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琳,仇 慧
(东北石油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大庆 163318)
强调伦理道德观念,关注作品内在的意识形态及其对读者可能产生的影响,是文学伦理学研究的目的和意义。古今中外的很多优秀作品都是基于人类的伦理需要而产生的,蕴藏着深刻的伦理学内涵。《老人与海》是海明威根据一篇通讯稿改写而成的中篇小说,作品语言精炼,文笔细腻流畅,描绘了一幅20世纪中叶古巴老渔民圣地亚哥辛苦工作,与自然搏击抗争的生活画卷。全书在刻画主题、描写人物情感甚至塑造人物性格时都体现了海明威一贯擅长的朴实含蓄文风,即用八分之一的力量突出人物的行动——航海打渔,保留八分之七的文学空间让读者与作品之间建立一条无形的充满想象的纽带。在故事主人公老人圣地亚哥身上,我们能看到作者热爱自然、自信坚韧的影子,有对自然的感悟和理解,更有生存之下对尊严价值的探讨。人应该无畏地争取“生存之本”还是理性地共生于“生存之境”?一切都在选择之中。
19世纪30年代,达尔文用自己环球科考积累的资料试图证明物种的演化是通过自然选择(天择)和人工选择(人择)的方式实现的[1]。在《人类的起源与性的选择》一书中,他列举诸多证据说明人类是由已经灭绝的古猿演化而来。随后,恩格斯发表《劳动在从猿到人转变过程中的作用》一文,提出了“劳动创造人类”的科学理论。在长达数百万年的时间里,人类一直处于自然食物链的中间位置。人类会猎杀小型动物、采集食物、保存火种,但同时也是较大型动物的食源之一。为了在自然界中掌握更大的“控制权”,人类努力地向食物链顶端跳跃,哪怕过于仓促也至少要挣得一席之地。“这种也没什么特别的动物”——人[2],彷如《老人与海》中梦里的“狮子”,一旦完全苏醒便开始了人在自然面前的丛林游戏。
故事主人公圣地亚哥的出场并非完美。84天的徒劳无获让他看上去消瘦且憔悴,脸上的褐斑因常年受热带光照而大面积扩散,随脸的两侧向下蔓延。昔日里拽绳索拉大鱼的双手上,累累伤疤像“无水无语的沙漠里的蚀岩般古老”。“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两幅画像”构成了老人生活的全部,即便“一只鱼钩和一根鱼叉”也能成为“留在船上的不必要的诱惑”。老人身上的衬衫不知打过多少补丁,就像他的船帆一样,被阳光晒得褪成了深浅不同的颜色。咖啡可以当作一天的饮食,一瓶水就是出海时的补给。老人是贫穷的,也是孤独的。唯一能聊天的伙伴也因父母觉得他“倒了血霉”而不让跟船,其他渔夫有的嘲笑他,有的看他处境艰难而替他难过,他“心里倒是清楚自己的谦卑,但并不觉得丢脸,也无损于真正的尊严”。小说用粗线条方式刻画了一位潦倒不堪的渔夫形象,对当时的社会背景并没有过度地分析和渲染,但我们依旧可以从对收鱼站、哈瓦那市场、鲨鱼加工厂的叙事中感受到二战后社会经济发展的不均衡。劳动人民的生活状态没有改变,捕鱼的业绩与社会回报比例的不对等将人们对自然不断索取、征服的欲望无限放大。海洋有满足生存之需的一切资源,优质的卡塔兰鱼线、钓钩、导线甚至是鲜活的鱼饵都是人类战胜自然的极好“武器”。只要它们还在,渔夫就可凭借一条小船独自出海,不惜与天气赛跑,与大马林较量,与饿鲨搏斗。
在老人的心中,海洋是La mar(女性称呼)。不管她施恩于万物还是拒绝“赏赐”,哪怕做出不合道理或邪恶的事,他都愿意“体谅”她的“身不由己”。海洋是自然的一部分,是生命的摇篮。海流冲击海底深处峭壁激起的层层漩涡吸引着各色鱼群觅食,飞鱼出水时发出“蹭蹭”的震撼声。红色的浮游生物在深蓝的水中浮泳,透过阳光呈现出奇异的光彩。大自然是最美的体现,在自然界法则中生命的美丽往往伴随着死亡的残酷。老人瞧不起“污染海水”的毒水母,他乐意看海龟把水母当美餐吃掉,他同情死后心脏仍在跳动的海龟,但海龟蛋能让渔民精力充沛,鲨鱼肝油再腥也好比摸黑起床的滋味。带着对海洋的膜拜与期待,老人与大马林鱼之间的纠缠交锋是全篇故事的第一个高潮。具有强烈生存意识的老人与大鱼之间制衡般的较量节奏紧凑,情节波澜起伏。老人最初用拇指和食指攥紧鱼线,后来在手伤不便的情况下全力相拼,即使没有水、食物、武器、助手,甚至左手抽筋,他都丝毫不灰心不放弃,完全不在乎“谁死谁之手”。而被鱼线套住的大马林鱼,逆流而上不断变换游动路线,三番五次从海面上跃起想甩掉钓钩的牵制,宁死不屈。回程中,大马林鱼的血腥气引来了饿鲨的追踪。“它们步步紧逼”,成群结队地抢夺老人辛苦的战利品。撕咬大马林鱼时发出的咔嚓声似乎提醒老人:他并不是海洋中的永远王者,真正的王应以能力定成败,而不以功绩论英雄。老人用折断的舵柄作武器,勇敢地面对鲨鱼一轮又一轮的进攻,直到把它们一一杀死。小说看似以惨淡收尾,却容纳着无限的理解空间。谁才是人鱼大战中的生存者?是筋疲力竭地最终拖回一副鱼骨头的老人吗?他虽捕钓大马林鱼,战胜鲨鱼,却两手空空而归。而那些被打败、被吃掉的鱼的残骸沉入海底,成为其他鱼群的免费晚餐。他日再次出海,鱼仍在,渔夫要面对的险境却未曾改变。
达尔文认为,自然选择过程是一个长期、缓慢、连续的过程。生存斗争不断地进行,因而自然选择也在不断地进行。通过一代代的生存环境的选择作用,物种的进化变得更具有指向性,新物种的产生预示着生物在向更高级别进化。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可以在满足自身生理需求的基础上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即使弹尽粮绝也要坚持到底,这是在道德层面所获得的精神凯歌[3]。正如小说中所写:“是男子汉,就绝不能服输。一个人可以被打翻在地,但绝不能服输。”
斯芬克斯因子是文学作品伦理表述的核心内容。古希腊神话中的斯芬克司是一个人首兽身以隐谜害人的怪物,人面象征人性的智慧和知识,兽身则代表非理性。人之所能成为万物中的强者,实则是体内斯芬克斯人性因子和兽性因子相互博弈的结果。四季轮回,万物更迭,人类和其它生命体一样随着自然环境的变迁而相互依存、彼此竞争。荀子认为,“生之所以然者谓之性”。“性”是与生俱来的原始质朴的自然属性,是不待后天学习而成的自然本能。依托这样一种非理性的、原欲的动物本能,人创造了文字,并学会记录自身的历史和生产劳动成果,突破了语言在空间上的局限。文本的教诲价值让人性因子得以觉醒,伦理意识增强,人的自由本能和原始欲望被控制,从而使人成为有理性的人。
老人出海打渔最直接的目的是生存,不仅要满足口腹之欲,还要继续维持做人的尊严,至少配得上孩子心中“最好的渔夫”的称赞。老人梦中经常出现的狮子是自然、野性的符号象征,代表着潜意识的力量,是老人心中丛林法则伦理意识的集中体现。老人回忆在非洲横帆船上当普通水手时,见过狮子在傍晚来到海滩“像小猫一般嬉戏”。在对战比他的船还要长两英尺的大马林鱼时,他梦到“苍茫暮色中有个狮子先下了海滩,其余的狮子随后也来了”。在与群鲨搏斗最需要精神支持时,同样是狮子唤起了他心中的斗志。有学者认为狮子是老人为了宏伟目标而梦寐追求的“硬汉”形象的高度概括,但笔者更想把它理解为人在自然面前丛林之王“兽性”的觉醒和凸显。试问哪种方式比“体面劳动”重要?比“尊严生活”更值得去争取?“体面劳动”意味着生产性劳动,包括劳动者的权利得到保护,有足够的收入、充分的社会保护和充足的工作岗位,其本质含义反映着一种广义的社会劳动关系。老人出海84天徒劳而返被人认为时运不佳,家徒四壁而想吃顿鱼煮黄米饭也是苦中作乐的臆想。孩子的出现是老人生活的一抹亮色,他与老人有共同的话题,等老人一起吃晚饭,帮着准备钓鱼用的新鲜鱼饵。在老人独自捕鱼的三天三夜里,孩子成为他重要的精神继承者。他需要一个弄湿线圈的帮手,渴望帮他揉揉肩膀,希望孩子能见证胜利的时刻。这种没有血缘却胜似血缘的亲情感内化为巨大的行动力,使得老人在遇见大鱼时的那种紧张迫切的心情溢于言表。他不断祈求着:“我的大鱼肯定就在眼前”,“上帝保佑,让它咬饵吧”,“再吃一些,美美地吃吧”,“鱼呀,我会奉陪你的,至死方休”。作者在故事中用大量篇幅描述老人与鱼之间的较量,其中生吃金枪鱼和鲯鳅的场景格外引人瞩目:“单膝压住”,采用竖割的方式从头到尾割下“截面为楔形的肉条”。老人杀鱼技术娴熟,动作流畅,给读者以最简单直接的观感冲击。自然生存的血腥残酷让弱小者面对强大的对手时,自然而然成为食物链末端的“供应品”,提供仅有的价值。从伦理规则看,追赶猎物、嗜血求生的老人与鲨鱼没有什么本质区别,都是兽性因子的显性呈现,无论这种兽性是群体性还是个体性的。老人出海捕鱼遵循的是强者优先的伦理规则,是按照动物界的伦理进行的你死我活的残酷厮杀。[4]
人性因子与兽性因子相生相克,共同存在于人的生命体中。人性因子之所以能植根于动物本能的基础上,是因为人是理性的生物,在改造世界的实践活动中能够主动融入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相互关系时应遵循的道理和准则。要么在低迷中死亡,要么在坚持中爆发。生存的危机感曾让老人站在海洋生物的对立面,有熟悉的物种,也有“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生物)。但必须杀死它。决一雌雄!”一旦这些人类战胜自然的实例和决心受伦理环境的影响或干扰,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是兄弟。面对“败者”大马林鱼,老人自认可以与其“拴在一起并排航行”,“就像一对亲兄弟,只不过(我)靠玩计谋才占了上风”。面对成群结队的鲨鱼对大马林鱼的轮番撕咬,老人感到像是自己遭到攻击一样,伦理观念中的善恶之分在他的脑海中被反复思量、确认。杀死大鱼的目的是“谋生以及给大多数的人提供食物”,是为了捍卫渔夫的尊严。没有海洋的慷慨奉献,渔民将无法生存。老人身上的每一处斑点、每一道伤痕都切实地反映了人与自然之间相互影响、相互依赖的共生关系。老人对自己行为的解释理由是出于自卫。正是出于自卫,老人放弃了半个身子已被咬烂的大马林鱼,驾驶着负重越来越轻的渔船回家;正是出于自卫,老人坚信“杀生是常见的,只是方式各不相同”;正是出于自卫,一切出现在伦理语境中的生物既是猎杀者,又是被猎杀者[4]。《老人与海》中主人公的伦理边界是模糊的,冷酷与同情一体两面。存于世,也呈现在人的身上,这些都是人类本性的一部分。在老人的伦理意识中,动物界的生存法则早已取代了人类社会独有的伦理禁忌[4]。每一种生物的存在都有其意义,生物链上注定有弱者。
斯芬克斯因子(人性、兽性)的不同组合与变化,充分显示了人类的伦理选择在社会历史和个性发展中的价值,而且展示了理性意志、自由意志和非理性意志之间的伦理冲突,带给我们众多伦理思考和启迪。
1.伦理道德精神的体现
20世纪20年代,陈独秀在《青年杂志》中写道:“伦理的觉悟为吾人最后觉悟之最后觉悟”。英国哲学家罗素认为,“在人类历史上,我们第一次达到了这样一个时代:人类种族的绵亘已经开始取决于人类能够学到的为伦理思考所支配的程度。”一个多世纪以来,人类世界发生着史无前例的变化,“‘伦理觉悟’不仅依然是人类精神世界的主题,更是生活世界的难题,只是在不同历史境遇下切换了文明的问题式。”[5]从古猿到智人,人能主动性地调节同动物界、植物界、生态环境之间的关系,把人类社会的善恶观念植入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生产生活中,并形成了一套特有的伦理精神体系。一旦超出体系范围,就将承担应有的结果。《老人与海》中老人失落地回到家,感叹临行前孩子为其准备好的武器几乎全部丢失在海里,借2.5美元买的尾数是85的彩票似乎也没有为他带来好运气,那条绑在小船旁的死鱼残骸成了渔夫们围观评论的焦点,更有人想用一截鱼线测量鱼体的长度。游客们分不清大马林鱼和鲨鱼的区别,肤浅地评价“长长的脊骨”是漂亮的鱼尾。显然,在城市化和工业化高速发展的时代,人性的贪欲已然超越了道德底线。除了孩子,没有人为老人生死一搏的遭遇感到担心。人与社会之间的关系更多是对立、冰冷的金钱与利益关系,就连老人自己也盘算着一条体重超过一千五百磅的大鱼,“留三分之二的净肉下来,按三角钱一磅计算”也该有好多钱。可惜大自然在给予恩赐的同时打破了老人翻身的梦想。失去了大鱼,失去了仅剩的尊严,“在大陆的另一头,老人做起了梦”。梦里没有难堪与绝望,也没有那些所谓的大多数群体的冷落和嘲讽,只有“那些狮子”仿佛在告诫老人,捕鱼“不要跑得那么远”,一旦在生物圈里迷失方向,试图掌控自然,其结果必然是付出极大的代价,很难找到属于人类自己的本位。
2.生态文明价值的召唤
生态文明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一个新阶段,是继工业文明之后人类遵循人、自然、社会和谐发展这一客观规律而取得的物质与精神成果的总和。生态文明强调人与自然的共生共长,人要以崇敬的心态对待自然。在小说中,海明威尝试运用不同色调调动人物的情绪和反应,老人与孩子对话时使用的温柔语气、与自然对峙时表现出的怜悯之心更是人性之美的体现[6]。生态文明信奉“人类是自然界的普通成员”,相信人对自然界具有根本的依赖性。因此,人的一切活动都要充分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保护自然。地球上近80%的生命生活在海洋中,它们与生活在陆地上的生命一起构成了完整的自然。随着各国社会生产力和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海洋生态受到了来自各方面不同程度的污染和破坏。昔日渔夫出海打渔,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美好场景将不复存在。
《老人与海》是一篇意义深远的有关人类追寻、探索自然的故事,老人那种勇破樊笼的精神以及在强大的自然面前无惧无畏求得生存的表现是值得我们尊重和敬佩的。每一个人都应与自然和谐共生,身处自然,了解自然,不要妄图凌驾于自然。健康富足的精神世界需要人类自我完善,也包括对自己应承担的责任的理解和感悟。