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菜升降机》与品特的威胁喜剧

2019-03-28 10:50周妤枰
戏剧之家 2019年4期
关键词:品特哈罗德

周妤枰

【摘 要】英国戏剧家哈罗德·品特是2005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得主,其独特的“威胁喜剧”以荒诞派的戏剧风格表现出了萦绕在战后西方世界深刻的不安全感。本文试通过对其代表作《送菜升降机》的分析,解释品特“威胁喜剧”的内涵。

【关键词】送菜升降机;威胁喜剧;哈罗德·品特

中图分类号:J8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7-0125(2019)04-0023-02

《送菜升降机》是品特早期即“威胁喜剧”时期的重要作品之一。“威胁喜剧”是指,在看似荒诞的情境与莫名其妙的滑稽对话之外,剧中的人物实际上总是受到一种高度抽象、难以言明的威胁。这些戏剧的场景多设置在一个狭小的房间内,通常只有两个主要人物,他们感到的威胁可能来自随时从屋外闯入的打破现状的陌生人,还可能是来自于一些不明来源但权力极大的秘密组织,甚至是房间之外那一整个似乎只有一片黑暗、无法被认知的外部世界。

这是一部独幕剧,剧情可以概括为:在一间狭小、破落的地下室内,有两名男子格斯与班。从他们的对话中我们得知他们是服从于某组织的职业杀手,正在互相发牢骚中等待上司的命令。这时房间内的送菜升降机突然降下,带来了点菜的要求,不明所以的二人还是决定为它“上菜”,为了满足它越来越古怪的点单而绞尽脑汁、倾尽所有;在这个过程中,格斯的不满越来越大,二人之间的冲突不断升级。随后,班接到了上级的旨意,格斯就是他们计划要杀害的“下一个进入房间的人”,全剧在将枪口对准格斯的班与格斯的惊愕中结束。

一、表层的喜剧色彩

《送菜升降机》这部短小精炼的作品从头到尾都带有一种浓重的黑色幽默色彩。全剧在开始时就用类似默片时代喜剧的夸张动作建立了格斯略带喜剧色彩的形象:根据舞台指导,格斯先是穿上鞋、走了几步然后又慢慢脱掉鞋,从中拿出异物,再慢慢穿好。然后把这个过程在另一只鞋上又重复了一遍,他从两只鞋子里拿出的东西分别是可以搭配使用的火柴与香烟。这些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已经穿上的鞋子里并不重要,这只是荒诞的一种表现,但品特在火柴盒和香烟都是被压扁的这一点上格外寫实,也就具有了反差的趣味。

之后,格斯在房间中一直显得坐立不安,他在屋内来回走动,在他与班的互动中体现出了更多的喜剧色彩。格斯的聒噪与班的冷淡形成了鲜明对比,格斯一直在询问班各种关于这个房间、这座房子、他们的上级与工作的各种问题。班的敷衍令得不到回答的他开始为了掩饰尴尬而进入一种自言自语的解释之中。但这种解释又是重复、琐碎、毫无意义的。例如在格斯询问班是否会觉得有些厌倦这样单调的杀手生活但被“厌倦?厌倦什么?”①这样冷漠果断的反问句拒绝后,他开始询问班是否有烟,然后又因为厕所的水声说到(坏了的马桶的)水,随后又开始说起之前他已经详细形容过一遍的茶具。

但当戏剧接近尾声,班表示行动时间快要到了,同格斯确认行动流程,之前对此极为关心的格斯却变得心不在焉。在机械性的自动重复中都出了差错——在班对他说“他不会知道你在那儿”后,格斯重复道“他不会知道你在那儿”,忘记了修改主语。这个错误在之前八个回合准确工整,已经营造出节奏感的复述中格外显眼。而班的应对方式,毫无反应地将这一台词重新说了一遍这种应对方式也是加深了冷幽默的意味。

除了人物与人物互动中的喜剧色彩。剧名所在的送菜升降机也在一定程度上令人感到幽默。它的出现突然,确实是在以其厨房电器的用法在发挥功效,它前后六次向剧中人提出点菜的要求,从炖菜薯条到蒜末明虾,每一次的菜式都更加高级昂贵。而格斯和班本身两个身无长物的底层杀手为了满足这些要求想尽办法东拼西凑的过程,以及最终乱七八糟的结果也令人从反差中得到了些许娱乐。

二、潜在的多重威胁

《送菜升降机》中的这些笑料并不仅仅是用以娱乐观众,更与品特的戏剧观念有关并同时传达着威胁。品特认为人们很少将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直接说出来,语言甚至是掩盖内心真实的工具。因此,对于真实地表现角色的内心,对话中沉默的意义大于言语,因为这时没有语言的遮掩,“当真正的沉默出现时,我们更加接近人物的内心真实……在沉默中我把他们了解得一清二楚。”②从这一观念出发,品特在其戏剧中大量使用了停顿和沉默。由此看来,《送菜升降机》中格斯的喋喋不休显示了他的焦虑不安;在这二人之中,由于资历尚浅,格斯是地位低、受到的威胁更大的那一个。敏感于此,他不停向班发问,以质疑的形式希望得到答案来缓解自己安全感的缺乏。

但班冷漠敷衍的回答始终令他不满,他便换个话题继续提问并愈发逾越自身身份的份际。不仅是格斯对班的质疑与对他社交距离的侵犯(坐到班的床上),更是他对于自身杀手职业产生的怀疑,对上级情况的恶意揣测以及对传话筒的吼叫。这些越来越过分的言行使作为他头目的班不得不用越来越激烈的方法应对,从简短的否定到大段的劝服、责骂直到肢体冲突。来自班的管制是格斯面对的重大威胁之一。

《送菜升降机》可以看做是品特继《房间》与《生日晚会》后将人与人之间的威胁与组织对人的威胁集中在一起的产物。剧中的人物对房间外的情况恐惧猜疑,一包从门缝塞进来的火柴都能让他们心惊胆战。班与格斯更像是被困在了这个房间里,房间给了他们一定庇护的同时却不能给予他们完全的安全感,他们依旧焦虑恐慌坐立难安,甚至将屋内的彼此作为敌人为了占有更多的“安全空间”而彼此争斗。

因此人与人之间的威胁并不仅仅是班单方面施加给格斯的,班也同样感受着来自格斯的威胁。由于他从一开始就知道下一个目标就是格斯,所以承受着另一种压力。格斯曾经询问过班为什么在之前开车时中途停车,班解释道他以为格斯睡着了,但格斯继续质疑班因为他以前从没这么做过;以及在确认行动细节时,格斯再次敏感地提出班忘记了让格斯拿出自己的枪,这同样是他之前从没忘记过的事情。由于在这之后很快就揭示了格斯就是目标的事实,班对格斯的枪只字未提也就很难被看做是一个巧合,同时回想起之前有关半路停车的对话,班本想在那时动手但最终放弃的推断也并非纯粹的揣测。

既然班早就知道目标是谁,那么他对格斯的冷淡、暴躁就有了解释,对他而言,他们之间已经不是合作关系了。而当格斯一步步表现出对现状、职业、上级的质疑,班就不得不采取更为激烈的行为压制他来保证二人之间的关系维持这种上下级的现状,而不是让格斯逐步崛起成为自己的敌人。因为如果格斯背叛组织,班很有可能会被他杀死。进一步,由于二人之间信息的不对等,在人与人的威胁方面,班所承受的是一种来自于确凿可能性的威胁,而格斯所面对的威胁更多的是源自于他对各种情况的一无所知而造成的对未知的恐惧。也许格斯来自恐惧的威胁拥有更大的规模,但班所面对的来自可能性的威胁则有着更多的来自真实的压力。

除了来自于两个人物之间相互施加的人际的威胁,他们还共同面对着来自以升降机为代表的组织上的威胁。按照《送菜升降机》的逻辑,这个地下室的房间是他们的上级为这次行动安排的,他们便出于工作考虑按为升降机提供食品。但升降机传达的要求越来越离奇,他们最终几乎给出了自己的一切物品却依然无法令“上面”得到满足。这直接导致了格斯愤怒的爆发,随后班也收到了开始行动的指令。

升降机的背后当然是有人操纵的,但品特让升降机与传话筒成为其外出现方式一方面增强了剧作的荒诞风格与神秘色彩,同时也完全剥夺了这一“角色”的形象,加强了物支配人的意指,代表了更强的不确定性与人主观能动性的丧失。送菜升降机的英文名称“Dumb waiter(哑巴侍者)”便显得极具讽刺意味。这台机器中可以让两个持枪杀手变成绞尽脑汁上菜的“厨师”,可以不顾现实状况地一次次提出更加难以满足的要求,也可以轻易否定、贬低他们为了满足这种要求所作出的努力。对于机器传达的消息及其背后意涵、势力的未知,是他们面对的最大的外部威胁。

但在《送菜升降机》中,这种外部威胁更多起到的作用是激化内部矛盾,前五次它带来点单的纸条逐步盘剥格斯与班仅剩的物资,并导致他们间的矛盾激化,第六次它降下来的时候班已经用枪指着格斯,再也无人理睬那位神秘的“哑巴侍者”。

三、威胁喜剧的本质——冷酷不知所终的权利之争

根据梳理不难看出,《送菜升降机》中的威胁在本质上来自于权利关系,从升降机对两名人物的盘剥,到他们之间的内斗。因此也有人认为可以将《送菜升降机》与之前的《生日晚会》看作是品特的早期政治剧,因为其中已经渗透了品特对于政治的理解——它泛指一切人类关系中弱与强的对抗,是强者对弱者的野蛮消灭。③

由此看来,关于《送菜升降机》是否借鉴了《等待戈多》的问题也就不言自明。虽然两位杀手与两位乞丐的境遇确实相似,但这更像是一种戏仿或致敬。等待的对象从神秘的“上帝”(Godot)而是一位吝啬冷酷的上级(威尔逊),而不同于爱斯特拉冈与弗拉基米尔永无休止的等待,格斯与班等到了指令,但他们面对的是一道残酷、让他们同室操戈的指令。按照马克思的观点,人是其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与人的关系无处不在;福柯则认为权力关系无处不在。即使是貌似处于高位的班,实际上与格斯并无很大区别。他的犹豫或许在于,当他杀死这名同伙,他也可能被其他同伙所杀,因为本质上他们二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关于“威胁”这一主题,品特曾经这样说:“两个人同在一间屋里……幕启,这意味着提出了一个包含许多可能性的问题。这两个呆在屋里的人会发生什么事情?……显然,他們害怕屋子以外的东西。屋子外面是一个向他们压下来的可怕世界。它对你我都同样可怕。”④当观众看到一开始他们嘲笑的角色最终成为受害者而后又激起同情的时候,这种可怕的感觉会达到顶点。格斯才是目标的真相最终揭开,二人僵持的开放式结局便更加冷峻恐怖,不确定的结果令剧中人物受到的威胁感蔓延到了观众身上。品特将这种威胁以喜剧形式冷酷地呈现出来,真实地再现了二战后与冷战中欧洲人在精神上的困顿与伤痛。

近年来网络上流行的“毒鸡汤”“丧文化”等青年文化现象也是一种对于来自世界的倾轧的消极抵抗。品特在六十年前便敏锐地表现出了这种精神困境,但在已经步入后现代多年的今天,科技的进步并没能让我们摆脱这一困局。在这一意义上,现代人的精神境况与《送菜升降机》中在一个小屋里紧张对峙但不知结果的两名杀手何其相似。

注释:

①(英)哈罗德·品特.送菜升降机[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0,148.

②④转引自袁德成.在荒诞和晦涩后面——论哈罗德·品特的戏剧[J].西南民族学报,2002(8).

③陈红薇.战后英国戏剧中的哈罗德·品特[M].对外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06,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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