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常到节日:上海“八八”父亲节活动研究(1945-1948)*

2019-03-29 06:56马晓驰
妇女研究论丛 2019年1期
关键词:父亲节

侯 杰 马晓驰

(1.2.南开大学 历史学院,天津 300350)

在近代中国,人们除了庆祝承载民族历史文化和集体记忆的传统节日外,还因应时代变化引进或创设新的节日表达集体情绪和社会关怀。随着“西俗东渐”,西方的节日理念及庆祝形式开始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出现,并逐渐被中国人所接受。截至1946年,民国的纪念日和国历节日已经达到数十种之多[1](P 666),其中不少节日还拥有特定的庆祝程序和严格的规仪。节日及其相关庆祝活动的举办,反映了当时政府、社会群体、民众的某些理念,也产生了不同程度的社会影响[注]对于民国时期节日的研究,若以节日的来源分类,大致可分为以下三类:其一,研究节日在近代的传承、革新及其影响,如左玉河的《从“改正朔”到“废旧历”——阳历及其节日在民国时期的演变》(《民间文化论坛》2005年第2期),忻平、张坤的《政俗关系视野下的民国“新年”之争——以〈申报〉为中心》(《江苏社会科学》2014年第2期),湛晓白的《民国岁时节令中的政治与民俗——以陈果夫所著〈中华民国生活历〉为中心》(《民俗研究》2012年第3期)等。其二,研究外来节日尤其是西方节日的传入对中国社会产生的影响,如邵志择的《从“外国冬至”到“圣诞节”:耶稣诞辰在近代中国的节日化——以〈申报〉为基础的考察》(《学术月刊》2012年第12期)等。其三,研究国家设立或民间自发创办的节日所蕴含的社会情绪和利益诉求等方面内容,如李学智的《政治节日与节日政治——民国北京政府时期的国庆活动》(《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陈蕴茜的《植树节与孙中山崇拜》(南京大学学报(哲学·人文科学·社会科学)2006年第5期)、齐辉的《“纪念我们自己的节日”——“九一”记者节与民国报人群体职业形象的建构》(《国际新闻界》2015年第6期)等。这三方面大多涉及节日与政府政治、社会团体、性别、传统文化、工商业、战争的关系。相关成果尽管已经十分丰富,但据笔者管窥所及,对于民国时期父亲节的研究不多。。

在众多节日中,性别与节日等议题引起了笔者的兴趣。据笔者管窥所及,虽然学界对于民国时期性别与节日的关系进行了一些探讨,但研究对象多是女性的节日——三八妇女节,涉及人物、发展过程、庆祝活动研究等[注]相关成果如姚霏、马培的《街头的性别与国族——上海“三八”国际妇女节游行研究(1936-1951)》(《妇女研究论丛》2017年第1期),周蕾的《革命、仪式与性别——国际妇女节的传入与国民革命时期的国际妇女节》(《妇女研究论丛》2011年第2期),苏全有、顾伟娜的《论民国时期西方母亲节习俗的传入》(《鲁东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4期)。。学界对于民国时期的男性节日——父亲节,则关注不多[注]相关成果均为介绍性文章:周石峰:《“八八父亲节”的来龙去脉》,《文史天地》2015年第10期;谢飞:《中国历史上曾有自己的父亲节——“八八节”》,《群文天地》2012年第9期。。中国的父亲节诞生于上海,于1945年由一些社会名流倡议并举办活动,至1949年5月上海解放,共举行了三届,规模、形式略有不同。尽管抗战胜利后上海社会失序、经济形势严峻[2](PP 427-463),但仍然发起创立父亲节并举办活动,其动机和形式都值得探讨。笔者拟结合档案、报刊等资料,尝试回答以下问题:父亲节活动的开展,向各界人士传达了哪些理念?各界人士的反响如何?近代以来上海妇女解放运动蓬勃发展,父亲节活动对父亲——男性的角色和地位是否产生了影响?相关问题的探究,不仅有助于丰富对父亲节的认知,而且对理解战后上海社会文化特征、妇女地位不断提升背景之下男性角色的新变化有所助益。

一、倡导节日化的忠孝表达

将每年6月第三个星期日定为父亲节的做法,是由美国华盛顿州的杜德太太于1910年首先开始并进行推广的。一些中国人也逐渐认识到这个节日有利于强化千百年来一直奉行的孝敬父亲传统,遂开始庆祝父亲节。但在庆祝活动的规模和知名度等方面,父亲节相对于同样起源于美国的母亲节而言,似乎没有那么“来的热闹”[3]。1945年8月初,中华民族的全民抗战已经持续了14年,为了唤起各界人士对抗战胜利的信心,纪念和缅怀为国捐躯的父亲们,上海10位社会名流[注]10位名流分别为史致富、袁希濂、陆干臣、陈青士、富文寿、费穆、严独鹤、颜惠庆、梅兰芳和张一渠。参见邱各容:《儿童文学史料初稿1945-1989》,台北:富春文化事业股份有限公司,1990年,第141页。联名提出将8月8日定为中国父亲节的倡议。选定这个日期,意为八八连缀,两个八重叠与“父”字形相同,读音也与“爸爸”相近,便于流传。在纪念形式上,发起人号召效仿美国母亲节,即子女佩花纪念——父亲健在者佩戴红花,父亲逝世者佩戴白花,父亲远游者左襟佩戴红梅花,并进呈家书和纪念品,从而体现“承欢尽礼,丹红之爱日长辉;失怙与悲,清白之家风宛在”之意[4]。

1946年5月,潘公展、杜月笙、吴稚晖等数十人也加入了倡设父亲节的行列,继续吁请上海社会局向国民政府发函请求确定每年8月8日为父亲节[5]。呈请中特别强调设立这一节日的初衷与抗日战争密切相关,“这辈将士,前赴后继,杀敌致果的忠勇精神,实受父亲平日教养和随时激励的结果,所以父亲对于这次抗战胜利的影响,十分伟大”[6](P 83)。在组织者看来,抗日战争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给无数家庭留下惨痛的记忆,父亲节应当作为追思阵亡将士、鼓励民众抚平战争创伤并达成国家认同的载体,“我们应该效法先例,规定父亲节,同时纪念这次大战中阵亡将士的父与兄,因为他们对国家也有伟大影响,使父和母同沾其光”[6](P 84)。

因而,父亲节在诞生之初,便有了缅怀逝去的将士、追思和感怀父亲恩情的内涵。尽管倡议者的呈请被国民政府行政院以“节名太多”的理由暂缓核准,但认同父亲节理念的人士仍然组织了大规模的庆祝活动,受到各界的热烈欢迎[7]。首倡者颜惠庆在日记中记载:“报上满载关于‘父亲节’的报道。”[8](P 803)据笔者不完全统计,1945年到1948年8月上旬,《申报》《新闻报》等上海大小报刊媒体对父亲节的报道多达三百余篇。

1946年8月7日,上海八仙桥青年会的礼堂里举行父亲节庆祝仪式[9],男女青年演唱歌曲《父亲颂》表达对父亲的赞颂与感恩[注]《父亲颂》由费穆作词、黄贻钧作曲。歌词是:劳苦劳苦父亲苦,我爱我父肺与腑。羊跪乳,鸟反哺,爱我父,爱我母。为我拿起锤与斧,为我背起弓与弩。荆棘山林耕与耡,绿野千里田与圃。苍苍古树根与土,世世劳苦父与祖。点点汗,粒粒谷,父与祖,子与父。风风雨雨愁与苦,子子孙孙歌与舞。劳苦劳苦父亲苦,我爱我父肺与腑。见《“我爱我父”费穆谱歌“父亲颂”》,1946年8月4日《大公报》(上海版)。。歌词中,作者用“劳苦劳苦父亲苦”等字句来表达对父亲辛勤劳作的同情与理解,用“羊跪乳,鸟反哺”适用于母亲的典故告诉子女对父亲也有应尽的义务。父亲节推行委员会还通过表彰奉养叔叔的孝子、倡导佩戴不同颜色的花朵向父亲寄托美好的祝愿,一方面迎合国人在日常生活中奉行的孝道思想,另一方面也体现着传统孝文化在呈现机制上的传承与革新。在中国传统社会,子女对父母的孝体现在每日重复进行的赡养、照顾、尊敬、顺谏、爱护、安慰等维度上[10](PP 86-87),是镶嵌于日常生活中默默付出的情感表达。此外,子女也通过日常请安、庆贺寿辰、守孝丁忧等仪式表达对父辈的尊敬。但在父亲节活动中,官方组织者提倡将局限于家庭内部的、父辈与晚辈之间的情感联系公开化,让晚辈将以往默默表达的孝情用实际行动和语言表达出来。如在庆祝大会上,组织者既提倡佩戴不同颜色的花朵、演唱歌曲来表达对在世或已逝父亲的感恩之心,也请晚辈在仪式上公开表达对长辈恩情的感念与感激之情。如在1947年庆祝大会前夕,主办方邀请年近古稀的周泳涛在会上接受其养育多年的侄子的答谢,并作为优秀事迹广为宣传[11];还以《我的父亲》为题征文,号召学生写作自己与父亲的故事[12],并广播演说《我对父亲节的感想》[13]。活动组织者通过营造晚辈对父亲表达孝情的公共空间,不仅为这一中国传统价值观赋予了新的时代内涵,而且建构出新的表达形式和承载平台,即将子女向父亲表达孝情的过程仪式化、公开化、节日化。西式的节日和中国的传统文化在此处互相融合。

实际上,这是中国传统日常生活中“孝”文化在大变革时代的新传承。早在《论语·学而》中就提到“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欤”,即将“孝”作为儒家最高道德准则“仁”的根本。这一理念对中国传统家庭伦理影响极深,加之历代统治者对“孝治天下”的政治原则的大力提倡,奠定了国人对父亲节的文化认同和心理接受的基础。尽管父亲节的创意源自西方[14],但这种对父亲表达纪念和爱戴的方式得到了各界人士的认可。另外,自从新文化运动“打倒孔家店”否定传统文化、“非孝”之说兴起之后,中国的传统伦理道德屡次遭到沉重打击。在父亲节支持者看来,“一个国家之所以有立,论其终极,必赖道德以为维系,应将我国固有而善良的传统道德恢复过来,使我们的建国大业能够有一种优良的精神基础”[15]。父亲节活动的举办,在抗战胜利后国人亟须重建精神世界和物质家园的时刻[16](P 76),便是要以“新的姿态,新的风格,将传统美德表扬出来……还具有发扬光大我国固有美德的至意”[15]。

庆祝活动所采用的新方法,不仅向社会宣传子女对父母的家庭内部之孝,还体现出儒家“家国同构”的思想,是“忠”“孝”的有机结合,提倡效忠国家。在这个意义上,效忠国家的主体已不仅局限于青年,而是扩展为全体国民,“我们更不能忘了缔造民国的孙中山先生,他是中华民国的国父,亦可以说就是每一个中国国民的父亲……不能忘怀了国父的遗训,有国而后有家”[17]。发起者潘公展在纪念会上表示:“事君不忠非孝,莅官不敬非孝,朋友不信非孝,战争无勇非孝。引申言之,孝顺父母,即忠于国家民族。”[18]父亲节纪念会上,还播放电影《忠义之家》,演出话剧《秋海棠》,旨在培育人们对国家的忠孝情怀。尤其是诞生于1942年的后者,创作者秦瘦鸥描写京剧艺人秋海棠在争取人人平等、婚姻自主过程中的抗争及由此付出的生命代价,旨在“在原有的主题以外加上一种专为激励并慰勉沦陷区同胞的意义进去……把秋海棠写成整个中华民族底影子——拉不断斩不断的韧性”[19](PP 1-3),成为抗战时期鼓舞沦陷区民众的精神支柱。庆祝活动所展示的内容,一方面强化了孙中山、秋海棠等政治符号的象征意义,突出其与父亲节缅怀捐躯战士的理念相契合,另一方面也使父亲节承袭爱国主义思潮,成为彰显和塑造民族信心的载体。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发起者的初衷是坚定各界人士对抗战胜利的信心,也为了纪念为国献身的父亲们,但随着国共两党的战事日趋白热化,在1948年纪念大会上,发表演讲的人认为要“尽忠于国家,挽救民族危机”[20],须将“民族的敌人”定义为解放军。由此可见,父亲节活动的内涵随着时局变化而演变,被主办者、参与者、言说者赋予不同的内涵,具有一定的时代特性。

总而言之,就父亲节的设立及庆祝而言,除了受传入的西方理念的影响,还暗合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孝情、孝思,表现出一定的灵活性、相通性。就“父亲”身份而言,父亲不单单是只接受晚辈孝敬的家庭身份,也是国民向国家表达忠孝情谊的公共载体。这样一来,在活动倡议者、设计者的理念中,父亲节纪念既结合了中西文化中涉及家庭、国家的相关理念,又将大多数国民的日常生活、家庭生活与国家相联系,形成精神动员。这对于抗战后稳定社会人心、恢复社会秩序具有一定的积极意义。

二、创建关怀父兄的独特方式

抗日战争造成了大量人员伤亡,更使战后上海社会面临内外交困的处境,“各地频年动乱,灾难失所者,群以沪上为尾闾,驯致本市失业人数日增,流寓难民日益众,救济之范围因亦日益广”[21],需要救济的难民就达数十万人。据统计,从1945年8月到1946年7月底,行政院善后救济总署上海分署救济的人群中,仅清寒师生和因战争失去生活依靠的孤儿、贫苦儿童就达到688469名[22](PP 50-51)。与此同时,民间组织也参与其中,举办募捐活动救济难民,如苏北难民救济协会上海市筹备委员会展开行动,持续在上海各大报刊刊登募捐启事和善款的收支情况,等等[23]。

作为父亲节活动的主要推动者,父亲节推行委员会也注意到了上海的社会问题和各界人士的救助行动。组织者意识到,战争造成大量兼具战士和父亲双重身份的男性死亡,对于国家和家庭而言都是巨大的损失,缅怀为国捐躯的父亲和兄弟是父亲节设立的初衷之一[6](PP 83-84),但不能流于形式。救助他们的子女、救助难童、开展慈善活动就是对战争死难者的最好纪念[15]。这得到部分社会人士的认同,“以父亲节来作为我们八年长期苦斗的纪念,实在最为相宜”[15]。推行委员会因应孤儿、贫儿救助和教养工作的严峻形势,将救助工作的第一项内容定为推广捐资助学,并不断更新庆祝活动形式和内容,产生良好的影响。相关助学活动也得到了上海政府警察局、社会局的大力支持[24]=[25]。

活动组织者积极开展慈善救济,逐年增加助学、济困的力度。与中国传统救济形式相比,父亲节的慈善救济方式体现出慈善的社会性、公益性、专门性。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随着上海工商业的发展,工商阶层的社会地位不断上升,他们更希望参与社会事务。由于掌握着相当多的社会财富和社会资源,各类工商业者成为慈善活动方案的主要推动者、执行者,扮演着核心角色。根据推行委员会的规划,节日当天子女需胸前佩花作为纪念,因而可以组织义卖纪念花、纪念章来筹募助学金。1945年首届父亲节准备红花、白花3000朵,每朵定价5000元,委员会委托《申报》和《新闻报》进行义卖,将所得款项作为助学金。捐款活动中,捐款人有权为父亲节宣传队伍冠名,如果捐款数额超过100万元,队伍被称为“荣誉队”,其他则为“普通队”。队伍的命名方式多种多样,如以个人名义或子女姓名命名的“万国药房史致富八八节庆祝队”和“蒋有建·蒋儒龄父亲节纪念队”,还有以公司名称命名的“华美烟草公司·庆洋号庆祝八八节队”和“金谷饭店庆祝八八节队”等,庆祝队伍共301支。据统计,首届父亲节共募捐助学金款项达5027.9万余元[26]。

1946年8月2日,活动之初,父亲节推行委员会感念谢晋元率军坚守四行仓库的英勇行为,决定以100万元作为谢晋元将军子女的教育费。“家麟贷学金”的创立者为支持这一行动,还亲临《申报》报馆,建议开设《谢将军子女教养基金》专栏,以方便广大读者自发捐助,并率先捐款10万元。《申报》管理层认为,因纪念父亲节而救助抗战遗属是一举两得的事,于是决定:凡读者捐款,并指定作为谢将军子女教育费者,报馆代收后通知推行委员会,捐款金额不受1000元下限的限制[27]。

除此之外,奖学金项目还扩展至救助、保送失学的清寒少年就读各个层级的学校。委员会直言,父亲节最大意义的纪念,就是捐助“助学金”救助失学青年[28]。1946年8月2日至13日,《申报》连续刊登了9篇父亲节助学金捐款报告,据统计共募集资金1068.3万元[29]。当年,委员会曾委托小学、初中、高中、大学等20校,每校保送清寒优秀生6人,还补助谢晋元将军、杜刚烈士、秦锡亨阵亡将士等子女教育费,及大学专科15校学生55人义卖纪念花特别补助学费,就读于青年会设立的浦东义务小学的五孤儿学费等[30],覆盖范围较广。1947年,父亲节推行委员会委托上海基督教青年会销售纪念花,选拔了五六百名家境贫寒的大学生和中学生于8月7日、8日上街销售。1948年的劝募仪式上,上海运用了广播电台等现代传播工具进行宣传,父亲节推行委员会主委潘公展及全体推行委员88人出席,优秀学生以及名伶、名票和歌星连续进行播讲、演唱,时间从下午1时持续到次日凌晨2时[31]=[32]。此外,增加了针对儿童的免费诊疗、助学运动推广游行、张贴募款广告、开放参观慈幼团体的活动形式[13]=[33],不仅能够扩大募款活动的知名度,而且能够提高社会对孤儿、清寒学生的关注,进而增强各界人士捐款的积极性。

在父亲节的纪念活动中,加入扶助失学儿童、烈士遗属等内容,不仅弘扬了慈善理念,而且平复了战后国人的情绪。事实上,民国时期不仅是中西文化交融的时期,也是民族抗争和奋进的时期,中国近代以来屡遭列强侵扰的残酷现实,使各界人士尤其是工商业者在以不同形式发展相关产业挽回利权、拯救国家的同时,也希望以慈善方式救助失学儿童尤其是烈士遗属、战争遗孤,表达消除战争遗留问题、纪念死难者、重塑民族自尊心和自信心的情怀。父亲节推行委员会及相关社会团体通过组织义卖活动、召开纪念大会,为不同主体身份的人士提供了异于日常生活的节日体验。子女得以通过仪式表达对父亲的感恩,并借此向父辈奉献爱心;组织者和参与者则在募款的过程中,将父亲节的“节日感”转化成对失学儿童乃至其父辈的“责任感”[34](P 2)。值得注意的是,人们对于弱势群体的帮助不仅是出于怜悯,更是将社会救济视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募款活动的组织者及参与者搭建起一个个平台,建立起报答父恩与捐资助学之间的联系。“八月是学年的岁尾年头……我们于此际来纪念我们的父亲,思所以报答之道,莫善于助学金的捐募……我们希望‘孝亲’之志,能够踊跃有所捐输,这是纪念父亲、答报父亲深恩的最好方法。”[15]

抗战胜利后,在上海政府救济力量达不到的边缘地带与往往被社会救助所忽略的基层社会,商人、社会团体为这些社会弱势群体、个人提供了重要援助,产生的积极意义不可低估。同时,也应当看到,父亲节活动的慈善资金来源主要靠社会捐助,缺乏稳定性和连续性,难以保证相关救助工作稳定、持续进行。况且在一年一度的捐款活动中,能够获得救助的儿童数量有限,抗战胜利后中国仍旧动荡的时局无法为救助工作的扩大、优化提供良好的社会环境。因而,父亲节推行委员会的美好愿景未能完整全面实现。

由于上海是工商业高度发达的城市,消费主义和商业文化极为盛行,父亲节还给商人创造了一定的商机。父亲节成为商家进行商品推销所充分利用的核心文化概念。如在父亲节倡议提出之后不久的1945年8月8日,便有商家在《申报》上刊登广告:“今日父亲节,有子万事足。孟云不孝三,最大无嗣续。星相老牌真左笔,精算妻财查子禄,何妨下马问前程。”[35]1946年父亲节,中国帽子公司呼吁父亲和子女应该互相购买草帽。其广告词为“帽子,顶好”,一语双关,构思巧妙。此外,还有父亲节的发起者之一、万国药房的老板史致富为庆祝父亲节推出的补品广告,四达实业股份有限公司的墨膏广告,及1948年父亲节五和织造厂推出的以“父亲节献词”为名的“鹅牌”汗衫广告。为契合父亲节“孝”的主题,上海毅成出版社推销起《二十四孝》《女子二十四孝》《四十八篇孝的故事》等图书,本想行销“孝”的主题,万没料到因为其中包含卧冰求鲤、郭巨埋儿等残忍的、缺少人道的因素而受到批判[36]。从节日传播角度来看,促销虽为商家自发行为,但确实能够增强父亲节的节日气氛,使节日对民众产生一定的吸引力;轻松的商业活动与群体性的纪念活动相结合,使父亲节与传统的、庄严的政治性纪念日产生明显区别,增加了各界人士对这一节日的认识和了解,进而形成对节日意涵的认知途径,摸索出适合商业社会的产品营销方式。

总而言之,父亲节的设立既引入了慈善理念,也有浓厚的商业色彩和意味,鼓励人们以各种方式关注“父亲”,使具有不同主体身份的人士参与到父亲节纪念活动中来,形成对逝去的父兄、健在的父亲的纪念和关心,让人们获得具有差异性节日体验的同时,也丰富了节日的文化内涵。

三、塑造“理想父亲”的主体身份

在传统中国,女性、母亲在男权社会中都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在“男主外,女主内”的传统性别分工模式下,父亲只须负责灌输在人际交往、社交礼仪以及与社会现实有关的经验方面的特定知识[37](P 232),几乎无须与母亲共同分担作为“子女生活照顾者”的责任。因而在近代中国女性的解放进程中,相较于抗战末期设立的父亲节,母亲节在中国推广的时间更早,理念更加广为接受。时人尝言:“在几千年男权社会的压迫下,对母亲的尊重已经太被忽略了,所以我们有必要借用欧美的母亲节来做中国的母亲节,以唤起一般子女追念母亲的功劳。”[38]与此同时,社会又赋予了女性多重身份:在公共领域,她们需要成为国家的“国民之母”;在家庭,则必须是丈夫眼中的“贤妻良母”、符合社会潮流的“摩登主妇”、科学育儿思潮影响下的“科学母亲”以及孩子眼中的“万能母亲”。尤其是在家庭领域,以父亲身份关心小孩养护问题非常鲜见,如上海杂志《玲珑》的育儿栏目中,仅有一篇稿件的作者自称是父亲,谈如何注意小孩的卫生问题[39]。相对于女性对于育儿的关注,男性的声音可以说微不足道。

作为繁荣的工商业城市,上海是近代中国兴女学、争女权、组织女工罢工、求得妇女解放的大都会。1924年至1946年,上海妇女界每年都有庆祝“三八”妇女节的活动,形式有座谈会、演讲、游行、游艺会、发传单等。1936年、1946年(两次)还组织过三次大规模游行纪念活动[40]=[41](PP 55-56)。随着性别平等观念的持续传播,女性争取自身正当权利和与男性平等地位的意识逐步增长,母亲肩负的责任是否过于沉重、父亲在家庭的分工和角色是否存在问题等,被越来越多的人重新思考。在部分人士看来,男性在家庭教育中所扮演的角色不可或缺,对于教育子女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男性的教育责任有别于传统社会。其中,首要的一条就是要认识到,父亲的言行与儿女对父亲的尊重是一个双向的交互过程,父亲要做到与“子孝”相对应的“父慈”,要守“父道”。“因而,父亲节不是要儿女尊敬父亲,反而应该多讲些父亲的教育。”[41]这表明以往父亲与子女之间的“上对下”式的、“教导与服从”式的单向沟通模式,开始转变为要关注子女的感受、双方平等的交流方式。“养不教,父之过”的传统理念增添了父亲对儿女教育责任的内涵。

在父亲节纪念引发的热烈讨论中,父亲被各界人士寄予的期待是多样的。男性作为父亲所要遵守的规则——父道——被相应地重新建构,其出发点是男性对女性的“体谅”,尤其是必须体谅既要工作又要照顾家庭的职业女性[42](P 8),分担照顾儿女的责任。实际上,父亲本身就负有教育子女的责任和义务。可是,在传统家庭教育中,男性角色常常是与“慈母”形象相对应的“严父”,以使“儿女见到父亲要发生威严而尊敬”。需要注意的是,在抗战之后“严父”在儿女的眼里都有所变化,即“不可使他们生怕惧心……最要紧的是以身作则……守住道德标准”[43]。时人归纳了作为“严父”的父亲在家庭中所具有的四大任务,即健康保护、品德陶冶、学问培养、婚姻指导[41]。改善环境、引导学习兴趣、为国家培育良好公民更是应当时时关注的内容[42](PP 7-8)。在近代城市教育兴起的情况下,“不应将教育子女的任务全部交给学校”,作为父亲应当主动承担责任,帮助儿女克服学校教育的弊端[44](P 2)。在部分人士看来,男性的身份被简单地等同于拜金、纵欲、享乐,与之相对的则是母亲隐忍、自我牺牲的形象,因而有人勉励父亲们通过参与父亲节的活动,改掉传统痼疾,承担起教育子女成才的责任。儿女对父亲及其是否恪守“父道”也有监督之责,甚至当父亲贪腐、做汉奸的时候,儿女大义灭亲也是被允许的[45](P 17)。于是,以上种种“父道”被视作父亲节的主干。“假使父亲节而忽略父道,那剩下来的仅是一些浮光掠影的活动,热闹了一场,生不住根的。”[43]

事实上,报刊媒体对父道的讨论与父亲节推行委员会的相关阐释构成了父亲节对男性气质的规训。首先,节日发起人和社会团体在抗战胜利的历史条件下,定义了该节日与民族、国家的联系。如张一渠赋诗一首,名曰《父亲节有感》,回顾了自己参与发起父亲节的初衷:“满望报德尊亲,消弭战祸,患初平,内乱又起,人伦汨没,物欲橫行,满目时艰,诗难尽意。”[46]而在社会层面、家庭层面均提倡好男儿当志向高远,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为己任,使男性在此节日的叙述体系下拥有与国家、民族前途和命运相联系的英雄式男性气质。其次,个体开始围绕着社会文化所建构的英雄化、符合“父道”的男性气质展开性别实践,即男性个体按照理想男性的样本比对自身的不足。如提倡“对自己的子女,却须摒弃依赖私有的心理,子女是国家的公民,属于社会,不属于私人”[42](P 7),亦有时人反省自己在家庭教育中的失败——未能改善他的环境、未能提升他的学习兴趣、没有有效的奖惩方法等[42](P 9)。再次,个人所进行的男性气质性别实践对于自身和集体层面的男性气质产生影响。公众对父亲节的讨论,大多脱离“男主外,女主内”传统社会性别分工的叙述模式,开始探讨男性在家庭教育中应负的责任。部分人士要求自己的子女将来要光耀门庭,“使下一代的身体强过我们[注]“我们”指作为父亲的男性。周尚:《向做父亲的讲几句话(上)》,1946年8月12日《申报》。,智能优过我们,品德超过我们”[41]。男性个体所认同的属于父亲的优良品质,不但建构和强化了自己的性别气质认同,而且通过对其子女的教育得以维系,进而产生符合社会公众期待的男性气质。通过以上三个环节的循环往复,有助于父亲(男性)形成爱国、顾家、善于教育子女的男性气质。

男性与家庭的关系受到关注的同时,在抗日战争和国共内战的背景下,男性与战争的关系也被人们重新思考。由于战争中男性占主导,威猛、骁勇等男性气质天然地与战争联系在一起,尤其是在外敌入侵的情况下,这些气质是被称颂和传扬的。抗日战争结束之时,父亲节的倡议和相关活动蕴含了对英勇善战、抗击侵略者的男性的孝敬和追思。但时局变动,于1946年8月举行的父亲节纪念活动恰逢国共内战爆发。战争参与者发生改变,使其与父亲节的理念和纪念活动所营造的慈善、祥和氛围形成巨大反差。父亲节的纪念活动及其相关论述遭到批判:“打了十年还肯不歇手,我不知道这一代好战的父亲有何面目叫这一代的子女们纪念这一佳节?”[47]“好战的父亲”这一形象便在渴望和热爱和平的公众舆论中生成。因而组织者还号召人们把对父母良知的爱和服从升华为对世界的爱[48](P 10),从而推进世界和平。威猛、骁勇的男性气质在公众讨论中受到质疑。

总之,借助父亲节的纪念热潮,男性气质在家庭和社会领域分别受到规训。在家庭教育中,父亲的身份和角色、与子女的相处之道、与母亲的教育分工逐步受到关注。在社会中,男性形象特质除了战争所塑造的威猛、勇敢和进取,还增加了人们认为应具有的慈爱、平等、忠孝与责任。通过战争塑造和体现的骁勇善战的男性气质受到排斥,与之相伴随的,是公众对男性与家庭关系的思考。

四、结语

抗战后期父亲节的设立和此后相关活动的展开,展现了丰富多样的形式、内容和文化理念,体现了作为近代沿海通商口岸城市的上海的文化多元性和丰富性。它的推动者和参与者是生活在这些城市中最先接受西方文化并善于将中国人日常生活中所孕育的传统文化理念与之相结合的群体,他们的观念和行为深刻地影响着中国社会。从上海最先发起设立中国“父亲节”这件事来说,其与抗战后社会转型期的动荡环境及各界人士的政治理念、心理诉求息息相关[49](PP 338-395)。1945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取得最终胜利,但付出的代价也是非常惨重的——为数众多的父亲失去了儿子,难以计数的儿子失去了父亲,幸存的人们有的失去了朋友和兄弟。因此,在抗战胜利之时,人们需要一个契机寄托对逝者的哀思、表达对幸福生活的向往,父亲节的设立顺应了各界人士的需求,所以也得到了有效的回应和支持。尽管设立父亲节进行纪念和庆祝的形式源自于西方,但其主干和核心则传承了中国传统的孝文化。中国近代节日的民族特征不仅没有消失,反而成为弘扬传统道德文化的新载体、新方式。在社会名流的推动下,父亲节推行委员会成立并展现了父亲节所具有的价值理念和社会感召力,青少年、媒体、商界人士、政治人物、演艺界人士、慈善团体、宗教团体纷纷参与庆祝活动[33]=[50],《申报》等报刊媒体、电影院、街头、学校成为展示和宣扬父亲节价值观念的公共空间。

近代以来,受外来人口涌入、西方慈善理念输入、城市经济发展及市民公共意识提升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中国乐善好施的传统思想与西方现代社会救济慈善理念,在上海相互交织交融,形成了当地特有的济贫助困的社会文明新风尚。父亲节在社会团体和各界人士的推动下,不仅将展示中国传统孝文化作为庆祝活动的重点,还将募集助学金救助烈士遗属、失学青少年作为主要活动形式。社会团体和各界人士积极参与难童救助与教养工作,既表达了人们对悲惨的战争历史的深刻记忆,对无辜死难者的悲痛悼念,也包含着对英雄人物的感念崇拜,对现实人生的深切关照和重塑民族自信的坚强决心,强化了社会对于死难的父亲和兄弟的责任感。在父亲节庆祝活动中,公共舆论对于“父道”的讨论还具有一定的社会意义。其本身也可视作一场教育运动,借由宣传和讨论,吸引各界人士关注“父道”内涵,提示公众对男性与家庭教育的关系深入思考,鼓励做“理想父亲”。这体现了在社会急剧转型的近代中国,至少在上海,各界人士对于社会性别关系的新认识。公众的讨论对父亲的性别实践形成规训,恪守“父道”的理想父亲与现实生活中的父亲之间存在某种差距,这种差距的增长与消弭有助于在社会中产生更符合公众期待的父亲形象。纪念父亲节已不仅局限于形式上的庆祝和纪念,也不仅停留在对父亲的简单追思与怀想,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启动了对男性在家庭、社会中的地位及角色的新思考。凡此种种,均丰富了“父亲”这一主体身份的内涵。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父亲节”的推行者有意将这个新节日向全国推广,但从媒体报道来看,庆祝活动只在上海开展,其他地区的媒体对此关注较少。面对抗日战争结束之后,国共内战又起、经济短暂复苏、接着陷入困境直至最后全面崩溃的局面,百姓生活痛苦不堪。上海各界人士不免把这一节日看成严酷生活的装饰,政府组织者也将节日动员看作维持有效治理的方式。尽管父亲节的庆祝活动只举办了寥寥数届,但其中所蕴含的孝敬、慈善、“父道”等元素值得反思,理想父亲及其对男性的规训将被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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