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何鸿(中国美术学院)
泥是中国文化重要的情感和文化载体,它发乎地又归于地。先人用“泥”造出各种型和物,后又被毁于土中,完成了“泥”文化生命过程,一些侥幸留存下来的“泥”物,总是能引起我们探究的心绪和情意,这其中包蕴了祖先丰富情感和智慧创造。如我们在诸多海内外博物馆和私人手中能见到收藏的大唐“善业泥佛像”。
目前,关于大唐善业泥佛像的研究渐渐见诸报刊杂志,但有一问题一直困惑,即是“善业泥造像”出现的年限问题。陈直先生认为是唐高宗时期,日本大村西崖认为是唐永徽中,也相当于唐高宗时期。事情是否真是这样,本文就大唐“善业泥佛像”出现的可能时限做个初略的考释。当然,这里还牵涉到一个问题,善业佛像的界定问题,本人认为善业佛是指带有“善业”和“善业泥”铭文的泥佛像。
日本研究“善业泥造像”的学者狄原哉认为善业佛是“从由‘业’造佛,供养佛塔并获得真理和佛身的一整套行为。”、“善业佛背面一般都为素面或背后有铭文。”1(日)狄原哉.玄奘发愿“十俱胝像”考——关于“善业泥”造像的研究[J].考古与文物,2003,(06).这一观点和发表的诸多文章一样,基本上将与善业同类型的泥佛像都归类在“善业泥佛像”中,显然,这种宽范围的纳入会触碰到诸多问题。如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泥佛像,定名为“多宝塔善业佛”。高12厘米,宽10.2厘米。中部为佛塔,塔分三级,上两层各坐一佛,底层释迦、多宝并坐。画面有十佛、二菩萨、二托塔力士,构图饱满,左右对称。底部印有“口口口口起奉为太宗皇帝师僧父母十方主至相寺口律师造多口口塔口万口千口”。
笔者认为划在“善业佛”之列有些不妥,显然这件泥佛像为至相寺比丘法律所造,未见有“善业”等字样。这款与西安至相寺出土和台北周墨南先生所藏同出一款。(图1)(图2)北京故宫博物院的冯贺军先生认为此类佛像为善业泥佛。2冯贺军.长安终南山至相寺多宝塔善业佛考[J].考古与文物,2005,(01).
图1 唐代比丘法律泥造像正面和背面题字,取自陈直文章《唐代三泥佛像》
图3 (正面)清明寺善业泥佛像面,沈子培藏
图3 (背面)清明寺善业泥佛像铭文面,沈子培藏
图4 (正面)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佛像面拓片,高11.5厘米,宽9厘米
图4 (背面)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文字面拓片,高12.5厘米,宽9厘米
图2 多宝塔泥佛像,唐代,台北周墨南先生藏,高13厘米,宽9厘米。何平南先生认为此像也属于善业泥像。
图5 菩提树下释迦佛,高28厘米,宽20厘米,台北周墨南先生藏
图6 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佛像,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高14.5厘米,宽10厘米
一
庐江草堂藏有一款近代旧藏“善业泥造像”拓片,(图4正面)(图4背面)造像面为一佛二菩萨,下有香炉和相向的狮子,背面文字为“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阳文,分三列,每列四字。宽9厘米,高12.5厘米。此款图像和台北周墨南先生所藏相同,但尺寸相差较大。(图5)鉴藏印为“淮阴陈氏伯衡珍藏”朱文印。该拓为晚晴民国金石鉴藏家陈伯衡收藏。1陈伯衡(1880-1961年)即陈锡钧,为金石碑版学家,江苏淮阴人。辛亥后游宦来浙,遂家于杭。善书、精碑版之学。所藏多孤本名拓,颜其居曰石墨楼。著有《历代篆书石刻目录》、《枫树山房帖目补编》、《金石述闻》、《两浙碑碣志》、《石墨楼金石见闻录》、《翁松禅金石学》、《叶鞠裳金石学》等。此拓片与中国国家博物馆收藏的其中一件唐代“善业泥佛像”应是一款,高14.5厘米,宽10厘米,正面为一佛二菩萨像,衣服紧贴身体,佛像下方是香炉和两旁有相向而立的狮子。背面题有“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十二字,三列并排。虽尺寸略有不同,但实物和拓片的尺寸是有区别。造像风格面貌如出一辙。(图6)
1959年《文物》杂志第八期第49页发表陈直的文章“唐代三泥佛像”,后引起学界关注。陈直在文中提到他发现的最有代表性的三种唐代泥佛像:比丘法律、苏常侍和善业泥。唐比丘法律造像,泥质纯青,清代道光年间便有出土。民国年间陕西西安唐代至相寺遗址也出土一大批,民间称此类造像为多宝佛像。唐比丘法律造像背后铭文多是“大唐国至相寺比丘法律从永徽元年已来为国及师僧父母法界苍生敬造多宝佛塔八万四千部流通供养永为铭记矣”。苏常侍佛像颜色分两种:纯红和纯青,陕西西安慈恩寺一带出土较多。背面铭文多是“印度佛像大唐苏常侍等共作”。“善业泥佛像”泥质主要分两种:一是纯红,一是纯青,还有一种黑陶质。目前所见形制多为上圆下方,上尖角形(若圭首)下方者和方形者三种,下端为方形以便容易放稳立住。“善业泥造像”背后铭文为“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
中国国家博物馆也藏有此三类佛像,详见2011年3月“中国古代佛造像艺术展”,展出有十件“善业泥佛像”。据文献记载,考古发现“善业泥佛像”最早是在大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发现者是刘喜海1刘喜海(1793-1853年),清代(道光、咸丰年间)金石学家、古泉学家、藏书家,刘墉孙,又名燕亭、砚庭、吉甫,山东诸城人,别号三巴子。其善鉴赏金石,著有《海东金石苑补遗》(光绪七年即1881年成书)等鉴赏书籍,其所补编《古泉汇考》为当时古泉学集大成之巨著;《三巴金石苑》为巴蜀地区历代金石图文并蓄之第一部著录,对后世影响颇大。,地点在陕西西安大慈恩寺一带。胡昌健先生在《刘喜海年谱》中记载此事:“道光十九年,己亥,1839年。四十七岁,在洛阳、长安。酷暑,游长安慈恩寺,于雁塔下拾得唐善业泥造像数躯,其全者有文字曰: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2胡昌健,《刘喜海年谱》,《文献》,2000年,第2期。清代嘉兴人鲍昌熙3鲍昌熙字少筠。浙江嘉兴人。工治印,元朱文尤佳,苍润端秀,婉丽茂雅;行草印款潇洒流畅。咸丰辛亥年,有“万柳亭长书画记”朱文印。曾摹刻一品著录在《金石屑》中,这也是“善业泥造像”较早的著录。后来,黄伯川4黄伯川(1880-1952年),名濬,曾是北京琉璃厂古玩商人。宣统二年(1910),接替他叔父经营尊古斋。交游广泛,同金石收藏家、鉴赏家端午桥、宝熙、画家溥心畬等清室王公贵族颇有交往。在《陶佛留真》和黄宾虹、邓实等创办的《神州国光集》中也有著录。《尊古斋陶佛留真》记载吴勖斋跋言:“唐善业泥象(像),出长安城南燕塔下,寺僧耕地,往往得之,刘燕庭方伯游雁塔时,拾得完者十余种,为前人所未见,余视学关中,亦得完像二,残像八,此其一也。塔下有褚河南圣教序碑,疑此像亦为唐太宗所造。”5黄濬,《尊古斋陶佛留真》,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国内外博物馆如陕西省历史博物馆、西安碑林博物馆62007年09月,西安碑林博物馆所藏镇馆之宝“善业泥像”赴美国纽约华美协进社中国美术馆参加“人类文化遗产西安碑林建立920周年”展览。、中国国家博物馆、北京故宫博物院、中国台湾历史博物馆、美国大都会博物馆等均有“善业泥佛像”收藏。近代金石学家、收藏家都喜欢“善业泥佛像”,或原物,或拓片。晚清金石家潘祖荫(1830-1890年)在观古阁7观古阁主人鲍康(1810-1881年),字子年,号臆园野人,歙县岩寺人。清道光十九年(1839年)举人,官至四川夔州知府。随叔父桂星居京城,喜搜集古币。道光中期得《钱录》、《泉史》两书,按图索骥,并随加考证,撰成《古泉丛考》、《古泉考略》若干卷。还集古泉研究的序、跋及集币所见、所闻趣事记成《观古阁丛稿》3卷。观看其收藏的“善业泥佛像”后题诗云:“一珠一字字同模,善业何年写佛驱。不是寻常写经手,亦如褚薛亦欧虞。”
潘老对“善业泥佛像”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同时也留下了自己的疑问?善业佛像何时出现?日本学者大村西崖在《东洋美术史》中谈到:“其他小金铜像,而在初唐时移出者有瓦砖像,永徽中造千佛多宝塔,其背面有‘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之文字,坐佛三尊,倚佛三尊及七佛、立佛、化佛、观音、地藏、罗汉等多种遗品。”8日本大村西崖,《东洋美术史》上卷,平凡社,1930年版。大村西崖(1867-1927年)是日本美术史家,静冈人。东京美术学校第一届毕业生。后在日本讲授东洋美术史、绘画史、雕刻史等。在密教图像学方面成就卓著,著有《密教发达志》,书名由罗振玉题签。其《东洋美术史》的中国部分由陈彬龢译出,称《中国美术史》,商务印书馆出版,1928年。大村西崖生活的时间相当于晚晴和民国期间,和刘喜海、鲍昌熙、黄伯川等人生活的时序属同一个时期,且与留日的罗振玉为好友,共同关注到了“善业泥造像”的问题,这是一个有意思的现象。(图7)
图7 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铭文面,取自陈直文章《唐代三泥佛像》
何为“善业”?佛教把身、口、意三方面的活动称为“三业”,业又分“善”、“不善”、“非善非不善”三种。善业即是五戒十善等善事之作业,其词较早出现在唐代许嵩撰《建康实录》(六朝史料集)卷十七载:“东北去县一百里袁平造‘善业尼寺’”。“五戒十善”见印度世亲著,玄奘译《俱舍论》十七中所言:“为五戒十善等善道之所作而能感善趋之落果也。”“五戒”出《增壹阿含经》中: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饮酒。“十善”见吐蕃赞普松赞干布时期吞弥·桑布扎翻译的《十善经》,主要讲“十戒”,亦称“十善法”。“十戒”即不杀生、不偷盗、不邪淫、不妄语、不两舌(即“离间语”)、不恶口、不绮语(即“杂秽语”)、不贪、不嗔、不痴。唐代于阗三藏法师实叉难陀(652-710年)译《十善业道经》中也曰:“常得亲近诸佛菩萨及余圣众。言善法者。谓人天身。声闻菩提独觉菩提无上菩提。皆依此法以为根本而得成就。故名善法。此法即是十善业道。何等为十。谓能永离杀生偷盗邪行妄语两舌恶口绮语贪欲嗔恚邪见。”
二
“善恶”转变论正是佛教伦理道德观念的重要基础。以“善业泥”造像传播这种观念,又是一种很重要的载体。“像教”也是佛教初传时期的一个很重要特征。唐代刘得仁在《送智玄首座归蜀中旧山》诗中曰:“像教得重兴,因师说大乘。从来悟明主,今去证高僧。”元代辛文房在《唐才子传·道人灵一》中也谈到像教:“至唐累朝,雅道大振,古风再作,卒皆崇衷像教,驻念津梁,龙象相望,金碧交映。”佛教制造“善业泥佛像”,或许表明几种意图:一是颂扬亡者生前受持五戒十善业;二是为亡者造像做功德,以求德福。三是通过此像教传播,为众生树榜样,普度众生。
泥模造佛像,根据目前考古发现,最早者为北魏时期,学术界也倾向于此观点。当然,文献所载定当晚于实物出现,所以,泥模造佛像在北魏之前出现是可以认同的。黄伯川在《尊古斋陶佛留真》中著录有三款隋代以前的泥佛:一为北魏孝昌元年(525年),方形坐龛式小泥佛;二为西魏大统八年(542年),为扈郑兴所造龛式三佛并坐小泥佛;三为隋仁寿二年(602年),为竖长方形小泥佛,背范文字三行,曰“仁寿二年,兴福寺造,少陵园下,眇行者一”十六字。那“善业泥佛像”始于何时,这正是本文关注的重要问题。
“善业泥佛像”是佛教艺术遗产中具有独特形式和面貌的一种小型佛造像,为模型翻造,半浮塑。关于其名称,有多种称谓,如黄伯川称为“陶佛”、陈立称为“泥佛像”、日本大村西崖称为“瓦砖像”等。这些名称或可商榷,如“泥佛像”或可与大型泥塑像混淆。“瓦砖像”也易与画像砖等混。“陶佛”则易与“陶瓷类佛像”搞混。关于“善业泥佛像”,佛典中并未发现有明文记载,通用的解释是僧侣圆寂火葬后,收其骨灰和泥土混合使用,在预制的佛像范模里压印而成,再入窑烧制,所需窑温不高,故易碎和磨损。由于大多善“善业泥造像”采用同一种模具,故数量上很多,以千百件计,其目的,不是直接拿来供养,而是藏纳于佛塔腹中,永充纪念。
从目前考古发现的“善业泥佛像”,大多出土于西安大慈恩寺大雁塔下及周边区域。这很难说明“善业泥造像”是大雁塔建成前或建成后所造?目前缺少直接的文献记述。大慈恩寺大雁塔建于唐永徽三年(652年),是唐僧玄奘为安置由印度取回的经像所造。但大慈恩寺的建造年代是贞观二十二年(648年),中间相距4年时间。唐僧玄奘在《大唐西域记》卷九中云:“印度之法,香末为泥,作小堵婆,高五六寸,书写经文,以置其中,谓之法舍利也。数渐盈,精建大堵婆,总聚于内,常修供养。”1唐玄奘,《大唐西域记》卷第九《摩揭陁国》下,参鉴季羡林校注《大唐西域记校注》,中华书局,1985年,第712页。玄奘此处谈到的是关于两种舍利供养的问题。模制小泥塔是法身舍利的一种,还有一类是生身舍利,指的是佛的身骨或尸体,有骨身和灵骨之别。“善业泥造像”和小泥塔一样也是属于法身舍利的一种。
从时序上和《大唐西域记》记载看,玄奘(602-664年)回到大唐是贞观十九年(645年),逻辑上是成立的。但问题是玄奘记载的小堵婆2窣堵波,即“塔”,是梵文stūpa的音译,本为安置佛陀舍利等物,以砖等构造的建筑。是属于“塔类”,而非我们常见的“善业泥佛像”。唐代义净法师译《根本说一切有部毗奈耶杂事》中记载:“我今欲于显敞之处以尊者(指舍利弗)骨起窣堵波。得使众人随情供养。佛言长者随意当作。长者便念。云何而作。言应可用砖两重作基。次安塔身上安覆钵。随意高下上置平头。高一二尺方二三尺。”而在初唐段成式的《寺塔记》中,也记载隋代造小泥塔:“常乐坊赵景公寺,隋开皇三年(583年)置……守公乃造小泥塔及木塔近十万枚葬之,今尚有数万存焉。”3唐代段成式,《寺塔记》卷上,秦岭云点校,人民美术出版社,1964年5月,第9页。但晚于玄奘的义净(635-713年)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中可以看到“拓模泥像”的记载:“归东印度,到三摩明吒国,国王……每于日日造拓模泥像十万躯。”并说“西方法俗,莫不以此为业”。义净在《大唐南海寄归内法传》(691年)中又云:西国诸寺“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或印绢纸,随处供养。或积为聚,以砖裹之,即成佛塔;或置空野,任其销散”。这是否可以说明,“善业泥造像”更类似于义净所描述的“造泥制底及拓模泥像”。义净归大唐的时间是695年回到洛阳。
唐代与“善业泥佛像”同类型的造像是什么状况?唐比丘法律泥造像,形制与“善业泥造像”相似,为至相寺永徽元年(650年)物。但无“善业”二字。苏常侍泥佛像形制也相同,根据前辈陈直等人的研究成果表明这个则是开元年后的事情了。4陈直,《唐代三泥佛像》,《文物》,1959年,第8期,第50-51页。也未见有“善业”二字。而清明寺发现泥佛像,年代则在高宗时期(649-683年)之后。陈直先生认为唐代清明寺泥佛像,亦属善业泥像类型。其所见沈子培先生所藏,正面有佛像,背面有铭文,文四行,每行四字,共十六字:“大唐善业,清明寺主,比丘八正,一切众生。”此件曾发表在《国粹学报》,拓纸上并有武曾任题跋。1陈直,《西安出土隋唐泥佛像通考》,《现代佛学》,1963年,第3期,第46页。巧合的是在河南洛阳龙门石窟西山中部万佛洞下亦有清明寺,而窟门上也铭有“清明寺比丘尼八正敬造”。只是一个写的是比丘,一个是比丘尼,可能是笔误。清明寺所处的年代正好与雁塔建造的时间处于同一个时期,是否可以推断,“善业泥佛像”处于唐高宗时期,或为纪念玄奘归来而做。陈直先生在《西安出土隋唐泥佛像通考》一文中认为善业泥和清明寺佛像时间是高宗左右。2同上,第47页。这只是一个设想。日本大村西崖认为是永徽年间。 陈直先生也曾怀疑“善业泥佛像”为唐太宗(627-649年),如此看来可能性不大。3日本大村西崖,《东洋美术史》上卷,平凡社,1930年版。
图8 三圣像,唐代,高14厘米,宽10厘米,美国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1917年罗鸠基金购赠。
646年成书的《大唐西域记》中未提到“僧侣骨灰入泥制作佛像之事,而是引印度之法,香末为泥,作小堵婆”之类。慈恩寺附近出土的这些“善业泥造像”很可能是唐永徽三年之后。而且很可能是武则天时期供奉的,大雁塔在武则天时期长安年间(701-704年)重建,其后仅维修未重建。如果这种逻辑成立的话,“善业泥佛像”的时间将会慢慢清晰。或者可以说,唐太宗时期的可能性不大,而是高宗朝之后的事情了。但也有学者根据“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字体很像褚遂良(596-658年)《雁塔圣教序》(653年书写)书风推断为太宗时期所造。这些供奉佛像之事可在唐永徽四年的褚遂良《雁塔圣教序》中未有任何提及。这个现象有待进一步研究。还有一个疑问便是在大雁塔周边出土的“善业泥造像”数量其实是很少的,若按照当时供奉其他佛像的数量相比,这是一个饶有兴趣的问题。其珍贵和规格便不言而喻了。
三
从目前发现的“善业泥佛像”风格看,整体华缛精美,庄重素雅,造型准确,刻画也细腻,艺术风格很像大唐武周时期的雕塑风格。这类造像既不像汉晋时期的画像石,也不像莫高窟、麦积山等地贴敷于窟壁的影塑佛像。内容很丰富,有释迦三尊、弥勒三尊、七佛、佛塔、天王等。构图简洁,变化多端,上有宝盖和菩提双树,下设莲座及双狮、博山炉等。佛有背光,菩萨有头光,最值得注意的是佛像一律右袒,菩萨像上体裸露加天衣,肩阔腰细,腰做S型屈曲状,似乎和当时的宝庆寺石雕群像有同工之妙。日本奈良博物馆收藏有一件宝庆寺的“释迦三尊”造像,如善业泥像如出一辙。从造像风格看,善业泥像很像唐武周时期的宝庆寺造像。(图8)这是一个很重要的信息。《碑林区志》载:宝庆寺华塔,位于今西安市南门内书院门街口北侧。宝庆寺修建于隋文帝仁寿(601-604)年间,原址在隋大兴城安仁坊。宝庆寺华塔为六角七层,高23米,一层檐下有龙凤雕饰,塔的第二层每面都镶有武则天长安三年(703年)镇国大将军、左监卫门大将军、上柱国梁义深等宦官建造的白石造像。4西安碑林区地方志编篡委员会编,《碑林区志》,三秦出版社,2003年。宝庆寺的这一信息和大雁塔的重修时序似乎是同一时期,那善业泥造像和武则天是否有关,也是一个值得继续探讨的问题。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件“弥勒佛像善业泥”,黑陶质,尖拱龛形,厚度由上至下渐厚。弥勒佛高肉髻,修眉细目,大耳下垂,着袒右袈裟,倚坐于带梯形椅背的束腰方座上,双手持禅定印,足踏覆莲座。左右胁侍菩萨头戴三叶冠,佩项饰,双手合十于胸前,披帛绕肩后下垂呈“S”形,下着裙贴体,立于莲花座上。弥勒佛头部上方为华盖,华盖两侧垂下花蔓枝叶。佛、菩萨皆带头光。善业泥背面有界栏,印“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十二字阳文,竖三列,列四字。(图9)
图9 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佛像,高17厘米,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饶有兴味的是唐代出现“善业”一词,见于《唐会要》,为一人名。《唐会要》卷六十六中记载“大理寺”1大理寺为官署名,相当于今天的最高法院。掌刑狱案件审理,长官名为大理寺卿,位九卿之列。:“龙朔(661-663年,唐高宗年号)中改为详刑寺,卿为正卿,咸亨(670-674年,唐高宗年号)中复为大理寺,光宅(684年,唐睿宗年号)元年改为司刑寺,至神龙(705年,唐中宗年号)元年复为大理寺,少卿自本一员。永徽六年(655年)八月十二日加一员以侯善业为之”。侯善业在武则天时期任大理寺卿,正为唐高宗、武则天时期人。《新唐书·奸臣传》记载:“武后已立,义府与敬宗、德俭及御史大夫崔义玄、中丞袁公瑜、大理正侯善业相推毂,济其奸,诛弃骨鲠大臣,故后(武则天)得肆志攘取威柄,天子(唐高宗)敛衽矣。”暂且不论“侯善业”和善业泥是否有关系,但善业泥和佛教中提倡的“善业为白,恶业为黒”是否有关,这又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元代洪希文所著《续轩渠集》卷七中记载:“岩栖得月伴晨昏,莲社相依一片云,勤礼金仙修白业,翠壶侧畔两洪君。注:佛经以善业为白,恶业为黒,达摩师云:当勤修白业,金光明经:远离一切诸恶,善修一切白浄之业……”。而侯善业“惩恶扬善”的特殊身份正是我们感兴趣的问题。这期间是否存在某种关联,或许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
“善业泥佛像”文字内容: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一般的断句是“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也有读作“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等。“真如妙色身”之“真如”,见大唐玄奘译《大波若波罗蜜多经》。其第三六零卷中列出了十二名称,如法性、法界、不虚妄性、不变异性、平等性、离生性、法定、法住、实际、虚空界、不思议界等,都是真如的异名。其他如涅槃、无为、空性、胜义、一如、如如等,也是真如的异名。真如是大乘佛教的标志,为万有的本体,并以此立为‘一实相印’,与小乘佛教‘三法印’相对称。“真如”虽各家解释不尽相同,但似乎可以理解为“实体实性而永世不变之真理。”大唐玄奘译《唯识二十论》二曰:“真谓真实,显非虚妄。如谓如常,表无变易。谓此真实于一切法,常如其性,故曰真如。”《瑜伽》七十二卷中也云:何等为真如?谓法无我所显,圣智所行;非一切言谈安足处事。
妙色身,梵名Suru^pa,音译素噜波。为密教施饿鬼法时所供奉五如来之一,在造像上是与东方阿閦佛同体。秘藏记本曰:“施饿鬼义,妙色身如来东方阿閦佛。”阿閦佛(即不动如来)表觉性,意译为“不动佛”、“无动佛”、“无怒佛”、“无嗔恚佛”等。(也有译为阿閦鞞佛、阿閦婆佛)。盖此尊系东方金刚部大曼荼罗身,故能破饿鬼之丑陋形,而以诸根具足、相好圆满为其本誓。又据《阿閦佛国经》(后汉支娄迦谶译)记载:阿閦佛是东方妙喜世界的教主,如果有人勤修“六度”(即六种从生死此岸到达涅槃彼岸的方法、途径、布施、持戒、忍、精进、定、智慧),发愿生到东方妙喜国的人,死后可以转生于此。而妙色之“色”,乃现象、形、形态等含义,而非色彩之色。根据《大宝积经》(唐代菩提流志译)所载:“应学不动如来往昔行菩萨行,发弘誓心愿生其国”。如果根据“妙色身”属密教内容看,唐朝时译密经最多者为义净三藏,计有观自在菩萨如意心陀罗尼经、曼殊室利菩萨咒藏中一字咒王经、称赞如来功德神咒经等十余部。至唐开元年间三大士(善无畏、金刚智、不空)传来纯密之前,中土业已广译密宗经典。从时序上看,义净三藏回到洛阳时,也正好是武则天时期(691-705年)。
图10 二十五尊佛列像,高8厘米,宽5.5厘米。唐代,纽约大都会博物馆藏,1969年耶瑟夫人赠。何平南先生认为此件来自敦煌地区。
以上分析表明,大唐“善业泥佛像”的出现时间应是在唐高宗至武则天这一时期。晚清金石学家潘祖荫不知“善业泥佛像”的年限也是很正常的。但还有很多问题没有清晰,如佛像上出现“善业”的表述主要有两种:大唐善业泥压得真如妙色身、大唐善业清明寺主比丘八正一切众生。一为“善业”,一为“善业泥”。既然是佛教倡导的“善业”,为何除西安外在其他地区未见有“善业泥佛像”发现?既然善业泥如很多学者所猜想的,在泥中加入高僧骨灰,但未见当时文献如《寺塔记》、《大唐西域记》、《大唐南海寄归内法传》等记载?如果按这个逻辑的话,我们的视线则落到了西藏“擦擦”身上。清代查骞在《边藏风土记》中提到“大喇嘛骨灰合泥制作佛像”一事。“擦擦”一词最早见于《元史》卷二百二《列传》第八十九《释老传》记载:“擦擦者,以泥作小浮屠也。……作擦擦者,或十万、二十万以至三十万。”1清修《钦定元史语解》卷二十四载:“攃攃(擦擦),唐古特语泥印佛亦泥印塔也”。
又据意大利藏学家G·杜齐先生所说:“擦擦”(tsha-tsha)是藏语音译,源自梵文sa-chaya,意为“真相”或“复制”。2意大利藏学家G·杜齐在《西藏考古》(向红笳译,西藏人民出版社,2004年)一书中说:“擦擦起源于印度古代及中世纪中部和北部方言中的一个词汇,与塔有密切关系。”还说到“在塔内存放擦擦的习俗起源于印度的石板塔肚存放圣物的风俗习惯。”清代查骞在《边藏风土记》中谈到“夷人(藏族人)身旁,各系小泥佛,或范金,或糌粑捏之,云可护身,刀枪不入,大喇嘛赐之,不易得也。又多小塔,名擦擦,亦长系身。”、“喇嘛高行者,恒多铸金银铜铁塔佛,高愈寻丈,细不愈指,分以赠人,珍过瑰宝。别有铜泥两种,铸工粗劣,万像一模。又有大喇嘛涅槃焚烧后,以其血肉骨灰,杂合朱砂泥,印成佛塔像者……”。3清代查骞《边藏风土记》,林超校点,中国藏学出版社,1991年。这是明确提出了高僧骨灰合泥制像者。但这些“擦擦”佛像中未见有“善业”等字样。但唐代以来,在敦煌一带,还流传着“脱塔”、“脱佛”等的称呼。“脱”乃俗语,即把和好的泥填入模子捶打而成,如脱土坯、脱砖坯等。
从晚唐、五代、宋代的敦煌文献中看出,在敦煌一带,信徒们除“脱塔”、“脱佛”外,还有一种更为便捷、更为廉价的佛事活动,即“印沙佛会”。《文物》杂志1998年第10期刊载彭金章、沙武田先生的文章《敦煌莫高窟北区洞窟清理发掘简报》,提到在敦煌莫高窟也发现了许多方模印而成的佛像、佛塔。但这些佛像和佛事活动,均未见有“善业”等字眼出现。(图10)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
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会注意到几个细节:一是有“善业”文之佛像均出现在唐朝的长安地区,中唐以后渐渐衰落,其他地区目前未见;二是长安慈恩寺附近出土较多“善业泥”佛像。20世纪50年代以来,“善业泥佛像”在西安西明寺遗址、太平坊的温国寺、义宁坊积善尼寺遗址等地也有出土,以慈恩寺雁塔附近出土为多。三是慈恩寺的大雁塔是武则天时期(691-705年)重修(704年)。四是实叉难陀“佛说十善业道经”4实叉难陀于证圣元年(695年)到达洛阳,与菩提流志、义净等,于东都大内大遍空寺重译《华严》,是即新译华严经八十卷。武后很重视,开始还亲自参加。难陀后来又在洛阳三阳宫、佛授记寺、长安清禅寺等处续译诸经。长安四年(704年),他以母亲年迈,请求归省,朝廷特派御史霍嗣光送他回归于阗。的译出时间(695-704年)也是武则天时期。五是大唐玄奘所著文献中未见有我们所理解的“高僧骨灰合泥”等记载,也未见有模压佛像等制作佛像工艺技法。而是出现在玄奘之后的三藏法师义净(635-713)著述中,义净回到大唐是691年。也是武则天时期。664年玄奘圆寂,这时唐高宗已即位。六是唐永徽年间(650-655年)出现的“比丘法律”泥佛像未见有“善业”等字。七是唐代名叫侯善业的大理寺卿正是武则天时任职,且为伸张正义之职位,或许这是巧合。八是唐元和十年(815年)、大中二年(848年)的泥佛像未见有“善业”等字样。似乎我们觉察到一个信息是仿佛“善业”造像和武则天有某种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