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化中的主体“性”*
——对老年女性之身体与性的研究

2019-03-29 06:56周柯含黄盈盈
妇女研究论丛 2019年1期
关键词:老化阿姨身体

周柯含 黄盈盈

(1.2.中国人民大学 社会与人口学院,北京,100872)

一、背景、问题与方法

(一)文献中的老年之性:聚焦与局限

把性和老年人联系在一起,对多数人而言是一种陌生的想象。社会所划出的“性的年龄线”严重束缚了人们的思想,对多元的性行为产生了强大的社会压抑[1]。随着中国人口老龄化的加速和“性之变”浪潮的席卷,公众对老年人性生活的关注逐渐升温。比如,近年来,公共卫生领域开始聚焦HIV感染者中老年人口比例的上升,老年嫖客成为研究者重点考察的对象[2]=[3]=[4]。然而,这种唤起人们对老年之性关注的方式是以暴露老年人的性问题为代价的,其后果之一就是在为老年之性正名的过程中,伴随着新的污名化现象。相较于国内匮乏且狭隘的研究现状,国外的既有文献展现出更加成熟的研究脉络和分析框架。

国外学界早期对该问题的讨论是以挑战“老年无性”的说法为主题的。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涌现出了大量针对老年人性欲望和性行为的数据调查,力图证明老年人也有发生性行为的需求和能力,进而松动大众对老年之性的固有想象,消解老年之性所承受的污名和误读[5]=[6]。当老年人有性生活是普遍且正常的观点成为学术共识后,有关老年之性的研究便逐步展现出更多元的维度和更丰富的层次。

“老年无性”说之所以被普遍接受,主要是因为衰老的身体会直接阻碍性交的发生,但常被人们所忽视的是,在性交受到生理条件限制的情况下,许多老年人对性的追求会由生理快感转移到心理满足,亲密感上升为性生活的核心,这为“性”超越性交的身体,塑造自身的主体性创造了可能[7]。在性的表达上,他们也通过发展别的亲密行为来代替直接的性交,如亲吻、拥抱、抚摸等。需要强调的是,这些转变在老年人眼中并不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相反,他们对性生活乃至整体生活的满意度因此而提高[8]=[9]。

除了对身体的关切外,另一种解释路径则更强调非生理因素对老年之性的影响,并往往依托于性别的分析视角。一方面,社会文化的压力虽然同时作用于老年男性和老年女性,但后者所受的文化束缚更加明显。约瑟夫·迈克尔·戴利(Joseph Michael Daly)在其研究中指出,东方女性受制于满足男性性需求的角色,因此在失去生育能力后,即使缺少性趣或愉悦,也依然保持着规律的性生活[10]。但是,在经历了性解放思潮的洗礼后,女性在性关系中的角色有所转变,其性生活的重心逐渐由取悦他人转移至自我满足,这对于老年女性而言具有深刻的意义[11]=[12]。另一方面,伴侣关系对老年人性生活的影响也表现出明显的性别差异。有无伴侣及伴侣关系的亲密度对老年女性的意义远重于老年男性,在一些研究中,这甚至被视为老年女性性生活质量的决定性因素,缺少伴侣或伴侣关系的疏离会使其性生活的满意度大打折扣[13]=[14]。这不仅是因为性交对象的缺位,更是基于关系本身对老年女性的重要性。

简而言之,围绕老年之性的讨论是以打破“老年无性”说为出发点的,后续研究也都直接或间接地对话于这个源问题。大量基于问卷调查的研究都周旋于同一个论点,即身体机能的衰退并不必然导致性生活的减少或消失,影响老年人性生活质量的原因更多地被归结于一些非生理因素,例如衍生于社会文化的老年禁欲心理。这样的研究思路和结果展示出老年之性的部分面向,也在一定程度上瓦解了大众对老年人性生活的误读。但是,缺少了对身体意涵的理解、对时间维度的重视、对主体性的关注以及对性的透析,围绕老年之性的既有论述难免失之粗疏。

1.窄化的“老”

既有研究所探讨的老年之性,其“老”不仅是高龄的指代,也是身体老化的浓缩,而后者则构成了整个论述的基础。具体来说,即在默认体力和性功能随年龄增长而衰退的前提下,直接讨论这样的老化结果是否会导致性的衰竭。这看似围绕着老化的身体展开讨论,但实则并没有对“身体”这个概念本身给予重视,“老”也随即被窄化为医学/科学视角下的一个生理过程。

事实上,身体的衰老是一个复杂多面的历时现象,除了身体机能的变化外,社会和心理也是牵引老化过程的重要力量。玛格丽特·洛克(Margaret Lock)在跨文化的视角下,对日本和北美中年女性的更年期(konenki)/绝经(menopause)研究就呈现出老化所牵涉的复杂关系。立足于不同的“本地生物学”( local biologies),这两个地区的中年女性描述了其在经期尾声经历的一系列变化:日本女性往往以家庭为基点来进行自我审视,着眼于更年期自控/自律能力的下降,表现出社会性、政治性的特点;相较之下,北美中年女性的绝经表述则偏向个人化和医学化,她们更关注绝经中的生理变化,这主要是受到北美社会中个人主义和医学话语盛行的影响[15]。洛克的这项跨文化研究提醒我们,人们对身体的感受和认知是与特殊时空、文化语境、科学知识等面向捆绑在一起的,单纯的医学话语不足以囊括一种活生生的身体(a lived body)[16],即身体社会学/身体人类学视角下的身体观。

2.缺场的“人”

探讨老年之性,究其根本是在剖析老年人的性,但遗憾的是,这里的“人”在既有文献中却被隐匿起来了。研究者对该问题的探究停留在浅层次的表象理解上,并更多地关注性行为的变化趋势,而行动者本身却被埋没了。在这样的研究中,我们只能看到某些自带指标的行为或态度的转变,而且这些转变及其解释路径几乎都是单线式的。我们无法真正理解改变究竟如何发生、为何发生,更没有看到个体在这一过程中经历了哪些顺应与反叛。

作为人生中的末段,老年不可被割裂成一段孤立的历程,它由之前的生命体验积淀而成,也承载着个体和社会的双重历史。因此,若要重现性在老年人中的多样形态,并真正理解那些感知和行动背后的推力,就必须走进个体的生命脉络。既有文献已然从生理和社会两个层面展现了“老”和“性”的意涵,但是这些主人公如何在自己的生命故事里消化、抵制抑或是改造这些意义,他们如何在真实的生命体验中描绘“老”和“性”的样貌,都是尚待回答的问题。简言之,若不回到每一个活生生的个体身上,就无法真正触碰老年之性背后的“人”。

3.狭隘的“性”

英文中的sex通常指性征(如生殖器)与性行为(如性交),而随着性研究的发展,这种生理意义上的“性”被不断地赋予新的意义,包裹了更多维度的sexuality开始取代囿于生物学的sex[17]。但在老年之性的相关文献中,研究者往往还是在sex的框架下来研究老年之性,其结果是对主流性交方式的过分强调。在此情况下,不仅易坐实老年无性的说法,同时也是忽视老年人多元性行为的表现。

在肯定性交频率是衡量性生活是否活跃的决定性因素的前提下,与之相应的性欲强度、性趣浓度、高潮频率等也成为考察老年人性生活质量的重要指标。不少研究者似乎尝试着将这些指标统合到一个评分体系中,在一一测定后给老年人的性生活打一个最终的分数。我们并不否认这些指标能够反映出老年之性的部分面向,但必须指出的是,这种呈现方式是机械而僵化的,将原本充斥着各种可能的老年之性塞进一个固定的框架中加以考察,被切割的不仅是老年人的性,同时也是性所嵌入的日常生活。而只有在一个更包容的视角下,才能真正扩展老年之性的外延,探究其丰富多元的内涵。

(二)问题的提出

通过对既有文献的梳理和分析,老年之性的研究脉络及其困境得以展现,而其不足也为我们提供了思考的方向和与之对话的基础。

首先,在身体社会学/身体人类学的脉络下重新解析老化的身体,是探讨身体与性在老化中互动关系的基础。自16世纪晚期起,社会学者们就在达尔文主义的影响下,将身体置于医学的框架中展开讨论,因而表现出浓厚的自然科学色彩。到了19世纪,以涂尔干(Émile Durkheim)为代表的社会学家开始对达尔文主义下的身体图式提出批评,“身体”作为文化生活中被赋予了重要意义的形式,其社会性的一面被不断揭示和凸显。另外,笛卡尔的身心二元论也被不断地挑战和超越,其中,莫里斯·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的知觉现象学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他主张回归先于知识的经验现象,把知觉作为行为显现的背景,把身体经验作为还原客观世界的决定性因素。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则以寓于身体的权力研究实现了对身心二分的逾越,透过他的分析,我们关注到身体作为权力运作的载体,其“自然”形态的背后所蕴藏的历史、社会、政治、经济等建构力量的交融。随着对身心、主客二元论的不断反思,一种“活生生”的身体观逐渐形成,其既折射出历史文化的印迹,又融合了个人的体验和感受,即同时“重视肉身性身体(corporeal)和社会科学中‘身体’的在场性”[18](PP 3)。在探究老年之性时,这种身体观的展现是极其重要的,本研究力图以个人的身体体验和感受为切入点,在彰显个体能动性的同时,探讨其体验和感受在怎样的社会语境和历史维度中被形塑。

其次,主体建构的视角将推动“人”的返场,帮助我们跳脱唯科学或唯社会的偏论。自20世纪初到七八十年代,性社会学的研究视角历经了从性科学主义到社会建构视角的转变。最初对老年人性生活的讨论完全基于医学视角,即使是围绕老年无性说的争论也是停留在医学的范畴。这种唯科学主义的视角很快遭到了抨击和挑战,人们开始更多地探讨和强调社会文化对老年之性的影响,而在这样的对话中,老年人自己的感受和体验始终没有得到关注,即主体的声音被研究对象客观化的预设所淹没。此外,一味对性医学派的抨击在某种程度上导致了身体的缺场,老年人在身体老化的过程中究竟有何感受,这些感受如何影响了他们对性的理解和表达,都是在缺乏主体视角的情况下不得而知的问题。因此,出于对研究对象主体性的强调,本文以主体建构作为研究视角,意指“把现象作为主体建构的结果(而不是天然存在的或仅仅环境决定的),以主体的感受和体验(而不是研究者的认知)为基础,更加侧重去研究主体自己的建构过程(而不仅是建构结构及其作用)的诸方面”[19](P 180)。该视角既反对将性完全医学化的唯科学主义,也区别于单方面强调历史文化的社会建构视角,既注重主体的体验和能动性,也兼顾建构过程的情境性。

另需强调的是,唯有在sexuality的框架下探索老年之性,才能呈现出其在既有文献中被割舍的各种可能。sexuality概念的出现可以追溯到西方19世纪的性学家,虽然其中文译法尚未统一,但是就其概念而言,sexuality基于对社会意义的强调而区别于指向生物学的sex是国内外学者的共识。在近二三十年中,性研究的范式经历了从sex到sexuality的转变[20](P 32),台湾学者何春蕤将该过程视为一次重要的知识典范更替,并将性、性别等社会差异融入“性/别”这一新概念中,“‘性/别’之间的斜线不但表明了人类情欲的多元差异(性中有别),也展现性别与性之内各种可能的暧昧复杂与分裂不稳定”[21](P 50)。除了对sexuality区别于sex的强调,“性”与其他因素的关联也是sexuality范式下的重要议题。一方面,性是一个独立但非孤立的概念,其与性别、生殖、身体等都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20];另一方面,以福柯为代表的思想家强调“性”与其他社会因素的互动,在他的著作中,我们看到的sexuality是寓于权力、历史、社会、政治、文化脉络中的一个可供观察、解释和管理的对象[21]。简言之,从sex到sexuality的范式转变扩充了性议题的丰富内涵,显化了性/别内部、性与其他要素的复杂纠葛,同时也为我们打开老年之性的研究思路铺设了理论基础。

综上,在老化的“身体”被疏忽、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人”被覆没、涵盖丰富内容的“性”被框定的情况下,对老年之性的研究不免机械而干瘪。本文即以上述研究不足为基础,在引入身体社会学/身体人类学视角的同时,试图走进个体的生命脉络,以期挖掘那些被隐匿起来的老年之性的图景,并对其背后的意义进行解读。

(三)研究方法

由于女性对老化的敏感和抗拒更为明显,因此我们选择了老化中能动性更强、更能体现社会与主体交锋的女性为研究对象,并将其限定为55-74岁的城市老年女性[注]以55岁为起点是因为绝大多数女性在55岁时已终止了绝经的过程,同时,出于寻找访谈对象的操作难度,我们并没有把老老年(75-89岁)和长寿老人(90岁以上)纳入研究的范畴,而是把74岁(即年轻老年人的上限)作为年龄划分的顶点。,对诸如职业等社会属性均不作限制,但分析材料时会涉及对这些因素的讨论。

由于在既有文献中,伴侣关系对老年女性的重要性得到了一致的凸显,所以我们在选择访谈对象时,主要按照其伴侣关系进行了分类:(1)在婚,即一直与原配生活;(2)离异或丧偶(目前单身),即经历了伴侣关系从有到无的过程;(3)再婚或同居(非原配),即存在伴侣更替的情况。我们通过发帖征求、主动联系和长辈介绍的方式访谈了11位老年女性,在被访者知情同意的前提下对访谈的内容进行录音。除了一位被访者选择了视频访谈外,与其余被访者都采用了面对面交流的方式,与个别被访者在访谈结束后还通过短信或微信进行过简单交流。

在与被访者见面之前,访谈者(第一作者)都会告知她访谈的内容会涉及身体和性两个部分,同时也会强调其个人信息在研究中将被匿名化处理。出于对研究议题敏感度和私密性的考虑,我们在访谈提纲中设计了“身体→性”的提问思路,正式访谈时往往以描述老化的身体感受为起点,先询问被访者自我感觉到的身体变化,继而再根据她的回答进行追问和情境的设定。身体管理、性实践等版块也穿插着开放式和情境式的提问方式,而对于一些比较敏感的话题,让被访者以评价的方式讲述自己的观点,能在一定程度上消解其顾虑和尴尬。

如前文所述,呈现在既有文献中的老年之性因受限于既定的性模板而被切割,本文正是以此不足为前提,力图挖掘和展现老年之性的丰富性与多元化。因此,对挑战主流想象与常规认识的另类实践及其故事讲述会格外关注[22]=[23]。需要强调的是,“另类”在本文中不是一个先入为主的概念,而是在被访者的叙说里涌现出了许多“意料之外”的围绕老年性的理解路径和实践形式。我们认为,对这些“另类”的分析恰恰是破除桎梏的有力武器,在融入了反思性的研究中,我们能更加清晰地看到既有文献的盲点所在。

为了在较为集中和完整的故事里,对“另类”的发生路径进行更加细腻的解读,我们选取了两个个案作为主要的分析对象。需要阐明的是,虽然在材料的展现上没有呈现每一位被访者的故事,但本文的整体构思、理论框架以及对个案的选择和剖析,都扎根于研究者与这11位老年女性的深入访谈。最终选定的两个个案——唐阿姨和徐阿姨,她们是在我们参加“老年知性恳谈会”[注]“老年知性恳谈会”是由中国人民大学性社会学研究所举办的小型分享会,由潘绥铭老师主持,意在为老年人提供一个交流性观念的平台,到目前为止共举办过三次。的机缘下认识的。用这两位阿姨的故事来彰显老年之性的多元,一方面是基于二者社会属性的差异,在年龄悬殊(唐阿姨58岁,徐阿姨68岁)、阶层相异(唐阿姨是高校的心理辅导员,徐阿姨是普通的退休工人)、伴侣关系不同(唐阿姨离异后结识了新伴侣,徐阿姨同老伴处于分居状态)的情况下,她们对身体和性的理解与表达呈现出各自的特点;另一方面,这两位阿姨在性实践上都打破了传统的禁锢,但其背后的逻辑不尽相同,沿着她们的故事去追溯“另类”何以发生,有助于从另一个角度展现老年之性的丰富可能。

二、老年女性之“性的身体”:个案的解读

(一)“老”何以丰富

在身体社会学/身体人类学的视角下,衰老不再是一个理所应当、无须剖释的自然规律,通过挖掘隐藏在“老”背后的那些体验、感受和实践,有助于我们窥见身体、心理与社会的交织互动。

对身体老化的感知萌发于一些日渐显露的衰老迹象,并会在由机能衰竭所引起的身体不适中被突出和强化。正如现象学所阐述的有一个身体(having a body)、作用于一个身体(doing a body)和是一个身体(being a body)之别。当我们可以和自己的身体和谐共处时,往往意识不到身体的存在,而在无法自主控制它的时候(比如生病),“有一个身体”的感受就被凸显出来,在这样的情况下,身体表现为一个客观的、外在的环境[24]。通过这种方式来揭开“老”的面纱,更常出现在年纪较大的被访者中,徐阿姨谈及“老”时,立马想到并在后续访谈中不断提及的多是身体机能的退化及病态化(比如老寒腿)。这并不意味着她没有感受到皮肤松弛、体形走样这些老化的面向,而是处于更高的年龄段时,前一类衰老的迹象会给她带来更多亦是更直接的困扰。相较之下,比她年轻十岁的唐阿姨,就更多地从外形上的变化来描述衰老的过程,更加强调“老”对“美”的威胁。皱纹、发胖、下垂等都是她描述老化感受时频繁用到的词汇,即便是谈及机能衰退的影响,也只是简单形容“比年轻的时候少了一些朝气”。

有趣的是,无论是徐阿姨还是唐阿姨,甚至包括其他被访者,在讲述自己的老化感受时,都常用转折句式将自己的身体和别人的身体作比较,以此来突出自己相对年轻的身体状态:

根据我这个状态,(医生)就说我现有的病也不是什么特别严重的。我们同年龄的人,就像我们那小学同学,我也觉得她挺可怜的,她走起路来都蹭着地走,脚抬不起来,其实年轻的时候她也不这样,所以我也觉得,可能我比她们强吧。(徐阿姨)

毕竟快60岁了嘛,比年轻的时候各个方面还是要弱一些,没有青年人的那种朝气啊,没有那种激情啊,那种冲动啊,这方面还是要少一些。但是呢,和我同龄人的这些同学啊,有时候在一起,我又觉得我比她们好多了。(唐阿姨)

可见,女性面对衰老的心态是在各种张力的充斥下不断流动的,身体切实的变化让她们不得不直面衰老的发生,但与此同时,她们总能找到自己相对年轻的一面,这虽然不能掩盖衰老的事实,但却大大提升了她们的自信心和满足感。事实上,攀比心并不为老年女性所特有,但攀比的内容却带有这个群体特殊的标志,她们不是比美,而是比年轻,那些活力超越了多数同龄人的生理特征,会被视作可炫耀、应发挥的身体优势,徐阿姨在性实践上的大胆尝试就与这种心理密切相关。她在访谈中提到了几年前妇科检查的经历,在场的两位医生都惊叹于她生殖器的活力度,而这一反应直接影响了她对自己的身体评价,并成为其性实践转折点的重要推力,我们在后文中将进一步论述追求年轻的心态如何作用于个人对性的理解和表达。

如前所述,对衰老的敏感和抵抗是我们将研究对象锁定为女性的主要原因,而在访谈中,老年女性的抗老意识和行动力并不如预期所想的单一而强烈,交错在她们管理身体上的积极和懈怠进一步展现出老化的复杂面向及其背后的社会力量。

在健康管理上,徐阿姨和唐阿姨都青睐中医的养生观,从饮食习惯到运动健身,都能从中医知识中找出一套套的说辞,但细究起来,这些养生之道并不是深扎于传统的中医文化,而多是由网络上的琐碎信息拼凑而成,以微信为代表的新媒体是这当中最重要的推手。对老年人来说,能够使用新兴的通信软件是心态年轻的象征,所以频繁地转发和学习各种公众号的文章,对她们来说不仅是在迈向健康,也是避免自己在信息时代落伍的对策。反观这些公众号的运营者,其营销手段也不再以推销产品的硬性广告为核心,而是大批量地产出提供建议的网络软文,其中既包括保养身体的方法,也涵盖应对衰老的心态,“如何健康而优雅地老去”就是由这些营销者们和老年人自己共筑的养生议题。

与追求健康不同,不少被访者都没有在展现衰老程度最直接的皮肤上花很大工夫,而且很多人都对“往脸上抹那些东西”的行为嗤之以鼻,这种排斥与对养生的积极形成了鲜明对比,其原因不仅是对“健康”和“美”的需求程度不同,更重要的是,这种需求的形成折射出身体在历史脉络和社会氛围中被形塑的过程:

原来我们在兵团的时候太阳晒,有时候“哗”一阵大雨下来了,淋成落汤鸡似的,或者冬天那个刺骨的寒风,呼呼的,那都得在外头啊。所以我们看外表都比别人要老,跟那些坐办公室的肯定不一样。

(您是觉得那时候和那些坐办公室的比起来,皮肤不太好?还是还有别的方面?)

我们自己这方面的意识一点都没有,不像现在,现在很小的孩子就知道我要保养自己的皮肤、自己的容貌,我们那时候就是干革命,就是那样。我从来都不擦那个擦脸油,不抹,洗完脸就完了……就我女儿,她婆婆原来是教英语的老师,老在教室里待着,她就显得很年轻,实际上应该是比我小一点,小两三岁,她看着就比我还年轻,然后我女儿就说:“妈,您看他妈妈多年轻啊,你怎么什么都不抹啊”,后来又说过两次吧,第三次的时候我就跟她说,我说我告诉你啊,你妈跟别人不一样(笑)。我说你妈年轻的时候就在北大荒风里来雨里去,晒呀,那时候虽然开车,但是到那些特别紧要、抢粮食的时候,也都得跟着下去,那就是反正比别人强多了。我说那一晒都得从这头晒到地的那头,这皮肤全晒坏了,我们那时候就不知道抹东西……从那以后她再也不提这事了,她可能也觉得历史留下的这些个问题没办法。(徐阿姨)

徐阿姨先追忆了“北大荒”恶劣的生活环境,强调风吹日晒的工作性质导致自己当时看起来就更显老,这种下意识的联系不仅是在为自己现在的皮肤状况寻根究底,更重要的是,它展现出身体感受中一直被忽视的时间线。“身体不仅有结构,更有时间性”[16],我们当下的体验并不是被割裂的静止切面,而是一个与过去联结并仍处在生成中的动态过程。徐阿姨的叙说透露出当时社会所倡导的主流价值观,“这方面的意识一点都没有”并不是个别现象,而是以“干革命”为主旋律的社会背景下的产物,类似的表述在后续访谈及其他被访者的表述中都频繁出现。这提醒我们,身体的历史性并不全然由个体的感受和管理所塑造,个人所经历的社会环境的变迁会在很大程度上参与身体实践的建构。

值得注意的是,徐阿姨还将露天劳作的工人和室内办公的教师进行了对比,这映射出在特定身份下所形成和想象的阶层惯习。在徐阿姨的观念里,护肤是需要前提的,只有在皮肤底子良好的情况下,护肤才是有意义的保养行为,而这种前提又是以舒适的生活环境为基础的,徐阿姨在“北大荒”的经历便从根本上消除了通过护肤而变年轻的可能。基于工人的工作性质,她从年轻时就感觉到自己和这种保养方式的疏离,更重要的是,这种观念的影响力延续到了当下的身体实践中,所以即便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她依然不对护肤抱以兴趣和热情。正如皮埃尔·布迪厄(Pierre Bourdieu)在讨论消费品位时所持的论点:“工人阶级的消费方式,并非简单地由阶级地位或经济状况来决定,而是通过阶级惯习共同决定的。”[25](P 39)

在上述分析中,我们已经看到包裹了个体与社会、融合了体验和实践、联结着过去与现在的老化过程。女性会从细微的身体变化中捕捉“老”的身影,她们并不否认这件事的发生,但也会凸显自己在衰老进程中的相对优势,并在值得努力的方向上积极地管理身体,以放缓老化的速度。相较于以生理层面的“老”为默认的前提,这样丰富的“老”将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诠释另类的老年之性何以可能。

(二)“性”何以另类

唐阿姨是两次“老年知性恳谈会”的参会者,她因为穿着亮丽而显得格外年轻和抢眼,在会上的大胆发言更是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她非常骄傲地称自己是中国最早一批使用性玩具的人,并在会上展示了自己带去的各种工具。在访谈当中,唐阿姨也相当坦诚和兴奋地讲述了自己使用性玩具的经历和感受:

离婚以后遇到了一个大姐,玩得很好的大姐,她就跟我说,她说“小唐,我给你说个事”,她说她也是离异过的,第二任丈夫性功能不行,所以很痛苦,她就买了那些器械。那时候我是大吃一惊,我说我想都没想过嘞。她说我是看着你身体挺好,肯定在这方面有需求的,不能亏待自己,不然的话会马上老下来。我一听,“啊?会老下来?”那我试一试吧,她就送给我一个。是这样,我就开始的,哎呀,我觉得真好,又没有感情的纠葛,又没有什么麻烦,而且也不影响人家,对吧?也能满足自己,哎呀好得不得了,所以我那时候就开始用了。

唐阿姨接触性玩具的过程是十分偶然和平顺的,虽然第一次进实体店购买性玩具时还戴着口罩以掩饰自己的害羞,但走出这第一步前,内心并没有经过太多挣扎。“我虽然情感上得不到满足,但是身体上得到满足我还是很喜欢的。”在后续访谈中,唐阿姨进一步详述了这种生理上的满足感:

我一直能让自己保持性的这种比较旺盛的状态、愉悦,它就激活了我身体上的许多别的……神经啊,经络啊,细胞啊。我觉得我每次来快感,那种经络的震撼到全身,我觉得这真的是中医上说的那种一通百通的感觉,让我体验到了,何乐而不为呢,对吧?

综合两段访谈节选,从唐阿姨被灌输“以性抗老”的观念到她完全享受其中的过程,可以明显感受到她对于这种保养方式的满意,但我们的关注点不是探究性是否真的具有保养的功效,而是分析她从接受到享受这套理念的过程中,如何在感受、认知与行为之间加工“性”的意义。

在唐阿姨的叙说中,其对身体快感的描述尤为入微,但她对这种快感的享受不限于身体感受的层面,而是更深入地将其和医学话语联系在一起。她由自己的高潮体验联想到激活细胞、震撼经络、一通百通的生理现象,这种联想不是靠严谨的科学知识来支撑,而更多的是依赖于感受本身。把身体体验自觉地融进医学话语并为之所解释,一方面体现出医学话语如何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个人对身体的解读和想象,另一方面,经由个人自觉地联想而赋予医学话语一定的可感性,是个人参与这套话语体系建构的表现。

唐阿姨对使用性玩具自慰的评价为我们思考身体和性的关系提供了素材:“又没有感情的纠葛,又没有什么麻烦,而且也不影响人家,也能满足自己。”从这几个使用性玩具自慰的优点中,我们可以看到性与情的相对分离。虽然融合了情感的、能够全方位互动的性活动是最理想的方式,但在没有条件的情况下,抽离了情感而主要为满足生理需求的自慰同样可以被接受。唐阿姨所说的“满足自己”其实不仅指涉生理上的需求,当中也包含了对抵抗老化的诉求。她之所以会听从朋友的建议,并且完全没有经过纠结地开始使用性玩具,就是出于对老化的恐惧。虽然我们很难鉴定其保养的效果与活跃的性生活之间有多大程度的关联,但这种明确的意识提醒我们:在老化的过程中,性之于身体可以是一种功能性的存在。

与唐阿姨不同,徐阿姨接触性玩具的经历要推迟也波折得多。虽然她也是通过朋友的介绍而开始使用性玩具,但打开这条性之路的大门并不容易,其感受和体验也不尽相同:

(四十多岁后)我就一直把自己封闭起来了,我就是再也不想这些事了。女同志要不想这些事啊,她就是不想,她就没有这个感觉了,可是你真是遇到一个男的,觉得这个男的处处关心你,你还就是想,就有这感觉这要求。

(这是您自己的体会吗?)

是呀,后来我呢是看书,也是日本的一些书。日本呢比较开放,然后有朋友给介绍,就说你买点那个玩具,就是成人的玩具,我就买了点成人的玩具。我觉得跟年轻的时候都一样,我放了这么多年了,十多年了,然后我就觉得照样,我就还能有这兴趣,有这想法……我就想起来我小的时候,女同学要是碰到男同志的一些什么个事情,人家都是无所谓,就我特别爱害羞,特别爱脸红,可能就比较敏感。那医生不就说嘛,她怎么还能这样啊。

(您朋友当时怎么给您介绍这个事的呢?)

就说你身体那么好,应该你这方面能行,我说我从来就封闭自己,再不考虑了。她说那哪行啊,她说(性)对你精神啊各方面都有好处,皮肤啊什么的,说激素嘛。我也是看了一些书,后来才买的,才知道还是得有性,还是可以。我觉得女同志老了以后,这些方面还是和国外不一样,好多问题好像一说就老不正经了(笑),就觉得不正经。实际上我倒觉得不是这个问题,我觉得这个东西跟思想是紧密结合的,我觉得不是说见谁都那什么,那不可能的,他激发不了你这个兴趣。

徐阿姨因为丈夫在四十出头时身体抱恙而中止了性生活,随即就进入了长期的“封闭”状态。一直到她的朋友向她提及此事时,“性”这个字才重新进入她的生活。颇为有趣的是,徐阿姨的朋友也是从身体健康的角度来向她推荐性玩具,皮肤、激素……这些用词也都表达出性可以抵抗衰老的功能。但徐阿姨并没有像唐阿姨一样,马上就做出新的尝试,而是在科学领域继续寻找可信的依据,除了看书之外,她对于科学的信赖还集中体现在一次妇科检查的经历上。当被问及如何终结了尝试性玩具之前的思想斗争时,徐阿姨答道:“后来我就想这医生说我都这年龄怎么还能这样好,那我就看看。”显然,在那次妇科体检中,医生对徐阿姨性器官活力度的称赞,深深影响了她在性方面的自我认知,和朋友劝说不同的是,医生的话会被镀上一层科学和权威的光芒,这种来自专家的评价便成为徐阿姨攻破最后一道心理防线的武器。

与唐阿姨相比,徐阿姨在表述上的另一个特点,是反复强调她在性实践上的突破之于整个人生的意义。她把之前的自己称为“性盲”,把这位朋友的出现视为结识贵人般的经历:“我说幸亏我到老了明白了,要不然(笑)这一辈子白活了,真是这样。我就感受的是什么呀,不遇到这朋友就瞎了,我自己身体的构造我都不知道。”对于徐阿姨来说,朋友的建议相当于她在性方面接受的首次启蒙,她并没有像唐阿姨那样描述使用性玩具所带来的身体快感,而更多的是在一种关系的语境中来谈论性的意义。她在访谈中多次表达了遇到一个“好的男同志”可以激起女性性欲的观点,可以看出,即使同样是追求生理上的满足,徐阿姨也是以情欲的萌发为前提的,这便与唐阿姨能够撕裂性和情的联结形成了对比。接下来我们希望把两位阿姨的“不同”放置于各自的生命脉络中,尤其是聚焦在亲密关系这条线上,做出更好的解读与阐释。

(三)“人”何以立体

徐阿姨是我们的第一个访谈对象,经由第二次“老年知性恳谈会”的参会者介绍认识。她的父亲毕业于燕京大学经济学系,母亲也是当时为数不多的高中毕业生,但知识分子的家庭成分在“文革”时期却是招致祸端的源头。为了弥补出身不好的缺陷,徐阿姨的姐姐带头嫁进了三代都是工人的家庭,而她也基于相同的考虑做出了相似的选择。在整个访谈中,徐阿姨不止一次提到自己和老伴的思想差距,抱怨之余也会提及对老伴原生家庭的不满,总说“他们一家人都这样,他哥哥也这样”。徐阿姨列举了很多琐碎的小事来说明自己埋怨的原因,在她的描述中,老伴是一个没有担当、不懂情趣的木头人,家里的大小事务都由徐阿姨一人操持,而老伴不仅不上心,甚至都不曾给予徐阿姨任何情感上的慰藉。在访谈的前一年,老伴因为和徐阿姨睡眠不同步的问题而闹脾气,徐阿姨和女儿商量后,便决定搬到别处独自居住,因此她目前和老伴是处于分居的状态。

徐阿姨把自己和老伴的结合称作“文化大革命”的产物,她是出于同情家境贫寒的老伴才和他走到了一起,这从根本上决定了他们并不是志同道合的夫妻,而这种关系的不和谐也延伸到了性生活中。徐阿姨虽然没有谈及太多夫妻生活中的性,但是从一些琐碎的抱怨(比如“我们那位从来没动过我的乳房”),以及她反复强调自己近年来才真正感受到性的价值,都能看出徐阿姨几乎没有享受过和老伴的性生活。我们认为,徐阿姨之所以总是在对亲密关系的叙说中带出对性的解读,是因为她对性的全新感知是建立在情欲拓展之上的。由于她在访谈中多次提到,不管年龄多大,女性若遇到一个情投意合的男同志,就能够燃起对性的渴望,可以推测徐阿姨自己正是在这种情形下被激发出了性趣,于是笔者便试探性地抛出了“您是怎么又有了对性的欲望”的问题,虽然她没有直接回答,但她害羞回避的态度本来就是答案的另一种呈现方式。

由此,我们对徐阿姨演绎的“另类”之性有了更完整的认识——对性的渴望背后实则是对亲密关系的向往,使用性玩具是由发展蓝颜关系衍生出的策略,而她对性别角色的定位和传统的家庭观念,进一步填充了我们对其性实践的理解:

这是下策,用性玩具。你不管怎么样,你还是真人,两个人是身心都融在一起了,这种东西我觉得是一个挺高尚的事情。女同志可能就是觉得很高尚,男同志很可能就是为了他痛快的目的,男同志大部分可能是这样。我觉得老天爷不公就在这,女同志太投入,觉得我要做这个事情,我是看中他这个人,为了他我才去做,甚至女同志为了一个男的可以什么都豁出去。

(您是怎么有这种感觉的?)

我觉得男同志天生就这样,因为他很敏感,他暴露在外面。我就说这是老天爷给的,女同志是在里面,男同志是在外面。男同志的性器官是在外面呀,他思想上一有变化,他就反映到他这个外面来了。所以我觉得是下策,就是说那是不得已,当然还是人最好,这是女士的一个想法。

徐阿姨首先总结了性之于两性的不同意义,继而表达了对女性在家庭中所作牺牲的同情,这些看法共同形塑了她的性实践方式。在徐阿姨看来,两性对性的不同定位是由生殖器构造所致,男性性器官的外显决定了其生理需求的旺盛,这种生物决定论使得徐阿姨将两性在性关系中的不平等视为自然而然的结果,所以她并没有指责或意图改变这种差异,而是在承认它的前提下为女性寻求一些补偿性策略,使用性玩具就是由此衍生出的折中选择。相较于婚外性行为,这种方式对性道德规范的冲击、对双方婚姻的威胁都要柔和许多;相较于压抑自己的性需求,使用性玩具是对女性性愉悦缺失的一种补偿。因此,虽然徐阿姨称之为“下策”,但实则在性、爱、婚无法统一的情形下,此“下策”已是优选。

与徐阿姨相反,唐阿姨的夫妻关系在情和性上都相当浓烈,她和前夫都有很强的性欲,在20世纪80年代就从影片中学习各种性技巧。不过,虽然唐阿姨在性实践上显得十分前卫,但是她把两个人之间的情感视为性爱的必要前提,这种观念是与徐阿姨如出一辙的:“这个与感情也是有关系的,跟感情、两个人的身体都有关系。后面我跟他闹离婚的时候,那身体还是很好的,但是已经没有感觉了,一点感觉都没有,所以这个情与爱啊,还是结合的。”正是因为唐阿姨在婚姻里把情和性紧密地捆绑在一起,所以当情感消退、婚姻破裂之后,她也没有再考虑过性事。一直到一位同样离异的大姐告诫她没有性会很快衰老之后,她才“另辟蹊径”来保持性的活跃。根据我们的观察,“会马上老下来”的警告之所以对唐阿姨有如此大的影响力,是因为她本身就是一位非常注重外形、追求美感的女性,在为数不多的见面里,唐阿姨都穿着考究,发型和妆容都经过精心的打理,因此,我们对于她立马开始尝试使用性玩具的举动并不意外。

目前,唐阿姨已经重新找到了新的伴侣,但是并没有结婚或同居,谈及原因时,我们可以进一步明晰婚、性、情在唐阿姨身上的流动和交织:

因为我们那个年代的人啊,不太兴离婚的知道吧?他是因为有原则问题嘛,所以是我提出来要离的,后来就……不想结婚,觉得结婚的话……这是我个人的看法,我自己在这方面也有点恐婚的心理,可能是受刺激太大了,我自己都没有完全走出来,所以觉得很难找到自己真正的另一半,就是觉得一个人过也可以,特别是现在,我离异以后,我上次也跟大家说了,我一直……我用那种工具可能算是最早的了,1999年离异的嘛,所以这方面我觉得自己能够满足自己,所以不想再麻烦,所以现在就是有一个伴而已,有一个伴也不是天天在一起,是偶尔在一起。

虽然唐阿姨有了新的伴,但对方的身体条件无法完全满足她的性欲望,所以她还是在继续使用性玩具。这种自慰方式是她将性部分地从情当中剥离出来的表现,这始于她对于衰老的恐惧,持续于她感受到的抗老效果和生理快感,因此,她并不像徐阿姨那样,要在情的催化下才会产生性欲和满足性欲的行为,即使没有心仪的对象(找到新伴侣之前),唐阿姨也可以享受自慰带来的快感。从这个角度来看,唐阿姨基于对生理需求的热忱而在性和情之间划出了更清晰的界线,但在另一方面,一旦进入亲密关系的互动,性和情就是一对不可分的元素。当下,这种亲密关系在徐阿姨那里是婚外的蓝颜情谊,在唐阿姨这里是偶尔在一起的“伴”。她们都不是传统婚姻观中的理想女性,前者在维系名存实亡的婚姻时,小心翼翼地在婚外探索情欲和性欲的空间,后者因为前夫出轨的经历而对婚姻有所忌惮,不愿将稳定的伴侣关系推进成夫妻关系。而无论哪种情形,她们都是在亲密关系的流动中,逐步调整婚、性、情的位置,那些“另类”的性表达,其实就根生于这些元素的“错位”。

三、讨论:老化、性与互为主体

(一)身体感视框下的老化意涵

近年来,一种“身体感”的研究取向逐渐兴起。它不同于将单一感官经验从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的感官人类学,亦区别于认识论范畴的身体观研究,同时也相异于把身体经验文化化约的建构论,“身体感的取向要求我们从‘有经验能力的身经由身体感的网络面对这个世界’的方向,来思考何为文化的课题”。身体感是指“身体作为经验的主体以感知体内与体外世界的知觉项目(categories)”[26](P 15),而身体感的研究是在对感官经验的整合中让内化于身体的文化脉络得以呈现。这一概念的运作可以仰赖不同的切入点,余舜德等台湾学者选择从身体与物的互动关系出发,通过对该过程中形成的身体感项目及其体系的探究,以说明:(1)具历史、文化特色之感知方式如何于人与物之间形成;(2)感知方式如何创造真实;(3)身体感的研究取向所标示之文化理论的观念;(4)感知的方式和社会—文化—历史过程之间的关系[26](P 21)。我们对身体老化的讨论借鉴了此概念框架,具体而言,本文试图以身体自身的变化为切入点,通过“时间线”的嵌入来体察老化的身体感如何形成,又如何呈现了感知方式与文化情境的互动关系。事实上,时间的维度本身就蕴藏在身体感的养成中,“‘身体感’不仅来自过去经验的积淀,它也带领我们的感知运作,指向对于未来情境的投射、理解与行动”[27](P 70),而在衰老的议题上,身体感的历时性就更容易被凸显出来。

衰老是发生在身体这一整体场域中的缓慢过程,这与中医强调人体本身的统一性和完整性的语境相契合,因此,不少被访者都有意或无意地在这套语系中表述对老化的感知,而不同感官经验的杂糅和流动也呼应了身体感的特质。以徐阿姨的老寒腿为例,她除了提及“腿上一按一个坑”的浮肿外,更多的是通过模糊的不适感来将体内的湿气和寒气具象化。“我们家住一楼,一到立秋,或者再晚一点的时候,我就觉得脚底板不舒服,就难受。我们家要一开抽油烟机,我就感觉凉风嗖嗖地就在脚底下,后来我就问‘你们都有没有感觉啊’,他们谁也没有,我说坏事了,那我就是有问题了。”这是我们在询问徐阿姨何时感到体内湿寒时听到的回答,她将脚底对凉风的感受视为湿气寒气加重的表现,把身体的脆弱和敏感看成老化的结果。这是既有的中医术语和具体的身体经验相撞后,经由个人的加工而形成的感知方式,类似的,唐阿姨将高潮体验描述为激活了神经、细胞,最终达到了一通百通的感觉,也是内存的身体体验和外在的中医文化在身体感中相撞相融的表现。由此可见,身体感可以是连接个人与外部世界的桥梁,而身体意涵的形成和身体感的生产是一个相互定义的过程。

在本研究中,虽然每个人对衰老的感知不尽相同,但同处于并经历过相仿的社会环境,她们接收和传递信息的渠道多有叠合,关注这些感知方式的形成和演变,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文化的转向。尤其是以微信为代表的新媒体渗入老年人的日常生活后,他们对老化的感知、身体的管理同各种保养技术之间颇有一种互相帮衬的意味,即“个人的身心经验与文化象征之间有相互渗透的关系”[28]。因此,当我们热络地讨论养生学的嬗递时,追溯受众身体感的影响力不失为一个可尝试的切口。换言之,沿着身体感的研究脉络,我们可以探索更加丰厚的历史层次。

(二)“交叉性”理论中的老年之性

伴随着黑人女权运动崛起的交叉性(intersectionality)理论,其概念由金柏莉·克伦肖(Kimberle Crenshaw)提出之时,是针对黑人女性所面临的双重压迫体系——种族和性别歧视的交织。而在历经了近三十年的发展后,其视角在不同现象和学科中的应用,为诸多研究打开了新的突破口。尽管本研究没有完整地呈现各个年龄、阶层及城乡的老年女性对身体和性的不同感知,但我们特意选择了两位背景迥异的被访者作为主要的分析对象,力图让读者看到,即使是同一种性实践的方式,也需要放到具体的生命情境中加以解读,才不会抹杀相同背后的差异。

苏熠慧在论述“交叉性”理论在中国可能的发展方向时,提出在“交叉性”研究中加入历史维度的观点[29]。在自身就是一本历史书的老年人身上,正能体现融入了时间的“交叉性”如何铺展于个体和社会的互动。潘绥铭将发生于“文革”后的中国性革命划分为三个阶段,从90年代前面对“文革”中的“无性文化”,到1990-2000年针对解放前的“共和国性文化”,最后到2000年以来面向“五四”之后的“纯情文化”[30]。本研究中的被访者皆走过了这场性革命的全程,不少人都主动提到了年轻时性被压抑的社会氛围,就连最早使用性玩具的唐阿姨也说那时候的社会风气是讲究自我约束,结婚之前几乎接触不到有关性的讯息。但是,1958年出生的唐阿姨,在身体和性被管束得最严苛的“文革”时期尚未步入婚姻,而比她年长十岁的徐阿姨正是在“文革”期间结婚生子,与性的首次接触就是在推崇“无性文化”的巅峰之时。在二者截然不同的性启蒙经历中,这便是不可忽略的社会因素。

两位阿姨的工作性质和学历背景也让她们以不同的方式认知性、感受性、实践性甚至谈论性。心理学出身的唐阿姨能直面自己的情绪和感受,因此,她在访谈中会毫不避讳地讲述性给她带来的快感、满足感。事实上,唐阿姨谈性的空间要比其他被访者都广得多,她甚至会在课上和学生谈论性的意义和表达,而包括徐阿姨在内的多数老年人并不具备这样的发声条件。无论是面对伴侣、子女还是好友,性都是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不少被访者都提到与他人谈性时的顾虑和被打断的情形。这种性话语的缺失与老年人被边缘化的社会地位密不可分,社会对老年人的定位影响了公众包括老年人自己对老化的期待,劳伦斯·科恩(Lawrence Cohen)在《印度的非老龄化》(NoAginginIndia)一书中便揭露并批判了衰老被现代性异化的过程——在与家庭、社区和国家的交往出现了断层的情况下,衰老主体以被弱化的方式丧失了其话语资格[31]。由此,重拾对老年群体的重视必须以重塑其主体地位为前提,而要真正理解他们行动背后的逻辑,就需要抛弃研究者先入为主的预设,将主动权交还给被研究者。

(三)从主体建构的视角再议“互为主体”

潘绥铭、鲍雨分别从四个层面对主体建构进行了剖释:作为一种研究视角,主体建构将被研究者的体验和理解放在首要和突出位置;作为一种解释工具,主体建构揭示了个人经验和社会结构的互动关系;作为一种方法论,主体建构强调研究者和被研究者同时作为主体而存在;作为一种认识论,主体建构的基础是现象学、理解社会学等理论范式[32]。本文虽尚不能将这四个面向全数展现,但由于我们常被质疑因与被研究者年龄悬殊而研究受阻的问题,因此希望从主体建构强调的“互为主体”(inter-subjectivity)来做一些回应和思考。

同处于生活世界中的我与他人,是通过彼此能够经验到对方时所作用的意向性来相互交融的,胡塞尔称之为互为主体性,简单来说,互为主体性展现了生活世界中我与他人的联结方式。面对生活世界中的同一事物,我和他人会因所处位置的不同而看到不一样的面向,当我们同时在场时,我们会发现彼此正在经验着对方所经验的事物,尽管经验的过程和结果不尽相同,但经验的对象达成了同一性。当我们同时看一个立方体时,我知道对方看到了我当下所不知,但我可以通过移位而拥有的角度,这就是我和他人带着各自的主体性,在共同经验的生活世界中交流、交织、交融的过程。在研究当中,这种从“主体—客体”到“主体—主体”的转移,是靠研究者的移位来达成的,具体来说,研究者通过移动到被研究者的位置,进而看到和理解被研究者的世界。当然,这种移位并不能完全与被研究者的视框重叠,因为研究者在这个过程中依然保留了自己的主体性。他会附着自己的理论知识、价值立场、主观体验去挪移,这些自带的背景在实际的研究活动中,很难真的被“悬置”起来,比较实际的做法是先厘清自己的背景,并在研究中留意这些背景如何影响了互动的过程和最终的结果。

因此,我们并不认为以哪种身份进入田野或进行访谈会有优劣之别。在本研究中,访谈者与被访者巨大的年龄差距在某些时刻确实会阻碍对方的表达,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这种年龄上的悬殊反而会拉近研究者和被研究者之间的距离。在被访者的想象中,“我”(第一作者)不仅是一位访谈者,同时也是一个年轻的小姑娘,所以当涉及身体、性、亲密关系等偏隐私的话题时,她们往往会以一种过来人的姿态自然地打开话匣子,尤其是那些有女儿的阿姨们,更是常用“我跟我女儿也这样说”的方式来展开叙述。当听到陌生的用词或不熟的历史时,她们也会饶有兴致地讲解,许多在“文革”时期受到的身体管束就是在这样的语境中被叙说的。总而言之,我们尝试着移到她们的位置去看她们的世界,但因为与自身生命经历的差异而会出现许多盲区,可这并不一定会使最终的研究结果大打折扣,因为被研究者会主动帮忙清扫盲区,甚至在这一过程中提供“额外的”信息。由此可见,研究是一场主体与主体的对话,而不是抛弃了研究者或被研究者任意一方的主体性,“在这个意义上,研究过程本质上是一个主体与主体之间(主体间性)互构的过程”[32](P 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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