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冲
1
妈妈过世以后,爸爸才学会玩微信。之前家里有事,都是妈妈联系马克,爸爸对微信既无兴趣又排斥。他只会打电话。每次视频,爸爸站在妈妈身后,露出一张沟壑纵横愈来愈落寞的脸,看看马克,讪讪的,静止几秒,什么也不说,之后便躲开镜头,像在拍证件照。其实不光微信,除了工作,所有事爸爸都不关心,退休以后更是拒绝一切新鲜事物,每天只是吃饭、睡觉、抽烟、看电视,节目他只看抗战片。他越来越像个古董,活在自己几十年养成的习惯中,远离时代的复杂性,不受任何干扰。有段时间,马克和姐姐都担心他会得老年痴呆,因之前曾有过小脑萎缩的征兆。他的记性变得尤其差,一遍又一遍给阳台上的龙骨浇水,妈妈劝他也不听,最后生生将其涝死。
那株龙骨死后两年多,妈妈在睡梦中溘然而逝,早晨被发现时身体已冰凉。马克正在外地,姐姐告知时,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心内随即静如午夜,每个字都听得无比真切。当时,马克一边接听电话,右手还握着眉笔,正给一位演员画眉,听到这个消息后他依然一笔一笔描着,眉峰也没有走偏,还是演员想要的韩式一字眉。妈妈身体一向硬朗,走路、爬楼梯和年轻人差不多,姐姐的两个孩子都是她带大的。尽管马克感到意外,但妈妈毕竟已年过七十,所谓“老健春寒秋后热”,说他心里一点都没有准备,也不真实。
其实,真正让马克意外的是妈妈走在了爸爸之前。
与妈妈相比,爸爸经常感冒,抽烟使得他的肺不好,咳嗽、气喘、呼吸发紧,但他从没有过戒烟的想法。以前孩子们说他,他便一副浑然不听的口吻回敬,我不爱吃不爱穿不爱玩,就这一个爱好,你们还想剥夺?给演员化完妆,电话也挂了。马克来到卫生间,镜子里浮现出妈妈的脸,他的眼泪汹涌而出。“男儿有泪不轻弹”,这是爸爸挂在嘴边的话,马克小时候听过无数遍。如果爸爸看到他这样,还会摆出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吗?这时为什么还要顾及他怎么想呢?我想哭就哭、爱笑就笑,难道他是爹就什么都管得着?像跟谁置气一样,马克一把拧开水龙头,洗了脸,随后跟剧组的负责人说明缘由,买了最早的航班。
成年以后,马克几乎只在春节时回老家。工作忙不过是借口,若是安心回,在跟完每个剧组的拍摄后都能挤出几天时间,但他宁愿出国玩或是宅在上海的房子里也不回家——他不想面对爸爸。想妈妈了就跟她视频聊一聊彼此的近况,一旦只有父子俩面对面,即使隔着屏幕,空气似乎也能瞬间冷冻。这种情况从他上初二时便初现端倪,而后愈演愈烈,曾一度发展到谁都不见谁。两个人从熟悉变成陌路,会比本来就不认识还要陌生。刚工作那几年,即使是春节,马克也不回家,没钱出去玩就窝在出租房里。上海的冬天又湿又冷,不像老家有暖气,但至少这里无拘无束,不用听爸爸的唠叨,看他的脸色,马克能放松身心地活着。
除却父母的健康因素,马克觉得在潜意识里,他希望爸爸比妈妈先走。如此一来,他就不必面对爸爸,他也乐意跟妈妈一起生活,可是和爸爸,打死他,他也不愿意。他可以担起养老责任,尽一尽所谓的孝道,但不想爸爸以一种他早已不习惯的方式挤进他现有的生活。不仅因为父子间有过嫌隙,还在于爸爸出了名的难以相处。这世上似乎只有妈妈这种逆来顺受的善良的传统家庭妇女才会死心塌地跟着他,伺候他,对他俯首帖耳。但凡稍微有一点儿自我意识的女人,都不可能受得了爸爸的坏脾气和诸多缺点。因此在和爸爸大吵一架决裂后的那段时间里,马克曾劝过妈妈跟爸爸离婚,然后将爸爸甩给姐姐,让妈妈和自己生活。但妈妈在电话里说,那不可能,我不会离开他,一夜夫妻百日恩。
葬礼上,爸爸形容枯槁,沉默寡言,一滴眼泪也没流,至少马克没见到他哭。当然,这并不代表他不伤心,马克经常听见导演讲戏时说“大悲无泪”,可姐姐哭得像个泪人儿,难道她的伤心没有爸爸多吗?这不过是人的性情所致。从小到大,三十七年了,马克都没见过爸爸流泪或是哭泣,连爷爷奶奶死的时候也没有,仿佛他是海明威小说里的硬汉,不善于也不屑于甚至耻于情感的外露与表达。而马克儿时特别爱哭,跌倒摔疼了放声哭,打防疫针时抽抽噎噎,蜘蛛、毛毛虫爬到手上也会吓得嗷嗷叫。每当这时,妈妈都会软语哄之,而爸爸丢下一句“没出息”便躲得远远的,好像马克丢了他的脸。
從马克上初中时一家人便从乡下搬到了县城,但这里几乎没有他们的亲戚,有的只是爸爸的朋友和同事,自他退休后,几乎没有往来,因此妈妈的遗体火化后还是运到乡下举行了葬礼,坟地和爷爷奶奶的在一块。出殡前一晚,马克和姐姐还有几个堂兄弟姐妹轮流守灵。后半夜两点多时,轮到马克和一位堂姐守着,他们不时烧纸,给长明灯添油。初冬夜长,前半夜堂姐睡了会儿,这时精神得很,便有一句没一句地跟马克聊起了妈妈的往事。堂姐比他大五岁,她知道很多马克不曾记得的事,或是亲眼所见,或是听妈妈那一辈儿的人提过。
婶儿这一辈子可不易。堂姐道,摊上叔叔那样的男人真够倒霉的。
那能怪谁?还不都是她心甘情愿。马克道,我还劝过她离婚呢,她不听。
也不是非要离婚不可,但得辖制住自己的男人,而不是被他欺负。堂姐道,记得有一次去你家,连买菜钱婶儿都是现跟叔要,买回来,叔还要过问豆角、茄子、猪肉多少钱,剩下的钱整的要回去,只留给婶子块八毛,婶子就是太善良太软弱,搁我妈身上,早给他俩耳刮子了。
马克想笑,笑不出来,堂姐看到的只是一个侧面,她能想象妈妈几十年如一日都是这样过的吗?经济上的制约只是一方面,生活和精神上又何尝不是如此?在马克的记忆中,爸爸对妈妈从来就没笑过,开口便颐指气使,但凡妈妈出一点儿错,他便极尽挖苦之能事,他不明白一个男人的嘴怎么会那么恶毒。自然,爸爸对妈妈还曾动过手,马克记得很清楚,那次因为他买了两本时尚杂志,爸爸就要大打出手,妈妈上前拦住,说孩子大了不要再打了,他的巴掌便落在了妈妈身上。当时她穿着早已洗旧褪色的无袖T恤,肩背赫然红了一片。
他打心眼里瞧不上我妈。马克靠在棺材上扶额道,我妈说,刚结婚那两年他俩感情还不错,我爸从部队回来后到了镇里粮库上班,认识了一个女的,外地的,比我妈年轻、好看,还有文化,我爸就想离婚,家里人,包括爷爷奶奶都不同意。他就不再回家,跟那女人住在外面,当时我妈正怀着我,四个多月。她打听到他们住的地方,趁我爸不在时跟那女的好说歹说,还给了她几个钱,到底把她弄走了。从那以后,我爸就恨上了我妈,一辈子没给过她好脸儿。
唉,堂姐叹气道,真不明白婶儿到底看上叔哪一点了,死乞白赖的,现在看真不值得。
那个年代的女人都怕离婚啊,还带着孩子,再嫁就难了。马克这话是姑姑揣度妈妈的心思时说的,至于妈妈自己,从没跟任何人提起过此事。夫妻间的事别人也不好问。
也是怕你或者你姐跟着后爸受委屈。堂姐感同身受道,当了妈,凡事首先想的就是孩子。
真要遇到一个性情好的,说不定后爸比亲爸还强呢!马克道。
呸,快别这么说,让叔听见又生气。堂姐道,到啥时候也是亲的好,血脉相连啊!
生气又怎样?气坏了身子又不是我受罪。马克道,我早不是小孩了,不吃他那套。
是啊,翅膀硬了,想飞就飞。堂姐道,可真要气出个好歹,还不是给你和你姐找麻烦?人老了就得顺着、哄着,老小孩嘛,不求他们多健康,生活能自理、不用儿女伺候,就知足吧!
我倒想伺候我妈,可她没给我机会。一想到妈妈连身后事都没交代,马克便潸然泪下。
别那么想啦,她走得这么干脆,倒省得受罪。堂姐宽慰道,也该想想叔以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顶多给他请个保姆,让我姐或是我陪着他可不现实。马克其实早想过了。
就怕他不同意。堂姐道,叔这人太各色了,一般人跟他相处不来。
相处不来,那就只能自己过。马克冷冷地说。
他被婶儿照顾惯了,连饭都不会做。堂姐道,你和你姐好好商量吧。
葬礼过后,回县城的路上,姐姐问马克请了几天假。当时姐夫开车,姐姐坐在前面,马克和爸爸坐在后座。马克大概能猜到姐姐的意图,实话实说道,一周,晚两三天问题也不大。爸爸一直眯着眼,此刻也没睁开,只道,该回就回,别让人家说闲话。马克心想,能说什么闲话呢,又不像你待过的那种单位,成天正事不干勾心斗角。姐姐扭头道,爸,让他晚两天再走。爸爸道,用不着。姐姐道,您就别嘴硬了,先让他陪您缓一缓,您也可以出去玩玩散散心,或者来我家,虽然白天没人,但晚上我们都在。马克注意到姐姐捅了姐夫一下,姐夫马上道,对啊,来我们家住着吧,我们小区也热闹,老人多。爸爸道,不用你们费心,我不习惯跟别人住一块,跟你妈那是没得选,你们趁早该干吗干吗去!姐姐道,您就别强撑了,这几天人多事杂,您还不觉得孤单,真剩自己,且得适应呢,那是一个大活人没了啊!爸爸睁开眼,身子前倾道,生老病死自然规律,我早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有啥可怕的!
马克始终没有表态,既然爸爸说不需要,那他就没必要晚走。这正合他的心意,在没有妈妈的家里多留一秒都是煎熬。于是,一回到家,马克便定了次日下午的机票,之后开始收拾行李。妈妈没来得及留下遗物,他从相册里找到一张与妈妈的合影,放在了皮夹中。自从他懂事起,父母便是分居状态,即使同住一个房间,也是两张单人床。马克离家,姐姐出嫁后,父母便各占一间房。回家的这几个晚上,马克睡在妈妈的房间。他舍不得开窗,生怕空气对流吹走妈妈生前留下的气息,这种略微发霉的老人味儿混合着廉价护肤霜的香气,让他觉得安稳可靠,像小时候被她搂在怀中,天塌下来都不怕。马克蹲在地上往拉杆箱里装衣服,偶然扭头才发现爸爸站在门口,不知已站了多久。四目短暂对视后马上移开,谁都没言语,像在等着对方开口。马克耐不住,终于起身道,明早坐汽车先到北京,下午的飞机。爸爸像是没听见,半晌方“哦”了一声,转身回房,随手带上了门。马克注视着门板,舒了一口气。
2
从小到大,老张只称呼儿子“张小晨”,那是他给取的。他从未承认过“马克”的存在,更叫不出口!自从那年儿子跟他大吵一架离家出走后,便给自己改了这么个名儿,随了他妈的姓。身份证和户口本上还是张小晨,家人亲戚里也只有他妈叫过“马克”。这能算名字吗?中不中洋不洋,男不男女不女。一想到此,老张就来气,小兔崽子,有能耐你就跟我断绝关系,一辈子别再登这个门儿,那我才佩服你!当年他就是这么说的,一面说一面将张小晨视如珍宝的那些时尚服装美妆书籍撕了个粉碎。正值盛年,气大、手劲儿也大,那些被撕毁的书页纷纷扬扬落在父子俩之间,如同一场暴雪,使得二人的关系瞬间降至冰点。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加上妻子和女儿的调和,父子关系虽有改善,却依旧有隔阂。所以,妻子葬礼之后,老张才没有要求儿子多住几天。想走就走吧,有他在,连抽烟都得去阳台。
人一老睡眠便少,每天不到五点钟,老张就会睁开眼,盯着屋顶发呆,点上烟,一口一口咂摸着抽完再起床。从卫生间出来,见旁边的门关得严实,不像往日虚掩着,这才想起儿子住在里面。厨房里是黑的,往常这时候,妻子已在忙碌,熬小米粥、煎鸡蛋,或是煮面条,卧个荷包蛋。老张年轻时便有轻微的胃溃疡,妻子说小米养胃。他踱步走进厨房,开了灯,冷锅冷灶,灶台才擦过,反射着白花花的灯光。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微胖的妻子系着围裙站在灶前,蓝色的火舌恬静地舔着锅底,香味充满厨房,玻璃上蒙着一层水汽。他不由得吸了吸鼻子,却只有清冷的空气钻进鼻腔。打开冰箱,食物倒是有,可他不知道怎么做,于是打算下楼买早餐。经过儿子的房间时,想提醒他别晚了,抬起手停上片刻,终究放下。
早点摊的食客寥寥无几,清洁工正在扫着枯叶和垃圾。买了油条、豆腐脑,想起儿子不吃油炸食物,于是老张又折回,买了包子和豆浆。广场上有几个晨练的人,其中有两个老太婆认识他,她们和他妻子经常一起跳广场舞。老张绕道而行,不想和她们说话。死亡是什么呢?老张想过几次,但因为人人都得死,就像都要吃饭、睡觉,这种问题他觉得不值得思考。现在他觉得死亡就是世界照常运行,但不管好事、坏事都没死者的份儿了。比如缺了他妻子,那些老太婆照样晨练;女儿没了妈,照样上班下班;儿子照常回上海去给那些明星化妆做造型;他自己却不得不接受失去老伴的事实,去面对没有她的一日接一日。他突然意识到,老伴去世,他才是那个受创伤和损失最大的人。
回到家,卫生间里响着哗哗的水声,想是儿子在洗澡。老张把早餐放在茶几上,摆好碗筷,走到儿子的房间门口,做贼一样朝里張望:被子已叠好,床铺平整,要穿的衣服挂在衣架上,行李箱就在衣架下,拉杆伸出一截,一副等待出门的架势。儿大不由爹,老张转身想,别看张小晨蔫了吧唧,其实从小便非常有主见,由不得别人帮他做主。记得八岁生日那年,老张带他逛商场,让他选礼物,他想要毛绒玩具。老张觉得塑料枪或汽车更适合男孩,劝了他几句,他依然嘟着嘴,老张便要生气了,心想花钱给你买玩具,你还挑三拣四。妻子又说了儿子两句,张小晨这才要了一辆紫色的玩具汽车。可没过多久,老张便在儿子的床头发现了当初他看上的蓝色毛绒海豚,知道肯定是妻子买的,气得他暗自发誓再也不给儿子买东西。如果不是妻子处处顺着儿子从中作梗,老张想,那么儿子还会成为造型师吗?他能不能将张小晨培养成和现在完全不一样的人呢?
水声停了,老张来到茶几旁,找了个正好能看见卫生间却又不像刻意观察的角度缓缓坐下。门被推开,儿子裸着上身,浴巾裹在腰间,后背上有几滴水珠没擦到。他进了房间,随手掩了门。儿子的生活比大多数同龄人都要精致和讲究得多,已然奔四,身上却一丝赘肉都没有,皮肤又白又光滑,眼角几乎没有皱纹,说二十七八岁也有人信,真不知道他是怎么保养的,也许就是柜子上那堆护肤品的作用吧。说实在的,老张瞧不上。他宁愿儿子长得粗糙老相,和其他人一样娶妻生子安居乐业,而不是孑然一身跟着剧组到处跑,成天在朋友圈发自拍(老张不玩微信,妻子经常自豪地拿给他看,还告诉他哪个是明星)。
张小晨穿好衣服,拉着箱子出来。老张起身,待看不看地说,吃点东西再过去吧。儿子猝不及防地停下,目光看向老张。老张又道,豆浆和包子,刚买的。儿子张了张嘴,没说什么,脱下羽绒服坐到老张对面,像完成任务似的吃起来。老张半天才咬一口油条,暗自瞄着儿子。儿子的五官像他妈,身材也是颀长型,不像老张五大三粗。性格也随了他妈,或者说像女孩,尤其是小时候,尚未开口脸就先红了,举止行为也令老张看不上。比如有一年春天,一家人去城北的山里玩,桃花开得正好,张小晨轻手轻脚走到桃树前,将鼻子探到花蕊里深深吸着,仿佛濒死的人贪婪地吸氧。这个只有多愁善感的林黛玉才会做的动作让老张很是看不上,有段时间他甚至怀疑儿子不是自己的种。可张小晨左腿根部有一块胎记和老张左腿上的那块一模一样,就连位置也如出一辙。这种基因遗传让他不得不承认张小晨就是他的孩子,为此他感到深深的无奈和失望。
吃完后,张小晨擦嘴漱口,穿上羽绒服,拉着箱子到门口才转头对老张道,我走了。
连声爸都没叫。老张心里发堵,没抬头看儿子,喝着豆腐脑道,走吧,注意点儿。
嗯。张小晨答应着,开了门,稍顷,他才道,您要是闷得慌就多出去转转。
我知道,你放心吧。老张道,门我关。稍作犹豫,他才起身,到门口时,儿子已经下至拐角,抬头瞅了一眼,接着往下走。关了门,老张来到阳台。须臾间儿子的身影出现,一种如约而至的温暖袭上老张心头。儿子步子迈得很快,并未朝楼上看,箱子的滚轮发出刺耳的咯啦咯啦声,滚在老张的心上,让他随即感到一阵莫名的难受。
一个人生活,时间被无限拉长。看了很久的电视,剧中人都过了一辈子,老张的眼睛都酸了,看看表也才中午。无聊时便睡觉,可白天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着。更多的时候根本没那么多觉,歪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并不看,只是需要有点儿人声和人气,注视着日影一寸一寸往下移,一天终于过去,可还有明天、后天。尽管老张知道前面的时光不会太长,顶头也就十多年,但这样过的话,即使一两年也是煎熬。怎么之前就没觉得日子难过呢?
女儿隔天来个电话,周六时一家四口都过来,跟他一起吃午饭,下午再走。女儿家并不远,坐公车不过四站,妻子一般都是溜达着过去,并不坐车。老张那天散步时到了女儿家的小区,但他没进去,也没给她打电话,其时女儿女婿尚未下班,外孙和外孙女也还没放学。外孙女上二年级,外孙还在幼儿园大班。两个孩子机灵乖巧,可老张没办法打心眼里喜欢。毕竟他们是外姓人,他想要的是能叫他爷爷而不是姥爷的孩子,可这辈子恐怕难以如愿。这件事只有张小晨能做到,可老张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命令他做他不愿意做的事,更不可能开口求他。妻子在时,他尚可以敲边鼓,让她去当说客,现在连个传话的人都没了。
那是老伴过世后的第五个周末,女儿一家又来看老张。他已熟悉他们的食物偏好,便提前准备了熟食和水果,女儿来了再炒两个菜,红烧两条鲫鱼或是炖个排骨就够了。吃过饭,老张在阳台抽烟,那一家人或坐或卧于沙发之上,女儿和女婿投入地闲聊,不时凑到正在玩手机的儿女跟前,四颗脑袋蘑菇般亲密地挤在一处。老张抽完烟进到客厅,那四口依然旁若无人地嬉闹。老张喝水,从杯底看着变形的四口人,突然间了悟:女儿一家不过是换个地方过周末,名义上是来看他,其实热闹只属于他们一家四口,他始终是个无法融入的外人。
放下水杯,老张问外孙女在看什么,她头都没抬地回答,抖音。
老张不懂,但认为肯定是乱七八糟的玩意,便道,给你舅发个消息,看他干啥呢。
想你儿子啦?外孙女讲话没大没小,不过这都是老张惯的。老张觉得,又不是孙子孙女,没必要严加管教,再者,管深了也不好,就算她爸妈不说什么,还有爷爷奶奶呢。
让你问就问,哪儿来的废话。女儿道。
外孙女直接给张小晨发视频邀请,响了半天没人接,自动挂断后没多久张小晨便发了过来。张小晨正在吃饭,一张脸占了屏幕的百分之八十,看饭盒和筷子就是订的外卖。他没有解释刚才为什么没接到视频,目光飘忽,言辞闪烁,心不在焉。老张猜到儿子一定像往常一样一面视频一面在浏览网页或是看电影。他没说话,只站在女儿一家身后盯着张小晨,听他们聊天,片刻之后,他像对话题感到无聊和不屑似的,骄傲而倔强地躲开了镜头。
3
那天视频,马克虽然在和姐姐以及外甥女外甥聊天,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瞟向爸爸,不知为什么,就是想看看他。但马克不想承认自己的这个愿望,也不想被老张发现这份心思,于是尽量避免与老张对视。后来老张躲开镜头,他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底竟然腾起了小小的失落,犹如想要抓住人人都有的無足轻重的东西时却手滑攥了个空。直到视频结束,老张也没有再出现,马克断不可能让姐姐叫爸爸过来,就算他会过来,马克也没什么可说的。本来马克心情尚可,可这番视频却让他心湖微漾,仿佛留下了遗憾,疙疙瘩瘩的,直缓了几天方休。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和爸爸主动联系时,老张倒学会了微信,用家里的手机给他发了语音和表情。马克为此无端感到亲切,这部手机平时都是妈妈玩,家里的花开了或是她拍了自认为新鲜有趣的东西都会发给马克,偶尔也会跟他语音聊天。自她过世后,这个账号也像是死了。老张使用它,让马克产生妈妈还活着的错觉,因此倍觉欣慰,即便明知不是妈妈。
又是个周六的晚上,马克收到了爸爸发来的视频邀请。他毫不犹豫地接了,犹如等了很久似的。爸爸坐在书桌前,台灯的白光将他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都映照得无比清晰,有那么一刻,马克觉得爸爸无比陌生,像是写了无数次的汉字,越看反倒越觉得不对劲儿。爸爸说姐姐一家人去了北京游玩,本來想带着他,但他识趣地谢绝了。
马克道,要是闷得慌,就跟他们去转转。
人家一家四口周末游,我凑啥热闹?老张道,况且跟他们在一块儿,干啥都不方便。
那您今天都做什么了?
就吃饭时去了小区里的饭馆,哪儿都没去。
这么宅着会憋出病的。马克道,您就不想出去散散心?
我倒是想,能去哪儿呀?
见爸爸郁郁寡欢,一股怜悯之情油然而生,马克脱口而出道,不然您来上海找我吧!
这话不仅让老张吃了一惊,也把马克自己吓了一跳。在老张沉默的时候,马克不免快速审视了自己。这句话怎么能如此轻易就说出口了呢?也许自己一直存着这个念头,不过迟迟下不了决心也未可知。老张像被噎住了,怔了片刻才道,我不去,和你说说话就够了。
来吧,我这几天没事,正好可以陪您。马克道,上海有些地方值得看看。既然话已出口,马克就不想被老张认为自己只是客套,口吻因此变得极其诚恳。如此邀请,老张就不再觉得儿子只是随口说说,想来有几分真心,便不再推辞。随后,马克订了机票,叮嘱了老张一些注意事项。老张说,放心吧,丢不了,我又不是没出过门。
起飞前,老张给儿子打了个电话。一个多小时后,马克打车去机场接老张。路上不堵,他提前了二十多分钟到,便在大厅等候。此次老张要待六天,马克计划带他在上海玩四天,剩下的两天去杭州转一转。在网上预定杭州的酒店时,他才发觉自己从来没带妈妈来江浙沪一带旅游过。他从没想到有一天会带爸爸来自己住的地方。
大厅里人不少,多是轻装简行的商旅人士,也有出行归来的亲密情侣或是热热闹闹的一家人。一对年轻父母拖着行李走在前面,五六岁的小男孩紧随其后,小男孩突然停住脚步,叫了一声爸爸。年轻家长回头看时,小男孩已蹲在地上,显得体力不支。这时,年轻爸爸将行李箱递给身边的女人,转身蹲下,抱起小男孩继续往前走。小男孩趴在爸爸的肩膀上,双脚盘其腰间,眼神里流露着满足、幸福和一丝旅行之后的倦怠。马克不知不觉看呆了,在他的记忆中,爸爸几乎从未抱过他,如果他撒娇耍赖,老张很可能给他一张臭脸或是一顿巴掌。
马克小时候没少挨老张的打。老张下手没轻没重,且通常不会徒手,仿佛明白力是相互的。若早有准备,多半使用鸡毛掸子或笤帚把儿,往马克后背和屁股上死劲儿抽,就像贾政打贾宝玉那么狠。若即兴发挥,临时找不到那两样顺手的工具,便随手抄起身边的家伙。有一次寒假里,马克没写完作业便到蓝泉河上溜冰,结果还没到家便被老张截住。马克记得当时是在村里被他唤作二婶儿的家门前,她家门口正好戳着一把铲粪的铁锹,老张的眼珠子瞪得快要夺眶而出,抓起铁锹就朝马克拍。老张的动作让马克想起他夏天傍晚举着扫帚拍蜻蜓的样子。除了入骨的疼,还有猪粪气息钻进了马克的鼻子。马克没有躲,每次再疼也不会出声。倒是老张骂骂咧咧,无非是抱怨自己多么辛苦多么累,而这一切都是为了马克吃饱穿暖、好好上学,而马克却总是贪玩、不懂事,一次又一次让老张失望。马克也不是没有得过第一名,没有拿过荣誉,但老张并未因此感到欣喜甚至奖赏他,仿佛这是马克应当应分的。
马克记得,爸爸唯一一次夸奖他是因为他和人打架时占了上风。马克性子蔫,一说话就脸红,走路也是磨磨蹭蹭的,猫一样无声无息。马克喜欢往女生旁边凑,课间和一群丫头跳皮筋、扔沙包,放学后还要一起走,于是那些看不惯的男生给他起了个外号——假丫头。乡下孩子的顽劣很原始,且喜欢起哄架秧子,这外号很快便传开了,整个学校的男生都不再叫马克的学名,而是叫他假丫头。即使没什么事,路上遇见了也要吼几嗓子来挑衅,羞辱他,或单纯觉得好玩。马克的反击顶多也就是来一句“滚蛋”,任何脏字他都说不出口。后来干脆不予理睬,就像没听见一样,他以为这样他们就会消停。事实上,他低估了那些人的无聊程度和看他不顺眼的程度,他们可以一直叫个不停。这事很快便被老张得知,他告诫马克,以后谁再叫你那个,你就打他,打到他求饶为止,打坏了老子花钱给他治!
马克生得纤细矮小,打不过大部分男生。因此,那次一个和马克身量差不多的男生取笑马克,并叫他的外号时,马克想起了老张的话,并与其干起架来。两个孩子旗鼓相当,先是在地上翻滚了一阵,马克记得那是仲春时节,绿油油的麦苗被他们俩的身体压倒了一片又一片,如果从空中俯视,很像外星人留下的麦田怪圈,却不规则。马克的指甲较长,在对方把他压倒在地,骑上他的肚子,双手掐着他的脖子时,他张开手指朝对方的脸挠了下去。对方一松懈,他一歪头又咬到了大拇指,直到对方唉呀妈呀地叫唤着放开他,他才松口。
脸上挂了花,拇指上留了渗出血丝的牙印子的男生被他妈拉到马克家来评理。那女人能说会道,两片薄唇上下翻飞,先讲了一大通有的没的,最后才道,小孩子打架难免,可不能抓脸啊,破了相,长大了娶不上媳妇咋办?老张,你可得好好管教你儿子,丫头片子打架才揪头发、挠脸、咬人呢!也难怪人家叫他假丫头。
你再给我说一遍!一直在灶前烧火的老张听到这句话,霍然起身,手指着女人的鼻子道。
说什么啊?我哪里说错了?老张暴怒的样子吓坏了女人,她不禁往后退了几步,嘴里不依不饶,气势却已荡然无存。老张又道,上梁不正下梁歪,先管好你儿子的臭嘴巴,以后再让我听见一次,保管他没有以后。女人步步后退,一边道,行,你有种,张大成,你给我记着,这账早晚都得算。老张没说什么,目送那对母子出了大门,他拍了一下马克的肩膀道,做得好,这才像我儿子。给我记着,这世道,只有你比他更狠,他才怕你,才敬你,才拿你当个人看。马克不太明白,但他还是点了点头。自从干架后,那同学便一直躲着马克走,也不再叫他的外号。马克认为这其中有自己的作用,但更多的震慑还是源于老张。
在马克看来,爸爸从不曾温良过,不管对他、姐姐还是妈妈,俨然一个暴君。但妈妈却不这么认为,她不止一次给马克讲过他婴幼儿时期的事。比如马克尚不会走时长得胖,夏天特怕热,怕他长痱子,老张不惜舍弃午睡时间,每天午后都要抱着他去河边遛弯,在树荫下走上半个多小時,让夏日仅有的风吹拂他多肉的身体。还有,马克三岁那年得了重感冒,连打了十天针,屁股快要被扎成马蜂窝,人也变得清瘦,没精神,老张便在座椅里铺了好几层海绵,骑着自行车带他到野外绕弯逗他笑,平生极爱干净讨厌泥水的老张甚至赤脚到沟渠里摸了很多少见的野生鱼给儿子补充营养。妈妈说的这些多发生在马克尚不记事时,他一点儿印象都没有,虽然他觉得妈妈不会说谎,却始终无法想象暴戾的老张会有如此温柔和善的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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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很少坐飞机,未退休时去外地开会皆为短途,多由单位的司机开车。有限的几次飞行都是单位组织旅游,有专人负责行程,不用他操心。这次乘飞机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先是找错办理柜台,安检时又被从外套内兜查出瑞士军刀,结果刀被没收,并记下了他的身份证号和姓名,就好像他是危险分子。他内心忿忿,我可是四十多年的老党员,怎么可能做坏事呢?
及至登机,老张终于松了一口气。没想到飞行途中几次遇到气流,机体颠簸不止,吓得老张几乎胆破,后来他索性心一横,想,要真这么死了也许是件幸事,反正这世上并没什么放不下的,也没有恋恋不舍的。唯一值得安慰的是他靠窗而坐,窗外如极地冰山般的云层沐浴在炽烈的阳光之下,着实震撼,让他心绪渐宁。闭着眼,但毫无睡意。大半辈子的往事如同连绵不绝的云朵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
年轻时很少会想到老境,但老张并非没有想过。假如当初他与那个叫秋香的女人私奔,现在会怎样呢?在入伍之前,通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是小张的老张认识了未来的妻子,当时没觉得不妥,也挑不出对方的毛病,加之马上要入伍,交往没多久便结了婚。婚后两个多月,他去了部队,三年后复员。许是有了些微见识,或是离开久了,越发觉得和妻子没话说,搞不懂当初怎么会看上她。回来后在粮库做会计,他认识了一个外地同事的老乡,叫秋香。妻子太过内敛和木讷,而秋香机灵、活泼,还有文化,跟他谈得来。俩人相逢恨晚,频频幽会,私订终身,他说要跟她长相厮守,她说要等他离婚。在当时,离婚非常少见并且被认为是大逆不道,一意孤行的他众叛亲离,被当成陈世美,连父母也骂他不理他。而妻子这个平时看起来老实善良的女人却异常坚强倔犟,甚至刁蛮无理,不管他如何劝说或是开出什么条件,她都咬定不离婚,像是故意和他作对,不想让他得到幸福似的。他曾想过和秋香一走了之,但尚未下定决心付诸行动,便被妻子釜底抽薪。也不知平时笨嘴拙舌的她如何动摇了秋香的意志,付出了怎样毫无尊严的代价,竟让秋香放弃了这段山盟海誓的爱情,没给他留下一点讯息便消失了。很多年后,他曾问过妻子其中原委,她以一种胜利者的语气云淡风轻地回答,还不是将心比心,女人最懂女人啦!
他对妻子本来只是没感觉,谈不上讨厌,可因为这件事,他对她既厌恶又恨之入骨。是她阻碍了他的幸福,她不是不想离婚要把他拴在身边吗?那他就要惩罚她,让她尝尝没有爱没有性的婚姻到底多么乏味和无趣!这也怪不得别人,都是她自食恶果。于是他刻意在生活中刁难她,逮到机会便挖苦她、奚落她;除了日常开销,一点儿多余的零花钱都不给她;在亲戚和朋友面前,他仍旧做出恩爱的样子,背地里却不给她好脸色,不跟她同床。他本以为她会受不了,然后主动提出离婚,那样他就能重获自由。可她忍辱负重、毫无怨言,从不对任何人说起他的所作所为,始终维护着他的形象,也许她以为有一天他会被感动,会回心转意?他觉得她大错特错、执迷不悟,既然已到了仇人的地步,又怎么可能重修旧好?何况本来他就觉得他们不合适,只是当年自己年轻不懂事,不知道爱情是什么才听命于父母与她结合。
然而,转机还是发生了,她又生了一个孩子,且是个男孩。
在张小晨五六岁之前,老张非常喜欢甚至溺爱儿子。和那一代的绝大多数男人的观念一致,老张亦重男轻女,非常看重传宗接代。妻子头胎生了个丫头,他虽没有明确表示过不满,但很长一段时间内闷闷不乐,毫无初为人父的喜悦,给家里写信时从没提到过女儿,每次从部队回来探亲也没给她买过东西,仿佛她不存在。可对张小晨,老张可谓眼里看着心里爱,每天下班回到家就会抱起张小晨,睡觉时也抱着。张小晨笑,老张便开心,张小晨哭,老张的心立刻揪起。许是爱屋及乌,老张对妻子不再实行冷暴力,夫妻关系本质上虽无改善,依旧分床而睡,但老张对她的态度明显比先前和缓了许多,不再视其为眼中钉。对于儿子的未来,老张寄予了厚望,在张小晨很小时便有所规划和构想,可一切并不如他所愿。
随着张小晨一天大似一天,其性情逐渐显露,老张对他的宠爱亦随之变淡,直至消失。主要原因就在于张小晨过于娘娘腔,毫无男子汉气概。除了言行举止女性化外,他的内心也过于柔软善良,没有一点儿魄力和狠劲儿,这让老张痛心疾首,大失所望。张小晨六岁那年夏天,家里养的一对鸽子孵出了五只鸽雏儿,他对它们呵护备至,每天亲自喂食,轻轻摩挲,临睡时不忘看上片刻。其时,老张刚好有一个调往交通局的机会,但尚需顶头上司的推荐。老张深知领导酷爱野味,尤其是乳鸽、麻雀,为确保调任万无一失,老张便想将家里的五只鸽雏儿送给上司。老张怕被儿子看见惹麻烦,特意在其午睡时操作。可张小晨被尿憋醒,刚好撞见老张从笼子里抓鸽子,他警惕而克制地质问老张,爸,拿它们干什么?
给我的同事,他想要。老张处变不惊。
张小晨的嘴巴瞬间噘得能够拴头驴,他低声问,给多少?
都给他。老张道,你想要,以后再孵。
张小晨一声没言语,老张正纳闷,一抬头只见儿子的眼泪断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往下掉。他原本无气的,见儿子这赖样儿倒生了三分气,便道,没别的能耐,猴尿倒不少,滚一边儿去,看你就来气!
老张这么一说,张小晨又是伤心又是抹不开脸儿,干脆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似有满腹委屈,且拼命去抢老张手里的鸽雏儿。他这么一闹,老张登时火大,骂道,不争气的玩意,你妈还没死呢,你嚎啥丧!
妈妈来晚了一步,只好拉着张小晨,哄他、劝他,并对老张说,给他留一只吧!
留个屁!娘们唧唧!老张道,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竟然养出这么个孬种!
张小晨使出吃奶的力气挣开妈妈的胳膊,抢过老张手里装了鸽雏儿的篓子紧紧抱在怀里。老张反手給了他一耳光,将他扇倒在地,篓子里的鸽雏儿跑出来两只。它们正值换毛期,尚不会飞,此刻受到惊吓,咕咕叫着,在原地转圈。气急败坏的老张迁怒于无辜,随手抓起一只,狠狠朝地上摔去,鸽雏儿挣扎几下,翻了翻白眼,一蹬腿死了。一只还不解气,紧接着又摔死一只。张小晨捶胸顿足,抱住老张的腿,边哭边哇哇乱叫,整个人失了控。老张抬脚甩开他,重新拾起鸽雏儿,装进篓子,红头涨脸地出了门。
儿子的性情就是随了他妈。老张想,如果他和秋香结婚,生的儿子肯定比这有出息。俗话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老张认为张小晨无药可救,对他不再抱以希望,遂听之任之,就像他是别人家的孩子。老张后来如愿调到了交通局,工作比以前忙,在家的时间很少。没了老张的管束,张小晨如同一株野生植物,由着性子生长。可父子毕竟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难免会见到儿子不入眼的行为,大多数时候老张都忍着,只当没看见。忍无可忍时,便会一次性爆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恶语相向,将张小晨暴揍一顿。有一次张小晨织毛衣被他看见,他抢过毛衣针便往儿子身上扎;还有一次张小晨不知从哪儿搞到一管口红,在作业本上涂抹,老张二话没说,抢过唇膏踩得稀碎,顺手给了他两巴掌。每次揍完儿子,老张便一声叹息。挨打后,张小晨虽有所收敛,但本性难改,不出两周便故态复萌,为下次挨揍做准备。
张小晨成绩一般,初中毕业后没能考入重点高中。他想去学造型或服装,不过只是想想而已,他很清楚老张不可能答应。老张本来想让他上职教,学当时热门的数控专业,但后来改了主意,转而让他去参军。他觉得让儿子到军营里锻炼一下很有必要,这也许是能改变其性情,使其更接近“正常”男人唯一且有效的途径,也是最后一招。反正不会有损失,死马权当活马医吧!下定决心后,老张并未征求儿子的意见,直接动用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关系,走了好几个后门才确保严格意义上并不符合标准的张小晨成功参军。送走儿子的那一天,老张踌躇满志,他似乎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张小晨即将诞生。张小晨尽管不愿意,可事已至此,加之母亲不停劝说,他也只得去了,两个多月后家里还收到了一张他的戎装照。照片里的张小晨站在坦克面前,打着标准的军礼,看上去英姿飒爽,充满男儿气概,像是换了一个人,把老张高兴得差点手舞足蹈,他将照片放在钱包里,没事便拿出来看,一看就乐不可支。
但这种快乐并没有维持多久。半年后的一个下午,张小晨突然一身便服回了家,起初只说是探亲,可一周后还不走,且心事重重,总躲着老张。老张遂起疑心,逼问之下才得知儿子当了逃兵,不想再回去。老张气得大骂,险些一口气上不来,追问原因,他嘴巴紧闭,一言不发。当时张小晨手里正拿着《服饰与美容》,老张一把抢过来,撕得粉碎,并抓起皮带往儿子身上一阵猛抽。儿子让老张抽了大概十多下,然后猛地抓住皮带夺了过去道,够了!老张试着夺回皮带,却力不从心,便道,好啊,你翅膀硬了,敢跟你老子动手了!你这个不孝的畜生、变态、杂种!张小晨怒视着老张,眼睛里的火燃烧了片刻逐渐熄灭,随即扔下皮带抓起背包道,我走了。老张道,走吧,小兔崽子,有能耐你就跟我断绝关系,一辈子别再登这个门儿,那我才佩服你!张小晨看向妈妈,她握着儿子的手,只是流泪,什么也没说。张小晨亲了妈妈的额头一下,看都没看老张一眼,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5
屏幕上显示航班正点抵达,马克盯着人群,莫名感到一丝紧张。等到在众多脸孔中发现爸爸时,马克没有喊他,而是扬起手无声地晃了晃,但老张没看见,仍茫然地张望。马克快步上前,闯入爸爸的视野,老张的目光撞见了儿子,嘴角稍微牵动,随即复原。马克拉过爸爸的行李箱,在前面带路,偶尔回头看一眼老张。走到出租车区域时,已有不少人在排队等待。老张说了密码,让马克打开行李箱。马克说,回去再开吧,您找什么?老张说,我想抽烟,快憋死了。马克知道老张是烟鬼,每天至少两包,便从自己的背包里拿出一包软蓝黄鹤楼和打火机,递给他。马克不吸烟,老张因此稍显诧异。点着一根,吸了两口,他说,多少钱一包?马克道,19。老张道,还没我抽的5块钱的蓝钻有劲儿。抽完烟,老张随手就要往地上扔烟头。马克赶紧制止,接过烟头,走了二十多米,找到装有灭烟砂的垃圾桶,插了进去。
在出租车里,马克坐前排,老张坐后排。尚未到晚饭时间,马克还是扭头问,您饿了吗?老张道,不饿,飞机上吃了盒饭。马克道,那就先回去。老张看着窗外,嗯了一声。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言语。司机也很沉默,想着自己的心事,像是在配合这种氛围。冬天的街景乏善可陈,可老张还是看了很久才坐正身子,眼神游移后落在儿子的后脑勺上。马克从反光镜里将老张的举动观察得一清二楚。不记得从何时起,他和爸爸尽量避免对视,说话时,也只是停在对方的鼻尖,目光绝对不再上移。每当和爸爸在一起,马克便能感觉到一种心怀内疚的隐秘疏远。虽然早在几年前两个人似乎便已“尽释前嫌”,可父子俩都知道再也回不到从前,何况即便是从前——马克小时候,他们也没有亲密无间过。两个人的大脑褶皱里充满了猜疑,内心深处只有排斥,因此他们不敢直视,怕看到彼此眼中的一片荒凉。
马克住在17层,虽算不上黄金地段,不能鸟瞰黄浦江,但站在阳台前能遥遥望见东方明珠的塔尖。十二年前,他按揭买了这套大两居,如今价格已翻了近十倍。打开门,老张换上马克为他预备的棉拖鞋。转过玄关,推开次卧的房门,马克道,您住这间。老张停在原地,巡视着,没有急于往前走。马克拖进行李箱,站在门口道,先进来吧,有的是时间参观。老张嗯了一声,迈着稍显滞重和谨慎的步伐,像在沼泽地上行走。老张觉得,居室的装修风格过于冷淡和简洁,色彩除了白灰就是深蓝和灰绿,感觉不到一点儿家的温馨,家具也都是设计感十足,像摆着让人看,而非让人用。次卧有一面嵌在墙内的书架,里面摆满了书和音像制品,双人床上一丝不乱,四件套是深蓝底上撒着白色圆点的图案。看到枕头旁那只和人一样大的毛绒狗,老张本能地皱了皱眉。此外,还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看来这里原是书房。马克本想将和工作以及兴趣爱好相关的物品装进箱子,不叫老张看见,但工程稍嫌浩大,而且他认为多此一举。自己的房子,爸爸一分钱都没掏,他又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呢?
老张小心翼翼坐到床上。马克道,先躺会儿吧,一会儿出去吃饭。老张道,我不累。这时,从客厅传来一阵类似小孩撒娇的“嗯哼”声,老张直觉这声音来自狗,因小区里有些妇人抱在怀里的宠物狗基本不会“汪汪”叫,只会哼哼唧唧。马克转身,老张随后跟上。只见儿子拉开阳台的落地玻璃窗,将一只黑色的小狗从笼子里放了出来。那家伙围着儿子欢腾地转了好几圈,嗅着儿子身上的味道,伸出粉色的舌头舔儿子的拖鞋和脚。儿子蹲下来,伸出手摩挲着狗的脖子、脑门和肚子,狗随即仰躺在地,四肢朝天,露出一副无比享受的表情。一人一狗互动半晌才进了客厅,老张这时才看清那只狗,每只眼睛上方各有一撮白毛,脸部和脖子下方也有白毛。老张心想,这不就是老家的土狗吗?俗称四眼子狗。便道,要养就养好点儿的,养个土狗干吗?
马克心里不屑,想堵爸爸两句,但终究忍下了,尽量口气平和地解释,这是柴犬,产自日本,祖先是日本土狗和狐狸杂交出来的,比咱们家的土狗个子小,聪明、敏捷、不黏人,我这只黑柴血统纯正,直接从东京空运过来的,花了六万多呢!儿子的口吻虽平缓,可听起来仍觉刺耳,老张自知话说得造次了,坐在沙发上啧啧两声,没再言语。马克问他喝什么,茶还是饮料。他道,泡杯茶吧。马克问,茶包可以吗?老张道,随便,我没那么讲究。马克去厨房泡茶,黑柴跟了进去,片刻后又扭着屁股跑出来。老张伸手截住,它嗅了嗅,抬头盯着老张,目光里有审视,有戒备。老张撸了一下它的脑门,低声道,跟土狗一个样儿!
泡了红茶,配了几块焦糖饼干。老张不喜甜食,只吃了一块。茶倒不错,醇厚清香,便问马克在哪儿买的。马克回道,去斯里兰卡玩时买的,还有不少,走的时候您带回去吧。老张嗯了一声。接着,马克带老张到每个房间转了转。卫生间镶着黑色瓷砖,让老张觉得压抑,厨房里倒亮堂,只是过于干净,仿佛从来没有做过饭,一点儿烟火气都没有。儿子的卧室很大,有独立的阳台,放着小茶几,茶几上有烟灰缸,于是老张对着鳞次栉比的楼群抽了一支烟。儿子始终没有提及这房子花了多少钱,以前他也从未说过,甚至他买房子这件事也是好几年后老张才从老伴嘴里得知的。老张几次想问,终是忍住了。问了有什么用呢?儿子说什么也不会要他的钱的。
晚饭就选在附近的一个家常菜馆。马克让老张点菜,老张说,随便,你看着点吧。马克要了两个热菜一个凉菜,还有米饭和汤。吃饭时,马克提起这几天的行程安排,像游人都要去的南京路、外滩、陆家嘴、城隍庙是一定要去看看的,其它地方如果有时间也要转转。要保证每个白天尽量在外面度过而不是两个人在家面对面呆着。因为在家里,马克真不知道如何跟爸爸相处。另外,有些地方,尽管他来了上海这么多年,还是没有去过,比如朱家角。
您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吗?马克征求老张的意见。
你要有事就忙你的,不用特别招待我。老张道,我来这儿也不是为了旅游。
十天后我才出门。马克道,上海转完了再去西湖看看,酒店我都定好了。
好吧。老张道,那就听你的,我就怕耽误你的事。
不用担心。马克道,我工作比较自由,忙的时候真忙,闲的时候没事干。
老张觉得并非自己敏感,而是儿子的语气里显然有一种炫耀的成分,那种他早已独立,长大成人,能游刃有余地掌控生活,且不需要外人插手的自豪感溢于言表,最重要的是这一切都是通过自己的努力获得的,坐在他面前的这个爸爸一点儿也没有帮过他。老张的情绪有些低落,他吃了一口炖牛肉道,这些年你在外面挺不容易的。
马克猜到老张又想多了,他根本没有埋怨的意思,尽管曾经怨恨过,但如今早已云淡风轻,过去的事还放在心里不是庸人自扰吗?虽然离家出走的最初半年里,他过得相当辛苦,没有像样的工作,吃不饱穿不暖,有时甚至连睡觉的地方都没有,不得不在车站或麦当劳对付一宿,像个流浪汉。那时他的确恨过爸爸,甚至诅咒过他,发誓和他老死不相往来。父母犯下的错误,或多或少都将影响到子女,子女渐渐长大,心智成熟,看似原谅了父母,可实际上是他们能够理智地思考,选择性忘记。不忘记又能怎么办?活着本来已不易,带着伤奋斗更加艰难。爸爸的话是忏悔吗?还是想弥补?马克心里苦笑,如果爸爸觉得一句话就能挽回早年犯下的错,那未免太天真了——不过,人老了就是会变得很傻很天真。
老张没有择席的毛病,但在上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还是轻微失眠了。房子虽不临街,隔音效果也不错,但大城市的喧嚣犹如遥远的潮声,在深夜愈发执着地穿透玻璃,令他分神。老张睁着眼睛,看清了家具的轮廓。两个卧室皆朝南,直起身子能看到主卧的阳台,虽然拉着窗帘,却依稀渗出模糊的光亮,儿子还没睡。老张猜测儿子可能在看电影或是美剧,是他看不懂也没兴趣了解的東西。儿子一个人自由自在,自得其乐,起码看上去如此。但老张凭直觉认为张小晨很孤单,觉得儿子应该找个伴儿,而这所房子恰恰缺少一个女人。
马克躺在床上看一部名叫《东京女子图鉴》的日剧,讲的是秋田县女孩绫因不甘家乡的平淡生活而到东京打拼的成长历程,其中一些剧情和细节都令马克感同身受。马克离开家后半年多终于找到一份还算稳定的工作——在理发店当学徒。干了将近两年,攒够学费,他便去学习造型和化妆。凭着对时尚美妆的兴趣和天赋,加之勤奋好学,他得到了很多老师和前辈的推崇。毕业后便开始跟剧组,先从打下手开始,后来逐渐成为总造型师,经常跟一些摄影师合作,拍摄了不少作品,在圈子里开始小有名气。有了经验后,马克开通微博、公众号,写作、出书,迅速积累人气。现如今,很多一线当红明星和时尚杂志都指定他来设计造型。曾经是他央求别人给活儿干,现在轮到他来挑活儿干。时尚界、娱乐圈世态炎凉人情冷暖比其它行业尤甚,摸爬滚打、尔虞我诈、蝇营狗苟、逢场作戏还不都是为生计?个中辛酸更与谁人说?所幸,马克并不在意,他自认为早已看清这个世道,出名和赚钱很重要,只要别被那些浮华假相蒙蔽双眼,更不要因此出卖灵魂,坚守底线即可。
6
次日老张醒得早,等到张小晨起床时,他已在小区周边转悠了一圈,并买了早餐上来。儿子问他在哪儿买的豆腐脑和油条,老张说了那个不太远的小巷子,还有那间没有招牌的早点摊。张小晨一脸茫然,他早上一般只吃面包牛奶,有心情了才去楼下的永和大王喝豆浆。老张说,尽量别睡那么晚了,早起吃点饭对胃好。儿子答应着,语气轻松,透着食物般的温暖。老张心头一热,他不得不承认,他喜欢甚至依赖这种氛围,渴望每天都能和儿子一起吃早餐。但他不能说,那不切实际,也显得自己矫情。他得忍着,是的,成年人都要懂得忍受。吃过饭,父子俩简单收拾后便出了门。天气晴好,能见度极高,有鸽群掠过,翅膀反射着阳光。气温比北方高了好几度,老张在毛衣外只套了一件薄羽绒服。街上有些树的叶子还未落干净,在和煦的阳光中兀自颤动。老张心情不错,对这个未知城市突然有了兴趣。
上午主要逛了城隍庙和豫园,老张喜欢廉价小商品,他看上了一个烟斗,觉得贵。张小晨让他喜欢就买。老张说,又不实用,还是算了。但儿子不由分说,连价都没还便包了起来,像个土财主一样大方。老张一面心疼,一面窃喜,觉得脸上有光。逛完已接近中午,便就近解决了午饭。饭后,父子俩在广场的椅子上歇了会儿,又去了外滩和东方明珠。站在黄浦江旁,张小晨给老张拍了几张照片。老张想跟儿子合影,却没好意思开口。在东方明珠上,老张俯瞰落地窗外:天空湛蓝,几朵闲云舒适地飘着,似乎一伸手就能触到,江水如带,市景辽远,一切都令他感叹。倏忽间,他感到一种似曾相识的东西再度苏醒,内心澎湃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是欲望,是对生命的无限眷恋。回头瞥见儿子,只见他若有所思,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其表情和心思一样难以捉摸。老张感到窘迫,他觉得刚才有点儿自作多情。
对咖啡,老张谈不上喜爱,因他之前喝的都是速溶的。从电视塔下来后,张小晨带他在外滩一家五星级酒店的咖啡厅里品尝“纯正的意大利咖啡”。音乐声低低地回旋,人不多,连小勺搅动的声音都能听见。老张稍显局促,儿子却悠然自得。老张想,儿子一定经常来。窗外能看到江面,对面的高楼大厦,还有宽阔的马路,来来往往的行人。这就是儿子平常的生活吗?虽然老张不适应,仍觉得惬意,这是自老伴去世后首次打心眼里感到欣慰。有那么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是个鳏夫。从张小晨离家出走开始,他的心便渐渐冷却,认定后半辈子不可能再有愉快的日子。而现在他仿佛感应到了某种预兆,像咖啡的香气在神经内缭绕。
一杯咖啡快喝完时,老张盯着儿子沉浸在某种情绪中略显漫不经心的脸道,真好喝。
马克转头,嘴角牵动了一下,没说话。
你经常喝吧?老张问。
嗯。马克道,偶尔也喝酒。
都是一个人?
不然呢?马克道,一个人多自在。
还是有朋友好,一个人太孤单了。老张道,你妈走了我才有这感觉。
人生来就是孤单的。马克道,两个人,像你和我妈那种相处方式更受罪更孤独。
咳,我们情况特殊。老张叹气,接着循循善诱道,其实,有人说说话挺好的,家人不在身边,你也该找个知心人——
我明白您的意思。马克礼貌性地剪断爸爸的话道,我不会找女朋友的,更不会结婚。
为……什么……
婚姻没有意义。马克很想反问爸爸,你难道不明白?还不是因为你!在那种阴沉扭曲的家庭氛围中长大的孩子早已失去了信任的能力,注定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现实中。不过他没说,说那么多于事无补,况且爸爸肯定会拿姐姐来举反例。
不管有没有意义,人都要结婚生子,不然老了怎么办?老张道。
有钱就去养老院呗。马克道,生活不能自理了就找个没人的地方了断,多活几年有什么用?反正早晚都得死,我可不想拖累别人。
这叫什么话?老张心里发堵,一股火上蹿下跳,极力克制着才没有发作。想了想,他失望地说,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
马克心里哼了一声,知道老张又犯疑心了,拿余光瞥了爸爸一眼才缓缓而笃定地说,您放心,该尽的义务我保证一分不差地完成,换句话说,我不会遗弃您,我没那么狠毒。
混蛋!老张气得将杯子往桌子上使劲儿一蹾,起身离座,朝门口走去。注视着爸爸微驼的背影,马克心想,还是那么暴躁,永远不会心平气和地就事论事。马克起身,不慌不忙地买了单,他料定老张不会走远,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他能去哪儿?出了门口,只见爸爸还在往前走,接着拐进了一条小巷。马克跟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想让老张自己“消化”一会儿。他认为自己没什么错,用词已相当客气,而且说的都是心里话。不管这些年来他们之间有过怎样的裂痕,即便那裂痕大到使得父子反目,可伦常和血脉又将他们抓到了一起。诚然,他们的心中都有疤痕,但那无伤大雅,更不可能改变父子关系的事实。
走了很久,老张似乎累了,在一处台阶坐下,抽起了烟。马克放慢脚步,望着爸爸迟缓的动作,鬓角稀枯的灰白头发,腦子里陡然闪出两句歌词:他坐在楼梯上面,已经苍老,已不是对手。他还记得小时候唯一一次和同学打架后,爸爸教他做人要狠,可他永远也做不到,恰似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爸爸所希望的那种男人一样。柔弱、善良是他的天性,见老张如此,他不由得心生恻隐,愈是往前走一步,怜悯便多一分。走到近前,张小晨坐在爸爸身边,看着老张吐的烟圈。老张不看儿子,张小晨没看爸爸。谁都没言声,父子俩就那么坐着。起码得有一顿饭的工夫,马克才道,前面就是南京路,去转转吧。
老张道,回去吧,腿有点儿疼。
那就吃过饭再回。马克看看时间道。
现在吃饭有点儿早。老张提议道,不如买些菜回去。
离小区大约一公里左右有个菜市场,马克去过几次,于是打车到此。老张在车上短暂地眯了一觉,马克也在闭目养神。菜市场不大也不小,除了瓜果蔬菜还有简单的主食、熟食以及日用品等。父子俩买了大饼、红烧猪蹄、基围虾、豆腐、小白菜、西红柿和鸡蛋,还有橙子、山竹和蓝莓。快出来时,老张在卖绿植和花卉的摊子前停下,他说,你应该养点儿花。马克道,以前也买过,但我每次出差回来就都旱死了。老张道,有的花不用常浇水。最后,老张挑了两盆仙人球、一盆龙骨,还有水培的绿萝和富贵竹。
一回到楼上,老张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忙碌,仙人球放在电视柜上一盆,另一盆摆在了马克的电脑旁,他说这是防辐射的。龙骨放在了阳台的落地窗旁,又将花瓶里注入适量的水,把绿萝安置在电视柜的另一侧,富贵竹摆在玄关不远处的角落里,保证见不到阳光。一切弄妥后,他叫来马克,告诉他仙人球和龙骨多久浇一次水,又说出差前一定要浇足;还有绿萝和富贵竹里的水不宜太少也不宜太多,保持在四分之三的容量即可,不用换水,只需添水。
马克点点头,其实对于养植物,他也有些经验。
你妈最喜欢龙骨。老张补充道,咱家那盆养了二十多年,让我给浇死了。
马克没说什么,他不知道妈妈最喜欢的花是龙骨,不过他知道妈妈最喜欢做红烧猪蹄,只因爸爸爱吃。马克的目光在这些植物上停留片刻,转身进了厨房。老张想帮忙,但他只会洗菜以及把猪蹄摆到盘子里。马克的厨艺不错,小时候便喜欢和妈妈混在厨房,学了不少。爸爸从来不进厨房,那是属于他和妈妈的小天地,让他觉得自由、温馨。此刻,爸爸在洗小白菜,马克在挑虾线,爸爸自然无法代替妈妈,但这种氛围依旧让马克心有戚戚焉。
吃饭时,马克不时拿起手机回复微信。后来他干脆对着屏幕道,算了,下次吧,那天我有事。接着,对方也发来语音,马克点击,只听一个奶味十足的男声说,生日怎么能随便改?老张便问马克,谁的生日?你有事的话就去办。马克道,我的生日,几个朋友,要给我庆祝。
你生日?老张心里掐着日子算了算道,不是还有二十多天吗?
阳历。马克道,我早不过农历了。
是吗?老张意外道,每年十月二十二你妈照样煮鸡蛋、蒸馒头,有时还买个小蛋糕。
阳历准,农历有闰月。马克道,就周六,您回北京的前一天。
没事儿,你去吧。老张道,我一个人在家待着就行。
他们想来咱家热闹一下。马克道,往年都这样。
那就让他们来吧,不用管我。老张心想,能见到儿子的一些朋友也是件好事。
7
老张渐渐发现,和儿子谈话只要不涉及私人问题,聊天便会和谐愉快地进行,儿子甚至会难得地笑一笑,尽管那笑容颇具礼貌性,并非出自真心,但也总比心存戒备的模样好得多。可老张并不满足于只和儿子谈一些无关痛痒的日常,他想走进张小晨的内心,想知道他到底有什么事瞒着自己,对未来到底如何打算,总不能一辈子这样活着吧!年轻时可能不觉得,一旦年龄大了,身边连个伴儿都没有,就会感觉很凄凉。儿子曾说,他喜欢一个人独处,不惧怕孤独,那是因为没到那时候,没有老过,才站着说话不腰疼。妻子去世的第二周,老张曾感冒了几天,他不得不拖着虚弱的病体去买药,半夜喝水还要艰难地爬起来。以前妻子活着时,只要他一句话,想要什么,她都会递到床头,把他伺候得犹如君王。虽然他知道儿子听不进这些话,可他还是竭尽全力寻找着时机。
冬日游西湖,天淡淡的阴着,白漫漫的水,船划到湖中心,往远看,天与水相偎相依,岸边隐约现出两三个淡青色的山头,细细的黑树,恰似一幅水墨画。艄公的桨划得很慢,不时响一声,似乎有意让游人好好欣赏眼前的景致。老张站在船头,马克随后也出了船舱,嘱咐道,小心点儿,别掉下去。老张道,没事儿,我会凫水,这船划得稳当。
你妈喜欢水。老张望着湖面道,她还念叨过要来上海找你,顺便看看西湖。
马克知道妈妈不仅喜欢水,还喜欢玩水。记得他上三四年级时的暑假,因为大旱,家乡的蓝泉河干涸了,很多人去摸鱼,妈妈也去了,带着马克和姐姐,摸到很多鱼,弄得浑身是泥,回来被老张狠狠地骂了一顿,骂的什么马克记不清了,大概意思就是不守妇道。
我妈这辈子的遗憾可不止这一件。马克话里有话。
她最大的愿望是能抱上孙子,哪怕只当上婆婆也行。老张道,你别看她跟你聊天时啥都不说,其实她比我更盼着你早点结婚。
马克一眼便看穿了爸爸的心思,竟然拿已故的妈妈来压人!他以为这样就能感动马克,遂了心愿吗?真是越老越糊涂!马克本想理论,却又不想跟老张一般见识,反正他就要走了,那就哄哄他吧。于是他假装很意外,用亏欠的语气道,真的吗?
当然!老张道,你不在家,根本不知道。她舍不得逼你,才总让我扮黑脸。
其实我交过女朋友。马克撒谎道,不过都分手了。
为啥?
感情的事哪儿有那么多原因。
我觉得吧,老张顿了顿道,女孩子还是喜欢阳刚、强硬的男人,那会让她们有安全感。
像您年轻时那样吗?马克反问,同时咽下了后半句:动不动就打老婆孩子?
男人就该有男人的样子!柔柔弱弱的,说是性格好,其实不受欢迎。老張答非所问。
哦,那我试着改改。马克佯装悔意。
不容易,慢慢来吧。老张道,打你小时候开始我就觉得你有问题,想了多少办法,甚至让你去当兵,可你被你妈惯的,太任性、太娇气,要是那时候不回来,坚持到退伍,我和你妈早就抱上孙子了,也不会被别人背后戳脊梁骨。
谁的舌头那么长?马克道,我怎么样关他们屁事!
就是那些小区的邻居们、我的一些同事和朋友,包括你姨妈也怀疑过你身体有毛病。
真是闲得蛋疼。马克好奇道,您怎么回复我姨妈的?
我还能说什么?老张道,当然说你没病。说到这儿,老张迟疑道,真没有吧?
马克故意不回答,佯装有难言之隐。
有也别担心。老张道,现在医学发达,总能治好。
我这病非常罕见,不好治。见老张脸上愁云密布,马克感到一阵复仇般的快慰。
啥病这么严重?老张急切地问。
说了您也不懂,不过别担心,上个月刚见了一个权威医生,他说能治好,就是费用大。
没关系,只要能治好,再贵都行。老张道,大不了把房子卖了。
那您住哪儿?
租房,或者跟你姐他们住都可以。
放心吧,到不了那一步。马克道,钱不够了我再找您要。
爸爸的反应让马克觉得既好笑又心酸,仿佛一只可怜的老鼠被不饿的猫玩弄于股掌之间。老张怕儿子难堪,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他首先想到的就是张小晨在床上不行,要不然怎么会年纪这么大还不结婚?他再也无心看风景,恨不得马上陪儿子去医院,亲耳听听医生怎么说,或是飞回老家,找一些可靠的亲戚朋友搜寻偏方,好让儿子恢复正常。如果说老张活着还有什么愿望,那就是看到张小晨结婚,听到一个健康的男孩叫他一声爷爷。
次日上午回上海。吃过午饭,马克着手采购生日party所需食物。大部分都能通过外卖app完成,还有一些需到超市亲自挑选。见儿子忙得不亦乐乎,老张不禁眉头紧锁,想这孩子还真是没心没肺,那么一件不如意的事悬在心里,况且他妈才过世没多久,他还有心情吃喝玩乐。三个多小时后,原木茶几上摆好了酒水、甜点和水果;热菜和冷拼放在饭桌上,罩着保鲜膜。菜式不算丰富,但都是硬货:烤鱼、刺身、牛排、蹄髈、麻辣小龙虾等。老张不满儿子花钱大手大脚,尤其是买酒时,在一处酒库采购了五六瓶老张从未见过的洋酒,最便宜的也要几百块。老张忍不住道,花钱省着点儿。儿子像是没听见,笑笑了事。
五点多开始,参加party的人陆续赶来,快六点半时人才到齐。一共来了七个人,让老张讶异的是竟然没有一个女的,大部分三十多岁了,也有年轻的。他们很有礼貌,来了便和老张打招呼,并聊上几句,看来他们早就知道老张的身份了。尽管看上去很友好,可老张还是觉得怪异,这些人长得不错,穿着精致,举手投足多有几分阴柔,看来和儿子是气味相投。难怪儿子这么多年来没什么改变,和这种人常年混在一起,不受影响才怪呢!老张觉得无地自容,仿佛自己成了异类,但为了儿子,他还是尴尬地笑着。
每个人都带了礼物,包装精美,老张很想知道是什么,但儿子没有拆。生日蛋糕个头不大,却华美,但上面的图案叫老张发窘。竟然用巧克力做了阳具的形状,且非常逼真,唱完生日歌,儿子吹过蜡烛后,那根巧克力柱状物自动爆浆,惹得众人哄笑。老张感到一阵心寒,难道这些人全都知道儿子的难言之隐,所以才送了这个?分完蛋糕后,老张便说要下楼转转,其实是想透透气,这里让他觉得拘谨憋闷。儿子和客人并没有挽留,似乎也觉出他在这儿碍事。马克站在门口叮嘱他别走太远,老张感觉儿子有了三分醉意。
老张心情复杂,几年前他就明白自己跟不上时代了,但并未意识到有多么可怕。年纪大了,落伍很正常,大家不都这样吗?然而今晚那些人,明明说的都是中国话,可老张就是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笑什么。他就像从其它朝代穿越而来的,这让他觉得受到了羞辱,并为此微微愠怒。在楼下的社区花园里,老张抽了两支烟,坐在长椅上叹气,不时看时间。将近八点钟,他上了一趟楼,将耳朵贴在门边,只听里面还有欢声笑语,于是他再次下来。
快九点时,见有三个人从单元门口出来,想来快散场了,老张再次上楼。这次,老张摁了16层电梯,接着从楼梯上到17层,站在楼梯出口的门后观察楼道里的情况。这是一个好位置,即使楼道的声控灯亮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他却能将外面看得一清二楚,还能听见说话声。很快,儿子和剩下的四个人出现在楼道。
你爸还没上来?发问的这个人鬓角修剪得很整齐。
他就是不合群。马克道,不会有事儿的。
没催你结婚吗?说话的人左耳上戴着亮闪闪的耳钉。
当然催了!马克道,他以为我那方面不行,我正没理由呢,就顺水推舟说我真不行。
这也是实话,难道你跟女人硬得起来?戴耳钉的笑道。
对啊,你要试试才知道。一个留着小胡子的轻佻地摸了一把马克的胸口。
我可没那个爱好!马克道,还是你去吧。
这次跨年去曼谷还是台北?戴耳钉的问。
还是曼谷吧。马克道,等我定下来跟你说。
电梯门开了,四个人进了电梯,互道“拜拜”后,马克转身往回走。站在门后的老张犹如石化,听他们的谈话,儿子好像在撒谎,但跟女人又确实硬不起来,且从未和女人做过,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老张感到糊涂,站在原地不得其解。这时手机铃声大作,老张下意识地往下走了几个台阶。是张小晨打的,老张挂断,在黑暗中极力平复了一下情绪才出来。
客厅里一片狼藉,马克歪在沙发上看电视。老张想要收拾,马克道,放着吧,明天叫保洁。老张放下残存奶油的纸盘,坐在马克斜对面,看一眼电视,又看一眼马克,这才犹豫着道,关上吧。马克依言关掉,注视着老张,他眼神迷离,眼圈发红,看来喝得不少。
你是不是在骗我?老张道。
马克露出诧异和探询的眼神,没说话。
老张继续道,刚才我听见你们在电梯口聊天,你为什么不跟女人试试?
管得太宽了,对谁都不好。马克悠长的语气陌生而见外,像是换了一个人。
酒壮怂人胆。老张想,如果不是喝醉了,他不敢这么和我说话。
我劝你趁早跟那群阴阳怪气的狐朋狗友断了。老张道,否则永远也过不上正常人的生活。
什么叫正常人?马克道,我的生活我爱咋过就咋过,您看不惯那是您的心态有问题,跟我们可没关系。难道非得都像您一样结婚生子、搞外遇、虐待老婆孩子才正常?您凭什么管我?
凭我是你爸!老张道。
那又怎样?马克不假思索道,你配得上吗?你从来就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你尽过当爸爸的义务吗?你知道怎样做一个好爸爸吗?从小到大,除了粗暴蛮横无理地行使权力,你什么时候有过父亲和丈夫的样儿?你真的爱过我和我姐,爱过我妈吗?口口声声为我们好,其实都是为了你自己,我们不过是你人生的陪衬,你从没想过尊重我、接受我,了解真实的我,从小到大只想着把我变成你想要的样子,你能想象我在部队过得有多难受多痛苦吗?你从来都没问过,你也不关心,你只想让我成为你所谓的男子汉,真是对不起,给您丢脸了!
马克吐字清晰,语速比平时要快,连珠炮似的。老张气得浑身发抖,几步上前,扬起巴掌就要打。可马克反应比老张快,他没躲,而是抬起胳膊挡住,反手抓住老张的手腕,目光从老张手背上的老年斑移到老张脸上的老年斑,道,还没打够吗?小时候挨过多少打多少骂我都认了,但是现在,你再也不能想打就打了,我是个人,不是你的附属,我是你生的没错,但不是你的玩物,不是你的小鸽子,想摔死就能摔死!
老张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马克松开手,他才重新跌坐在沙发上,以手掩面,像吃了败仗的将军般颓丧。马克端起酒杯,将剩下的半杯一饮而尽。老张赌气道,现在我就走,我去收拾东西。马克道,您还是回房间冷静冷静,睡一觉,明天再走,闹脾气没用。老张激动道,叫我怎么睡得着?马克平静地说,那是您自己的问题。说完,马克起身去了卫生间洗澡。老张恨不得马上离开,可是出了这个门,他能去哪里呢?他想到了死,如果此刻死了,会不会让儿子从此内疚一辈子?应该不会,说不定还会高兴,终于摆脱了一个累赘。现在他才发觉马克远比他想象中要冷酷无情得多。
卫生间的水声停了,老张只得起身,认命般走进房间。
8
次日上午八点多,老张拉着昨晚气愤之余收拾好的行李出了门。马克想接过来,但老张抓得很紧,没有放手的意思。马克没再强求,走在前面开了大门,等老张出来又锁好。软件上叫的车已在楼下等着,上了车,马克照旧坐前排。在车上,父子俩一句话都没说。下车时,马克抢在前面取了行李,进大厅,帮老张办了登机手续和行李托运。马克注意到老张身份证上的照片还是十多年前拍的,比现在年轻。马克将登机牌递给老张,开口道,靠窗的座位。老张没言声,拉着箱子就要去安检。马克道,不着急,等等再过去。老张道,不用,你回去吧。等待安检的队伍不算很长,马克想等到老张过了安检再回去,但老张几次回头,朝马克招手,示意他离开。在老张再一次回头看马克时,马克挥挥手,之后转身离开。
老张目送着儿子的背影,直到后面的人提醒他前行。安檢人员让大家提前检查随身物品,把液体或打火机等违禁品丢到弃物箱中。老张摸了摸身上的口袋,发现了打火机。他的手在兜里攥着它,犹豫要不要将它丢掉,这应该是儿子平生第一次给他买的东西。尽管这种几块钱一个的打火机在哪里都能买到,可老张还是不忍心将它亲手丢掉。直到被检查出来,他才眼睁睁看着那个和儿子年纪差不多的安检小伙将打火机丢进了箱子。就在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张小晨三岁那年和他在床上逗着玩,他故意用很多被子将自己掩埋,并且一动不动地装死,尽管那时候儿子还不知道什么是死,可还是吓得哇哇大哭,让老张心里热乎乎的,非常受用。为什么这么善良的孩子,会说出昨晚那种扎人心的话呢?老张想不通。
回到家,马克进了次卧,打开窗户通风。桌上放着一本书,想必是爸爸从书架上拿来看,没有放回去。马克随手翻了翻,发现书页里夹着一张泛黄的照片。照片里的人是他自己,一身戎装,站在坦克前,打着标准的军礼。马克想,这照片应该是老张故意夹在书页里的,有些话他不想说或者说不出口,这照片表达了他的意思。马克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闭着眼睛一下又一下认真地将照片撕得粉碎,随后扔在地上。看着散落一地的碎片,马克拿起手机,给保洁阿姨打了电话。
责任编辑 梅 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