,你却不知道他的眼睛在看哪里。这样不同的两个人能够走到一起,原因很简单,就是换亲的结果。周德才和马英梅的哥哥都无法凭自身的条件娶上媳妇,于是他们就都娶了对方的妹妹,这样两家儿子的婚姻问题就都解决了。至于两个妹妹是否情愿、是否幸福,家长们觉得妹妹为哥哥受点委屈是应该的,日子久了自然就会好的。而这样的婚姻几乎在每个村子都会有那么三五个,大家早已司空见惯。
结婚后,马英梅曾被称为全村最漂亮的媳妇,有些坏男人酸溜溜地说马英梅嫁给周德才是“水灵灵的一棵小白菜被猪啃了”。到周家后,周家人对马英梅很好,处处照顾她,马英梅也不撒泼耍滑,让干什么干什么,但就是从来没有笑过。后来,他们有了孩子,分家单过,日子也就平静平淡地过了下去。再后来,就慢慢传出了周长河和马英梅的事情。听大人们说,对于两个人的事情,周德才其实也知道,有时周长河去他们家,周德才还会躲出来,而且周德才和周长河的关系还不错,俩人会经常在一起喝些小酒。对于上面的说法,我始终半信半疑,也并不关心,觉得周德才的样子也真的配不上马英梅。但今天让我碰上了这样的事情,却让我感到很恶心,忽然觉得周长河和马英梅很无耻,周德才很可怜。
回到屋里,娘问我找个鸡蛋怎么这么半天。我没说话,心里乱乱的。
八
星期一上语文课的时候,董老师没来。他真的动手术了吗?我的心里一下子很乱。我忽然很想去看望一下他,虽然我不会去。
吃完中午饭后,我的胃忽然疼起来。向老师请了假后,我们班的刘丽梅骑自行车带我去镇医院。刘丽梅和我邻村,是一个复习生,学习很用功,成绩却不怎么样。她和我关系很好,几乎到了无话不说的地步。
到了官庄镇医院,我们才知道这场计划生育风刮得多么兇猛。医院的院子里,到处停满了拖拉机、排子车,车上堆放着花花绿绿的被褥。有的车子正往外走,车上的女人用被子蒙住了脑袋,一丛蓬乱的黑发露在外面,在风中飘动着;有的女人刚从手术室出来,面无血色,一只手捂着肚子,一只胳膊被男人或女人搀扶着,一步一挪地向外走;还有刚来医院的,大声地和刚动完手术的女人打招呼:“也让人‘劁了。”脸色苍白的女人笑笑,却无力答话。整个医院,就像一个伤员收容所。望着这样的场面,我忽然有些害怕起来,将来我有了孩子,难道也逃脱不了动手术的命运吗?难道也要在自己的肚子上割开一道口子、留下一条难看的刀疤吗?真是太吓人了。我把这个想法跟刘丽梅说了,刘丽梅说了一句很深刻的话:“当个女人怎么就这么难,为什么手术就得女人做而不让男人去做,什么好事都让男人占了,这个世界对女人太不公平了。”我听后半天说不出话,却对刘丽梅一下子敬佩起来。
我们在挤满了人的走廊里找到内科,医生开了药。但取药时,我们却被面前的长队愁住了。最后,我们决定不再取药,去街上买点算了。回去的路上,刘丽梅心事重重地告诉我,上周回家时,有人给她说婆家了,对方是个当兵的,她看了照片,人长得不怎么样,但媒人说对方能转志愿兵,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心里乱得很。望着刘丽梅无助的眼睛,我也忽然为自己的未来担忧起来。
没想到,刘丽梅遇到的事情很快轮到我的身上。星期六我回到家还没坐稳,娘就悄悄跟我说:“前两天你长河叔来给你说婆家了。是东头王东生家的二小子王建平。他们家条件不错,听说去年光枸杞就卖了六千多块,今年枸杞下来后,就能够上万元户了。人家家里托周长河来说媒,说嫁过去后保证不让你受罪,那孩子也挺中意你的,还说和你是同学,现在就看你的意见了。”
王建平是我初中同学,因为没考上高中,初中毕业后就辍学了,是那种既没好感也不讨厌的同学。猛提起这事,因为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我的心里不免有些慌乱。娘问:“你觉得那孩子咋样?”我说:“就那样吧。没什么感觉。”娘说:“这事我们听你的,你自己琢磨。反正也到这个岁数了,拖来拖去好的都让人挑走了,后悔就来不及了。”我说:“他算什么好的。”娘说:“你要考不上大学,还不一样是个农民。”我说:“那也不找他那样的。”娘把头凑近我:“你是不是在学校自己搞上了?”我说:“没有。我们学校男女同学连话都不说。”娘说:“自己搞上更好,省得我们操心了。那我怎么回人家媒人的话?”我说:“不管。”娘说:“那就把人家辞了?”我说:“辞吧。”
晚饭后,周长河突然来到我家。我还记得上次在后院碰到他和马英梅的事,所以没有和他打招呼,就钻到里屋去看书。说了几句闲话后,周长河问:“跟小云说了吗?”娘说:“说了,人家不愿意。说岁数还小,不想现在找。”周长河说:“不愿意就算了。我也是受人之托,不好推辞。其实从内心我也不赞成小云现在就找婆家。咱小云正上学呢,考上了就是商品粮,将来发展好了,当个女县长都有可能,现在找个农民也是不好办。”娘说:“就你会说话,哪有那么容易考上。”周长河说:“小云聪明,应该没问题。”
这时,爹转了话题,问:“长河,最近你忙活什么呢?”周长河说:“还不是那些枸杞。天天给枸杞剪枝、上粪。这不,昨天刚花三百多块钱,买了五袋化肥,三百斤麻饼,准备全上到枸杞地里去。”爹听后叹一声气,说:“可惜这好时候咱赶不上呵,等我们家枸杞上来的时候,恐怕价钱也就下来了。”周长河摇摇头说:“老哥,也不能那么说。你家枸杞没下来,你可以倒卖枸杞呀。种枸杞得的是死钱,倒卖枸杞挣的可是活钱,干好了,比你种枸杞强多了。我是地里有这几棵枸杞树,扔不下,要不我早就下手了。”爹一时有些发懵,说:“咱没干过这个,也不知道从哪下手呵!”周长河说:“你要想干,这都不是大事。我有个朋友这两年一直跑枸杞,我让他带你两天,很快就上路了。”爹还是有些犹豫:“咱也没本钱呵!”周长河说:“也不着急,你和嫂子商量一下,如果真想干,先从我这里拿一千块钱。当天买当天卖,也占不了多大本钱。”爹没吱声,娘却按捺不住,说:“还商量什么,就试试吧!要不是长河这么帮咱,你想干还找不到门路呢!”小雪也在一旁说:“干吧,爹!等你挣了钱,先给我买两件新衣裳。”大家都笑起来。娘说:“小小年纪,就知道个钱。”小雪说:“谁不喜欢钱呀!以后我要找,就要找个有钱的婆家,吃好的穿好的,谁不乐意呀!”娘说:“才多大呀,婆家长婆家短的,也不嫌害臊。”小雪说:“哪个女人不找婆家。有什么害臊的。”我坐在里屋,外面的话一句没落下,面前的书却一页也没有翻动。
第二天,周长河给爹拿来一千元钱,但犹豫了一晚上的爹最后还是退缩了。他没有接过周长河手里的钱,他被自己设想的困难吓坏了。后来,许多贩卖枸杞的人都赚了大钱,有的在多年以后甚至成了千万富翁,这件事也成了爹常常念叨的人生憾事。
九
慢慢地,许多做了绝育手术的女老师都回到了课堂上。而董老师却一直没有再回来。我向别的同学打听,才知道他并没有做手术,而是选择了离职。至于他现在去了哪里,有的说他去了南方的一个同学那里做生意了,还有的说他回家种地了,没有一个准确的说法。对于这样的结果,我又是替董老师感到欣慰,又是替他难过。
天渐渐热起来。校园里的绒花树开花了,一团团浅红色的花团轻灵地沾在枝头,像一个个飘飘欲仙的精灵,空气中弥漫着青草与花香的气息。在这个春意盎然的季节里,校园里也开始上演着关于爱情的故事。我们的历史老师和我们的女班长谈上恋爱了。上课的时候,历史老师总要在波澜壮阔的历史风云中穿插一些他自己如何聪明和勤奋的故事,讲起这些时,他的眼睛会下意识地向我们的女班长瞟去,目光中充满了柔情。而我们的女班长则会害羞地低下头去。文科班的一个男生因为频频地给一个漂亮的高一女生写情书,导致漂亮女生不耐烦,把情书交给了老师,结果那个文科男生被学校开除。而漂亮女生因为压力太大,不久也退了学。教我们地理的郭老师则和新分来的英语老师光明正大地谈起了恋爱,他们出双入对,并肩走在校园的小路上和校外的田野里。学生们去向英语老师请教难题时,开门的经常会是郭老师。听说不久他们就要结婚了。
而面对日益临近的高考预选,更多学生的选择则是更加拼命地学习。毕竟这是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虽然成功的概率微乎其微,但如果不拼命一搏,既对不起父母的期望,也对不起自己的青春。所以,这些日子我们教室的灯光每晚都亮到深夜,用功的学生们都是在老师的几次催促下才恋恋不舍地离开教室。老师们也不再用刻薄的语言讽刺挖苦自己愚笨的学生,他们轮番上阵,占用着哪怕一点点时间为学生讲解习题,恨不得把自己肚里那点知识全部塞进学生的脑袋里。食堂的伙食也比以前好了不少,粥不再如水,面条也不再如粥,还破天荒地炸了一次油条,害得学生们像过节般兴奋了一整天。娘听说我就快考试了,特意把我的窝头换成了馒头,使得我每次在課堂上看不进书时就会非常羞愧,觉得对不起这些雪白的馒头。
预选的日子终于到了。老师公布了名额,每个班只有十五个名额。也就是说,每个班的前十五名可以参加高考,其他的连走进高考考场的机会都没有。考试的第一门是语文,这是我的强项,我答得很轻松。下午,考试数学。卷子一发下来,我的头就大了,基本上没有会做的。我拿起笔,拣会做的题做了,又蒙了几道选择题,就准备交卷子了。这时,前排的刘丽梅却忽然抽泣起来。监考老师急忙走过去,问:“怎么了?”刘丽梅不回答,却大声地哭起来,越哭越痛。监考老师劝她:“别哭了,看影响别的同学。”刘丽梅止不住哭,便站起来冲出了教室。我也交了卷子,走出教室,看见刘丽梅正站在路边的一棵树下抽泣。我走过去,轻轻拉住她的胳膊,她说:“完了。所有的题我一道都不会做,以前会做的也想不起来了。我这辈子就这样完了。”我说:“考不上也没什么。老师不是说了么,我们这届能考上三四个就不错了,剩下的还不是都考不上!你不用这样难过。”刘丽梅说:“小云,你说,考不上我们干什么,就去嫁人生孩子,和我们的奶奶和娘一样,窝窝囊囊地过一辈子吗?再说,有些题我都会做呀,我们两年的苦功就这样白下了吗?我不甘心呀!”这时,有老师从旁边路过,扭着头吃惊地看着我们。我急忙搂住她,向宿舍走去。
第二天考英语和地理、历史。我英语不行,但英语占100分。我史地还行,但两门才占100分。所以,我已经知道了自己预选不上的命运。因为平时学习不用功,所以倒不觉得怎么样,反倒有一种解脱感。刘丽梅的情结很低落,虽然第二天她的考试答得很认真,但因为数学缺考,她的落选已经注定了。
第三天一早,即将分离的不舍情绪开始在学校漫延。
早饭后,同学们最后一次坐到教室里。班主任王老师未开口眼圈先红了:“你们就像我的孩子,这两年在一起,说过你们,也骂过你们,可你们说走就要走了,老师心里真是舍不得呵!你们要记住,不管你们将来走多远,都永远是我的学生,是我的孩子,老师永远不会忘记你们,你们也永远不要忘记老师。”教室里有女声开始抽泣,接着男生也开始哭起来,我的眼泪也流个不停。想着这些朝夕相处的同学今天就要分开,以后可能很难再见,我的心里从未有过的难受。
上午九点,开始照合影照。紧接着,学校举行了毕业典礼,校长、教导主任都讲了话,态度是从未有过的和蔼亲切。典礼结束,大家各自回到宿舍,收拾东西准备离校。捆绑好自己的行李,我和刘丽梅一起推着自行车向校门口走去。老师们都站在校门口,满面笑容地和自己的学生打着招呼,唯独缺了董学良老师的身影。走出校门,我回头看了一下自己生活了两年的校园,眼泪再次蒙住了我的眼睛。我知道,我的学生时代,甚至我的少女时代结束了。我扭头去看刘丽梅,她也正在用袖子抹眼泪。
十
村子里静悄悄的,人们都去地里干活了。我家的门也锁着。坐在墙根的几个老太太告诉我,家里人都去村北地里修剪枸杞了。我从墙缝里找出大门钥匙,把车子推进家,把行李解下放进屋里。离中午还早,于是,我又骑上车子去地里。果然,爹娘和小雪都在。见我来了,娘说:“你怎么来了?”我说:“毕业了。”小雪问:“再不去了?”我说:“嗯。”小雪说:“又多了个干活的。”我问爹:“我干点啥?”爹说:“你会干啥?让小雪教你剪枝吧!”小雪急忙叫我:“过来过来,我教你。这回可轮到我教你了。”我说:“看把你能的。”她说:“那是。”爹和娘都笑起来。
初夏的太阳已经很热,没一会儿,我的汗就流下来,脱了外衣,依然被晒得浑身燥热。看看太阳,明显已经过了中午,可爹娘包括地里干活的人们,却依然没有回家的意思。我问娘:“啥时候回去吃饭?”娘说:“把这块地里的活干完再回去,省得再跑一趟。”爹接过话茬说:“老农民的日子,哪能像城里上班的一样,说几点开饭就几点开饭。不上学了,就得像个农民一样,开始踏踏实实过老农民的日子!”我的心里一阵难受,泪水涌满眼睛。我急忙低下头。娘看我一眼,说:“反正地里的活也没多少了。你先回去做饭吧,我们干完就回去。”于是,我默默地拿起衣服,骑上车子往回走。一路上,我把车子骑得飞快,心里像压着一块石头般难受。路边有人和我打招呼,我笑着对那人点点头,眼泪却止不住地流出来。
十一
一个星期后,我们去学校看榜。虽然我清楚地知道入选人的名单上不会有我,但我还是去了,因为我有些想念学校和同学们了。赶到学校时,却见有许多同学都站在校门口。我一问,原来大家都已经看过榜,却不想就走,想再见一下熟悉的老师和同学,所以都站在校门口。我进去看了榜,果然没有我的名字,便出来和同学们站到一起,找熟悉的同学说话。一周不见,大家彼此都亲切了不少,纷纷交流自己离校后的生活感受和打算。在门外站着时,偶尔有一些教过我们的老师路过,但只是打个招呼,却无人邀请大家进校,同学们就有些伤感。一个男同学说:“娘的,刚离开一星期就成外人了,房后面那些树还是我们栽的呢!”正准备离开时,班主任王老师从外面回来,见到我们,立刻热情地说:“都来了,快到我屋里坐。”于是,我们像一群委屈的孩子,心情复杂地跟着王老师走进她的办公室。她一一询问了我们的情况,并对我们说:“农村的孩子要想走出去,只有考学和当兵两条路。男孩子还可以当个兵,女孩子只有考学。所以如果条件允许,同学们最好能再复习一年。”并说要帮我们找机会做代课老师,说得我们心里暖融融的。依依不舍地告别王老师,大家分手告别。这次告别,大家都感觉亲近了不少,男女同学间也不像以前那样羞怯,而是互相说着“有时间到家里玩”之类的话,然后各奔东西。
十二
吃晚饭时,周长河再次来到我们家。他先是说了一阵闲话,娘借此机会表达了对于上次事情的歉意,说爹种了一辈子地,胆子太小,主要还是怕干不了,赚得起赔不起。周长河说:“没什么。做买卖本来就是有赔有赚,而且里面确实有很多门道,弄得不好真的会赔钱。不干也好,落个安稳。”接着,周长河问我:“小云,考上没?”我说:“没有。”他说:“没考上也正常,那么容易考,不都成大学生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周长河转过头,对爹和娘说:“我来还是上次那事,就是给小云说婆家。上次小云还在上学,就没往深里说。现在小云没考上,我就想再把上次那事儿续上。说的还是村东老王家的建平,看咱家这边有意没有?”爹放下饭碗,停了一会儿说:“那家人情况我熟悉,我和他爹年轻时还在一起挖过河,人比较钻挤,会过日子,家庭条件也不错。”周长河说:“条件差的还能给咱家说?”爹说:“那孩子也不错,一看就是个老实孩子,能吃苦,不是个花花人。要说我是没什么意见。可现在不兴大人做主了,这事还要看小云的意思。小云,你是啥意见?”
说实在的,王建平在我们村的年轻人中,无论是长相还是为人处事,应该说还是不错的一个,但我对他却从来没有产生过动心的感觉。在我对未来丈夫的想象中,有过我上学时偷偷相中的男生,甚至想象过周长河那样的,王建平却从来没在我的想象中出现过。于是我说:“我不找。”周长河问:“为啥?”我说:“没感觉。”大家都有些发愣,爹说:“这叫什么理由!不在一起过日子怎么能有感觉?都是上学上的。”娘说:“你好好寻思一下,咱家也不是什么好条件,只要能吃能干,不傻不呆,差不多找一个行了。”我被逼得无话可说,灵光一闪冒出一句:“我还想复习。”这一下,轮到大家不说话了。过一会儿周长河说:“要是这样那就算了,毕竟小云的前程是大事。”娘说:“那就回了人家吧!”周长河说:“没事,我跟那边说一下就行了。”又聊一阵其他的,周长河起身走了。
周长河走后,爹问我:“你真的还想复习?”我说:“还没想好。”爹说:“这事你可想好,省得将来我们落埋怨。地里的活我们还干得动,添你一个也顶不了多大劲。但最多再复习一年,不能像有些年轻人一复习好几年,最后考不上不说,还把好多事都耽误了。”我说:“我也没说一定要復习。”爹娘和小雪都不再说话。
没想到第二天晚上,周长河又来了,这次竟是给小雪提亲,而且说得还是王建平。周长河说:“活这么多年,还头次碰上这样的怪事。我今天去老王家把事儿一说,人家说,大闺女不行,二闺女也行。我们看二闺女敢说敢干,家里地里都行,长得也不难看。只要人家没意见,我们就攀上这门亲了。这不,我就又来了。要说建平比小雪只大两岁,倒也挺般配,就看你们什么意思。”爹和娘面面相觑,一时无话。半天,娘说:“要说这事儿也不是不行,只是这边刚给小云说过,现在又给小雪说,将来真成了,总是有些不好意思。”周长河说:“这有啥,时间长习惯就好了。”爹说:“小雪岁数是不是小了点,而且小云还没有定亲,小雪倒先定了,将来是不是对小云有影响。”我说:“你们不用管我,只要小雪乐意就行。”娘说:“那就问问小雪的意见。这闺女没心没肺的,说不定怎么着呢!”周长河说:“要说小,小雪倒真不大。不过像小雪这个岁数,在咱们村定亲的也不是少数了。”娘说:“那倒是。闺女家,早点找个婆家倒也心静了。”正说着,小雪从外面回来了。娘把周长河的意思一说,小雪竟毫不犹豫地答应说:“行。我看王建平挺好的。姐姐不要我要。不过要让他们家给我买个录音机。”周长河一听顿时眉开眼笑,说:“行。你们要没意见,那我就去说了。”娘无奈地笑着说:“看你侄女这没出息劲儿,将来到了婆家可怎么办。既然这傻闺女乐意,那你就去说吧。这叫什么事呀!”
紧接着,按照固定的程序,就开始安排双方见面。见面安排在我家西屋。王建平提了两包瓜子和糖块,在周长河的带领下来到我家,见到我,脸红红地有些不好意思,我也感到有些别扭,只有尽量装出没事的样子。小雪倒是一副无所谓,嘻嘻哈哈一点不紧张。两个人进了西屋,大概不到二十分钟,就走了出来。王建平先向我们告辞,回了他家。待王建平一走,娘就急急地问:“你们这么快就谈完了?都说了点啥?”望着大家急切的目光,小雪说:“一开始是不说话。后来他问我有意见没?我说没有。我又问他对我有意见没,他说没有。我说我喜欢听歌,让他家给我买个录音机,他说行,他跟他爹说。后来又说了点别的乱七八糟的,就出来了。”周长河说:“行,只要你们俩没意见,别的就好说了。”娘说:“这个缺心眼的闺女,真是没材料。”
十多天后的一个良辰吉日,王建平和小雪正式定了亲。
十三
转眼就到了麦收的季节。这是一个令人喜悦的季节,也是一个能把人累死的季节。我们一家六七亩麦子,全要靠我们用镰刀一把一把地割下来、运回去,再在打麦场上碾压完,晒干装袋。天气是一年里最热的时候,才早晨七八点钟,人们已经不敢抬头看太阳的位置,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空气都被烤得又干又热,身子稍一动就是一身汗。开镰那天,望着无边的麦浪,我不禁有些犯愁。爹却是高兴的。他揪了两个麦穗搓了几下,吹掉糠皮,把麦粒儿扔到嘴里嚼着,脸上露出少有的笑容,说:“这块地最少能打八百斤。”小雪说:“那今年我们家也能换馒头了。”娘说:“你就知道个吃。”却用询问的眼神看着爹。爹像下了很大的决心,说:“换!”娘和妹妹脸上都露出了笑容,我的心里也高兴起来。要知道,对于常年连吃饱肚子都成问题、一直认为只有吃商品粮的人才可以常年吃馒头的农民们来说,自己也终于能够一天三顿都吃馒头,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历史变革啊!多少年以后,爹娘对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但说起哪年吃上了馒头,却始终记得清清楚楚。
镰刀昨天已经被父亲磨得飞快,我们满怀喜悦地开始割麦子。然而,一垄地没有割到头,我的手上就磨出了水泡,腰也疼得快要断掉,站起身直腰的次数越来越多,被他们拉下的距离也越来越远。一垄麦子割到头后,娘说我:“小姐的身子丫环命。要不你在后面捆麦子吧!”爹说:“不干,多会儿也不会干。谁不累,割上几天就好了。”于是,他们不再管我,任我在后面慢慢地割。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湿透,胳膊上被麦芒划出了道道血痕,被汗水一蜇,火辣辣地疼。今年的麦子长得好,秸秆特别粗壮,割起来却费力无比。我艰难地绝望地挥动着镰刀,不时直起腰看看眼前漫长的麦垄。然而,当我又一次直起腰时,却惊喜地发现眼前的麦垄变短了,一个男人正有力地挥动着手中的镰刀在前面接应我。是王建平来了。
我们一家人对王建平的到来显然都很高兴。但爹还是说:“现在正是忙时候,你家那边活也挺多,这边能忙过来,你还是去那边忙吧!”王建平说:“我们家劳力多,能忙过来。我爹让过来的,说咱这边劳力少,可不能把麦子耽搁到地里。”娘说:“你爹想得可真周到。”小雪从地垄边拿过水来递给王建平,用命令却略带甜蜜的口气说:“给你,喝口水。”王建平接过喝了,看一眼小雪,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小雪却主人般地说:“干活的来了。姐,你就别割了,在后面捆麦子吧!”娘笑着说:“这闺女。”又对王建平说:“建平,不着急,别累着。”王建平笑笑,说:“没事。”便拿起镰刀走向麦田。
王建平年纪不大,但干活显然是把好手。和爹的熟练沉稳相比,他的动作更加张扬有力。他的手臂飞快地挥舞着,在无边的麦浪中像一条跳跃的鱼,又像一个熟练的泳者。小雪也放慢了割麦的速度,不时停下来看一下王建平。看到王建平不时用胳膊擦汗时,小雪拿了条毛巾、端了碗水走到王建平跟前,说:“哎!给你喝点水。”王建平接了水一气喝了,又把毛巾搭到肩膀上。小雪说:“小伙子,好好干!中午让俺娘给你做好吃的。”王建平嘴动了动,说不出话,却是一脸的笑意。娘在边上说:“这闺女,说话没个把门的。建平,不着急,慢慢干,别累着。”王建平说:“没事,累不着。”弯腰继续挥舞起了镰刀。
王建平的到来,使我们割麦的速度加快了很多。不到十一点,一块地的麦子就割完了。装完车,我们把麦子拉到麦场,摊开晒上。已经中午了,王建平要回家吃饭,被母亲死死留住。到家后,母亲很快烙好了油饼,做了鸡蛋汤。吃饭的时候,王建平有些放不开,吃得很斯文。母亲显然对王建平的吃相很满意,因为前几天,一位刚订婚的小伙子在准丈人家吃饭时,因为用嘴咬着馒头去盛饭,被女方嫌吃相难看而退了亲。快吃好时,母亲劝王建平再吃点,王建平说吃饱了。小雪说:“是不是嫌我们家的饭不好吃?”王建平说:“真吃饱了。”小雪不由分说,拿起两块油饼塞到王建平碗里,说:“不吃就是怕让你干活。”说完得意地笑起来。王建平看小雪一眼,只得乖乖地又吃起来。
吃完饭,娘对小雪和王建平說:“你们到西屋去歇会儿吧。”于是两人走进我和小雪住的西屋。不一会儿,西屋里便传出两人的低语和小雪不时发出的笑声。爹去麦场翻麦子了,因为这时太阳最毒,只有不停地翻才能晒得干,打麦时才打得净。我和娘躺在北屋的床上,娘很快睡着了,我却睡不着。我想着我的同学,她们是否也和我一样满身臭汗地在麦田里干活?我想着我未来的丈夫,小雪已经有了王建平,而我的丈夫在哪里,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呢?我想着我的未来,难道我的一生就这样和母亲、妹妹一样,命中注定要终老在这土地上吗?王建平和小雪还在西屋哧哧地说笑,屋外的柳树上,一种叫做麦了的昆虫声嘶力竭地不停地叫着,听着让人心烦。
爹回来了。小雪和王建平也从西屋过来,两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意,看得出来,王建平比刚来时放松了不少。因为下午的活计只剩下打场,不像上午那么紧张,所以爹让王建平回去了。王建平走后,我们拉上年初买的那头母驴,跟爹去麦场打麦。天气依然炎热,爹戴了草帽,赶着拉了碌碌的牲口,一圈圈地在摊开的麦子上碾压着。我们坐在场边的阴凉处,隔一会儿翻动一下被压扁的麦秸,让麦粒漏到下面去。
渐渐地,粗硬的麦秆变成了光洁柔软的麦秸,麦秸下的麦粒越来越厚实。我们将麦秸堆到场边,把带有麦糠的麦粒堆成一堆。这时,太阳渐渐西斜,天气不再燥热,时而有凉风徐徐吹来。爹开始扬场,他用木锹铲起压好的麦子,潇洒地向空中扬去,饱满的麦粒直直地落下来,轻飘的麦糠被风吹向一边。唰、唰……木锹铲起麦粒发出悦耳的声音。爹不紧不慢地重复着这个期盼已久的动作,神情是那样地享受。我被这场面感染着,深深地体会到了什么叫收获的快乐。
场扬完了。麦粒静静地堆在一起,散发着幽幽的麦香。我用手捧起麦粒,让它们从指缝间流泻而下,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溢满身心。爹拿来了口袋,我们开始装麦子,装了六个半口袋,才将麦子装完。我和小雪抬着,爹将每个口袋一一过了秤,总共是八百三十斤。爹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他高兴地告诉我们,今天这块麦田是最小的一块。照这个收成,我们家今年可以收获将近五千斤麦子。这就意味着,我们不但今年可以实现顿顿吃馒头的梦想,而且如果不卖余粮,连明年吃馒头的麦子也已经足够。这时,爹不由得发出一句感叹:“邓小平的政策真是好呀!”
第二天割麦子时,王建平早早就来到我们家。后来的几天,他就像我们家的儿子,重活累活抢着干,而且特别有眼力,深得爹娘的喜欢。而他和我的关系也不再拘谨,说话办事自然了不少。尤其和小雪两个人,关系更是日渐亲密,两人甚至当着爹娘的面开始打打闹闹。
麦收结束了。我们家饭桌上的玉米窝头正式退出历史舞台,换成了白面馒头。
十四
麦收结束,紧接着便是枸杞的成熟。红红的枸杞,很快烧热了整个村庄。
今年枸杞的价格,一上来便窜到了十多元一斤。枸杞树成了摇钱树,在人们的眼里,树枝上一串串红红的枸杞,简直就是红色的玛瑙。村子里每天飘荡着买枸杞小贩的吆喝声,像歌声一样抚慰着人们的心。收获了枸杞的人们财大气粗地和小贩讨价还价,大声地交流着中午饭吃些什么。刚吃上饱饭不久的人们,已经开始为吃什么发愁。村东头的张老憨在村子里支起了炸油条的摊子,很快便被不想做饭的人们围得水泄不通,张老憨脸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笑容却像花朵一样灿烂。村子里的小卖部开始卖啤酒,年轻人们一边说着啤酒像马尿一样难喝,一边更多地喝起了啤酒,并以此为荣地向其他人炫耀。有些种枸杞多的人家忙不过来,便请亲戚来帮忙,有的甚至开始花钱请帮工。枸杞地里,每天都像集市一样热闹,男人们的说笑声、女人们的吵闹声、孩子们的哭叫声,还有田边地头小贩的叫卖声,组成了一曲独特的田间交响乐。
我家的枸杞今年第一年挂果,树小果少,根本不够我们摘。于是小雪便被王建平叫去帮他们家摘枸杞。晚上回来时,王家就给小雪买了一件新款的红上衣,把小雪高兴得直哼歌。此后一段日子,小雪几乎天天长在王建平家。刚开始,小雪吃完晚饭后还能早早回家,后来就回来得越来越晚,有时晚上十点多才回家。娘开始有些担心,旁敲侧击地说过小雪几次,小雪却没事人似的我行我素。
周长河却出事了。上次周长河劝我爹倒卖枸杞,爹没敢接受,而周长河却将地里的枸杞树交给老婆,自己开始贩卖枸杞。他家的枸杞树多,摘不过来,他就做出了一个大胆的举动,雇人摘枸杞,摘一斤给人家五毛钱,很快他们家的地里就聚集了几个来自邻村的妇女。刚开始人们还议论纷纷,这不成了当年的地主么,竟然雇短工了,难道就没人管么?但随着摘枸杞工作量的加大,自己家的人手显然已经不够用的时候,许多人家也开始雇人,渐渐地,雇人摘枸杞便成了常态,这时人们不觉赞叹,还是周长河脑子好用。然而,就在人们刚刚学会了用雇人的方式解决人手不够问题的时候,周长河却再次走在了人们前面,他居然在县城买了一辆摩托车回来,成为全村第一个拥有摩托车的人。于是,人们的议论声再次四起,说是周长河在县供销社有朋友,每次卖枸杞时价格都比别人高,所以赚了大钱,现在都成万元户了。还有的说周长河挣个钱就显摆自己,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有钱似的,等等,当周长河骑着摩托车从村里经过时,人们都会围上来,一边欣赏他的摩托车,一边说一些恭维的话,但当他过去后,人们留下的议论里,却又分明有着浓浓的酸意。终于有一天,在人们的羡慕嫉妒的各种议论里,他在躲避一辆汽车时窜进了路边的沟里,摩托车摔坏了,腿也摔断了。这时,人们的心里才似乎平衡了一些。
考虑到周长河曾经想要帮过我们,又是小雪的媒人,爹和娘去看了周长河。看周长河回来,爹感慨万端地说:“这周长河,真是个人精呵!”原来,从刚才和周长河的聊天中他们才知道,周长河在县供销社根本没什么关系,只不过每次去卖枸杞时,他会悄悄塞给收购人员一盒烟,他卖的枸杞价格也就比别人高了不少。而买摩托车,更不是为了显摆,而是为了多买快跑,别人一天跑一趟还累得要死,他骑摩托车可以跑二三趟,挣的钱自然就比别人多二三倍。至于万元户的目标,周长河早就实现了。
没过几天,我们村倒卖枸杞的人几乎都买了摩托车。
十五
夏日的黄昏,是村里最美也是最欢乐的时刻。西天边大片的火烧云热烈绚丽,为街边的房屋和树木涂上了一层红黄的油彩。空气已不再灼热,人们已经或正在从地里下工回家,孩子们在街上疯跑着、欢叫着,各种小贩都纷纷赶在这个时间,尽量多做些自己的买卖,叫卖声此起彼伏,有的短促,有的悠长。和无数个这样的黄昏一样,我从地里收工回家,悠然地走在洒满晚霞的大街上。忽然,在繁雜的叫卖声中,我听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离我家不远处,有一个收枸杞的小贩,周围围了一圈的人,有卖的,有看的,有帮腔的,声音正是从那里传出。我凑过去看,不觉大吃一惊,竟是董学良老师。他明显比以前黑了很多,却也似乎强壮了很多。他的衣服上布满了汗渍,头发虽然还是当老师时的长发,却不再整齐明亮,像一窝杂草在头上胡乱地生长。他正在给一袋枸杞过秤,眼睛盯着秤杆,嘴里还在应付着售卖者的各类问题和胡搅蛮缠。待他过完秤,算完账,我叫了声:“董老师!”他错愕了一下,眼睛盯住我,似乎有一点儿惊喜,道:“小云,你是这个村里的呀!”我说:“是,就在这片住。”他问:“毕业后在干什么?”我说:“种地呗!”他沉黙了下,叹息一声说:“能不种地最好。不行就复习一年,你文字基础那么好,种地就可惜了。”我说:“我数学英语不行,再复习还是考不上。”他说:“那就找个代课老师的事情。试着写点什么,千万不要放下你手中的笔。”这时,边上围着的人道:“小云,这是你老师啊,还不让去你家里吃饭,让你娘给老师做好吃的。”于是我说:“董老师,去我家吃饭吧,反正赶上了。”董老师说:“改天有空吧,今天就不去了。对了,我已经不当老师了,现在做些小买卖,虽然辛苦,日子倒还过得充实。”我说:“那还好。”这时边上卖枸杞的开始催促,董老师说:“小云你去忙吧,我也顾不上和你多说了,以后有事和我联系。”我答应一声,慢慢向家里走去。快拐弯时,回头看一眼,他也正在看我,目光有些复杂。见我回头看他,他冲我招招手,笑了一下,继续忙活自己的生意了。
回到家,娘问我:“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我说:“碰到我语文老师了,在买枸杞。”娘说:“没说让人来咱家吃饭?”我说:“说了,他不来。”然后,独自走到西屋,静静地坐下,想着刚才和以前的董老师,学校时的一些事和人再次浮现在眼前,一丝莫名的伤感渐渐涌上心头,觉得心里好难受,忽然就好想和董老师说说话,他一定能听得懂,我们一定有很多话可说。
多年以后,在省城的一次老乡聚会时,我再次遇到了董学良老师。他已经成了名气很大的老板,但还是一眼认出了我。提到在我们村的这次相遇,他记忆很深,说那段时间是他最孤独也艰难的时期,当时也很想和我好好地聊一聊。“当你叫我时,我抬起头看到你第一眼,真是非常心疼。你黑了很多,也瘦了,几乎快找不到你在学校时的样子了。但唯一让我感到安慰的,是你的眼神还是那么宁静平和,那么空灵澄澈。从你们村出来后,我一路上都在想你,想你的事。其实那时我最想对你说的一句话,就是想告诉你,你是不属于那块土地的。还好,你总算出来了。”董学良老师说。
十六
时节进入盛夏。不收不种,地里的活儿相对舒缓了些,主要是些锄草和浇地的杂活。已经快两个月没下雨了,地里的庄稼叶子都卷了起来,于是浇地就成了大家最迫在眉睫的事情。队里只有一眼机井,根本浇不过来,田野上几乎每天都在上演着为浇地而引发的吵架甚至打架的剧情。
吃晚饭的时候,小雪说不舒服,不想吃,早早躺下睡觉了。晚上九点多,娘问小雪好点没,小雪有气无力地哼几声,听不清在说什么。娘长叹一声,说,“这个二疯子,平时挺壮的,今天这是怎么了。”接着对我说:“小云,今晚该轮着咱家浇地了,小雪不舒服,晚上你去吧!”我说:“行。几点?”娘说:“轮到了会有人来叫,你先睡吧!”我走进西屋,摸摸床上小雪的头,不热。问她:“怎么不舒服?好点儿没?”她说:“恶心,浑身没劲儿。”我问:“要不要去买点药?”她说:“不用,睡会儿就没事了。”
睡得正香时,突然,“咚咚”几声把我惊醒,接着又是几声,原来是有人用砖砸我家的墙。接着听娘大声叫道:“听见了!”砸墙声停了下来。我看下表,是凌晨一点多,知道这是在叫我家去接班浇地了,于是起身穿衣服。这时娘也来到窗下,说:“去吧,小云。多穿件衣服,别冻着。”我答应一声,走出屋,在院子里找到铁锨,扛上走出大门,娘在后面将大门闩上。
四周一片漆黑。对面邻居家的狗吠叫起来,我头皮有些发麻,对着它大吼几声,狗不叫了。要浇的地离我家有三里路,我打着手电,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地里走去。
走出村子,进入乡间的小路。四周是黑魆魆一人多高的玉米地,没有风,也没有声音,背后的村庄里偶尔传出几声狗叫。我浑身有些发紧,仿佛身边的玉米地里随时会窜出一个怪物,或者会传出一声怪笑,我不敢扭头,更不敢回头,为了壮胆,我开始唱一些我能想起的歌,歌声在这无边静寂的夜色里听上去是那么怪异。
终于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我几乎是跑着向人声走去。远远听到有人问:“是小雪么?”是周长河的声音。我答:“不是。”周长河说:“是小云呀!今天怎么换人了。”这时我已走到水泵跟前,隐约看见有五六个人在横七竖八地坐卧着,模样却看不清楚。我说:“小雪有些不舒服!”这时边上一个声音说:“干这活儿小雪可比你强。”我轻声说:“是。”找个地埂坐下。半天,没有人说话,有人无聊地哼起了小曲儿。我问:“啥时候轮到我家?”周长河说:“停电了,等着吧!”又没人说话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水泵并没有抽水。我又问:“那得等到啥时候?”周长河说:“没准儿,看啥时候来电吧。”接着,他转了话题问我:“怎么,确定不再复习了吗?”我说:“不复习了,复习也考不上。”周长河叹息一声说:“那也别放下书本。现在形势变化这么快,以后不知会变化成什么样子,多读些书肯定会用得上。”这时,边上有人问:“老周,你说以后这形势会怎么变?”周长河说:“怎么变要问邓小平,我也不知道。不过单干这事肯定不会再变了。”这时,那人站起来去撒尿,就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声音响亮地传来。周长河说:“你这家伙,也不知道走远点,人家小云还没结婚呢!”那人嘿嘿笑着说:“习惯了。再说晚上也看不见。”这时,黑暗中一个女人的声音传来:“不要脸!”那人冲黑暗处的女人说:“老嫂子,冷不冷?过来我给你暖暖。没听说吗?铺得厚,盖得厚,不如肉挨肉。”女人再次骂了声:“不要脸!”那人嘿嘿笑着,不再做声。
然而,一开始哼歌的那个人声音却渐渐大起来,变成了大声歌唱。我这才听出来,是一个叫文礼的青年在唱。他去年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听说他在部队时是跟师长开车的,见过很多大世面,原本说好是要转志愿兵的,但不知为什么复员回了农村。这时,他的歌声越来越响,有的歌唱到一半想不起来,就换一首新的,歌声激昂而空洞,完全进入了忘我的状态。我望着他唱歌的地方,想着他唱歌的样子,想他肯定是想起了他在部队时的生活,想起了那些美好的日子,只是看不到,他的脸上有没有泪水。
快三点的时候,终于来电了。大家开始分头去看管属于自己的那段水沟。因为水沟比较长,为确保不跑水,需要四五家一起,每家负责一段,等上一家浇完后,下一家再接上。快五点的时候,终于轮到了我家,这时,天已经渐渐发亮,天地之间变得灰白,地里的庄稼已经清晰可见。六点多的时候,一轮巨大的、红色的太阳慢慢升起,像一个有生命的刚睡醒的巨卵,给大地镀上了一层绚丽的霞光。周长河家的地本已浇完,但他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帮我家浇完后才回。等我家的地彻底浇完,已是早上七点多。当我扛上铁锹回家的时候,并未觉得多困,只是觉得脑袋发涨,昏昏沉沉。我木然地往回走,鞋子、身上沾满了泥巴,碰见很多已经开始上工的人们,他们很吃惊这次浇地的居然是我,纷纷向我打听小雪,问为什么不是小雪来浇地。我这才知道,在我们村子里,原来小雪的名頭和认可度要比我大得多,而且小雪为我们家的付出也比我要大得多。
十七
然而小雪却曝出了新闻炸弹。
我回到家里时,爹已经下地干活,小雪也已起床。小雪低头坐在饭桌前吃饭,娘有些心神不宁,对小雪说:“吃完饭去叫上建平,去县城看看,就没有叫大人省心的时候。”小雪只是低头不语。我问:“怎么了?小雪的病还不好?”娘说:“不知道。去县城看了再说吧!弄不好是办下了没羞臊的事。”我这才反应过来,想起小雪还真是有一阵子没来身上的了,不觉又是吃惊又是好笑,点下小雪的脑袋对她说:“哟!岁数不大,会的不少呀!我可还没想好怎么当大姨呢!”小雪将我的手使劲拨拉开,说:“你还不是早晚的事。”娘说:“不害个臊。真要有了,让你娘的脸可往哪搁。”又对我说:“浇完了?看弄得这身泥!吃完饭赶紧睡会吧!”我说:“不困。要不我陪小雪去吧!”娘说:“那也行。”于是,我洗漱一下,开始吃饭,小雪则独自去了王建平家。等我吃完饭,换完衣服,小雪、王建平,还有王建平的嫂子也来到我家,于是我们一起去往县城。
到县医院后,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小雪已怀孕快两个月了。拿到体检报告,小雪使劲往王建平的身上捶了几拳,王建平则乐得合不上嘴,说:“没事,有了咱就生,有的人想怀还怀不上呢!”小雪说:“可人家刚十六岁。”王建平的嫂子说:“没事,过去的女人十六岁生孩子的多了,孩子早大早轻松。”王建平高兴,非要带小雪去买衣服,小雪虽然满脸愁云,但还是跟王建平去了。我和建平嫂子没什么要买的,就一起先回了家。
晚上的时候,周长河来到我家,自然是说小雪的事。周长河传来王家的话,意思是既然小雪已经有了,反正两家大人孩子也都满意,孩子也到了成亲的年龄,打胎对小雪身体也不好,不如干脆就把喜事办了。爹娘先是在周长河面前数落了一通小雪的没心眼、不懂事,接着就和周长河商量怎么办的事情,最后征求了小雪的意见,决定尽快选日子结婚。
第二天晚上,周长河再次来到我家。说了王家找人看下的日子,是农历八月十六,还有不到两个月的时间,那时小雪怀孕不到四个月,肚子应该还不太显形,爹娘考虑了下答应下来。接着周长河又说了男方的聘礼:五百元钱,自行车、手表、六身新衣服等,还有一台双卡录音机。这样的聘礼在我们村已属高档,爹娘听了也觉满意,认为王家并没有因为小雪怀孕而故意慢待,况且小雪已经怀孕,肚子一天天大起来,自己还有什么条件可讲呢!于是,小雪的婚事就这样顺利而愉快地定了下来。
十八
下雨了。是那种秋天的雨,不急不慢、很有耐心的样子。下雨是老天爷赏给农民的假日,也只有这样的天气,农民们才能够停下手里的农活,休息上三两日。爹出去串门了,小雪又去王建平家玩了,自从定下了婚期,两人几乎已是形影不离。我一个人在西屋,在日记本上补记这几天的一些事情。忽然院子里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急忙出去看,却见一个人穿着雨衣站在院子里,裤腿上沾满了泥巴,竟然是我的同学刘丽梅。算起来,从毕业到现在,我们已经有四五个月没见了,我急忙把她拉进屋里,心中升起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你怎么来了,下着雨,你怎么过来的?”我问。她脱下雨衣挂在我家屋门上,说:“这两天下雨,闲得难受。正好趁着这个时候,有个事来和你说一下。也没多远,我是走着过来的。”
原来,刘丽梅是来为我提亲的。没毕业时,她就和一个当兵的定了亲。前不久,她的对象回来探亲,两人见面时说起了他的一个战友的情况,刘丽梅就想起了我,因为一直忙,也没有顾上和我说。今天下雨,她想起了这事,就走了四五里的泥路来找我。据她介绍,那男的叫韩如平,也是高中毕业,比我们早两届,因为没考上学,就去当兵了,和她对象在一个部队。刘丽梅说,她对象给她看过那男人的照片,长得还行,就是家里条件不怎么样。
因为小雪提前到来的婚事,娘对我的亲事开始着急,已经几次托人为我说亲。这次刘丽梅来的可以说正是时候。娘首先表现出浓厚的兴趣,开始详细打听对方的各种情况。刘丽梅说因为她也没见过那男的,这次来只是提一下,如果有意,可以让我先和那男的通通信,感觉不错,等人家回来再见面。娘问我的意思,我也拿不准。刘丽梅说:“先通信吧。又不是非定不可。找个当兵的,身体保证没问题,万一能留在部队,说不定还能随军去城市。”我想了一下,也是这个道理,尤其那男的和刘丽梅对象是战友,真要成了就可以和刘丽梅产生更多的联系,于是我就答应下来。娘很高兴,开始给刘丽梅做饭,因是头次来我家,刘丽梅不肯吃,死活要走,被我和娘硬拉着留下。娘做着饭,我和刘丽梅又聊了些学校和其他同学的事,竟感觉今天是这些日子来最高兴的一天。
大约半个月后,村里的大喇叭广播,说小卖部里有我的信。这应该是我记事以来我们家收到的第一封信。信果然是来自内蒙古某个部队的。我去小卖部拿信时,总喜欢挤在小卖部谈论国家大事的那帮闲人们,探究的眼神几乎要把我穿透,有熟悉的甚至直接问我是不是找了部队的对象。我懒得搭理他们,故作平静地直接拿了信,回到家,迫不及待地拆开。信不长,有两页半纸,是那个叫韩如平的男人写来的,字写得并不怎样,文字却超出我想象的文采飞扬,他在信中介绍了他在部队的生活,也对我的生活表示了恰到好处的关心,令我对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一下产生了莫名的好感。我找出上学时留下的纸笔,飞快地给他写好了回信,出于一个姑娘的矜持,我在隔了一天后,才去到镇子上的邮局,将这封承载着我希望的信件发了出去。
一周后,我收到了韩如平的回信。这次回信比上封信长了许多,有近五页纸。他在信中对我的文笔给予了令我感到欣喜与得意的赞扬,信的内容更丰富,语气也比上封信更大胆和亲近。就这样,我和这个后来成为我丈夫的男人开始了那个年代独有的特殊而正常的交往。
十九
秋天来了,秋收的季节到了。这个秋天和麦收时节一样,同样令父亲和与他一样的农民们感到喜悦。因为承包到户的原因,农民有了充分的自主权,于是父亲在属于自己经营的土地上,种上了几乎能种的所有农作物:玉米、红薯、谷子、黄豆、芝麻、花生、棉花等,以及各种蔬菜。秋收是和种麦连在一起的,收完地里的秋庄稼,紧接着就要翻地平整种麦子,因此,秋收期间同样是一年中最累的时节之一。但虽然累,大家心里的高兴却是洋溢在臉上的,因为每一家屋子里都堆满了比以前几年加在一起还要多的粮食。尤其今年秋收后紧接着下了一场透雨,让大家省下了浇地的钱和精力,大家更是对老天爷和邓小平赞不绝口。而母亲则用今年新收的棉花,为小雪做了四套里外全新的被褥,作为小雪新婚的嫁妆。
二十
收完秋,紧接着就到了小雪结婚的日子。
虽然女方家也是办喜事,但场面和事情要比男方家小很多也少得多。尽管如此,八月十五那天,家里还是来了很多前来帮忙的本家和乡亲,其中主要还是女人们。大家帮着蒸馒头、炖肉切菜、整理嫁妆,院子里弥漫着新鲜馒头和炖肉的香味儿。周长河作为媒人,在两边家里窜来窜去,传递着双方的消息,不时和正在忙乎的女人开着一些放肆的玩笑。而他的老婆和相好都在为我家帮忙,二人互不理睬,对于周长河的玩笑,二人也只作听不见。
晚饭后,帮忙的人们散去,院子里安静下来。爹和娘不放心,这里转转,那里看看,生怕落下什么事情。娘吩咐小雪早点去睡,说明天还要早起,于是我和小雪一起回到西屋。躺在床上,明亮的月光照进来,我莫名地有些伤感,对小雪说:“明天晚上,这屋里就是我一个人睡了。”小雪没回答,却转身搂住了我的脖子,说:“姐,我有点害怕。”我说:“怕什么?”小雪说:“以后就成他们家的人了,他们欺负我怎么办?王建平对我不好怎么办?”我说:“不会的,这家人不错,王建平也是个老实人。再说了,他们真欺负你,你就回家来,几步远,抬脚就到了,我帮你撑腰。”小雪说:“他们敢欺负我,我就和他们干,反正我不怕他们。”半天,小雪又对我说:“姐,你要真找了那个当兵的,要去那么远,往后我要见你可不容易了。”我说:“还没影儿的事,不一定能不能成呢!就算真成了,想我了你就随时去看我。”小雪说:“真成了,他要敢欺负你,我帮你出气。”我轻轻拉住她的手,眼泪一下涌了上来。
第二天不到五点,娘就起来做饭了。我和小雪也起床,小雪开始换上她新娘的衣服,红色绦卡上衣,浅灰色的裤子,一双乳白色的皮鞋。头发是前几天刚在县城烫过的,大波浪卷,浓密而厚实,全身洋溢着一个待嫁新娘的圣洁之气。六点钟的时候,送亲的亲友陆续到来,边吃饭边夸着小雪的漂亮。小雪已经慢慢从刚起床时的忐忑不安中走出来,恢复了以前的活泼开朗,高兴地回应着人们的夸奖。吃完饭,我们一帮送亲的人一边闲聊着,一边在正屋等着。七点半的时候,门外响起鞭炮声,紧接着,接亲的人进了院子。
来接亲的是王建平和他的婶子。因大家平时都熟悉,也就少了些应有的拘谨与客气。进屋后,王建平和一帮男客坐在桌子前喝茶,不时用眼睛瞄小雪。王建平的婶子则搂着小雪的肩膀夸奖:“看俺小雪,看哪儿都好看,越看越耐看。”接着便向娘数说小雪的好:“嫂子,你家小雪脾气又好又懂事,家里地里都能干,跟谁都没坏心眼,真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你说你怎么生出这么好一个闺女。”娘说:“快别夸她了,自己的闺女自己知道,从小没个闺女样儿。到了你们家,你们可得担待着点儿。”建平婶子说:“放心吧!小雪在我们家受不了委屈。谁要敢欺负俺小雪,先就过不了我这关。”又聊会儿别的,外面有人进来报告,说陪嫁的东西都已装上了车。建平婶子对娘说:“嫂子,那就让小雪上车吧!”娘说:“上车吧!”接着又对小雪说:“傻闺女,到了人家家里,眼里过火点儿,手脚勤快点儿,可别让人嫌弃。”说着,声音便有些哽咽。建平婶子忙道:“放心吧嫂子,就这几步路,还不跟在自己家一样。”于是一帮人簇拥着小雪走出院外。大门口,停着一辆绿色的吉普车,车头前扎了一圈红绸带,正前方是一朵大红花,这便是小雪的婚车了。王建平为小雪打开车门,小雪抬脚便往里钻,脑袋却一下磕在车门顶上,不觉捂着脑门叫了声:“我的娘唉!”引得周围人一片笑声。我和其他人上了别的车,却分别是几辆拖拉机。这时再看爹娘,二人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按照出东门进西门的规矩,虽然只有几步远的路,车子还是绕村子转了一圈儿,然后在王建平家门口停下。这时,车周围已经站满了穿着新鲜的帮忙的人和亲戚。这时,王建平的一个大娘来到车前,递给小雪一个红包,因钱数是早已说好的,小雪接过也没看便装进口袋里,一步跳下车,被男方的人引进新房,我们送亲的人也跟着走进新房。小雪脱了鞋坐在床中间,我们也坐在床上,把小雪围在中间。坐了一会儿,小雪嫌坐着累,便穿了鞋在地上转悠,从窗户里向外看。送亲的大辈儿奶奶也知小雪的脾气,并不过多要求,让小雪随便。
院子里,晾衣绳和周围的墙上,挂满了被称作“喜条”的被面,像是一面面五颜六色的旗帜,映衬得满院都是喜气洋洋的气氛。靠南墙的地方搭了布棚,下面垒了两个锅台,两口大锅架在上面,锅里是漂着油花冒着香气的大锅菜,锅下是正在燃烧的木柴,几个乡村大厨坐在灶火前,抽着烟聊着天,隔一会儿便用大勺在锅里搅和几下。一群穿了新衣的孩子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时遭到大人们的呵斥。大人们则步履匆匆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各自忙活着自己的事情。
中午十二点,到了拜天地的时刻。院子里屋门右侧被称作天地的地方,已经摆好了供桌。仪式开始,无非是些介绍恋爱经过之类走过场的节目,无人理睬,便往下进行。仪式最后,是男方亲戚上礼钱,王建平的母亲站在桌前,主持人念到哪个亲戚的名字,亲戚便将礼钱递过来,建平娘接过,放在一个崭新的脸盆里,这时,王建平便鞠一下躬,小雪则端坐不动。上礼完毕,仪式结束,我们回到新房里,喜宴开始。
新房的空地上摆了三张八仙桌,小雪坐中间,我们分坐两侧,下首则是男方陪酒的女人。酒菜上来,每个人的杯子里都倒上了酒,但女桌上的人们通常是不喝酒的,有也只是年龄大些的长辈们小饮几杯,好在大家熟悉,气氛倒不冷清。而这时在另外一个院子里的男桌上,则往往会喝得比较热烈,尤其是一个村子里的,大家彼此熟悉,难得有个喝酒的机会,不小心就会斗起酒来,猜拳行令很是热闹。这时,女桌上的人便会打发孩子去提醒:“别让你爹傻喝!”但这时那边往往是早就忘乎所以。但一般情况下,男桌上的大辈儿会总体掌控局势,看闹得差不多了,便会提醒男方上饭。这时,男方陪酒的往往会客气几句,然后喝酒停止,开始上饭。与此同时,女桌早已得到消息,同时上饭,端上馒头和大锅菜,大家开吃。
饭后,稍坐一会儿,我们向男方告辞。男方家人送出门外,张罗着要找车送我们,大家笑着说这几步路,等车来了也到家了。于是,男方家便不再坚持。大家一起又来到我家,陪着爹娘说会闲话,介绍下男方家招待得如何好,小雪如何有福气,便各自回家。
二十一
吃过晚饭,天色渐渐暗下来。家里一下少了一个人,爹娘的神情都有些落寞。看起来,结婚被称为喜事,只是对男方而言,对于女方家,怎么说都算不上一件喜事。养了十几年甚至二十多年的女儿,付出过多少心血,带来过多少欢乐,突然一天就成了别人家的人,还要看别人的脸色行事,遵守别人家的规矩,怎么说也不是一件高兴的事。想到有一天我也会和小雪一样离开爹娘,到一个陌生男人的家里去,适应他的家庭,过他们家的生活,我的心里忽然充满了恐懼和反感,为自己身为一个女人感到不平和悲哀。
这时,王建平家的方向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因为按照乡俗,他们家今晚要摆酒设宴,款待送了贺礼的乡亲。晚上九点的时候,那边的声音更加热闹起来,想是年轻人们闹酒的气氛达到了高潮。忽然,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在村子里响起,因为村里很少听到这样的声音,又是夜晚,让人感到心惊肉跳。我和爹娘面面相觑,一边互相问着出什么事了,一边穿上衣服,向警笛声响起的地方赶去。
警车停在村子东北角方向的街上,一共有三辆。警车的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其中一大部分是年轻人,应是在王建平家喝酒的人也跑来看热闹了。在一辆警车前,一个人被绳子五花大绑着,脑袋被两个警察按着,腰弯得很低。我凑上前去看,心口猛地一撞,竟然是周长河。他的头发蓬乱着,身上和脸上都沾满了泥土,想是被按倒在地上绑起来的。绳子勒得很紧,几乎勒到肉里,周长河的脸上流着汗,现出很痛苦的表情。紧接着,周长河被塞进警车,警察们也纷纷上车,警车一路鸣叫着远去了,留下一片汽油的味道和一群吓傻了的人们。警车走远了,人们才开始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但没人说得清楚,只有应该还算知情的村支书简单说了句:“听说是身上有人命案,但到底怎么回事,咱也说不清。”然后就回家了。大家围在一起猜测半天,终究猜不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也只有不太情愿地回家了。我和爹娘回到家议论起此事,也是惊叹不已。娘说,周长河那么文静一个人,怎么看也不像个杀人犯呵,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回到西屋躺下后,身边没有了小雪,心里感到空落落的,竟有些害怕,想着小雪,想着周长河,又想起那个叫韩如平的当兵的,半天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却梦到自己在田野里奔跑,跑着跑着,竟腾空飞了起来,一步可以跨出去很远很远;又梦见周长河在街上转悠,说是自己被抓错了,还是以前的模样。直到天亮了被娘叫醒,才觉得这一晚睡得好累。
第二天以后,渐渐有消息传来。原来,周长河是张家口人,父母都是大学教授。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文革”开始,他的父母都成了造反派揪斗的对象,经常被打得遍体鳞伤。一天晚上,已是深夜了,学校一个造反派的头头带着几个喝醉的成员,敲开了周长河家的门。他们把周长河锁进另一个房间,对周长河的父母进行了长达两个多小时的折磨。周长河无法看到造反派对父母实施了怎样的酷刑,但父母凄惨的叫声和造反派们邪恶的笑声,却深深地渗透到了周长河的骨髓里,成了他一辈子挥之不去的记忆。造反派走后,衣衫不整、满脸呆滞的母亲打开了周长河的房门,他第一眼看到的是浑身是血、奄奄一息躺在地板上的父亲。有胆大的邻居听到造反派已经离开,赶过来把父亲送到了医院,但父亲却再也没有醒过来。几天后的一个夜晚,十五岁的周长河在楼下拦住了喝醉酒回来的造反派头头,用手中的尖刀狠狠地刺了下去。杀死造反派头头后,周长河扒上了南下的列车,在邯郸站被铁路人员赶下火车。之后,他便开始了在当地多处流浪的生涯。而他的母亲,在周长河杀人后的第三天,也喝农药自杀了。后来,周长河在流浪期间认识了我们村一个在当地煤矿工作的老工人,介绍他到周家做了上门女婿,他才正式在我们村安顿下来。这次全国搞严打,他的案子再次被列入重点,在公安部门的不断追踪下,周长河在他杀人二十多年后,还是落入了法律这张无情的大网。
二十二
霜降过后,天渐渐冷起来。那些经常蹲在街头晒太阳的老头老太太,有很多已经穿上了棉袄。小雪结婚后,因为离得近,动不动就跑回家来,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气色竟比以前还要好。而小雪每次来家,过不了多大一会儿,王建平也会跟过来,二人又一起回去,很是恩爱的样子。爹娘看二人感情很好,而且王建平家待小雪也不当外人,心里也就踏实下来。接着就开始操我的心,问我那个当兵的何时探家。其实,韩如平已经在信里告诉我,再过一个多月,他就可以探亲回家了,但我不敢告诉爹娘,因为部队的事情说不准,谁知道到时会发生什么呢!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着,过着过着就进入了冬天。
这一天的下午,爹去地里转了,娘在床上给爹做鞋,我则歪在床上盖着被子看小说。突然,院子里传来自行车的声音,紧接着有人叫:“小云,在家吗?”是我的同学刘丽梅。我急忙答应:“在。丽梅,快进屋。”一边穿鞋下床,把刘丽梅迎进来。果然,韩如平探亲回来了,刘丽梅是来和我商量安排见面的事。娘热情地把刘丽梅拉到床边坐下,又倒上一碗开水,还在碗里放了白糖。简单商量了一下,娘就自作主张地定了下来,明天上午就安排见面,地点就在我们家。刘丽梅也说:“韩如平只有一个月的假期,能往前赶就往前赶。”正说着时,爹从地里回来了,娘把这一决定告诉了爹,爹说:“你们看着定就行。”脸上却满是欢喜。
第二天上午九点多,韩如平在刘丽梅的带领下来到我家。他穿了一身挺括的军装,没戴帽子,留的是部队标志性的小平头。个头没有我想象的高,模样却比照片里更英俊。我从屋里迎出来,他看了我一眼,对我笑了一下,我也对他笑了一下,竟仿佛是很熟识的样子了,应该是书信往来的缘故吧,而且我的模样应该也没有把他吓着。
昨天晚上小雪来时,娘已经把这事告诉了小雪,所以今天一早,小雪和王建平就已经在家里等候。王建平接过韩如平的自行车和买的东西,把韩如平让进屋。小雪跟在后面悄悄对我说:“长得还行,就是个头低了点。”我说:“就你家王建平好。”她说:“好你还看不上。”我轻轻掐下她的胳膊,不再理她。进屋后,娘问了些路上冷不冷之类的闲话,就对韩如平和我说:“你们去西屋坐会吧!”于是,我和韩如平一前一后进了西屋。进屋后,我在床沿坐下,韩如平则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下。我们再次相视笑了一下,然后他开始打量我的书桌,随手拿起我正在看的一本《收获》杂志,说:“我也看《收获》,几乎每期都买。”我说:“你们在部队有时间看吗?”他说:“白天没时间,要训练。晚上七点半看完新闻,到熄灯前这段时间自由活动,可以看书写信。星期天也有时间。”于是,我们从《收获》开始聊起,竟是前所未有的自然轻松,双方都有了一种知己相逢的感觉。十点多时,娘在外面叫:“小云,你给人家倒点水。”娘这是在催我了,我笑了笑,用眼睛看着韩如平。他也笑笑说:“那我们今天就先这样吧!如果你对我没什么意见,其他就让刘丽梅去说吧。”我说:“我没意见。你呢?”他说:“这么多年,我们好像就是在等对方。你没意见,我更没说的。”于是,我们一起走出屋。娘和小雪都在院子里站着,娘用一双探寻的眼神看着我,小雪则直接冲我说:“你们可真行,头次见面就说这么长时间,有什么可说的!文化人可真是不一样!”这时,刘丽梅也从屋里走出来,对娘说:“大娘,我们就先回去了,有什么事我再来说吧!”娘说:“吃完饭再走吧!”刘丽梅说:“不了。家里还有事。”于是我们一起送他们出门。回到院子里,娘急忙问我:“怎么样?看你俩说这么长时间。”我说:“还行。就他吧!”娘说:“用不用再见一次面?”我说:“不用了,就他吧。”娘说:“见这一回就定了?到时后悔可别埋怨当大人的。”我说:“不埋怨。”如此,我的婚姻大事尘埃落定。
大约是半个多月后,我和韩如平举办了订婚仪式。
二十三
要回部队的前一天,韩如平来我家,邀我去县城玩儿。因为这一天县城逢大集。同时在这一天,县城的广场上要开审判大会,宣判并枪决周长河等一伙罪犯。
对于周长河被判死刑,大家都在意料之中,毕竟杀人偿命,更何况又赶上严打。但当真听说周长河被判死刑时,还是感到有些沉重和可惜,毕竟已经在一个村子里生活了近二十年。但让人没想到的,我们邻村一个人就因为盗窃罪,这次也被判了死刑,让人不觉有些冤枉。大家都说,本来他们的罪过不够这么重,但因为这次赶上了严打,许多不够死刑的都被判了死刑,有的小年轻人甚至就是因为在街上调戲过几次女孩子,就被当流氓罪判了死刑,所以他们是撞在了枪口上。
我和韩如平一人骑一辆自行车去县城。今天天气格外好,阳光明艳,且无风,再加上冬天人们比较闲,因此路上去县城人的特别多。到县城后,人更加多起来。我们把自行车存好,先去卖衣服的市场转,在一个小摊前,韩如平给我买了双鞋。他还要再给我买件衣服,我没答应。十点多,我们去了县城中心的广场。
广场的北侧,十多辆大卡车并排停放。每辆车的车厢上,都站着三个五花大绑的罪犯,罪犯身后,分别有两名警察摁压着他们的胳膊和脑袋。罪犯的后背上插了高高的牌子,上面用黑笔写着他们的罪名和名字,又用红笔在他们的名字上打上了大大的“x”号。广场上的大喇叭里,审判员正在大声地宣读他们的罪行和判决,所有被念到的都是死刑,而且在念到“死刑“两个字时都加重了语气。广场上人山人海,声音嘈杂,人们似乎没有心思听审判员的宣读,更主要的是来看人,看这些将死之人的表现。
我和韩如平在离卡车几十米远处找个地方站下,我开始用眼睛搜寻周长河的名字。很快,就在我几乎正前方的卡车上,我看到了周长河。和所有罪犯一样,他被剃了光头,被身后的警察抓着肩膀和胳膊,腰弯着,头深深地低下去。然而,就在我盯着他看时,他却突然抬起头来,开始用眼睛在人群中四下搜寻,我的心突然一下提了起来,预感他要看到我。果然,他看到了我,他的目光停下来,目光中竟然没有一丝恐惧和悲伤,紧接着,他冲我点点头,脸上露出了和他以前一样的笑容。他的脑袋很快又被警察按了下去,我却呆在当地,心中一片空白。他的眼神和笑容像一把刀,深深地刺中了我。我的身体开始颤抖起来,像在风中摇摆的枝条,急切地想抓住什么。这时,韩如平的手伸过来,有力地抓住了我的手,这是他第一次拉我的手,温暖而湿润。他感觉到了我的颤抖,又用另一手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这一刻,这个男人的力量和温暖深深地融化了我。他在我耳边轻轻说:“我们走吧!”我点点头。他拉着我的手向外走,广场上的广播里正好念到周长河的判决,在我听来是那么虚空和遥远。我没有往回扭头,任凭韩如平拉着我的手,走出了县城广场,走过了到现在为止近三十年的人生。
几十分钟后,在我们县城东面十几里一个叫红松口的地方,响起了一阵枪声。这枪声我没有听到,但我感觉到了,因为当时我的心口重重地疼了一下。
责任编辑 刘遥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