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桥之旅:追寻大学的精神与文化

2019-03-28 16:54邬大光
复旦教育论坛 2019年1期
关键词:剑桥大学剑桥博士生

邬大光

(厦门大学高等教育质量建设协同创新中心,福建厦门361005)

2018年3月19日在广州登机赴英,开启了第四次剑桥大学之旅。此次前往剑桥,是参加剑桥大学圣约翰学院和英中发展中心联合主办的为期三天的“2018年中英教育峰会”,会议将在剑桥大学第二大学院——圣约翰学院举行。虽然是重访剑桥,但内心的期待并没有因为是重访而降低,反而多了一些憧憬。因为在自己从事大学管理的过程当中,积攒了越来越多的问题和困惑,能够再次有机会到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古老大学参加学术会议,何尝不是一次精神与文化的“解惑”之旅。此次剑桥之旅收获颇丰,犹如一幅卷帙浩繁、意涵丰富而引人深思的长轴画卷。剑桥大学的所见所闻,不仅可以使自己反思当下我国一流大学的建设路径,也可以让自己重新审视一流大学的历史、制度与文化。

一、重温《剑桥语丝》

虽然之前也曾几次拜访剑桥,但都是“走马观花”,既缺少细致的考察,也缺乏深度访谈,总像隔着一层窗户纸,“真经”似乎并没有取回来。这次赴剑桥依然抱着“朝圣”的心态,内心的敬意依然有增无减。这次为了找到点儿“真经”,事先做了些功课,找来了金耀基先生的《剑桥语丝》,且一直带在身边。重访剑桥,重温《剑桥语丝》,在看与读的结合中,收获的与十几年前竟是完全不一样了。

十几年前读该书,首先是把该书看成是一本教育随笔或游记。曾为金先生这位社会学家的观察之微、文字之美、视野之奇、底蕴之厚由衷地赞叹。总的印象是:剑桥是世界大学的“活化石”,是世界大学的“博物馆”和“珍品”,只能供人观瞻,无法复制。而再度重温《剑桥语丝》,最大的收获就是不会再把该书当成教育随笔,而是奉为一种教育哲学或大学理念。书中并不流于表面地观察众多的教育现象,即便是不经意间的只言片语也揭示出了大学所蕴含的种种精神与文化。之所以如此推崇此书,亦有如下充分的理由:

其一,《剑桥语丝》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大学的基因。剑桥“是谁设计的?没有人,剑大是慢慢成长起来的,不是一下子创造出来的”。早在20世纪60年代,剑桥大学的副校长阿什比就用“基因”一词形容大学的特征,在《剑桥语丝》中,金先生细致入微地解读了剑桥的基因。读不懂《剑桥语丝》中的基因,就读不懂大学的基因,也读不懂大学的初心,更读不懂大学的文化和制度。初看“剑桥之经”是制度,本质则是文化。对我国大学而言,少于50年建校历史的大学(尽管这个提法有些绝对),恐怕谈不上有真正的大学基因。

其二,《剑桥语丝》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是大学的历史积淀。“是从‘过去’走来‘现在’的?还是从‘现在’走去‘未来’的?”剑桥的发展是“中古”与“现代”的平衡,以“中古”促“现代”是该校长期策略之一。在剑桥看来,“跨越式”发展有可能像运动员跨栏一样,撕裂裤子!

其三,《剑桥语丝》告诉了我们什么是大学的定力。“剑桥的魔力是传统中一直有变动,在变动中又强劲地维持着传统。”剑桥的发展是“静”与“动”的平衡,以“静”制“动”是长期策略之一。在特定条件下,大学的“静”远比“动”更重要。

其四,《剑桥语丝》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是大学的发展目标。“一间伟大的学府,如弗兰斯纳所说,必须是‘时代的表征’。”一所真正的一流大学,不仅仅是一个“国家的大学”,更是一个“世界的大学”,她可以超越社会各种组织、民族乃至国家。

其五,《剑桥语丝》可以告诉我们谁是大学的主人。剑桥既是一个学术共同体,也是每一个与剑桥相关者的家园。让“每个人都只有‘剑桥人’的感觉”,才能塑造出剑桥的灵魂。从校长、院长、教授到校园的敲钟人,以及校园周边的书店经理们,都是大学的主人,是这些不起眼儿的“绿叶”衬托了“红花”。

其六,《剑桥语丝》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是大学的“精致”。“剑桥的科学精神是求真,剑桥的艺术精神是求美。”剑桥的31个书院,都是如此的精致,从博物馆到图书馆,乃至校园的咖啡屋,从校园的一树一草一花一石到学院大门和餐厅的高脚台,乃至用餐仪式、毕业仪式等,都体现着无法复制的精致。

其七,《剑桥语丝》可以告诉我们什么是大学的“特色”。“剑桥的教育不像西洋油画,画得满满的,反倒像中国的文人画,有有笔之笔,有无笔之笔。真正的趣致,还在那片空白。”从学期设置到考试形式、考试内容等,让你理解“有形的剑桥”与“无形的剑桥”之区分与本质,乃至更深刻的内涵……

乍看之下,或许会觉得我主观夸大了《剑桥语丝》的作用。如果不信,建议诸君也找来此书仔细阅览一番,想必定是“开卷有益”,且“感慨良多”。尤其是“一流大学”的掌门人,不妨都品读一下《剑桥语丝》,既可以清空一下原有的“内存”,充填新的精神食粮,也可以补充一下缺失的大学常识,还可以缓冲一下“功利”或“过急”的心态。

二、剑桥的特色

(一)剑桥的导师制

此次在剑桥开会,主办方为每个参会嘉宾都配有志愿者。我的志愿者叫杨帆,是一位来自河南的小姑娘。她本科就读于上海交大船建学院工程力学系,2016年获国家留学基金委全额资助来剑桥攻读博士学位,来剑桥已经一年半有余。据她介绍,剑桥大学按照协议每年从中国招收30名博士生,而这些入选者都是“双一流”大学中的精英。杨帆生活在剑桥的丘吉尔学院,学习在工程系。在我的追问之下,她详细介绍了剑桥的导师制及自己所享受到的种种益处。剑桥为每一位博士生大致配有五种导师:学院配置的导师有两种,分别叫Tutor、Mentor;学系配置的导师有三种,分别叫 Supervisor、Advisor、Mediator。不同的导师,角色功能各有分工,既相互独立,又联成一体,为博士生提供了高质量的指导和帮助。听到这里,不由感叹:剑桥的博士生会有这么多的导师,真乃幸事!

1.何谓Tutor?杨帆认为可译为“学院生活导师”,相当于我国大学中的辅导员,是剑桥大学31个学院的特色。杨帆在生活上遇到任何问题,都可以找Tutor,如生病住院、出差签字、换宿舍等。

2.何谓Mentor?杨帆认为可译为“心灵导师”,职责主要是给学生提供理想和未来发展的指导,Mentor大都是声望很高的学者。学生们入学之后,学院都会给他们安排一位Mentor,一般是在与学生专业相关的基础上随机分配。例如杨帆的Mentor同样来自工程系。

3.何谓Supervisor?相当于我国的博士生导师,负责博士生的全部学业。在杨帆看来,剑桥的Supervisor与国内的导师相比较,最大的区别是身份平等,绝没有“老板”与“打工者”之区别。事实上,剑桥举世闻名的导师制,不仅存在于研究生培养领域,更存在于本科生教育领域。对于每位本科生所选修的每门专业课程,学院都会委派院士或博士生担任导师,每周以小组为单位上一次辅导课(supervision),多则三四人,少则一人,深入讨论,答疑解惑。这是一名普通本科生与院士、学术泰斗甚至诺贝尔奖得主进行当面交流的机会,真正体现了“因材施教”,布置作业的水平、讨论问题的前沿程度,完全不亚于研究生。也难怪牛津剑桥按照惯例,通常都会在毕业几年后,给获得了荣誉学士学位的本科生“赠送”一个文学硕士学位。本科生们戏言,大学的课程(lecture)可以不上,因为不点名,但学院的辅导课是绝对混不过去的。

4.何谓Advisor?在我国大学没有此类体系,杨帆认为应该叫博士生的“学术顾问”,或博士生的“第二导师”。这也是博士生入学之后的“标配”,且要陪伴其到博士毕业。对于博士生来讲,Advisor的重要性不亚于Supervisor,因为在博士生中期考试和答辩的最重要环节,Supervisor是不能参加的,而Advisor必须参加。此外,如果一个博士生有了任何学术上的困惑,除了找自己的导师,还可以找学术顾问。

5.何谓Mediator?剑桥的每个系都配有一位专职的Mediator。杨帆说Mediator可以译成“调解员”或“裁判”,我说Mediator相当于中国的“信访办主任”。每当学生与学校、老师、同学、行政人员等有了各种纠纷,都可以找调解员“仲裁”或调解,例如博士生想换导师或转专业等。

经过杨帆的介绍,终于明白了剑桥的导师制是怎么回事。剑桥的博士生同时拥有多位导师,实在令人羡慕!

(二)剑桥的学院制

众所周知,学院制是剑桥的特色,但学院与大学的关系到底如何?即使对研究高等教育的人来说还是有些云里雾里。此次赴剑桥,穿越剑桥800多年的时光隧道,在多个学院之间游走,对剑桥的“学院制”终于有了初步体验。

剑桥共有31个学院。学院相对于大学,产权相对独立。学院有点儿“私立”的属性,而剑桥大学则有点儿“公立”的味道,相当于“一国两制”。严格来说,大学也不是我国意义上的“公立”,而是受政府支持,以评议院等机构代表公众和学术权力进行治理。大学和学院是不同的法人实体,它们之间有一系列的运行约定和规则。先有学院,后有剑桥大学,学院与剑桥实现了“无缝”对接,是剑桥成功的原因之一。我们下榻在唐宁学院(Downing College),开会在圣约翰学院(St.John's College),每天早餐在唐宁学院,晚宴分别在希德尼·苏赛克斯学院(Sidney Sussex College)和圣约翰学院。此外,还参观了国王学院、丘吉尔学院、罗宾森学院、西剑桥(新校区)。我们既看到了剑桥成立于1208年的最古老的学院——彼特学院(Peter House),也看到了剑桥成立于1977年的最新的学院——罗宾森学院。新老学院的“分水岭”,就是我们下榻的唐宁学院。该学院成立于1800年,在31个学院中,成立的时间居中,故被认为“与老的学院比是最新的,与新的学院比又是最老的”。

在31个学院中,明明都是学院,可英文名称却又不尽相同。大多数学院用的名称是College;第一个成立的彼特学院叫House;还有三个学院叫Hall,如Clare Hall、Hughes Hall、Trinity Hall。学生戏称这些叫Hall的学院都是前者的“附属食堂”,因为各学院的食堂也叫Hall。学生的层级不同,对学院的认同感也不同。本科生对学院的依赖度和认同度最高,故校友捐赠给学院的多,给剑桥大学的少。31个学院之间有明显的贫富差距。其中,富可敌国的是三一学院,听说三一学院的财富比其他30个学院再加上整个剑桥大学的财富还要多。据说每一步走踏在属于三一学院的土地上,足以从剑桥走到伦敦再走到牛津。相反,资源相对有限的圣埃德蒙学院还需要租借其他学院的房间给学生住宿,聘请其他学院的老师给学生补课。学生下课后,都要回到学院。学院聘请的院士(fellow)相当于我国的“家教”。越是富有的学院聘请的院士/家教越多,水平越高。

剑桥的“学院制”到底是个啥?先看看众人的说法:志愿者杨帆说学院是个家,也可以说是学生生活区;克拉克·科尔说学院是寺庙;金耀基说学院是个生活场所;厦大学子邵今是说学院是个社交场所。在我看来,学院既是“学生公寓”,也是“富人庄园”,更是一所“小大学”。事实上,说学院是学生的家或学生的生活区也很有道理。

很显然,每个人对学院判断的角度不同,其答案也不同。有人基于建筑,有人基于个人体验,有人基于文化。在我看来,按照历史年轮划分,牛津、剑桥的学院是1.0版,哈佛、耶鲁的学院是2.0版,香港大学和香港中文大学的学院(移植到港澳台之后,称之为书院)是3.0版。今天我国的一些大学也办了书院,应该是4.0版。但如果按照学院/书院的功能和效果划分,其版本的顺序恐怕就应该调过来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移植的学院/书院都无法具备剑桥的全部功能,因为被缩水或被“抽条”了。

据杨帆博士介绍,剑桥的每个学院在开学后都有一张“全家福”照片,在毕业季反而没有。这事儿有点儿新鲜。我国大学的“全家福”都是在毕业季拍摄。奥秘何在?听了杨帆博士的解释,才明白。拍“全家福”选择的时间节点不同,彰显的教育意涵也显然不同。

其中,一些关于学院的小故事也颇为有趣。据介绍,19世纪前建立的学院基本是方庭风格(Quadrangle),只有唐宁学院例外。之所以唐宁学院有一面没有用墙和建筑围起来,是因为不远处的三一学院不想让唐宁学院把院子围起来。这样一来,唐宁的庭院没有封闭,三一学院就可以保有剑桥最大的封闭式庭院。据说,三一学院每年都要给唐宁学院一笔钱才能搞定此事。后来参观的丘吉尔学院(成立于1960年)和罗宾森学院(成立于1977年)则摆脱了方庭风格,后者是剑桥最新成立的学院。

所以,人们说学院是个“小大学”,也不为过。一个大学的基础设施在学院基本都有,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学院负责招收本科生,硕士和博士则由大学的学系负责,招来之后再分到各个学院。学院不受专业限制,每个学院都会招收各个专业的学生,但根据学院的学术传统和院士资源不同,特定学科的学生会对某些学院有独特的好感。喜欢数学的同学愿意去三一学院这个家,做牛顿的师弟;喜欢工程的同学愿意去丘吉尔学院;喜欢经济的同学愿意去女王学院;喜欢划船的同学愿意去休斯学院。而我说学院是个富人庄园,就在于有的学院是二进乃至三进的方庭,且还有后花园。如圣约翰学院就是三进方庭,一座叹息桥又把学习区与生活区分开。

经过一番梳理和思考,突然发现剑桥大学的办学特色或办学理念,不是在大学(University)层面,而是在学院(College)。学院的历史不同,形成的制度和文化不同。或许说了这么多,人们对于剑桥学院制的理解还是如“雾里看花”,但也正因如此,才需要人们静下心来细细体会学院制的真正精髓与内涵。

(三)剑桥的仪式感

与我的志愿者和中国留学生聊天,他们都会不经意地提到初来乍到时令人不适应的仪式感,适应、体验和尊重仪式感是中国留学生要修的第一课。那么,剑桥的仪式感又体现在哪些方面呢?

首先,是学院的正式晚宴(formal dinner)。晚宴贯穿于剑桥学子的整个学习生涯。参加晚宴的所有人都要着正装,学生须穿学袍(gown),学院的院士们坐在尊贵的高脚桌/贵宾席(high table)上,整个过程充满了仪式感。餐前酒会活跃气氛,让大家先熟悉彼此,结识新朋友;随着一声锣响,大家沿着长长的桌子各就各位,院长或当晚主宾先诵读拉丁文,之后大家方可坐下,接下来便是西餐的系列程序。通常是三道菜加咖啡,但在一些特别隆重的场合,例如三一学院赖斯奖学金的晚宴上,居然多至八道菜,二楼小夹层里还有现场乐队为学生们全程演奏古典音乐助兴。最后学生起立,等待院士离席,有的院士们转去内室品鉴雪茄,学生们这才可以照相、唱生日歌、玩掷币喝酒(penning)游戏,开始狂欢。所有学院的正式晚宴程序一样,但每周举行的次数不同。有钱的大学院每天都有晚宴,没钱的小学院每周至少一次,因为院士们是免费参加。听了中国学生的介绍,我觉得这不是晚宴,而是师生交流的沙龙。

其次,是剑桥的毕业典礼。毕业典礼是剑桥最讲究着装要求的场合。学生必须身穿黑色长袍(gown),带白色学术领带(academic band)和标识学科专业的帽兜,有经验的人能从帽兜的颜色和质地上轻松看出一个人将要获得的学位。

毕业典礼均在剑桥参议院大厅(Senate House)举行。该建筑的功能就是授予学位和大学参议员开会,有时也作为考场。毕业典礼全流程都是用拉丁文完成,授礼次序按学院划分。各学院的带路人将学生介绍给典礼主祭(通常是副校长或某学院院长),然后学生双手合十,逐一上前跪受主祭赐福,请注意是“跪受”。如果因为民族习俗不问,有的学生不想下跪,必须提前向校方提出申请。

最后,则是考试。曾在牛津读书的梁博士说,牛津的考试仪式感最强。牛津有专门的考试学院,大规模的考试必须到考试学院进行,参加考试必须穿学袍。在考试周的第一天,学院会给你准备一束白色的康乃馨,最后一天准备的是红色的康乃馨,中间的几天则是黄色的康乃馨。考场一般有三位考官,也都要穿正装。一位坐在考场前部的中间,另两位站在考场前部的两侧,原则上不可走动,以免影响学生考试。正在剑桥读书的杨博士说,剑桥考试的仪式感不如牛津,学院没有送鲜花,其他方面大致相同。

已经毕业的夏杨博士则给我补充了一个故事。20世纪90年代,在剑桥大学的一次考试中,有个考生突然提出,要监考的学监为他提供点心和啤酒。考生说:“我坚持我的要求,先生。我不仅是请求,而且是命令您现在给我拿点心和啤酒。”他同时出示了剑桥大学校规的复印件,校规是400年前用拉丁文订立的,名义上永远有效。他指出其中不引人注意的一条:参与考试的所有学生,有权在考试过程中得到点心和啤酒。惊讶之余,学监在没有准备的情况下,只得临时拿来了可乐和汉堡作为替代品。那个机智过人的学生心满意足地坐在那里,一边舒服地又吃又喝,一边答完了他的试题。3个星期之后,剑桥大学给予这名考生罚款5英镑的处分,理由是:在考试过程中,该考生没有按照校规带上佩剑。

大学为何有厚重的仪式感?源自宗教还是源自早期大学的神圣,不得而知。我曾经问过国内的有关同仁:“贵校何时开始有穿学位服、拨流苏的毕业典礼?”答案几乎都是“2000年之后”!由此看来,不论大学的仪式感源自何时何处,仪式应该是大学的基因和传统,最终成为一种制度文化。没有经过仪式感熏陶的大学生,总觉得缺了点儿什么!而仅仅靠大学开设的礼仪课,恐怕还无法让仪式感融进血液!在当下国内大学的毕业典礼上,不知有多少同学穿着凉鞋就上了台!

三、剑桥的成功秘诀

(一)剑桥的成功要义

无疑,剑桥是成功的,是令人敬仰的。她就像一个大家族,在八百余年中不停地繁衍,生生不息。虽然已经说不清谁是这个大家族的族长或掌门人,但这个家族的魂还在!

剑桥的31个学院就像是31个孩子,尽管辈分不是很清晰——有的是同母异父,有的是同父异母,有的还有点儿双胞胎乃至三胞胎的味道,有的还属于领养的。但总体而言,你把这些孩子从头至尾看一遍,可以看出他们出自同一家族,具有相同的气质,既有外在的“形”似,也有内在的“神”似。只是由于经济状况不同,其实力及影响力略有区别罢了!

如果把剑桥当作“一流大学的偶像”,大体可以归纳出如下特点:

1.一流大学要有点儿贵族气儿。这种贵族气质是全方位的:校园建筑的贵族气儿、各种仪式的贵族气儿、教授行为举止的贵族气儿、文体活动的贵族气儿、博物馆和图书馆的贵族气儿、餐厅乃至会议厅装修的贵族气儿。学院本科生的单人宿舍里,有专人打扫卫生、叠被子、倒垃圾,关系好的服务人员甚至可以帮学生熨西装。这与剑桥、牛津历史上从贵族学校所招收的学生们的教育传统是一脉相承的。无贵族气儿,无一流大学品味!

2.一流大学要有点儿继承味儿。这种继承味儿就是源于根的,她应该是绵延的、经久的、无断裂的,即使当下不招人待见,只要没有危害,千万不要轻言改革。如果剑桥八百年,每个院长都要改革,恐怕就不是现在的剑桥了!一所大学特色的形成,即使不再需要八百年,少于几十年也是不够“特色”!当把改革成天放在嘴边,绝对改革不出来“特色”,只能是破坏特色!无继承、无底蕴,无一流!

3.一流大学要有“底线文化”。其中包括质量底线、礼仪底线、管理底线等。比如教学管理的严格、毕业审查的严格等。例如,剑桥大学没有补考和重修制度,学生只要有一门课考试不及格,只能退学。当然有的学生抗议此规定,认为该规定不够人性化。于是个别学院允许补考,但你一定考不过!无底线无一流!

4.一流大学要有统一的“硬件标配”。例如剑桥的31个学院,不管贫富差距有多大,都要有院长官邸,都要有 Senior Common Room (SCR)、Middle Common Room(MCR)、Junior Common Room(JCR),还要有礼拜堂、图书馆、餐厅、健身房等,宿舍要做到每人一间,任何有助于学生成长的基础设施都不可或缺。无高水平硬件无一流!

5.一流大学要对所有的学生“一视同仁”,在公平的起点上让他们竞争。例如剑桥有英国最好的学生、欧洲最好的学生、世界最好的学生,没必要再把他们分成“三六九等”。无公平无一流!

当然,在剑桥大学的学生之间也流行着一些“坊间传说”甚至“恶作剧传统”。比如光脚上房顶夜行、潜入礼堂偷东西、一夜之间把汽车搬上参议院大厅的楼顶等;再如三一学院和圣约翰学院的学生之间为争谁是第一而以世仇自居,不无黑色幽默。其实,这些“坊间传说”也蕴含着巨大的集体默契、文化自信和魅力。

(二)剑桥的变迁与转型

剑桥的成功离不开跟随时代的步伐转型。穿行于31个学院之间,流连于康河边与石桥上,与剑桥的教授、学生随意交谈后,才能体会到:看剑桥,仅仅围绕着康河是远远不够的。

沿康河而建的大约有十一所学院,其中八所在市中心。那是第一代的剑桥学院,是历史的剑桥,既透射着沧桑,也折射着贵族气息。金耀基先生把剑桥分为“中古”与“现代”,恐怕还不足以涵盖剑桥的变迁或转型。为了把剑桥800余年的历史串起来,尤其是从我国语境下的“转型”角度解读剑桥,特意去看了剑桥最新的两个学院和1934年建立的大学图书馆,最后又看了正在建设中的西剑桥。恐怕只有看了剑桥最古老的学院,再看最新的学院,才能真正体会剑桥的发展轨迹。这是此次剑桥之行最大的收获。

其实,剑桥正在转型,正在华丽转身。转型的过程就是崛起的开始,就是适应时代的发展。800年来,剑桥的最大转型就是进入新世纪之后正在建设的西剑桥,有点像我国大学扩招以来建设的新校区。西剑桥可以被认为是剑桥大学的新校区,距剑桥镇大约五公里,由大学负责建设,多是专业学系,与传统的学院无关。不知道若干年后,西剑桥是否会成为剑桥的另一个中心?剑桥的现代科技学科正在往西剑桥迁移,未来的布局主要是工科和现代技术,卡文迪许实验室正在陆续进驻,一座座工科大楼和厂房拔地而起。其建筑风格完全摆脱了传统的方庭建筑风格,全部为现代建筑。当然,西剑桥的建立也不断遭到学生们的抱怨和调侃,如“田园牧歌式的西剑桥生活”“芦苇荡中的西剑桥”“农场上的西剑桥”等,就像国内的大学生抱怨新校区一般。

在卡文迪许实验大楼的标识牌上,写着“Cavendish Laboratory Physicsof Medicine”,这几个单词引起了我的沉思。卡文迪许实验室是20世纪自然科学界的传奇,是电子被发现、中子被发现、原子核结构被拆开等奠基性现代科学发现诞生的地方,有30多位诺贝尔奖得主。它旗下有分子生物实验室(LMB),后来独立出来了,这个实验室也有十余位诺贝尔奖得主。我熟悉的夏杨博士曾在该实验室攻读博士学位,DNA双螺旋结构、蛋白质三维结构、核酸测序、蛋白测序等一系列生命科学领域的里程碑就是在那里产生的。这都是源于对自然和生命本质的创新探索,是跨学科融合的产物,标志着20世纪科学发现的“黄金时代”。随着科研的“集团作战”和“军备竞赛”,现在已逐渐落后于美国了。听了夏杨博士的介绍,大致找到了剑桥成功的秘诀及可能“落伍”的原因。

(三)剑桥的厦大学子

在剑桥期间,专门约了厦大学子邵今是做了一次访谈。在过去的10余年中,厦大每年都会有1-2名学子到剑桥读博士,奖学金或来自留学基金委或来自剑桥大学。邵今是乃剑桥奖学金的获得者之一。

邵今是同学2014年从厦大外语系本科毕业,后在剑桥获硕士学位,2015年获剑桥奖学金,在剑桥教育系读博士,方向是应用语言学;厦大化学化工学院的金艳婷也在剑桥化学系读博士,获得留学基金委奖学金。看到厦大学子本科毕业之后能在剑桥读博士,真是羡慕!回想1996年6月底第一次参访剑桥时,留下的感叹就是:如果再有机会读书,一定选择剑桥!看来此梦只能由厦大学子圆了!

邵今是来剑桥已三年半有余,基本适应了这里的学习环境。他对剑桥最大的感受有两点。第一,剑桥的学术资源十分丰富。不论是图书馆还是网络资源,查找资料十分方便,只要你提出学术资料需求,总会有人帮你找到。剑桥的图书馆有三级体系:一是大学图书馆,二是学院图书馆,三是学系图书馆。可以说,图书馆无处不在。第二,剑桥的批判性思维训练十分严格。剑桥的导师十分注重培养学生的独立研究能力,尤其是批判性思维(critical thinking)训练。他认为国内来的博士生普遍缺乏批判性思维,或者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批判性思维,只有经过1-2年的熏陶,才基本有了批判性思维的意识和概念。以他接触到的博士生为例,似乎都经历过批判性思维缺失的“阵痛期”。

邵今是深深体验到,剑桥的导师很鼓励学生进行独立思考,在对话和讨论中创造知识。这是剑桥大学最重要的传统。学院制和导师制确保了学生与老师、学生与学生之间经常进行沟通和交流,很多新的想法都来源于这类看似非正式的讨论。学院里有来自不同科系的学生和院士,鼓励学生间进行跨学科交流。他注意到,剑桥对本科生的重视程度超过研究生,本科生获得的学术资源不少于研究生。

实际上,邵今是谈到的批判性思维,这是一个沉重的话题!学生批判性思维的缺失,问题出在学生身上,导师也脱不了干系,而更深层的原因则是现有的教育体系。可放眼望去,似乎没有人正视这个话题,也无人去改变这种现实,更无人愿意承担这个责任!此次在剑桥,共接触了三位来自中国的博士生,都谈到了自己刚来剑桥读书时批判性思维的缺乏。难道中国的留学生只有经历了西方大学的“淬火”或“改造”,才能唤醒批判性思维的基因?

碰巧的是,出国前一天,一位哥伦比亚大学教育学院的博士生参加我的沙龙。她的博士论文选题就是《中国初中生批判性思维实验研究》,当时正在成都的一所初中进行对比实验。她说自己的导师一辈子都在做这个课题,在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年龄段进行对比实验。由此看来,我国教育研究中对批判性思维研究的缺失,也是影响学生批判性思维发展的一个重要因素。

(四)剑桥的霍金

出访之前,国内就报道了霍金逝世的消息。平时对霍金的关注不多。在他逝世之后,看到一篇文章,大意是说霍金曾预言“到2060年,人类社会将毁灭”。读罢该文的第一感受是:我应该无法赶上那一天。

霍金逝世后,剑桥大学的网站每天都会滚动发布纪念霍金的文章。其中,霍金说的一句话让人印象深刻:“记住要仰望星空,不要只是低头看脚下。”(Remember to look up at the stars and not down at your feet.)霍金所在的凯斯学院,在他逝世当日举行了追悼会。虽然霍金是个世界知名的学者,但其追悼会非常低调。甚至于是否举行公开葬礼,剑桥大学亦未做出最后决定,尚需等待与霍金家人协商沟通。凑巧的是,当天中午用餐时,经过霍金工作、生活的凯斯学院,看见门口小小的广告栏上有一张简单的讣告,大门口的地上摆放着一些哀思霍金的鲜花。纪念的形式似乎有些冷清,驻足的路人也不是很多,但这却丝毫不影响霍金在学术界的地位和人们对他的敬仰。陪同我们的志愿者杨帆博士,讲了一个关于霍金与博士生的故事,令人感动。故事的大意如下:

2014年9月,霍金工作的物理系迎来了一位女博士,名字叫Claire,据说是一位学物理的“女天才”。不幸的是,Claire与霍金患有同样的病,每天坐着轮椅上学,几乎无法与人交流。在Claire入学之后,霍金非常关心Claire,自愿担任Claire的Mentor,经常与Claire交流,给予Claire精神上的鼓励。一位物理大师,一位女博士,两人的独特组合,构成了剑桥物理系一道独特的“师生风景”。杨帆还补充道:霍金作为剑桥的“名片”,非常喜欢与学生交流,只要时间允许,经常参加凯斯学院的学生活动。真乃一代大师!

讲完这个小故事后,杨帆还提及自己与Claire是邻居,自霍金逝世之后,还没有见到过Claire。她希望Claire能够走出悲伤,成为霍金的传人。

四、结语:看得懂做不到的剑桥之经

如此深度了解剑桥还是第一次。原本希望能够取到“真经”,可是两天看下来,看到了真经,也看懂了真经,但要把这些真经移植到国内,且做到不打折扣,还真非易事!正是应了那句老话:“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请见如下若干做不到:

1.真正的导师制做不到。虽然国内高校也都在推行本科生导师制,但无法做到像剑桥的31个学院那样,每周至少与本科生见面一次,做到一对一或一对三、四的辅导,更无法做到每个博士生有五类导师在其身边。

2.生师比做不到。2016年度,剑桥在校学生总数为18420人。其中,本科生11934人,占64.8%;研究生6486人,占35.2%。剑桥大学教职工总数为11147人。其中,教学科研人员(终身教职)1686人,合同制科研人员3950人,二者合计5636人。按此计算,剑桥大学的生师比大约是4:1。

3.教学科研人员与教学科研辅助人员之比做不到。如上所述,剑桥有教学科研人员(终身教职)1686人,合同制科研人员3950人,二者合计5636人。而教学科研辅助人员2017人,神职及文秘人员1840人,二者合计3857人。按此计算,教学科研人员与辅助人员的比例大约是1:1.5。

4.考试挂科就退学做不到。在挂科这件事上,我国大学已有补考、重修制度,但不知从何时何校开始,又“发明”了“清考”以及“毕业后大补”等制度,这两种考试制度剑桥人应该听不懂。

5.进校园收门票做不到。剑桥沿康河而建的几个老学院都收门票,价格5-12英镑不等。其中票价最贵的应该是国王学院,据说是因为里面新立了一块徐志摩《再别康桥》的石碑。剑桥学生凭学生证,可以带一位朋友免费参观。当然,学院不是为了赚这点小钱,而是为了有个门槛,端着一股“范儿”。

6.每逢假期,学生要把宿舍腾出来做不到。剑桥要求学生:假期一律把宿舍腾出来,如果有特殊情况,需要审批,留下的同学要集中住宿。腾出来的宿舍做“创收”之用,主要是举办各种夏/冬令营,客源主要是中国人。一年下来,至少创收一亿英镑。此次会议正逢春假,我们住的就是学生宿舍,条件很好,价格便宜。

7.一学年只有24个教学周做不到。剑桥和牛津一样,每学年有三个学期,每学期八周,共计24周,其中还包含最后两三周是没有教学计划的考试复习周,这应该是世界大学中最少的教学周数安排。可剑桥出了96个诺贝尔奖得主,牛津出了60个诺贝尔奖得主。我国高校每学年的教学周数一般在38-42周不等,看来为了诺贝尔奖,是否可以把教学周数降下来?

8.大学的行政部门、图书馆、IT中心全身心为师生服务做不到。以剑桥大学图书馆为例,剑桥没有的书,只要世界上有,都会尽可能帮师生找到。再以IT中心为例,电脑的任何问题都可以帮师生解决,甚至可以帮师生做几张动漫式PPT。一个大学行政教辅人员的服务质量与水平,部分决定了大学的教学科研水平。

9.博士学习阶段,几乎没有课程做不到。此次访谈的四位博士生,在剑桥的第一年,即在正式确认为博士生候选人(Ph.D.candidate)之前的相当于硕士层次的基础研究阶段,只有两门课程——一门理论专题课,一门方法论课。基本上是每个教授讲一二讲,共同完成两门课程。其他学系里,甚至可以在整个博士培养阶段都没有统一的教学计划安排。凭个人经验判断:我国“双一流”大学的博士生课程门数,恐怕没有一个学校低于1000门!每个博士生修的课程恐怕很少低于6门。

10.大量的跨学科做不到。例如,本科生课程的跨学科、研究生科研训练的跨学科、教学科研机构的跨学科、本硕博住宿的跨学科等。在剑桥,可以说跨学科无处不在。

11.当了校长或院长,不做“学问”做不到。此次会议期间,与剑桥圣约翰学院和克莱尔学院的两位院长(Master)进行了交流。他们说:当了院长就不能再做学问,必须全身心投入到管理工作中去。对每个教授而言,在“从政”与“从学”之间进行选择都是痛苦的。当然,“从政”也有好处:校长工资是院长的两倍,院长工资比教授多一倍(具体数目不详)。

写了这么多做不到,绝不是贬低自己的大学。是否非要做到?也没有想好!究其根源,可能是因为剑桥已有809年历史,我国近代大学只有百余年历史,正是我国高等教育发展的阶段性导致了这些做不到。至于是否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更是“见仁见智”了。

此次剑桥之行,收获颇丰。唯一的遗憾就是3月22日晚上返回,错过了3月24日在泰晤士河上举行的一年一度牛津与剑桥的划船比赛。

致谢

感谢夏杨博士和志愿者杨帆提供的部分素材,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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