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天石
2018年8月天津河北梆子剧院将《晚雪》重新编排,再次推出了大型现代戏《雪花飘飘》。该剧思想性、艺术性和观赏性俱佳,有戏可看,有唱可听,从不同侧面体现了剧作的立意,折射了社会影像,以情感人关照现实。全剧追求不露痕迹的生活化描写和表现,不追求宏大叙事和花哨的技巧,以平实质朴的手法,专意于表现剧中人物,剧作者以缜密的艺术思维驾驭剧本,凭借一处处细微的刻画,极大地丰富了人物的性格特点和思想内涵,剧中主要角色俱是不同性格侧面和性格层次相互交错融合的复杂人物,多面立体,有血有肉,闪烁着别样的艺术光芒,给观众带来心灵震撼,是近年来天津河北梆子舞台上难得的佳作。本剧在反映打拐这一社会热点上也做足文章,通过河北梆子高亢的唱段和故事中传达出对于拐卖妇女儿童这种犯罪行为的批判意义,此剧完全可以作为一出保留剧目经常上演,使该剧实现演出的常态化和市场购买力的可持续性。
河北梆子《雪花飘飘》根据孙德民话剧《大风从这里刮过》改编,该剧讲述了晚雪11岁的养女燕子被人拐卖,晚雪踏上了艱难坎坷的寻女路,途中遇到许多好心人的关爱、帮助,全剧主旨、观念、故事内核与传统戏《赵氏孤儿》有几分神似之处,导演坚持用戏曲化的手段诠释了主题,戏曲的程式、身段糅到演员的表演中,板凳和六尺红绸的道具运用巧妙而准确,本剧对河北梆子艺术有继承,有创新,同时还体现了强烈的现实性。其继承体现在对河北梆子流派和叙事传统上,本剧集中了刘红雁、王少华等一批天津河北梆子界主要流派的优秀传承人,展现出天津河北梆子剧院流派行当之齐全、艺术实力之雄厚,从这个角度上说《雪花飘飘》是具有历史性的。该剧通过晚雪、立春夫妻在寻女路上的曲折经历,贯穿了煤窑老板施救、众矿工捐款、晚雪被人拐卖、后被老光棍放回等重要分场次的戏剧连接,演绎了晚雪在痛苦的煎熬中,迸发出的人性火花,疾呼良知和大爱。该剧没有对拐卖这一社会问题做简单的道德评判,而是通过剧中一个个实例说明拐卖妇女儿童这一丑恶现象的社会根源以及危害,让观众从中对晚雪源于母爱而生发的对养女深沉的大爱有了更深的体会。河北梆子剧目以及传统戏曲剧目擅长表现诙谐幽默的历史故事,而涉及现实生活特别是反映“打拐”这种尖锐社会矛盾的剧作少之又少,在传统戏曲艺术中实属凤毛麟角,但是《雪花飘飘》是个例外,由此可见天津河北梆子剧院在现实题材戏曲作品创作上独特的视野,堪称天津河北梆子现代戏的一个里程碑,从这个角度讲《雪花飘飘》是一部充满人民性的戏曲作品,表现人民,反映人民心声。
《雪花飘飘》一剧展现的是一个平凡女子晚雪坚韧地找寻被拐养女的漫长历程,开篇是在以女主人公晚雪与其丈夫立春为中心的老百姓寻子之旅的过程中展开的,编导设置了一系列苦难为其铺路,人贩子带走了她们的孩子,为了阻挠她们寻女,利用晚雪和立春的善良和救女心切,骗走了仅有的盘缠,后来更是把晚雪诱骗给深山区的光棍汉大成为妻。但在这种苦难中导演也不能让观众对现实完全失望于是穿插进一段正义的事件,即煤窑获救,通过煤窑老板之口说出:“遇上谁有难,我就伸手援,只为感恩泽回报人间”。而当晚雪被人贩子卖给大成,在晚雪讲明真相后,大成以被村民讥笑、赔上半生积攒的血汗钱为代价,毅然放走了晚雪,那一场景给观众以极大的思想震撼,特别是在大成含泪说出的那一句:“你走”,无论是声音还是情感都是从演员心底发出的。这种由心而生的浩然之声足以震撼观众心灵,在深厚的社会良知、正义力量和国家政权的支撑下,晚雪大爱之心的产生就有了必然性,这样的处理也更让观众加深了对人贩子和人口买卖这种罪行的恨。精巧出色的剧情设置,显示了编导深厚扎实的艺术功力和匠心独运的调度,进而又揭示出两个沉重的社会问题:一是经济社会发展的不平衡不充分,贫困难找配偶是造成妇女买卖的罪恶根源之一,由此也隐喻了国家的精准扶贫政策也是为解决因贫困而引发的诸多社会问题;二是拐卖人口已成为一种恶性循环的社会顽疾,深化了剧作所揭示的社会矛盾的广度与厚度,这些内容都留给观众理性思考的空间。个性鲜明突出的演员表演,给观众留下了难以磨灭的美好印象。现实题材的戏,很容易写成一种概念化、抽象化,为避免这种情况的出现,编导力求形象化、艺术化,并以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娴熟的写作技巧,将该剧写得跌宕起伏,颇具观赏性。
除了现实意义之外,《雪花飘飘》在艺术上的成就也显而易见,该剧在创作理念上用一种巧妙的方法链接了中华道德的核心内容——母性光辉照耀下的善,并且把这种善的精神揉进了矛盾冲突中,让观众通过剧情的推进感受到善和宽容所蕴含的巨大精神力量,《雪花飘飘》在坚持传统的同时,紧密地扣住现实主题加以创新,全剧故事性强,多线叙事;矛盾冲突多,语言质朴无华,演员的表演凝重大气,营造出古朴、苍凉的意境;舞蹈动作写意性和装饰性很强,舞美简约,大方,色调鲜明,古朴而且景随情转,人物服装符合角色身份。在音乐唱腔设计上,行腔优美,不矫情不做作,情真意切,感人肺腑,也让人体会到了演员的真情流露。编剧手法巧妙,小切口大情怀,用平凡人、平凡事展现对和谐美好和社会进步的追求。同时又广泛运用了各种舞台艺术技法。最明显创新之处是服装置景和贯穿始终的主题旋律,一改以往河北梆子剧目服装和布景的简陋,呈现出一种真实的美感,舞台背景充满了乡野的粗旷苍凉之美,与剧情契合。主题歌曲《雪花飘》亲切感人,旋律动听。“雪花飘,堆起雪人戴红帽”,唱词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旋律在不同的场景下表达了不同的意义,有时是晚雪夫妇希望的寄托,有时是一种思念,
两位主演王少华、刘红雁在舞台上表现出色,可圈可点。女主角晚雪的扮演者刘红雁戏路开阔,表演朴实洒脱、真切自然,演唱高亢不失圆润、激越而又深沉,具有强烈的感染力,在表演中循着剧中人思想发展的脉络,把一位丢失了孩子的母亲的精神状态演绎得层次分明,尽管这个孩子是收养的,但她为了养女宁愿牺牲自己生育孩子的权利。晚雪的遭遇着实让人心疼,但这更放大了她的执着和大爱,达到令人敬佩的程度,而这些都是通过刘红雁个人演技表达出来的,后来随着剧情的发展变化,唱腔逐渐变得激昂慷慨,从而使唱功天赋得到极致发挥。
剧中,凝结着设计者心血的音乐、唱腔、舞美、灯光,淡雅精致,簡单明确,管弦乐更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现代观众的剧场听觉习惯,但有时候管弦乐气势与音量的极力渲染,覆盖了人声,显得喧宾夺主,呈现出一种清新亮丽的艺术风格。红色线帽这一具有隐含意义的道具(或者红色的灯光)寄托着立春、晚雪夫妇的思念,也为苍凉感十足的舞台布景增添了一抹亮色。舞台中央大胆使用了转台,巧妙利用了舞台空间使换景更加方便快捷。舞台空间设计的层次感强,从山岗到丘陵再到平原都包容在这有限的舞台空间中,说明了舞美设计工作者的独具匠心和对于在传统戏中传达现代感这一能力的把握水准,从这个角度讲,《雪花飘飘》又是一部具有很高审美价值的河北梆子现代戏作品。
描述人、塑造人是戏剧创作的基础性课题,《雪花飘飘》中塑造了女主人公晚雪和立春、汉子、大成、黄毛五个人物,晚雪与立春是社会良知和正义力量的主要代表,二人又有差异。在苦苦寻找养女燕子的过程中,立春出于对自身家庭的物质生活条件的考量和对妻子的关爱,中途打了退堂鼓要一走了之,而晚雪则义无反顾,百折不挠,不惜以生命为代价。她不可撼动的精神力量固然来自于母爱的天性,但更来源于对自身生命意义的张扬。因为她自己也是在唐山大地震中被好心人从瓦砾中救出并抚养成人的孤儿,扶危济贫的煤老板汉子,不仅是社会正义力量的代表,更传递着时代精神的走向。大成买到晚雪时的喜悦,听到晚雪倾诉时的苦涩、纠结,直至决定释放晚雪时的痛苦,都是对最底层老百姓社会生态与良知的真切写照。全剧末尾原为孤儿的黄毛得知被她贩卖的燕子就是她的弃婴时,巨大的情感冲击将她的良知唤醒,由被拐卖到亲自参与拐卖,原来这也是一个被扭曲的灵魂,并且由此折射出一种残酷的现实,法律的制裁和良心的谴责共同拷问着犯罪分子。该剧在对这些人物性格进行塑造的过程中,都为他们追溯了行为的内在依据和具体的戏剧场面,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创作者冷峻的理性审视、热切的人性救赎、缜密的艺术构思和现实的理想情怀。并且在剧尾没有沿用传统的大团圆结局,而是用了开放性、隐喻性结局,似乎隐约暗示燕子的获救指日可待,晚雪全家团圆的愿望马上就要实现。这样的处理给观众以希望,没有像某些西方戏剧那样最后是黑暗和压抑的思考收尾,在内涵上还是符合观众审美和观剧心理的,也符合习近平同志在文艺座谈会中强调的暴露不是目的,而是要给人民以希望、光明等正面力量的精神。
一部优秀的剧作,有赖于编、导、演、音、舞、美的通力合作。《雪花飘飘》的成功,其深切的艺术感染力也源于此。首先,编导在梆子艺术本体的根基上架构了一种类似于歌剧布景的舞台样式:身着不同色调的服装和不同年龄的群众组成几组可分可合、不同造型的歌队,主题旋律伴随着剧情的进展交替贯穿全剧,戏剧情节和场面在其中穿插,人物与人物、歌队与人物,或独唱、或对唱、或联唱、或齐唱,营造了气韵生动、情感充沛、分合自如、浑然一体的舞台景观。剧中每个人物都有很好的抒情唱段,平易、亲切、诗韵、深情。音乐唱腔本色新颖,在传统唱腔高亢激越的基调中强化了抒情性,配器与唱腔搭配融洽无间,该剧演员阵容整齐,在导演的统筹调度下,每个场景都很饱满灵动,令观者在心灵震撼中引发深思,在沉思中品味人间真情、爱的温馨和美的愉悦。该剧在舞台上之所以能抓住观众眼球,也是因为在音乐编创、舞美设计,包括服装色彩上非常符合当下大众的审美标准,一是从道德伦理角度,赋予悲欢离合的情节,表达善恶有报的传统理念;二是从戏曲现代性的角度,深挖剧中人物的性格和内心世界,体现人性关怀,搭建了一个极具现代风格的舞台布景以及现代音乐元素关照的古典悲剧的现代框架。
戏曲表现的内容和审美也要随着时代的脚步日日更新,不能老戏老演、老演老戏,需要随时跟上时代潮流补充新鲜血液,改编剧目要符合自己剧种的本体特色和特性,戏曲现代戏之所以有时难以吸引观众的主要是创作者自己的创作思维脱离了市场,不了解观众需求造成的。只唯上,只为完成任务,不俯下身子关注现实生活中的热点问题和丑恶现象,凭着臆想图解现实,认为现实剧仅仅就是好人好事和政策宣传,甚至有些现实题材作品故事情节简单直白,缺乏必要的矛盾冲突与起承转合,场景都是孤立的存在,缺乏一条主线把它们串联起来,矛盾的解决都缺乏必要的逻辑合理性,主人公形象往往被神化,缺乏生活味人情味。尽管一些剧作创作导向正确,但是没有处理好“事迹”与“艺术”之间,“求真”与“求美”之间的关系,难以和观众产生强烈的共鸣,因此必须将“高台教化”转化为“润物细无声”的情感打动观众,让现实中的平民英雄成为舞台上有血有肉的艺术形象,不要使其刻板化、绝对化、概念化,而要有血有肉,有情有义,以精神生活的小切口彰显时代的大旋律,从这个意义上《雪花飘飘》的成功为天津河北梆子艺术的新剧目建设开拓了新路,应该在上演传统戏传承经典文化的同时沿着《雪花飘飘》的创作路径一直走下去,但也应该注意提高唱腔设计和乐队整体音响效果,还应该更突出河北梆子戏的特点,使唱段过耳不忘。作为新剧目,此剧已显现出独特的剧种品质,还可以再下功夫进行提升和打磨。
通过《雪花飘飘》的成功也为地方剧种现代戏创作带来了几点新的思考:表现大事件下的普通人是当前戏剧、戏曲创作的主流,地方戏创作自然也不能例外,地方剧种现代戏应更多聚焦于小事,聚焦于对生活点滴的敏锐观察,以及对社会现实和人物命运的深切思考,既符合现实题材创作的题中之义,通过讲述个人生活和社会故事等小切口反映出国家发展变化的社会大时代,反映出广大人民群众在奔小康过程中的酸甜苦辣,以百姓生活的家长里短来彰显时代变化的趋势,歌颂真善美,抨击假丑恶。而地方剧种最大的长处是内容比较贴近群众生活,他们应该到更广阔的民众生活中去挖掘现代题材故事并应符合剧种传统,仅仅靠一味迎合形势搞一些短平快的“快餐戏”,这对地方剧种的长久发展和积累群众口碑都没有益处。另一个问题是关于真实性,在创作人物剧作的时候,剧团往往会打着真人真事改编的旗号,但实际上一定会进行艺术加工,但观众会把剧中人物的行为和事件和自己熟悉的生活进行比对,比对后反而认为剧中的人和事虚假,因此不如不强调真人真事,卸下刻意追求真实性的思想包袱,转变选材立意与艺术处理的观念。同时在现实题材剧目表现手法的综合运用上应有所提高。院团创作中选材最多的是那些楷模题材都不同程度地出现了浮于表面、缺乏故事整体关联性以及矛盾冲突解决方法过于简单等问题,所以应力避宣教拔高和对真实事件的纯粹复制与场景还原,在求真的同时还要注重求美,要对事件和核心人物的行为进行艺术化的升华,从而使表现具有人间大爱人物的剧作能获得更好的舞台呈现,学会在表达最终矛盾冲突前做足够的铺垫和反复,不要急于将表达立场的语言全盘托出,学会在语言和意境上留白,让情感从场面和情节中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避免解决矛盾过程的一蹴而就,避免刻意的硬抒情、苦抒情带给观众的生硬感。表现人物特别是楷模人物要先让他具备该时代一般人的品质和情感再通过几个有意义的场景将人物的精神品质提高和升华,增加人物塑造的层次感,部分承载地方戏曲剧种文化的传承任务,要保持好这种地方剧种的艺术特色。在创作新戏唱词时应努力使用民间语言,注重从生活中提炼出朴素真实的人物语言,避免使假大空以及不符合戏曲风格的唱词和念白充斥其中。更要重视创作空间和创作思想上的解放,以便能够更灵活地选择表现故事的范围。传统戏曲更应该在坚守艺术规律的基础上,大事不虚小事不拘,于细微之处见精神,提升人物的立体感和丰富性,并且融入现代思想品格与人文意蕴,以增加剧作的思想含量,实现可持续发展。
众所周知,打磨新剧实属不易,天津河北梆子剧院的创作团队迎难而上,出人出戏,上下齐心推出《雪花飘飘》这样的好剧,值得为其大声喝彩,这个剧目完全可以打造成一个地方戏的精品。
参考文献:
[1]王蕴明.社会良知的深情呼唤——观河北梆子戏《晚雪》[N].中国艺术报,2012-5-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